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士不可以不弘毅      林少華 Lin Shaohua

  我搞點日本文學,又在日本住過幾年,較為中意“和食”( 日本料理 )和“和室”。和食過於考究,自傢搗鼓不來,而和室相對簡單,遂在裝修時弄出一間。安上木格紙窗,鋪上榻榻米,基本大功告成。不用說,和室最大的視覺特點是傢徒四壁。看得久了,難免有四壁蕭然之感,暗想若有書法挂軸挂上去該有多妙。也巧,正想之間,就認識了宋文京先生。
  當時文京北上京城任《 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 》主編不久,打來電話說準備出村上春樹專版,約我寫點評論性文字。我心中暗喜,幾乎初次見面就厚起臉皮討人傢的墨寶。文京慨然應允,在他剛剛裝修完畢的新房的閣樓書房一張鋪天蓋地般的大寫字檯上一鼓作氣,揮就三幅作品。一幅中堂,書杜甫的《 春日憶李白 》,一幅鬥方,書日本詩聖鬆尾芭蕉的“蛙躍古池內, 野瀦傳清響”,一幅書房挂軸,書欽命四庫全書總裁曹秀先句:“一榻清風書葉舞,半窗明月墨花香。”署“辛巳季春海思樓”時,告曰新書房名為海思樓,在此乃初試鋒芒,並說一天養成的精氣神衹能寫三幅,多則神必散矣。我聽了頗覺詫異,原以為寫上一整天又有何妨。
  裱裝好後,我自然將芭蕉這首日本的“千古名句”挂於和室之內。坦率地說,起初我對這十個字很不以為然。行書,但絶無行雲流水之勢,反倒顯得比楷書還滯重吃力,筆鋒似乎沉得挪騰不動,且筆畫猶豫不决,亦步亦趨,我心裏苦笑:這怕就是所謂雅拙吧。但日復一日與之相對之間,我這純粹的外行人也漸漸從中讀出秦磚漢瓦的隱隱形跡和絲絲金石意味,進而覺得此種筆法同所書內容、所飾和室相得益彰。芭蕉此句以青蛙入水的一聲清響點化出亙古無邊的岑寂,是禪傢境界的詩化,極具深意;而和室在某種意義也是“無一物”和“岑寂”的具現。試想,若書以循規蹈矩的正楷,未免失之於“板”,若書以竜飛鳳舞的行草,未必不流於“滑”,而不“板”不“滑”者,可謂非此莫屬。
  記得前年筆者一個日本教授朋友來訪,既是“和人”,飯後我便安排他在和室休息。他在這幅挂軸前默然凝視良久,嘆曰“有‘澀味’,妙”!日語所說的“澀味”( しぶみ )主要用於藝術的鑒賞和品評,大意為古樸沉鬱、 有底藴有深義的含蓄的雅趣,同花哨、輕浮、時尚無緣。我在日本時,這位教授常特意開車帶我跑很遠的路去看畫展,對藝術雖非專傢,但十分喜愛,時有一傢之言。聽了他這句點評之後,再細細琢磨文京這幅書法,愈發覺得不同凡響,藏巧於拙,寓動於靜,無心出之以有心,無我出之以有我,深得藝術三昧,慶幸臉皮厚自有臉皮厚的好處。同時讓我觸摸到了書法背後的東西。至少,如果不對這首俳句的意境以至和室的特點有所瞭解,很難想見筆法會如此與之配合默契、渾融一體。
  竊以為,時至今日,書法在本質上屬孤獨的藝術,即使同血緣最近的國畫藝術相比,大衆接受面也較窄。尤其對略帶陌生感的個性的認同和內在情境的領悟,在圈外人中大概很難覓得知音。作者大多時候衹能在這條天人之間若明若暗的通道裏踽踽獨行,用書法這種極難翻譯的獨特語言默默傳達自己的心性和懷抱。然而文京從十幾歲開始,二十幾年間始終孜孜矻矻,樂此不疲。多才多藝的他儘管從事諸多職業,扮演諸多角色,熟悉諸多套路,但“書”始終是他生命的支點和內核。藏書,早已躋身齊魯十傢;著書,學藝之間遊走自如;書評,洞幽抉微涉筆成趣;書法,獨具面目自成一格。尤為可貴的是,與書形影不離卻無半點迂腐的書生氣。每每通過電視、報紙、講座等媒體和形式直接籲訴大衆,在學術、藝術和大衆之間駕起雅俗並行的橋梁。為人豁達,機智風趣,親切的笑容透出內在的堅韌。《 論語·泰伯 》雲:“士不可以不弘毅。”以弘毅之士稱之,縱有不當,抑或近之。文京本人亦自謂“要當啖公八百裏,豪氣一掃儒生腐”,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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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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