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苏轼集   》 卷四十二      苏轼 Su Shi

  ◎论十首
  【宋襄公论】
  鲁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一日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苏
  子曰:“《春秋》书战,未有若此之严而尽也。宋公,天子之上公。宋,先代之
  后,于周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丧拜焉,非列国诸侯之所敢敌也。而曰“及
  楚人战于泓。”楚,夷狄之国,人微者之称。以天子之上公,而当夷狄之微者,
  至于败绩,宋公之罪,盖可见矣。而《公羊传》以为文王之战不过此,学者疑焉。
  故不可以不辩。
  宋襄公非独行仁义而不终者也。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齐宣有牵牛而
  过堂下者,曰:“牛何之?”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
  若无罪而就死地。”夫舍一牛,于德未有所损益者,而孟子与之以王。所谓以不
  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三代之所共也。而宋襄公执鄫子用于次睢之社,君
  子杀一牛犹不忍,而宋公戕一国君若犬豕然,此而忍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
  泓之役,身败国衄,乃欲以不重伤、不禽二毛欺诸侯。人能紾其兄之臂以取食,
  而能忍饥于壶餐者,天下知其不情也。襄公能忍于鄫子,而不忍于重伤二毛,
  此岂可谓其情也哉?桓文之师,存亡继绝,犹不齿于仲尼之门,况用人于夷鬼以
  求霸,而谓王者之师可乎?使鄫子有罪而讨之,虽声于诸侯而戮于社,天下不
  以为过。若以喜怒兴师,则秦穆公获晋侯,且犹释之,而况敢用诸淫昏之鬼乎?
  以愚观之,宋襄公,王莽之流。襄公以诸侯为可以名得,王莽以天下为可以文取
  也。其得丧小大不同,其不能欺天下则同也。其不鼓不成列,不能损襄公之虐。
  其抱孺子而泣,不能盖王莽之篡。使莽无成则宋襄公。使襄公之得志,亦一莽也。
  古人有言:“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襄公行王者之师,犹足以当桓公
  之师,一战之余,救死扶伤不暇。此独妄庸耳。齐桓、晋文得管仲、子犯而兴,
  襄公有一子鱼不能用,岂可同日而语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论定。
  未有如宋襄公之欺于后世者也。
  【秦始皇帝论】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养生之具,击搏挽裂与禽兽争一旦之命,惴惴焉朝
  不谋夕,忧死之不给,是故巧诈不生,而民无知。然圣人恶其无别,而忧其无以
  生也,是以作为器用、耒耜、弓矢、舟车、网罟之类,莫不备至,使民乐生便利,
  役御万物而适其情,而民始有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诈生,求得欲
  从而心志广,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礼者,所以反
  大复始也。
  圣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于人情,而适于四体之安也。将必使之习
  为迂阔难行之节,宽衣博带,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与而不可以驰骤。上自朝廷,
  而下至于民,其所以视听其耳目者,莫不近于迂阔。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笾
  豆簠簋,其耕以井田,其进取选举以学校,其治民以诸侯,嫁娶死丧莫不有法,
  严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时,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轻为奸。故曰:礼之近于人情者,
  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区区于升降揖让之间,丁宁反覆而不敢失坠者,世俗
  之所谓迂阔,而不知夫圣人之权固在于此也。
  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
  术之有馀,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废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
  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耻于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
  自秦以来,天下惟知所以救生避死之具,而以礼者为无用赘疣之物。何者?其意
  以为生之无事乎礼也。苟生之无事乎礼,则凡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矣。呜呼!此
  秦之祸,所以至今而未息欤!
  昔者始有书契,以科斗为文,而其后始有规矩摹画之迹,盖今所谓大小篆者。
  至秦而更以隶,其后日以变革,贵于速成,而从其易。又创为纸以易简策。是以
  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
  之篆书简策,则虽欲繁多,其势无由。由此观之,则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开诈
  伪之端也。嗟乎!秦既不可及矣。苟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则是引
  民而日趋于诈也,悲夫!
  【汉高帝论】
  有进说于君者,因其君之资而为之说,则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
  仁义可以诱而进,不义可以劫而退。若汉高帝起于草莽之中,徒手奋呼而得天下,
  彼知天下之利害与兵之胜负而已,安知所谓仁义者哉!观其天资,固亦有合于仁
  义者,而不喜仁义之说,此如小人终日为不义,而至以不义说之,则亦怫然而怒。
  故当时之善说者,未尝敢言仁义与三代礼乐之教,亦惟曰如此而为利,如此而为
  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后高帝择其利与可者而从之,盖亦未尝迟疑。
  天下既平,以爱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孙通、周昌之徒力争之,不能得,用留
  侯计仅得之。盖读其书至此,未尝不太息以为高帝最易晓者,苟有以当其心,彼
  无所不从,盍亦告之以吕后太子从帝起于布衣以至于定天下,天下望以为君,虽
  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岁后,谁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谓爱之者,只以祸之。
  嗟夫!无有以奚齐、卓子之所以死为高帝言者欤?叔孙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
  大计,独有废嫡立庶之说,而欲持此以却之,此固高帝之所轻为也。人固有所不
  平,使如意为天子,惠帝为臣,绛灌之徒,圜视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与其
  全安而不失为王之利也?如意之为王,而不免于死,则亦高帝之过矣。不少抑远
  之,以泄吕后不平之气,而又厚封焉,其为计不已疏乎?
  或曰:吕后强悍,高帝恐其为变,故欲立赵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时而言
  之,计吕后之年,当死于惠帝之手。吕后虽悍,亦不忍夺之其子以与侄。惠帝既
  死,而吕后始有邪谋,此出于无聊耳,而高帝安得逆知之!
  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而乐从吾说,而欲以势夺之,亦已危矣。
  如留侯之计,高帝顾戚姬悲歌而不忍,特以其势不得不从,是以犹欲区区为赵王
  计,使周昌相之,此其心犹未悟,以为一强项之周昌,足以抗吕氏而捍赵王,不
  知周昌激其怒,而速之死耳。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识天下之势者,无如高帝,然至
  此而惑,亦无有以告之者。悲夫!
  【魏武帝论】
  世之所谓智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审乎计之得失,如斯而已矣。此其为智犹
  有所穷。唯见天下之利而为之,唯其害而不为,则是有时而穷焉,亦不能尽天下
  之利。古之所谓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而权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
  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权之,轻敌者败,重敌者无成功。何者?天下
  未尝有百全之利也,举事而待其百全,则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胜人,而人
  不知其所以胜我者,天下莫能敌之。
  昔者晋荀息知虢公必不能用宫之奇,齐鲍叔知鲁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
  布必不出于上策,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长,又不知出吾
  之所忌,是故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诈力相并,其道术政教无以
  相过,而能者得之。当汉氏之衰,豪杰并起而图天下,二袁、董、吕,争为强暴,
  而孙权、刘备,又已区区于一隅,其用兵制胜,固不足以敌曹氏,然天下终于分
  裂,讫魏之世,而不能一。
  盖尝试论之。魏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
  轻为而至于败。刘备有盖世之才,而无应卒之机。方其新破刘璋,蜀人未附,一
  日而四五惊,斩之不能禁。释此时不取,而其后遂至于不敢加兵者终其身。孙权
  勇而有谋,此不可以声势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长,而与之争于舟楫之间,
  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争利。犯此二败以攻孙权,是以丧师于赤壁,以成吴之强。
  且夫刘备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缓图。方其危疑之间,卷甲而趋之,虽兵法之所忌,
  可以得志。孙权者,可以计取,而不可以势破也,而欲以荆州新附之卒,乘胜而
  取之。彼非不知其难,特欲侥幸于权之不敢抗也。此用之于新造之蜀,乃可以逞。
  故夫魏武重发于刘备而丧其功,轻为于孙权而至于败。此不亦长于料事而不长于
  料人之过欤?
  嗟夫!事之利害,计之得失,天下之能者举知之,知之而不能权之以人,则
  亦纷纷焉或胜或负,争为雄强,而未见其能一也。
  【伊尹论】
  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
  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
  今夫匹夫匹妇皆知洁廉忠信之为美也,使其果洁廉而忠信,则其智虑未始不
  如王公大人之能也。惟其所争者,止于箪食豆羹,而箪食豆羹足以动其心,则宜
  其智虑之不出乎此也。箪食豆羹,非其道不取,则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
  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办一乡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
  取者愈大,则其所办者愈远矣。让天下与让箪食豆羹,无以异也。治天下与治一
  乡,亦无以异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箪食豆羹之积也。天下
  之大,是一乡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运千金之资。贩夫贩妇得一金而不知其
  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
  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义也,虽禄之天下,弗受也。”
  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古之
  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苟求为异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将以
  自广其心,使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后之君子,盖
  亦尝有其志矣,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
  矣。孔子叙书至于舜、禹、皋陶相让之际,盖未尝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
  行匹夫之让,孔子安取哉?取其不汲汲于富贵,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
  夫太甲之废,天下未尝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为惊。以臣放君,天
  下不以为僣。既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
  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
  后之君子,蹈常而习故,惴惴焉惧不免于天下,一为希阔之行,则天下群起
  而诮之。不知求其素,而以为古今之变时有所不可者,亦已过矣夫。
  【周公论】
  论周公者多异说,何也?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宜乎说者之异也。
  凡周公之所为,亦不得已而已矣。若得已而不已,则周公安得而为之?成王幼不
  能为政,周公执其权,以王命赏罚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已。
  今儒者曰:周公践天子之位,称王而朝诸侯。则是岂不可以已耶?《书》曰:
  “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又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
  为左右。召公不说。”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则是周公未尝践天子之
  位而称王也。周公称王,则成王宜何称?将亦称王耶?将不称耶?不称,则是废
  也。称王,则是二王也。而周公将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
  患,患在于名实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为称王者,是以圣人为后世之僣君急于为
  王者也。天下虽乱,有王者在,而己自王,虽圣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击灭项
  籍,统一四海,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辞以不德。惟陈胜、吴广,乃嚣嚣
  乎急于自王。而谓文王亦为之耶?武王伐商,师渡孟津,会于牧野,其所以称先
  君之命命于诸侯者,盖犹曰文考而已。至于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
  命于周,而后其称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由此观之,则是武王不敢一日妄
  尊其先君,而况于文王之自王乎?《诗》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是
  亦追称而已矣。《史记》曰:“姬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时,安知其
  为成子而称之!故凡以文王、周公为称王者,皆过也。是资后世之篡君而为藉之
  也。
  陈贾问于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监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
  知是不智。”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从
  孟子之说,则是周公未免于有过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
  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诛,非疾之也,其势不得不诛也。故管、蔡非所谓大恶也。
  兄弟之亲,而非有大恶,则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
  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苟无周公、成王之事,则管、蔡何从而叛?周公何从而
  诛之?故曰: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也。
  【管仲论】
  尝读《周官》、《司马法》,得军旅什伍之数。其后读管夷吾书,又得《管
  子》所以变周之制。盖王者之兵,出于不得已,而非以求胜敌也。故其为法,要
  以不可败而已。至于桓文,非决胜无以定霸,故其法在必胜。繁而曲者,所以为
  不可败也;简而直者,所以为必胜也。周之制,万二千五百人而为军。万之有二
  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数奇而不齐,唯其奇而不齐,是以知其所以为繁且曲也。
  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
  此其奇也。使天度而无奇,则千载之日,虽妇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计。唯其奇而
  不齐,是故巧历有所不能尽也。圣人知其然,故为之章、会、统、元以尽其数,
  以极其变。《司马法》曰:“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万二千五百人而为队,二百
  五十,十取三焉而为奇,其余七以为正,四奇四正,而八阵生焉。”夫以万二千
  五百人而均之八阵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齐者,是以多为之曲折,以尽其数,以极
  其变。钩联蟠踞,各有条理。故三代之兴,治其兵农军赋,皆数十百年而后得志
  于天下。自周之亡,秦、汉阵法不复三代。其后诸葛孔明,独识其遗制,以为可
  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数岁,魏人不敢决战,而孔明亦卒无尺寸之功。岂八阵者,
  先王所以为不可败,而非以逐利争胜者耶!
  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谓截然而易晓矣。三分其国,以为三军。五人为轨,
  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乡良人。三乡
  一帅,万人而为一军。公将其一,高子、国子将其二。三军三万人。如贯绳,如
  画棋局,疏畅洞达,虽有智者无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简一,而民有余力以致其死。
  昔者尝读《左氏春秋》,以为丘明最好兵法。盖三代之制,至于列国犹有存
  者,以区区之郑,而鱼丽鹅鹳之阵,见于其书。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
  孤竹,九合诸侯,威震天下,而其军垒阵法,不少概见者,何哉?盖管仲欲以岁
  月服天下,故变古司马法而为是简略速胜之兵,是以莫得而见其法也。其后吴、
  晋争长于黄池,王孙雒教夫差以三万人压晋垒而阵,百人为行,百行为阵,阵皆
  彻行,无有隐蔽,援桴而鼓之,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晋师大骇,卒以得志。
  由此观之,不简而直,不可以决胜。深惟后世不达繁简之宜,以取败亡。而
  三代什伍之数,与管子所以治齐之兵者,虽不可尽用;而其近于繁而曲者,以之
  固守,近于简而直者,以之决战,则庶乎其不可败,而有所必胜矣。
  【士燮论】
  料敌势强弱,而知师之胜负,此将帅之能也。不求一时之功,爱君以德,而
  全其宗嗣,此社稷之臣也。鄢陵之役,楚晨压晋师而陈。诸将请从之,范文子独
  不欲战,晋卒败楚,楚子伤目,子反殒命。范文子疑若懦而无谋者矣。然不及一
  年,三郤诛,厉公弑,胥童死,栾书、中行偃几不免于祸,晋国大乱。鄢陵之功,
  实使之然也。
  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之功,圣人所甚惧也。夜光之珠,明月
  之璧,无因而至前,匹夫犹或按剑,而况非常之功乎!故圣人必自反曰:此天之
  所以厚于我乎,抑天之祸余也?故虽有大功,而不忘戒惧。中常之主,锐于立事,
  忽于天戒,日寻干戈而残民以逞,天欲全之,则必折其萌芽,挫其锋芒,使其知
  所悔。天欲亡之,以美利诱之以得志,使之有功以骄士,玩于寇雠,而侮其民人,
  至于亡国杀身而不悟者,天绝之也。呜呼,小民之家,一朝而获千金,非有大福,
  必有大咎。何则?彼之所获者,终日勤劳,不过数金耳。所得者微,故所用者狭。
  无故而得千金,岂不骄其志而丧其所守哉。由是言之,有天下者,得之艰难,则
  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则失之亦然。汉高皇帝之得天下,亲冒矢石与秦、楚争,
  转战五年,未尝得志。既定天下,复有平城之围。故终其身不事远略,民亦不劳。
  继之文、景不言兵。唐太宗举晋阳之师,破窦建德,虏王世充,所过者下,易于
  破竹。然天下始定,外攘四夷,伐高昌,破突厥,终其身师旅不解,几至于乱者,
  以其亲见取天下之易也。
  故兵之胜负,不足以为国之强弱,而足以为治乱之兆。盖有战胜而亡,有败
  而兴者矣。会稽之栖,而勾践以霸。黄池之会,而夫差以亡。有以使之也夫。昔
  虢公败戎于桑田,晋卜偃知其必亡,曰:“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晋果灭虢。
  此范文子所以不得不谏。谏而不纳,而又有功,敢逃其死哉!使其不死,则厉公
  逞志,必先图于范氏,赵盾之事可见矣。赵盾虽免于死,而不免于恶名,则范文
  子之智,过于赵宣子也远矣。
  【孙武论上】
  古之善言兵者,无出于孙子矣。利害之相权,奇正之相生,战守攻围之法,
  盖以百数,虽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余而未知其所以有智,
  此岂非其所大阙欤?
  夫兵无常形,而逆为之形,胜无常处,而多为之地。是以其说屡变而不同,
  纵横委曲,期于避害而就利,杂然举之,而听用者之自择也。是故不难于用,而
  难于择。择之为难者,何也?锐于西而忘于东,见其利而不见其所穷,得其一说,
  而不知其又有一说也。此岂非用智之难欤?
  夫智本非所以教人,以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于有功也。变诈汩其外,而
  无守于其中,则是五尺童子皆欲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贪而不顾,以陷于难,
  则有之矣。深山大泽,有天地之宝,无意于宝者得之。操舟于河,舟之逆顺,与
  水之曲折,忘于水者见之。是故惟天下之至廉为能贪,惟天下之至静为能勇,惟
  天下之至信为能诈。何者?不役于利也。夫不役于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
  则其发之也果。
  古之善用兵者,见其害而后见其利,见其败而后见其成。其心闲而无事,是
  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于得,则将临事而惑,虽有大利,尚安得而见
  之!若夫圣人则不然。居天下于贪,而自居于廉,故天下之贪者,皆可得而用。
  居天下于勇,而自居于静,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于诈,而自居于
  信,故天下之诈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于此,而即以此自居,则功不
  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则明者毕见;居阴以御阳,则阳者毕赴。夫然
  后孙子之智,可得而用也。
  《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君子方其未发也,介然如石之坚,
  若将终身焉者;及其发也,不终日而作。故曰:不役于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
  也明,则其发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论则不然,曰:“兵者,诡道也。非贪无以取,
  非勇无以得,非诈无以成。廉静而信者,无用于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说行,
  则天下纷纷乎如鸟兽之相搏,婴儿之相击,强者伤,弱者废,而天下之乱何从而
  已乎!
  【孙武论下】
  夫武,战国之将也,知为吴虑而已矣。是故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
  今其书十三篇,小至部曲营垒刍粮器械之间,而大不过于攻城拔国用间之际,盖
  亦尽于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
  其书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窃以为天子之兵,
  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贼,
  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寇贼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
  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
  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
  为君之仇,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
  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
  昔唐之乱,始于明皇。自肃宗复两京,而不能乘胜并力尽取河北之盗。德宗
  收潞博,几定魏地,而不能斩田悦于孤穷之中。至于宪宗,天下略平矣,而其余
  孽之存者,终不能尽去。夫唐之所以屡兴而终莫之振者,何者?将帅之臣,养寇
  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御将之术,开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
  其所忌。如良医之用药,鸟喙蝮蝎,皆得自效于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
  以其所畏也。宪宗将讨刘辟,以为非高崇文则莫可用,而刘澭者崇文之所忌也,
  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将澭实汝代。”是以崇文决战,不旋踵擒刘辟,此天
  子御将之法也。
  夫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者,何也?天下不乐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危;好战,
  则不可与从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为战,战胜而利归于民,所得于敌者,
  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非杀敌无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战并天下,而
  亦以亡。夫始皇虽已坠名城,杀豪杰,销锋镝,而民之好战之心,嚣然其未已也,
  是故不可与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于使之知爱其上而仇其敌,使之
  知其上之所以驱之于战者,凡皆以为我也。是以乐其战而甘其死。至于其战也,
  务胜敌而不务得财。其赏也,发公室而行之于庙,使其利不在于杀人。是故其民
  不志于好战。夫然后可以作之于安居之中,而休之于争夺之际。可与安,可与危,
  而不可与乱。此天下之势也。
  【子思论】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
  于至当,斯以为圣人而已矣。
  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此其不争为区区之论,以开是非
  之端,是以独得不废,以与天下后世为仁义礼乐之主。夫子既没,诸子之欲为书
  以传于后世者,其意皆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
  论立而争起。自孟子之后,至于荀卿、扬雄,皆务为相攻之说,其余不足数者纷
  纭于天下。
  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庄周、杨朱、墨翟、田骈、慎到、申不害、
  韩非之徒,各持其私说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将惑之,而未知其所适从。奈何其弟
  子门人,又内自相攻而不决。千载之后,学者愈众,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
  由此之故欤?
  昔三子之争,起于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恶。”
  而扬子又曰:“人之性,善恶混。”孟子既已据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恶。
  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已据之,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为论不求
  其精,而务以为异于人,则纷纷之说,未可以知其所止。
  且夫夫子未尝言性也,盖亦尝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论也。孟子之所谓性善
  者,皆出于其师子思之书。子思之书,皆圣人之微言笃论,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
  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为言之名。举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论,昭昭乎自以
  为的于天下,使天下之过者,莫不欲援弓射之。故夫二子之为异论者,皆孟子之
  过也。
  若夫子思之论则不然,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
  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圣
  人之道,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
  是以天下无不可学。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学者不知其所穷。夫如是,则
  恻隐足以为仁,而仁不止于恻隐。羞恶足以为义,而义不止于羞恶。此不亦孟子
  之所以为性善之论欤!子思论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论天下之人皆
  可以行圣人之道。此无以异者。而子思取必于圣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
  故夫后世之异议皆出于孟子。而子思之论,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后知子思之
  善为论也。
  【孟子论】
  昔者仲尼自卫反鲁,网罗三代之旧闻,盖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终年不能究
  其说。夫子谓子贡曰:“赐,尔以吾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
  天下苦其难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贯之也。是故尧、舜、禹、汤、文、
  武、周公之法度礼乐刑政,与当世之贤人君子百氏之书,百工之技艺,九州之内,
  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事,荒忽诞谩而不可考者,杂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
  可乱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学而不乱,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
  能与于此?
  盖尝求之于六经,至于《诗》与《春秋》之际,而后知圣人之道,始终本末,
  各有条理。夫王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贼,而
  足以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夺,而足以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备,
  此固非有深远而难见,勤苦而难行者也。故《诗》之为教也,使人歌舞佚乐,无
  所不至,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虽然,圣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礼之所
  由废也。一失言者,义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残,天下大乱,未尝
  不始于此道。是故《春秋》力争于毫厘之间,而深明乎疑似之际,截然其有所必
  不可为也。不观于《诗》,无以见王道之易。不观于《春秋》,无以知王政之难。
  自孔子没,诸子各以所闻著书,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无有统要,若孟子,
  可谓深于《诗》而长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
  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至宽而不可犯,至密而可乐者,此其中必有所守,
  而后世或未之见也。
  且孟子尝有言矣:“人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其无
  欲为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
  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唯其不为穿窬也,而义至于不可
  胜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
  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呜呼,此其所以
  为孟子欤!后之观孟子者,无观之他,亦观诸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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