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间生      Wu Chengen

  【李本总批:读者试思,毕竟金丹在老祖炉内否?恐离恨天兜率宫不在身外也。金丹到手,死者可活,缘何世人活者反要弄死?可恨,可恨!】
  【澹漪子曰: 金丹起死,自是极寻常事,然在《西游》则为仅见。
  作者之意,不过借乌鸡王以显金丹神妙,虽三年眢井之游魂尚然入口即活,况其他乎?或疑世人之贵,未必尽如国王;即如国王,未必便遇魔;即遇魔,未必便死;即死,未必三年,则金丹似扰属可有可无之物。然吾谓世人纵贵,不过如国王;纵如国王,未必不遇魔;纵不遇魔,未必不死。国王之死,幸遇行者而三年后生;世人之死,不遇行者,恐千劫沉沦,未可知也。则与其乞金丹于死后,何如炼金丹于生前?金丹人人自有,人人可炼,岂必真求之离恨天兜率宫哉!如必待离恨天兜率宫而后有金丹,则函关紫气而后,不应有龙沙八百矣。
  此处忽然放出两唐僧,便已暗伏五十八回二心一案。只此魔亦殊无志气,有国王则假国王,有唐僧则假唐僧,而究竟不能掩文殊照妖镜里之原身,然则假亦何益哉?】
  话说那孙大圣头痛难禁,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问:“怎么医?”行者道:“只除过阴司,查勘那个阎王家有他魂灵,请将来救他。”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招承道:“阳世间医罢!阳世间医罢!”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呆孽畜,撺道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三藏道:“阳世间怎么医?”行者道:“我如今一筋斗云,撞入南天门里,不进斗牛宫,不入灵霄殿,径到那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院内,见太上老君,把他‘九转还魂丹’求得一粒来,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就去快来。”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时候罢了,投到回来,好天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冷淡冷淡,不象个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医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罢了。”行者道:“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扭搜出些眼泪儿来,谓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个样子你看看。”他不知那里扯个纸条,拈作一个纸拈儿,往鼻孔里通了两通,打了几个涕喷,你看他眼泪汪汪,粘涎答答的,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真个象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处,唐长老也泪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你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还听哩!若是这等哭便罢;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证道本夹批:如此哭法,不见包胥秦庭。】沙僧见他数落,便去寻几枝香来烧献。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儿都有些敬意,老孙才好用功。”
  好大圣,此时有半夜时分,别了他师徒三众,纵筋斗云,只入南天门里。果然也不谒灵霄宝殿,不上那斗牛天宫,一路云光,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中。才入门,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搧火炼丹哩。他见行者来时,即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把我灵丹偷吃无数,着小圣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炉炼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费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脱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前者在平顶山上降魔,弄刁难,不与我宝贝,今日又来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孙更没稽迟,将你那五件宝贝当时交还,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潜入吾宫怎的?”行者道:“自别后,西过一方,名乌鸡国。那国王被一妖精假妆道士,呼风唤雨,阴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坐金銮殿上。是我师父夜坐宝林寺看经,那国王鬼魂参拜我师,敦请老孙与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孙思无指实,与弟八戒,夜入园中,打破花园,寻着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内。捞上他的尸首,容颜不改。到寺中见了我师,他发慈悲,着老孙医救,不许去赴阴司里求索灵魂,只教在阳世间救治。我想着无处回生,特来参谒。万望道祖垂怜,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么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哩!是那里土块捘的,这等容易?——咄!快去!没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儿也罢。”老君道:“也没有。”行者道:“十来丸也罢。”老君怒道:“这泼猴却也缠帐!没有,没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个没有,我问别处去救罢。”老君喝道:“去!去!去!”这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证道本夹批:妙。】
  老君忽的寻思道:“这猴子惫懒哩,说去就去,只怕溜进来就偷。”即命仙童叫回来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罢。”行者道:“老官儿,既然晓得老孙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来,与我四六分分,还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个罄尽’。”那老祖取过葫芦来,倒吊过底子,倾出一粒金丹,递与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这一粒,医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罢。”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尝尝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扑的往口里一丢,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着顶瓜皮,揝着拳头,骂道:“这泼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杀了!”行者笑道:“嘴脸!小家子样!那个吃你的哩!能值几个钱?虚多实少的。在这里不是?”原来那猴子颏下有嗉袋儿,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被老祖捻着道:“去罢!去罢!再休来此缠绕!”这大圣才谢了老祖,出离了兜率天宫。
  你看他千条瑞霭离瑶阙,万道祥云降世尘。须臾间,下了南天门,回到东观,早见那太阳星上。按云头,径至宝林寺山门外,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师父。”三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行者道:“有。”八戒道:“怎么得没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来!”行者笑道:“兄弟,你过去罢,用不着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来我用。”沙僧急忙往后面井上,有个方便吊桶,即将半钵盂水递与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来,安在那皇帝唇里;两手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行者道:“师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杀老孙么!”三藏道:“岂有不活之理。似这般久死之尸,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却就肠鸣了;肠鸣乃血脉和动,但气绝不能回伸。莫说人在井里浸了三年,就是生铁也上锈了,只是元气尽绝,得个人度他一口气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证道本夹批:气之清浊,便分人至生死,所关者岂小哉!】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嘴噙着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涌泉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喨,那君王气聚神归,【证道本夹批:叙得有伦有脊,周天火候不过如此。】便翻身,轮拳曲足,叫了一声“师父!”双膝跪在尘埃道:“记得昨夜鬼魂拜谒,怎知道今朝天晓返阳神!”三藏慌忙搀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谢我徒弟。”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家无二主。’你受他一拜儿不亏。”
  三藏甚不过意,搀起那皇帝来,同入禅堂。又与八戒、行者、沙僧拜见了,方才按座。只见那本寺的僧人,整顿了早斋,却欲来奉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证道本夹批:“水衣皇帝”可对“金甲将军”。】个个惊张,人人疑说。孙行者跳出来道:“那和尚,不要这等惊疑。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孙今夜救活。如今进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斋,摆将来,等我们吃了走路。”众僧即奉献汤水,与他洗了面,换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黄袍脱了,本寺僧官,将两领布直裰,与他穿了;解下蓝田带,将一条黄丝绦子与他系了;褪下无忧履,与他一双旧僧鞋撒了;却才都吃了早斋,扣背马匹。
  行者问:“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这行李日逐挑着,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担儿分为两担,将一担儿你挑着,将一担儿与这皇帝挑。我们赶早进城干事。”八戒欢喜道:“造化!造化!当时驮他来,不知费了多少力;如今医活了,原来是个替身。”
  那呆子就弄玄虚,将行李分开,就问寺中取条匾担,轻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着。行者笑道:“陛下,着你那般打扮,挑着担子,跟我们走走,可亏你么?”那国王慌忙跪下道:“师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说挑担,情愿执鞭坠镫,伏侍老爷,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内中有个缘故。你只挑得四十里进城。待捉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也。”八戒听言道:“这等说,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猪还是长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说,趁早外边引路。”
  真个八戒领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师父上马,行者随后。只见那本寺五百僧人,齐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行者笑道:“和尚们不必远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觉,泄漏我的事机,反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带,整顿干净,或是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封赠赏赐谢你。”众僧依命各回讫。行者搀开大步,赶上师父,一直前来。正是:
  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
  丹母空怀懞懂梦,婴儿长恨杌樗身。
  必须井底求明主,还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乌鸡国了。”行者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那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有诗为证。诗曰:
  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
  花迎宝扇红云绕,日照鲜袍翠雾光。
  孔雀屏开香霭出,珍珠帘卷彩旗张。
  太平景象真堪贺,静列多官没奏章。
  三藏下马道:“徒弟啊,我们就此进朝倒换关文,省得又拢那个衙门费事。”行者道:“说得有理。我兄弟们都进去,人多才好说话。”唐僧道:“都进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礼,然后再讲。”行者道:“行君臣礼,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行者笑道:“师父不济。若是对他行礼,诚为不智。你且让我先走到里边,自有处置。等他若有言语,让我对答。我若拜,你们也拜;我若蹲,你们也蹲。”你看那惹祸的猴王,引至朝门,与阁门大使言道:“我等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者。今到此倒换关文,烦大人转达,是谓不误善果。”那黄门官即入端门,跪下丹墀,启奏道:“朝门外有五众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入,现在门外听宣。”
  那魔王即令传宣。唐僧却同入朝门里面。那回生的国主随行。正行,忍不住腮边堕泪,心中暗道:“可怜!我的铜斗儿江山,铁围的社稷,谁知被他阴占了!”行者道:“陛下切莫伤感,恐走漏消息。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哩,如今决要见功。管取打杀妖魔,扫荡邪物。这江山不久就还归你也。”那君王不敢违言,只得扯衣揩泪,舍死相从,径来到金銮殿下。
  又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端肃,像貌轩昂。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众官,无不悚惧,道:“这和尚十分愚浊!怎么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一个,好大胆无礼!”说不了,只听得那魔王开口问道:“那和尚是那方来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奉钦差,前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经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来倒换通关文牒。”那魔王闻说,心中作怒道:“你东土便怎么!我不在你朝进贡,不与你国相通,你怎么见吾抗礼,不行参拜!”行者笑道:“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汝等乃下土边邦。自古道:‘上邦皇帝,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争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这野和尚去!”说声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齐踊跃。这行者喝了一声,用手一指,教:“莫来!”那一指,就使个定身法,众官俱莫能行动。真个是校尉阶前如木偶,将军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见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纵身,跳下龙床,就要来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孙之意,这一来就是个生铁铸的头,汤着棍子,也打个窟窿!”正动身,不期旁边转出一个救命星来。你道是谁,原来是乌鸡国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问:“孩儿怎么说?”太子道:“启父王得知,三年前闻得人说,有个东土唐朝驾下钦差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不期今日才来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将这和尚拿去斩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称王位,一统江山,心尚未足,又兴过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圣僧,一定兴兵发马,来与我王争敌。奈何兵少将微,那时悔之晚矣。父王依儿所奏,且把那四个和尚,问他个来历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参王驾,然后方可问罪。”
  这一篇,原来是太子小心,恐怕来伤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着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龙床前面,大喝一声道:“那和尚是几时离了东土?唐王因甚事着你求经?”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师父乃唐王御弟,号曰三藏。因唐王驾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条梦斩泾河老龙。大唐王梦游阴司地府,复得回生之后,大开水陆道场,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师父敷演经文,广运慈悲,忽得南海观世音菩萨指教来西。我师父大发弘愿,情欣意美,报国尽忠,蒙唐王赐与文牒。那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离了东土,前至两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又到乌斯国界高家庄,收了二徒弟,姓猪,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净和尚;前日在敕建宝林寺,又新收个挑担的行童道人。”魔王闻说,又没法搜检那唐僧,弄巧计盘诘行者,怒目问道:“那和尚,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众,那三僧可让,这一道难容。那行童断然是拐来的。他叫做甚么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取供。”唬得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师父啊!我却怎的供?”孙行者捻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
  好大圣,趋步上前,对怪物厉声高叫道:“陛下,这老道是一个瘖痖之人,却又有些耳聋。只因他年幼间曾走过西天,认得道路。他的一节儿起落根本,我尽知之,望陛下宽恕,待我替他供罢。”魔王道:“趁早实实的替他供来,免得取罪。”行者道:【证道本夹批:妙甚,与前对太子,都是单刀直入之法。】
  “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瘖痖家私坏。
  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
  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
  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叆叇。
  百姓饥荒若倒悬,锺南忽降全真怪。
  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
  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
  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
  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
  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銮殿上,闻得这一篇言语,唬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内无一兵器;转回头,只见一个镇殿将军,腰挎一口宝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痴如痖,立在那里,他近前,夺了这宝刀,就驾云头望空而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是一个急猴子:“你就慢说些儿,却不稳住他了?如今他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行者笑道:“兄弟们且莫乱嚷。我等叫那太子下来拜父,嫔后出来拜夫。”却又念个咒语,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苏醒回来拜君,方知是真实皇帝。教诉前情,才见分晓,我再去寻他。”好大圣,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他君臣父子嫔后,与我师父!”只听说声去,就不见形影。
  他原来跳在九霄云里,睁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见那畜果逃了性命,径往东北上走哩。行者赶得将近,喝道:“那怪物,那里去!老孙来了也!”那魔王急回头,掣出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惫懒!我来占别人的帝位,与你无干,你怎么来抱不平,泄漏我的机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胆的泼怪!皇帝又许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孙,就该远遁;怎么还刁难我师父,要取甚么供状!适才那供状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汉吃我老孙这一棒!”那魔侧身躲过,掣宝刀劈面相还。他两个搭上手,这一场好杀,真是:
  猴王猛,魔王强,刀迎棒架敢相当。
  一天云雾迷三界,只为当朝立帝王。
  他两个战经数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复从旧路跳入城里,闯在白玉阶前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三藏一般模样,【证道本夹批:如此鬼技,甚丑。】并搀手,立在阶前。这大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僧,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倘若一棒打杀妖怪变的唐僧,这个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杀我的真实师父,却怎么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问道:“果然那一个是怪,那一个是我的师父?你指与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谁真谁假。”
  行者闻言,捻诀念声咒语,叫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当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气体相同,实难辨认。汝等暗中知会者,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銮宝殿。【李本旁批:妙甚,妙甚!文人至此,灵异极矣!】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怜!若不是唤那几位神来,这一下,就是二十个唐僧,也打为肉酱!多亏众神架住铁棒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住唐僧,在人丛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行者心中不快;又见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这夯货怎的?如今有两个师父,你有得叫,有得应,有得伏侍哩,你这般欢喜得紧!”八戒笑道:“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也?”行者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话儿只有三人记得。原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也罢,师父,念念。”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魔王怎么知得,口里胡哼乱哼。八戒道:“这哼的却是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钯就筑。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
  好八戒,喝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杖来打。唐僧才停了咒语。孙大圣忍着头疼,揝着铁棒,赶在空中。呀!这一场,三个狠和尚,围住一个泼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钉钯宝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他却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文殊菩萨。急收棒,上前施礼道:“菩萨,那里去?”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行者谢道:“累烦了。”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
  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须挺硬枪。镜里观真象,原是文殊一个狮猁王。
  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将来成精,你就不收服他?”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行者道:“这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
  菩萨道:“你不知道。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他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证道本夹批:事之所无,理之所忧。一段小因果,可补梵典之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
  行者道:“你虽报了甚么‘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萨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后,这三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他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伦理,还叫做不曾害人?”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骗了的狮子。”八戒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罢。若不是菩萨亲来,决不饶他性命。”那菩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魔王才现了原身。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咦!
  径转五台山上去,宝莲座下听谈经。
  毕竟不知那唐僧师徒怎的出城,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识得生身之处,即可以死中求活、害里生恩、还元而返本,然或人疑其生顺死安,世间必无此起死回生之术。故此回仙翁叫学者于世法中修道法,于死我处求生机也。
  篇首行者要到阴司里讨国王魂灵,八戒道:“他原说不用到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盖到阴司里求活,阴司里已无可生之理;阳世间医活,阳世间实有不死之方。夫阳世间之所以能医活着,以其有太上老君九转还丹之妙道在也。若离此道,尽是阴司之路,而别无可医活之法。奈何愚昧之徒,不自回头,为名利所牵,恩爱所结,一旦数尽命终,阎王讨债,莫可抵当,只落得三寸咽喉断,万事一场空,可叹可悲。
  “呆子泪汪汪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哭到伤情之处,长老也泪滴心酸。”一哭之中,包含无数苦情,讥讽多少痴汉!若人悟得哭中意,便是千峰顶上人。
  “行者到离恨天兜率宫,老君吩咐看丹的童儿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了。”言此不死之方,乃盗天地之造化,贼阴阳之气机,非为易得之物。“老君说没有,大圣拽步就走,老君怕偷,把还丹与了一丸。”言此盗机也,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行者接了丹,回至宝林寺,叫八戒过去,在别处哭。”金丹到手,已有回生之机,何哭之有?“叫沙僧取些水来”,沙僧为真土,土为万物之母,水为万物之本,非土不生,非水不长也。
  “行者口中吐出金丹,安在国王唇内,一口清水冲灌下肚。”“只是一味水中金,但向华池着意寻也。“有一个时辰,肚里呼呼的乱响。”“莫厌秽,莫计较,得他来,立见效”也。“只是身体不能转移。”“大都全藉修持力,毫发差殊不作丹”也。“元气尽绝,得个人度他一口气”者,“休施巧伪为功力,认取他家不死方”也。“不用浊气而用清气”者,“铅遇癸生须急采,金逢望后不堪尝”也。
  “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绎宫,至丹田,从涌泉倒返泥丸。呼的一声响亮,那国王气聚神归。”金丹大道,得其真者,一气成功,百日功灵,曲直而即能应物;一年纯熟,潜跃而无不由心。颠倒逆用,无所窒碍;呼吸灵通,其应如响。古人谓“赫赫金丹一日成”,岂虚语哉?
  此一口气,乃先天真一之清气,而非后天呼吸之浊气。学者慎勿以咽喉、重楼等字样,疑为色身之物,故丹经云:“莫执此身云是道,须知身外还有身。”
  “国王翻身叫声师父,跪在尘埃道:‘记得前夜鬼魂来拜谒,怎知今早返阳神。’”盖金丹大道,至简至易,约而不繁,若遇明师诀破,在尘出尘,住世出世,一翻身之间,即可死而复生,阴里还阳,不待他生后世,眼前获佛神通,而当年主人公直下可以再见矣。
  “众僧见那个水衣皇帝,个个惊疑。”天下迷徒,误认幻身为真身,错看水脏为《坎》位,每于肾中采龋殊不知人自《乾》、《坤》破卦而后,先天真气迷失他家,一身纯阴无阳,若执此身而修,焉能得成大道?及闻身外身之说、他家不死之语,多惊之疑之而不肯信,非调其妄,必言其愚。
  噫!道之不明,吾知之矣,贤者过之,遇者不及,故仙翁不得不借行者现身说法道:“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犹言此身外身。乃本来之真主,若离这真主,而别求一个真主,则即非真主。认得这真主,方为辨明邪正;认不得这真主,而邪正犹未辨明也。然真者已见,以真灭假可也,而何以脱了冠带换了僧衣乎?盖真已在我,不妨用假以破假,用假即所以保真,不用真而用假,藏真而不露其机也。所以众僧欲送,行者止住道:“快不要如此,恐泄露事机,反为不美。”则知不泄漏事机方为尽美。
  诗云:“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西方之快,即金丹大道之诀,得此真决,方可寻真;不得真诀,不可寻真。何则?得真诀而阴阳相和,刚柔得中,方可炼精一之神矣。“丹母空怀檬懂梦,婴儿长很赘疣身。”《坤》土失真,无由会其《乾》金,已无资生之德,而空怀檬懂不明之梦。《震》木隔绝,是已流于外院,早失恃怙之恩,而长恨赘疣幻化之身矣。“必须井底求原主,还要天堂拜老君。”言必须寻出《坎》中之阳,以点《离》宫之阴,方能全得先天一气,而归根复命。然《坎》中之阳,不得老君九转金丹之道,而未可以归之,复之。“还要”者,离此金丹之道,而必不能也。“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色者,非世之有形之色,乃不色之色,是为妙有。空者,非世之顽空之空,乃不空之空,是为真空。若悟得真空含妙有,妙有藏真空,真空妙有归于一性,则了命而了性,有为而无为,即是与佛有缘,而为佛度矣。此金丹之始终,大道之本末,在尘世间而有,在人类中而求,老君非自天生,释迦不由地出,是在人之修之炼之耳。
  提纲所谓“一粒金丹天上得”者,言此金丹大道,为天下希有之事,人人所难逢难遇者。若一得之,犹如从天而降,当自尊自贵,怀宝迷邦,不得自暴自弃,有获天谴。“三年故主世间生”者,言修炼大丹,还系圣贤事业,丈夫生涯,依世法而修道法,不拘在市在朝,非等夫采战、炉火、闺丹、顽空、执相,一切鸡鸣狗盗暗渡陈仓之辈,所谓“世间生”三字,提醒世人者多矣。
  “魔王欲取国王之供,行者代叙”一篇,其中先天失散聚合之机,跃跃纸背。最着紧处,是“转法界,辨假真”六字。“转法界”,是期于必行;“辨假真”,是期于必悟。悟以为行,行以全悟,非悟不行彻,非行不悟彻,一而二二而一。行者降魔是悟而行也,行者何以“叫大家认了旧主人,然后去拿妖怪”?盖认得真者,方可降得假,“西南得朋”也;“魔王逃了性命,径往东北上走”,“东北丧朋”也。是明示生我之处还其元,死我之处近其本也。
  噫!主之真假易认,师之真假难识。易认者,果遇明师,一口道破他家《坎》中之阳,即知我家《离》中之阴,而真假立判。难识者,旁门三千六百,外道七十二品,指东打西,穿凿圣道。或有指男女为《坎》、《离》者,或有指心肾为《坎》、《离》者,或有指子午为《坎》、《离》者,或有指任督为《坎》、《离》者。如此等类,千条万条,以假乱真,以邪混正,一样讲道论德,为人之师,谁真谁假,实难辨认。
  祖师慈悲,借八戒说道:“叫念念那话儿,不会念的便是妖怪。”盖金丹大道,有口传心授之妙,一得永得,非同旁门曲径,虽真假之外样难辨,而真假之实理各别,果是真师,密处传神,暗里下针,一问百答,句句在学人痛痒处指点,言言在学人头脑处着紧,是为会念那话儿。若是假师,妄猜私议,口头虚学,及其问道,九不知一,口里乱哼,是谓不会念那话儿。会念那活儿是真,不会念那话儿是假。此真假之别,照妖之镜。
  吾愿世之学道者,速举照妖镜,照住青毛狮子,勿听妄猜私议之邪说淫辞,而误认后天之人心为真,先天之真阳为假;现在者为真,化风者为假也。
  诗曰:
  金丹大药最通神,本是虚无窍里真。
  窃得归来吞入腹,霎时枯骨又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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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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