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 瓜果梨桃也关情：果子市   》 荔枝：尤物(2)      半夏 Ban Xia

　　蔡学士以为，荔枝在果品中卓然第一。但它是个不肯苟同的树，所以即便成百上千，也不会有相同味道的。《荔枝谱》里，最为推崇的，是个叫做陈紫的品种。因为它出于著作郎陈琦家，故名。
　　陈紫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壳薄而平，瓤厚而莹，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母，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它的味道，真正是没法形容名状也。荔枝以甘为味，过甜和过淡，都是失味，只有陈紫的色味香，样样都自拔其类，所以才是天下第一。荔枝中但凡皮膜形色有一点仿佛于陈紫的，就起码是中品了。据说著作郎家采摘陈紫时，必须首先关闭门户，买家隔墙送进银子，陈家根据银子的多寡，掂量着给，大凡得着的，都是欢天喜地，以为万幸之事，不敢计较给多给少。
　　至于闽中的其他品种，诸如什么十八娘僧耆头钗头颗红绣鞋馒头磨盘金钟醋瓮蛇皮鸵蹄牛胆鳖卵鸡肝乃至和毒药一个名号的鹤顶红，都是方才着花，便有商贩来签下契约，按树买断，不论美丑，一律红盐卤腌渍，然后曝干。这样的货色，色红酸甜，可以三四年不生虫子，虽然早已丢弃了正味，完全另外的东东，却十分方便进贡和贩运，水浮陆转，内入京师，外至北戎西夏，东南舟行，运到新罗日本琉球波斯，所到之处，无不遭到烈度追捧，利润的回报，十分厚重。
　　蔡学士分析，即便是唐朝的白居易，尽管比寻常中原人士幸运，看见过新鲜荔枝，但也不过是早熟的，肌肉薄而味甘酸，极品的也至多同比于闽产的下等，不算遇见过真荔枝。但白诗人终究是诗人，饶如此，也依然不妨碍他将荔枝描摹得淋淋漓漓。
　　白诗人说，荔枝树团团如帷盖，叶如桂的冬青，花如橘的春荣，实如丹的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具体的品味，则还有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润胜莲生水，鲜逾橘得霜。对相当于闽产下等的本果，如此铺排，他还自谦说，上述堆砌，不过形容了个大略，其实的情况，远远超过也。
　　似乎的确如此呢。尽管白诗人调遣了许多水果充当荔枝的局部，但就算它们捆绑一起，说到实在，依然差了行市。苏东坡说，南村诸杨北村卢，特与荔子为先驱，先就把杨梅橘子踩到了脚底下。又有文人说杨梅梅子之类，连荔枝的奴才都不堪做，其他更加不敢与它为伍。更有甚者，居然叫嚣，南方珍品，惟独荔枝，味道绝美，杨梅卢橘什么的，都可以丢到厕所沤肥去了。
　　这样对其他水果同侪实施压倒性屠杀的尤物，古人光吃哪里满足，啖之不足，自然要歌而咏之了。除了白诗人的失实堆砌，也还有许多毫不吝惜的赞誉，诸如什么似龙牙类凤爪，钗头可簪绿著旁缀，以及肉嫩色娇丹凤髓皮枯棱涩紫鸡冠，红皱解罗襦处清香开玉肌时之类的性感肉麻造句。有人写成都，说：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这是用荔枝替成都搽粉，只是粉搽得不匀实，让人看出了破绽。后人就指责道，成都本无山，更没有荔枝，蜀中的荔枝，到东坡的老家眉山就已经阙如，哪里还有成都的份儿，摆明了是没去过的凭空杜撰。这足见荔枝给劲提气的含金量。
　　而那为了荔枝践踏别个的东坡老，曾经专门写过《荔枝叹》。那时他被贬到了惠州，却依然念念不忘朝政，说什么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以及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那意思，是让老天爷为了溥天之下的劳苦百姓，只管风调雨顺的五谷丰登，而不要缔造荔枝这样招人惦记的古怪好东西，以免做了皇上的尤物，百姓的祸端。最后，此老还把矛头直截的落实到本朝，声讨那位蔡学士，说就是他以及其他的什么人，挑逗皇上进贡龙团茶叶，属于绞尽脑汁的争新买宠。
　　但也正是此老，趁着做逐臣流落南海之机，偏偏对自己要挟老天爷不要缔造的尤物，大肆口腹之放纵。这也有诗为证：
　　罗浮山下四时春，
　　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意思很明白，皇上虽是九五之尊，据有天下，却因为百姓疾苦而天生不配享受尤物，只有他这样的贬谪之人，才可以箕踞而卧，放开肚皮狂啖，还每天保障三百颗的最低供应量，这时候，想必他老人家只顾自己享受，断不肯介意苍生的疾苦了。这还不说他吃的是货真价实的生鲜，而皇上以及皇上的老婆们，不过是生鲜的余沥而已。明明做了贬官，不老实从灵魂深处挖根源找差距，检讨自己，反倒责己宽责主严地大放厥词，居然摆出一副幸福安心的欺君貌，简直就是给皇上添堵，与天子叫板。所以明朝的人，也提醒说，这老东西写的句子如此馋人，未必和那一骑红尘，不是荔枝之病也。
　　不过，东坡老自己也坦白，我生涉世本为口，贪图的就是嘴巴的感觉，所以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就是说，老天爷心疼他，才打个偏手，特特的安排不得意的谪臣，能够恣意享受口腹之欲，而没有失意的皇上等等，骨子里就不该消受这福分，宛如你生个女娃俺生个男娃，正好平衡了。
　　而对荔枝放开肚皮的暴食，有医家以为并不伤人，但时珍大爷则以为，本果气味纯阳，性子微热，生鲜的吃多了，也会牙龈肿胀嘴巴痛，乃至流鼻血，虫子牙和火病之人，尤其忌讳。据说贵妃娘娘就因为吃多了本果，而坏掉了牙齿，文人掉书袋，说是损其左车。车是牙床，知道《左传》唇亡齿寒故事的，该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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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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