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四十二回 紅妝舫肪碧落徵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義
佚名 Yi Ming
話說寶黛二人從留園坐船回去,黛玉說道:"這些園林無非大同小異,沒什麽看頭。咱們要看點真山真水,纔不算白來呢。"因說起要去逛逛金焦。寶玉道:"我是嚮來好逛的,難得妹妹如此高興,怎能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幾天,老太太在傢裏要急壞了。"晴雯道:"我聽說金山寺裏還有白蛇、小青的故跡,正好去看看。老太太哪會知道,還以為我們被姑太太留下了呢。"那晚上回去,寶黛二人在水閣上乘涼,晴雯便吩咐看園的去雇船,第二天便賃定了一隻大船,名叫滄江月,先把定錢付了。寶黛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蘇州上船,直放過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壅了,變成陸地,從泊船處上去,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來接待,引着寶玉等各處去瞧,指點着說道:"這裏是法海和白蛇鬥法的地方。那裏曾經蘇學士挂過玉帶,那一處是先朝老佛爺做過行宮。"又收拾出幾間客房,讓他們住下,說道:"施主帶着女眷,貧僧恕不奉陪了。"玉黛等歇了一會兒,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衹見煙波浩渺,雲帆遠近,頓覺眼界一寬。晴雯道:"這裏離江面很遠的,那水怎麽會淹到山門哪?"芳官道:"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來了,連法海也幾乎降不住她。"黛玉聽了未免發笑。和尚預備了素齋水果,請他們至客房用飯。大傢方纔下來。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聽那梵唄鬆聲,別有一種靜趣。黛玉道:"你還不願意來呢,這樣景緻輕易哪能見到?"寶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時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這裏也來過好兩次,有什麽稀罕的。衹是和你出來閑逛還是初次,倒覺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時之興,往常就是請我出來玩我還懶得動呢。"寶玉笑道:"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還不該好好謝謝我麽。"
大傢在大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風景比金山更勝,住的一座廳房是舊日行殿,甚為寬敞。白天裏坐了竹兜子,將山中有名各處一一逛到。寶玉怕黛玉纍着,哪知她到一處便隨意登覽,有些難走的地方,衹由晴、鵑和芳、藕等攙扶上去,寶玉倒走在後頭了。那晚月明如晝,寶黛諸人在寺廊閑坐。廊下正臨着大江,衹見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漁船和客船的燈火隱在蘆葦叢中,一閃一閃的,好似草間螢火。黛玉倚欄看了一回,笑道:"這時候咱們也弄一隻船,在江心賞月,那纔有趣。"寶玉道:"咱們的船就灣在這裏,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過這麽說說,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勝如這裏。"寶玉道:"好妹妹,既說了,怎麽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裏,又坐什麽船?大傢看着,豈不笑話。"寶玉笑道:"有誰笑話你?我陪你從蘇州直到這裏,你衹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還不成麽?"黛玉被他央及不過,說道:"要去就去吧。"於是寶玉拉着晴雯,黛玉扶着紫鵑,芳官、藕官帶了些酒果,及蕭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門,嚮船上走去。船傢正坐在船頭搖扇乘涼,看見了寶玉,忙道:"二少爺,這時候往哪裏去?"寶玉道:"我們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傢道:"江面上兜兜風,滿風涼的,二少爺要去,等我喊起夥計來。"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寶玉等上船。寶玉見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發怯,忙道:"這跳板生來是這樣顫悠悠的,衹管放心走,不要緊。"大傢都上了船。船傢一篙撐去,那水底的月亮就象戳散了似的,晃了幾十道的銀綫。走到江心空處,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欲罩着一層煙靄,兩岸遠近諸山都象在煙中睡着了。寶玉、黛玉攜手站在船上,賞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燈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來,半邊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們到月宮裏去過,如今望着它,不知隔幾千萬丈遠呢。"藕官道:"你看月亮裏那棵大娑羅樹,還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見咱們。"紫鵑道:"怪不得到月宮裏那麽冷,這會兒照到我們身上,還是冰涼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兒沾濕了,姐姐你看我這衣裳上,也濕了一大片哪!"寶玉道:"咱們把酒拿出來,大傢喝點,解解涼氣裏。"芳官聽了,忙拉着藕官,將帶來的酒果拿出,擺了半邊桌子。寶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點,看着了涼。"黛玉道:"我不喝麽,你不用讓我。"寶玉強拉她一同坐下,大傢隨意喝酒。寶玉喝了一杯,手拍着船板,唱那"明月幾時有"一段樂府。黛玉道:"寶姐姐不在這兒,你裝的什麽瘋?難道又唱山門麽!"寶玉笑道:"咱們索性瘋個夠。芳官,你把月宮的雲仙麯唱給我聽聽,衹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芳官道:"我可記得不大全。"寶玉道你:"你漏了那幾句我給你補上就是了。"當下理了一遍,衹短七八句麯詞,寶玉替她補上,便吹唱起來。晴雯一眼看見月琴,笑道:"可惜沒人會彈,白帶了它來。"寶玉道:"藕官倒會彈,你替她吹笛子吧。"晴雯道:"我吹的笛子哪裏受聽,你幾時聽我吹過?"寶玉道:"那回咱們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給齡官聽的麽?你還要瞞我?"晴雯無詞可賴,衹得接過笛子來,一時歌喉徐引,絲竹並奏,趁着江風度去,真個響遏行雲。寶玉聽了大樂。黛玉笑道:"我說你俗你不服,哪有這麽鬧着賞月的。"寶玉道:"若講雅趣,非你一麯瑤琴,不能解穢。"黛玉道:"這也不是彈琴的地方,就要彈哪有好琴呢?"寶玉道:"寺裏的方丈靜修就會彈,他必有好琴,咱們藉來一用。"黛玉扭頭道:"什麽臭和尚的東西,拿了來我也不彈。"寶玉衹可作罷。一時雲仙麯唱完,寶玉興尚未盡,說道:"剛聽到好處,偏又完了,再唱些別的吧。"芳官道:"唱什麽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寶玉道:"好是好,聽得太熟了。"藕官道:"唱段藏舟罷。"寶玉道:"太悲涼了,沒意思。"黛玉道:"前兒那出別女,掏了沒有唱,揀兩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臉吧。"藕官道:"那麽着,芳官替我彈月琴,二爺挑哪兩段,指給我吧。"寶玉道:"先唱那段沉醉東風何如?"藕官答應了,於是芳官彈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衹聽籍官曼聲唱道:
俺爹爹皓雪滿顛,怎教我不臨去凄戀。爹衹道外婆憐,那如爹身畔。這一行幾時再見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祗愁影衹形單,誰替照管。
唱得纏綿婉轉。黛玉聽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淚繞着眼圈兒轉。寶玉瞧出,說道:"這段唱完,別再唱了,你看那漁船上都熄了燈,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纔是笑話呢。"一面便叫船傢撐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衹聽得遠遠的一隻大船,又是吹又是彈,又是唱,還有許多女人說話的聲音,卻瞧不見人。第二天大傢說起,還以為江妃攜偶乘月出遊,未免可笑。
寶玉、黛玉等因要逛鬆寥閣,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剛好看見江上的神燈,那神燈是在更深人靜時候,從江面一對一對地出來。先是兩個,又是四個,接着又是八個十六個,漸漸地越聚越多,滿江都是燈影。一個燈底下都有一個水鬼,各種怪狀不一。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連黛玉也是見所未見。這是他們神仙方能見到,在凡人衹瞧見滿江燈影罷了。那晚黛玉對寶玉道:"明兒可要傢去了,怕是我爹媽給老太太去信,說咱們走了,老太太等着老不到,真要着急哪。"寶玉道:"你的家乡去過了,我還要去看看我的家乡,那些莫愁湖、桃葉渡,難道不是名跡?"黛玉道:"不是我打斷你的高興,那些有什麽看頭。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變成土坑了。上回又經過兵劫,做過偽王府的地方,那墻上都畫着豺狼虎豹,張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氣。"寶玉大笑道:"你以為我真要去麽,我是故意刁難你們的。咱們早些傢去是正經。"
次日起來開發了船錢,又給和尚寫了一筆香資,便同黛玉等排雲馭氣,一直回到太虛幻境。剛進了赤霞官二層院,就遇見鳳姐和鴛鴦。鴛鴦道:"噯喲喲!你們也有回來的日子,到底是往哪裏繞彎去?再有一兩天不回來,傢裏可就反了,!"鳳姐道:"姑太太的信都來了,說你們那天動的身,可又老不到傢,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們打發人去找,可住哪裏找去呢?"寶玉衹可將去逛蘇州,又逛金焦,大概說了一遍。鳳姐道:"你們倒好,愛到哪裏到哪裏,也不給傢裏一個信,若把老太太急壞了,誰擔得起?"寶玉、黛玉忙即進去見賈母,賈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陣。問到哪裏去的,寶玉衹得據實回明。賈母起先雖甚着急,見他們平安回來,卻大喜歡。略問些蘇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裏去,千萬先給傢裏送信,這可不是玩的。寶玉連忙引咎。賈母談了一回,便催他們去歇息。麝月、金釧兒來接他們,聽晴鵑諸人說到上遊月府,下涉滄江,見了種種新奇之事,未免暗懷妒羨,按下不表。
卻說李紈、寶釵那日送了林公夫婦登程,賈母留她們吃過晚飯,便命鴛鴦送大奶奶、寶二奶奶回去。寶釵是來往慣了的,李紈一覺醒來,陡添無限傷感。次日至怡紅院,尋寶釵閑談一回,便同往王夫人處。王夫人細問太虛幻境情事,知李紈此去得與賈珠相見,追想前情,不勝感嘆。說道:"他們弟兄老早的丟下父母去了,你們倒先見了面,說一句笑話,這不是娶了媳婦不要娘麽?"李紈素來長厚,登時漲紅了臉,回答不出。寶釵到底大方,說道:"寶玉說的,等太太七十大慶,一定回來拜壽。還要帶仙丹來,孝敬老爺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罷了,你老爺那個人是肯吃仙丹的麽?衹要他們能夠傢來,見見面也是好的。我衹納悶寶玉是活活的一個人走出去的,怎麽也跟過去的人在一塊兒呢?難道他也是死了的麽?"寶釵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當然也要屍解的。古來神仙,哪有帶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正說着話,忽見東府裏的丫鬟銀蝶兒匆忙走來道:"我們奶奶給太太請安、奶奶們問好,打聽上回寶二奶奶添蕙哥兒,是哪個姥姥接的生,那劉姥姥也幹過這個營生,這府裏請過她沒有。"李紈道:"你們打聽姥姥做什麽?是哪位有喜信兒了?"銀蝶兒笑道:"還有哪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們替蓉哥兒媳婦盼得久了,這可真是大喜的事。眼下有幾個月了?"銀蝶兒道:"這就算足月了。她自從娶過了門,一直也沒信,去年治國公府裏薦來一位好郎中,蓉哥兒請他給小大奶奶看了,纔知是身上有病,衹吃了十幾貼的藥,病就好了,緊跟着就有了喜。我們奶奶這一嚮不大出門,就為的招護他,還人尋一位姥姥先看看呢。"寶釵道:"若說接生,還是王姥姥穩當,不但接過蕙哥兒,那璉二奶奶的哥兒也是她接的。劉姥姥雖是熟人,從來可沒煩過她,也沒聽說她收過生喲。"王夫人道:"蓉哥兒呢,怎麽他也不管産?"銀蝶兒道:"他上大爺衙門裏去了。"王夫人又問道:"幾時去的?"銀蝶兒道:"上頭有要緊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說罷自回東府去回尤氏的話。
原來朝廷因賈珍謀略素優,遇有國傢大計,時常要咨問他,有些不便寫在紙片上的,知道御前侍衛賈蓉是他的兒子,便差賈蓉來回跑跑。這回往範陽去,也是為此。那範陽地方本是京師的咽喉,自從賈珍調任以來,鎮撫軍民,地方靜謐。那裏本有慶字軍、芝字軍幾支隊伍,統帶的老成宿將,緩急可恃。賈珍又將侯虎部下勁旅改編了,另從竜武中軍挑出人材,撥充統製。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誠實的居多,又經過此番訓練,倒成了賈珍自己的親軍,因此範陽一隅,屹為重鎮。新近又有朝中大臣們建議振興水師,就着範陽的雲津鎮,做水師要塞,即派賈珍兼督練水師大臣。賈珍奉命之後,親自調閱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僅存形式,也沒有合用的炮臺船塢。當下便和幾個幕府,費了幾晚上的心力,想定種種計劃,大要無非創造巡船戰艦,建置船塢炮臺,以及製造器械,造就將材,測量地勢,編定軍製。當時便有和賈珍關切的說道:"從前安國公久鎮範陽,功高望重,衹因創辦水師,緻生疑謗,被人參掉。依我看,這件事還是推出去的為妙。"賈珍道:"做大臣的遇着難事,便要推諉,朝廷還靠誰辦事呢?那安國公被謗,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錯處,誰叫他把辦水師的款項挪去另造了園子,咱們財力雖不如人傢,衹有事事核實辦去,用一個錢都用在當用的地方,辦得好辦不好,衹看天運罷了。"又有一個老者是安國公的舊幕府,說道:"安國公任內用在水師的款項,並沒有短少,衹把整筆存款的利息分開營建禦園,也就算苦心應付的了。"這話雖是替安國公回護,卻也是當日實情。賈珍聽了笑道:"把整錢放着不用,也就耽誤了不少的事。雖然如此我對於安國公總是佩服的。若象他的後任,把什麽黃連聖母都請到節度使的大堂上,那纔是笑話呢。"此時賈璉做的廣平府同知,正在賈珍管轄之下,照例由官小的聲明回避。吏部核準了,將賈璉與陳州府同知對調,他帶了平兒母子至範陽,見了賈珍,在衙門裏住了兩日,自去赴陳州新任。正趕上賈蓉因事來衙,倒得見着一面。
那賈蓉本是個公子哥兒,經過這幾年歷練,也變成穩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賈珍,又因賈蓉奔走勤勞,那天武備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賈蓉兼署。恰好鬍氏懷妊十月滿足,同日生下一個哥兒。那世襲人傢添了人丁,比升官還覺可喜。賈珍又是將近五旬的人,纔生了長孫,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給他取名賈棟,希望將來也做國傢的棟梁。一時雙喜臨門,那些勳舊世交,以及朝中顯貴,都紛紛赴寧府道喜。轉眼便是棟哥兒滿月,尤氏請王妃誥命們在薈芳園做個湯餅宴,也傳了一班小戲。那天李紈、寶釵都在東府幫同款待,來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壽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還有許多嵌珠鑲翠的首飾。衹北靜王妃所送禮品中,有一舊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印四字。尤氏最喜,交與賈蓉夫婦好生收存。過一天,尤氏又另請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李嬸娘和李紈、寶釵、史湘雲、邢岫煙、李紋、李綺在園中叢緑堂聽戲設宴。惜春辭了不去,寶琴因傢中有事,探春睏月份大了,不能坐車,也都辭了,卻各送了一份厚禮。席間薛姨媽道:"這裏我還沒來過,到底竹子多,分外顯着涼快。"尤氏道:"這墻外頭緊靠着祠堂,從來不在這裏坐席。今兒因為有太太們,取其離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幾步。"李嬸娘道:"人人都說大奶奶福氣大,衹孫子生得遲點,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她這福氣就在性情憨厚上頭,人還是憨厚的好。"李紈道:"別看眼前孫子少,這一開頭,一年添一個,到大嫂子六十歲,衹怕一桌還坐不下呢。"尤氏道:"從前秦氏媳婦一直就多病,偏這續的也有病,耽誤了這些年,若不是這位好大夫,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哪。"邢夫人道:"這大夫姓什麽?哪裏尋來的?"尤氏道:"也是朋友薦的,南方人,姓陳。三江節度使薦他來給太後請脈,也來得不久。"寶釵道:"這個人倒要記着,咱們一嚮衹請王太醫,究竟年紀太大了,用藥很穩當,遇着疑難的病,可不大得力,還脫不了太醫院的習氣。"湘雲笑道:"北京人說的,光祿寺的茶湯,儀鸞司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無實的,這話可別叫蘭哥兒聽見。"岫煙道:"蘭哥兒倒沒有什麽,若琴妹妹聽見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達月了,我傢裏走不開,一直沒去看她。近來都好吧?"李紈道:"我那天見她肚子有兩個那麽大,瞧着怪懸心的。她倒不在意,說說笑笑,還和平常一樣。"尤氏對寶釵道:"你記闐薦王姥姥給她罷。這回蓉兒媳婦疼一陣鬆一陣的,兩天也沒有下。她不知怎麽一按摩,衹一會兒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寶釵指人傢送禮的金麒麟,給湘雲看道:"你瞧,是你那個不是?湘雲笑道:"別混扯了,世界上單我有金麒麟麽?"大傢一面說笑,一面聽戲,直到掌燈後,擺了晚席方散。
賈蓉到了武備院衙門又往範陽去了一趟,等到回來,方纔擇期補請各勳威世交子弟和至親好友,聽了一天小戲,傳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傢談起四喜班的來歷,薛蟠道:"這不是蔣琪官的舊班底,王蘭官接了去,又添補了好些腳色,如今倒很紅。每逢堂會,都要找他們的。"馮紫瑛道:"琪官自從監裏放出來,簡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幹什麽呢?"薛蟠笑道:"別提他了,他如今正闊着。你見了未必敢認呢!"衆人忙問他如何闊法,薛蟠道:"身上披着片,懷裏抱着罐,官銜是天下都招討,還兼着伸手大將軍,你說闊不闊?"馮紫英道:"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從先那麽捧他,跑堂的衹看了他兩眼,你登時就揣起大碗來,往人傢頭上砸,為他吃了很大的虧。如今琪官還是琪官,為什麽丟下手來兩手拿了哪?薛蟠道:"他那份兒還了得,連什麽王太傅、範尚書都搶着替他做壽詩,還捐了一個太常寺博士的職銜,要冒充官派,我哪敢和他親近。再說我這點子傢産,就全報效給他,也不夠填他的狗洞啊。"正說着,賈蓉、賈薔走過來,讓大傢坐席,便將話岔斷。薛蟠見了賈薔,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麽一個紅人兒,還不該請請做叔叔的麽?你若不說好的,我今兒當着大傢喊出來,看你可逃得過?"賈薔道:"好叔叔,您別張揚,我明兒請您到我小坦坦裏,叫她唱一段給您聽聽。"馮紫英聽見了,說道:"什麽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時大傢就席,猜拳轟飲,就顧不得鬥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幾分酒意。馮紫英等要走,賈蓉留他們不住,送至儀門外,看着上了車馬,方纔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傢,不在話下。
卻說馮紫英坐上鐵青騾子駕的緑圍大鞍車,跟班喜兒打了頂馬,小廝馬夫等都騎了牲口,在車後跟着走。一路秋風正冷,吹得身上發寒噤,虧得他喝了幾盅酒,還禁得住。走過十字街口,從玻璃方窗看出來,見街上一個倒臥,用蘆席蓋着,旁邊有兩個戴纓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閑人走過,紛紛議論,有的說:"這還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蔣琪官呢?怎麽沒幾年就落到這地步?"有的說:"他闊的時候,也是蓋的大瓦房,養着好幾頭牲口,還開着幾個鋪戶,眼睛裏哪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有的認得忠順王府,說道:"這是忠順王府老王爺的大紅人,頭幾年我還看見老王爺出來,他騎馬跟在轎子後頭。那老王爺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實在壞處哪會攆了他呢!"又有人說:"他娶的媳婦還是榮國府裏賈二爺的姨奶奶哪。這賈二爺也是他的老鬥,不知為什麽出了傢了,他不該把這位娶了回來,怎麽不叫做闊老鬥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馮紫英在車上都聽見了,心想蔣玉函如此結局,倒也可慘。想起那年請寶玉、薛蟠在傢裏聚會,玉函和寶玉那般情緻,他那時是如何的豐姿,如何的聲價,誰曉得後來這樣收場?心中十分地悲感。當下就吩咐趕車的站住,一面打發喜兒傳話街面官差,叫他們給預備棺木衣裳,葬到義塚裏去。該花多少錢,改天到馮大爺宅裏去領。官差們連聲答應,又嚮喜兒道:"您替回大爺萬安吧,一切都有我們弟兄們,决不能給大爺落包涵。"馮紫英便坐車回去,一路還替蔣玉函傷心。那官差們雖說得如此好聽,他們豈有不想落兩文的,無非是一具柳木棺,兩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罷了。次日,馮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門裏,見着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兒談起那蔣琪官,你知他如今怎麽樣了?"薛蟠道:"你必是見着他了?"馮紫英笑道:"我若見着他,豈不是活見鬼了!我見他在蘆席底下蓋着呢。"又埋怨薛蟠道:"你們早該搭救搭救他,又何緻流落在街面上現眼?"薛蟠聽了,兩眼瞪得似銅鈴一樣,咳了一聲道:"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沒來找過我,我哪知道他的底細呢?此刻到底在哪條街上,等我去收斂他。"馮紫英笑道:"這用不着你大爺操心,區區已然代辦了。"薛蟠竪起大姆指頭來說道:"好兄弟,你是這個份兒,花了多少錢都算哥哥的。"馮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爺有錢麽,這點兒兄弟還報效得起。"薛蟠嘆道:"你是個好人,可叫我心裏怎麽過得去。"晚上回來,見了薛姨媽,還是咳聲嘆氣的。薛姨媽衹當他在外頭又闖了什麽亂子,再三地追問。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說出,又道:"琪官哪個人會成了倒臥,還不該嘆氣麽?"薛姨媽問是哪個琪官,薛蟠道:'滁掉那個唱戲的蔣琪官,哪有第二個呢?"薛姨媽噯喲了一聲,道:"這不是襲人的男人麽?她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地勸她,纔嫁了去。如今倒坑了她了,這是怎麽說的。"寶蟾在旁說道:"那也是她自己眼裏活動,可怨誰呢?"過一天,薛姨媽見着王夫人、寶釵,也說起此事。王夫人心裏軟的,嚮寶釵道:"那姓蔣的橫竪是個戲子,既有人替他收殮,也就算了,倒是襲人年輕輕的撇下了,又沒錢,可怎麽過?她總算是服侍過寶玉的人,你明兒打發人,多帶幾個錢去看她,就說我也很惦記。若沒事,到這裏來一趟,大傢替她想個主意。"寶釵答應了,不知打發誰去,那襲人如何情況,且聽下回分解。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第一回 夢覺渡頭雨村遇舊 緣申石上士隱授書 |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傾肺腑 絳珠宮慧婢話悲歡 | 第三回 誄芙蓉晴姐悄吞聲 悲芍藥湘娥初感逝 | 第四回 哭怡紅冷麝離魂 棲攏翠寒鵑吊夢 | 第五回 弟讓兄赦老寵新銜 奴欺主璉兒支窘局 | 第六回 話封狼凝顰慰紅粉 賜真人濁玉換黃冠 | 第七回 陷情魔荒山壞丹鼎 感幽怨幻境泣冰弦 | 第八回 薛姨媽同居護愛女 王夫人垂涕勖孤孫 | 第九回 開吟社探春賞花 忤親庭賈環逃杖 | 第十回 應讖盆蘭孫登鳳沼 聯輝仙桂婦誕麟兒 | 第十一回 完丹訣飛舉誇神竜 披畫册沉淪憫雌風 |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語感孤鸞 賢探春協力除群蠹 | 第十三回 盜田契環兒通賊 饋野産巧姐寧親 | 第十四回 大觀園續宴待披圖 太虛境賜婚驚撫表 | 第十五回 警幻仙執柯慰莽玉 臨淮神緘札諭嬌顰 | 第十六回 催妝得句貴姐迎妝 尋夢留香仙妃通夢 | 第十七回 勵賢母攢金仿驕鳳 殉故主絶粒化哀鵑 | 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傳細柳軍 續風流宴啓芙蓉社 | 第十九回 登鶚薦稚蘭邀特簡 續鴛盟俠柳仗良媒 | 第二十回 省重闈義婢共登程 拯幽獄小郎親謁府 | 第二十一回 慈太君仙輿欣就養 勇將軍使節出從徵 | 第二十二回 賞初雪姑嫂話戎機 靖飛塵士民攀宦轍 | 第二十三回 長安宮同日拜丹綸 清虛殿雙飛五彩筆 | 第二十四回 千裏相逢序聯徵雁 雙星好合兆應祥麟 | |
| 第 I [II] [I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