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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42節:菩城雨霏(3)
劉心武 Liu Xinwu
那樓前有幾個孩子在緑地間的甬路上踩滑板車玩耍,歡笑聲減輕了他心裏 往上躥動的不祥之感。他進到顔老所在的二樓,按門鈴,沒人應答。樓上有位 衣着鮮潔、面容修飾得非常仔細的老年婦女款步走了下來,顯然是打算出門去, 並非因為聽到他的動靜纔特意下來觀察。他和那位婦人對視後,不禁問:“顔老 他……?”婦人藹然道:“不是去新加坡了嗎?”顔老出境活動就像一般人常去 公園一樣,他十多天沒來,這樣的情況不足為奇。“怎麽師母她……?”這回他 是自言自語,那婦人卻主動告訴他:“散步去了吧。”
婦人身影消失了,他還呆 立在顔傢門前,推敲鵑究竟為什麽呼他,而且哭得那麽傷心…… 忽然兜裏的BP 機嘟嘟響。取出一看,是派剋留的號碼。他沒心思給派剋回 電話。他下樓轉到有公用電話的地方,給鵑的機構打電話,居然一打就通了,鵑 的同事說鵑請假走了,問去哪兒了?答回傢了吧,問出什麽事兒了?答不知道。 他就順便給派剋挂個電話,派剋劈頭告訴他:“顔師母去世了!我正發特稿呢 ……你怎麽還不到醫院來?”他覺得天塌了一塊下來,砸在頭上肩上,又碎裂成 無數銳利紮人的東西。天知道派剋是怎麽先於他得到這消息的! 派剋從醫院的那條長長的廊道盡頭朝他跑過來,老遠就大聲問他:“嘿,你記 得顔老是怎麽說的嗎?”……他根本不要聽派剋的問題,迎上去一把抓住派剋衣 袖,大聲吼:“她們呢?”派剋反問:“你說誰?”他拋開派剋,朝裏邊跑去…… 亂作一團。鵑已經不哭了,但眼睛腫得像兩枚美國布郎。一些人圍着鵑,有 醫生和醫院負責人,有顔老所屬機構與顔師母所屬單位趕來的領導與辦事人員, 還有派剋之類的,以及比派剋更莫名其妙的什麽人,他擠不到鵑跟前去,更不知 道顔師母的遺體被推往了什麽地方,無望走到跟前跟師母告個別。一切景象,包 括人們的話語及腳步和觸碰東西的聲響,都顯得空洞而荒謬。他有好一段時間完 全不能正常思維。 他衹能從護士那樣的外圍,探知到事情的大致輪廓。顔師母在傢裏突感身體 不適,打電話讓鵑回傢,鵑回到傢裏,一看這回情況比以往嚴重,立刻打電話叫 急救車,但急救車因為街口開膛挖溝開不進去,急救人員衹好下車跑到顔傢,用 擔架把顔師母擡到急救車上,這樣就延緩了對她的搶救,剛送進醫院,還沒安頓 到急救室的病床上,病人就因心肌梗塞而氣絶,後來任醫生們采取什麽手段,都 無法使她回生。派剋又靠近他身邊,跟他交代一番。原來派剋的第三任女伴西米 恰好在這所醫院工作,覺得派剋應該就此抓條新聞,馬上與派剋聯繫,派剋迅疾 趕往現場,派剋覺得如要構成新聞,光是某某名人夫人去世不行,必須要有個亮 點,於是决定突出報道顔老伉儷生前雙雙决定逝後把自己遺體捐獻出來,供醫學 解剖使用,為此派剋飛快地從網絡資料中搜尋出了五年前顔老等十五位學術界名 流聯名簽署的有關文件,現在派剋希望他回憶一下,顔老就此跟他有過什麽對話? 不直接涉及捐軀的話語也行,衹要是體現出徹底唯物主義的生命觀的言論都可以, 一時想不起很具體的,概括平時從顔老那裏獲得的有關印象也行…… 他哪裏有心思幫助派剋完成那報道稿。他衹想接近鵑,想握住鵑的手,握得 緊緊的。他瞥見鵑在強忍悲痛,應答着身邊那些人的慰問。他覺得鵑已經用眼波 的餘光感知了他的到來,並且也恨不能馬上單獨跟他在一起,渴望着與他手握手, 緊緊地……可是,他無法強擠到鵑跟前,而鵑也無法突圍到他身邊。他註意到, 那位高鼻梁的尤大夫,正緊貼在鵑身邊,並且似乎就要用自己的手去緊握鵑的手。 一種復雜的況味涌動在他心間。顔師母生前特別看重這位尤大夫,每次門診總是 找尤大夫,有時尤大夫也會出現在顔老傢,從某種意義上說,尤大夫是顔師母的 專職保健醫生。在顔老傢餐桌上,他常聽見顔師母引用尤大夫的話,比如多吃富 於長纖維的蔬菜防癌,人體不可或缺𠔌氨酰胺什麽的。有次他和尤大夫一起被留 飯,在餐桌上,他發現尤大夫居然直愣愣地盯着鵑喝完一整碗湯。他可是從來不 敢當着二老,把目光在鵑身上久久停留的。有一回他聽顔師母偶然說起她們家乡 的俗諺:女大三,抱金磚;男大五,入相府。不知怎麽的他馬上想到了尤大夫在 餐桌上當衆宣佈過,比鵑要高五個屬相。為此他鬍思亂想了好一陣。難道鵑隨了 尤大夫,就能入相府?尤大夫這輩子了不起當上他們醫院的院長,或者到醫學院 兼個教授罷了,難道還真能當上衛生部長? 尤大夫有什麽用?顔師母被送到了尤大夫跟前,尤大夫還不是就那麽任她死 去了?望過去,那衹有幾米遠的尤大夫,高鼻梁膩臉皮,不知在跟鵑絮絮地說什 麽,他覺得那真是個禍害,難道他禍害掉了顔師母,還要再禍害掉鵑麽?尤大夫 伸手要握鵑的手?啊,不,是拿過一份什麽文件,要鵑在什麽地方簽字…… 那裏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非常重要,衹有他似乎反是多餘的。 菩城雨霏,那樣的情景下,舊巷中的青石路面,潤澤閃光。那些邊緣已然變 圓的青石板,承接過了多少生命?幾多踩踏過它們的生命已經隕滅?那生命的記 憶,是否嵌入在了石板的深處?本來,在菩城雨霏的整個構思裏,衹有愛,沒有 死。像他那樣纔二十三歲的生命,叩問死的秘密實在還排不上日程。何況,關於 愛,該探究的已經太多太多。 在顔老書房,靜靜的晚上,沒有電視機,沒有音響,天花板上有個吸頂燈卻 幾乎從來不開,衹有書桌燈和沙發邊的方幾上那盞青瓷瓶為底座有着八角銀紗罩 的臺燈,發出淡雅的照明光,使書房裏的亮域與陰暗處邊緣曖昧,而那些分佈細 碎的,似明若暗的光影曖昧處,總讓他覺得充滿了神秘的,欲說還休的話語。有 時候,他一邊聽着顔老非常隨意的談論,一邊凝望着那些氤氳着神秘的角落,以 至竟忽略了顔老所述,而把置身在神秘的言說氛圍中,當作了最醉心的享受。 雨霏,這兩個字擺在一起不通,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意義,那意義不過比較 曖昧罷了。有一回他提到曖昧,顔老接過去說,曖昧是一種難得的境界。科學研 究領域裏,有些臨界區域,可以說也就是曖昧之處,那是最讓科學家怦然心動的 所在。他問過顔老,愛與死是永恆的主題,這個文學藝術的命題對不對?顔老回 答說,不僅是在文學藝術領域,在科學領域,比如染色體研究,愛與死也是永恆 的主題,現在對人體的基因序列快要精確排出,生命的死亡之謎會在生命的情愛 之謎之先被揭櫫。他就問,愛是生命得以生殖的前提,這個謎底不是早被揭櫫了 嗎?顔老就搖頭,用很沉重的語氣說,縱觀人類,俯視人間,世上多的是沒有愛 的生殖啊,而與生殖無關的愛,又有誰能從最根本的因果上予以詮釋? 也有過那樣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因為偏身專心聆聽顔老過於低沉的語音, 一隻胳臂搭在了沙發靠背上方,手掌很自然地扣在了那肥厚的沙發背脊,而顔老 說到興奮處,會從書桌前的皮轉椅上站起來,在光亮與陰影間踱來踱去,他也就 會把脖頸,隨着顔老的移動而轉動。有一回顔老說及生命的不可避免其衰老,即 使破解了染色體之謎,人類的壽數甚至有望延長至兩百歲乃至兩千歲,而終於還 是要衰老、死亡,感慨萬端,恰好走到他所坐的那架沙發後面,順手摩挲着他的 手背,喃喃地說,你這是青枝緑葉啊,多麽光潤,多麽鮮麗,而我呢,其實不過 纔到花甲,卻已經有樹皮龜背之態,你不覺得嗎?顔老摩挲他手背良久,又用自 己那粗糙的手背和他的手背反復磨擦,吟起了古詩古句,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 考?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入寄……他就忽然鼻子發酸,想到衹有他,纔知道顔老 有這種心靈的焦慮,而那些衹從傳媒上瞭解顔老的人們,一定會以為這樣功成名 就的人物,哪裏還會有這樣的內心痛苦呢?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顔老,愣愣地保 持原有的姿勢,久久未動。 在菩城,那個還保持着古老的青石板路面的小巷,清晨,雨霏,也還會有古 時就有過的,叫賣鮮花的聲音響起,那該是鵑那樣的嗓音,買杏花來吆…… 人無論可以活得多久,最後終有一死。死是不用爭取,人人自然都會遭逢的。 然而愛情呢?起碼從文學經典裏,我們就看到了不少沒有愛情的生命,到死也 沒被人愛過,甚至於通過頑強甚至慘烈的一番追求,也還是無愛而終,這有多 麽可怕? 所以,在菩城雨霏裏,對愛的不懈追求,將是貫穿其中的旋律。 在那篇小說裏,那個反復出現的,還鋪着古老的青石板的小巷子裏,巷子一 邊的吊腳樓裏,還有那裝着纔從樹上剪下來的杏花枝的竹籃,都會伴隨着一聲聲 迢遞的賣花的吆喝,永遠激動着寫作者的情懷。那聲音是鵑的,還沒有變為成年 人的厚重,稚氣而縹緲…… 無論如何也跟顔老聯繫不上。新加坡那邊的邀請單位說顔老已在頭一天離開, 飛往了香港。有新加坡的簽證,在香港可以免簽停留一周。顔老曾給傢裏來過長 途,說打算在訪新結束後,到香港看看大嶼山頂上的天壇大佛。這幾年顔老出外 訪問都並非隨一個團,而是獨去獨回。到新加坡的費用由新加坡邀請方出,到香 港一遊的費用他自己承擔,所以他在香港究竟住在哪傢酒店,除非他再往傢裏打 電話,簡直無法知道。也許是顔老覺得自己飛來飛去傢裏人都習慣了,反正過幾 天也就回到北京,所以到了香港沒來電話。 顔師母去世後的第二天,派剋的報道就見報了,並且也上了互聯網,因為抓 住了將遺體無償捐獻給醫學院作為教學解剖使用這個亮點,這篇報道迅疾被滾動 式摘發。 他竟久久未能實現握住鵑的手,以手溫以及皮膚接觸時的特異感覺,把他心 底裏對她的安慰完整而細膩地傳遞給鵑的願望。 顔老傢的一個廳堂佈置成了靈堂,懸挂着一張放大的顔師母照片,堆滿了各 色人等送來的花圈、花籃、花插、花束,一些輓聯被貼到了墻上,一些攤放在沙 發上。白天時不時總有吊唁的人跑來,還有想挖掘出更多新聞素材的記者鑽進來 采訪,派剋的那個第三任女伴——所謂女伴就是說跟派剋有同居關係——西米, 說是自動來陪伴鵑,怕她晚上一個人害怕,身體有了不適可以有個懂醫的人及時 合理照顧處理,不過西米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幫助派剋搜羅出更多的可資報道的 東西,派剋已經揚言要立刻動手寫一本關於顔老伉儷情深德高操潔的報告文學, 其中會配以大量圖片,包括醫學院解剖顔師母遺體的現場照片。 他到顔傢時,靈堂裏有好幾撥人。他覺得所懸挂的那張遺像選擇得不好,不 知為什麽偏把這張像拿去放大,照片上顔師母的表情顯得迷茫無措,完全體現不 出其賢惠慈藹謙和澄明;有一束花大概是委托花卉公司速遞時沒告訴清楚用途, 完全是喜慶用花的紅豔組合,但也被放在了遺像下;貼到墻上的輓聯措辭極為鄙 俗,而一首精心結撰的悼詩卻被扔到了沙發一角……凡此種種,依他的意思都該 立即調整,然而卻無從下手。最令他不快的是,迎上來和他握手的不是鵑而是西米, 瘦尖臉細長眉的西米搖搖披肩發,對他說正等你來呢,快,把顔老那曠達的生命 觀再給我們講講……我們是誰?他沒看到派剋的身影,西米是在全權代理。他問 鵑呢?西米說鵑太可憐,給她吃了安眠藥,上帝保佑她睡個安穩覺。西米竟又在 全權代理鵑。這真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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