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全本新註聊齋志異   》 青蛙神      蒲鬆齡 Pu Songling

  江漢之間[1],俗事蛙神最虔:[2].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3],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傢中輒有異兆:蛙遊幾榻,甚或攀緣滑壁不得墮,其狀不一,此傢當兇。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4],神喜則已,楚有薛昆生者[5],幼惠,美姿容。六七歲時,有青衣溫至其傢,自稱神使,坐緻神意,願以女下嫁昆生[6].薛翁性樸拙,雅不欲,辭以兒幼。雖故卻之;而亦未敢議婚他姓。遲數年,昆生漸長,委禽於姜氏。神告薑日:“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臠[7]!”薑懼,反其儀[8].薛翁憂之,潔牲往禱,自言不敢與神相匹偶。祝已,見餚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擾動;傾棄,謝罪而歸。心益懼,亦姑聽之。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9].不得已,從與俱往。
  入一朱門,樓閣華好。有臾坐堂上,類七八十歲人。昆生伏渴。臾命曳起之,賜坐案傍。少間,婢溫集視,紛壇滿側。臾顧日:“入言薛郎至矣。”數婢奔去。移時,一媼率女郎出,年十六七,麗絶無濤。臾指日:“此小女十娘,自謂與君可稱佳偶;君傢尊乃以異類見拒。此自百年事[10],父母止主其半:[11],是在君耳。”昆生目註十娘,心愛好之,默然不言。媼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請先歸,當即送十娘在也。”昆生日:“諾。”趨歸告翁。翁倉遽無所為計,乃授之詞:[12],使返謝之[13],昆生不肯行。方誚讓間,輿已在門,青衣成群,而十娘人矣。上堂朝拜翁姑,見之皆喜。即夕合卺,琴瑟甚諧。由此神翁神溫,時降其傢。視其衣,赤為喜,白為財,必見[14],以故傢日興。
  自婚於神,門堂藩溷皆蛙[15],人無敢詬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喜則忌,怒則踐斃,不甚愛惜。十娘雖謙馴[16],但善怒,頗不善昆生所為;而昆生不以十娘故斂抑之[17].十娘語侵昆生,昆生怒日,“豈以汝傢翁媼能禍人那?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諱言“蛙”,聞之害甚,曰:“自妾入門為汝傢田增慄,賈益價[18],亦復不少。今老幼皆已溫飽,遂如鴞鳥生翼,欲啄母睛耶[19]!”昆生益憤曰:“吾正嫌所增污穢,不堪貽子孫。情不如早別。”遂逐十娘。翁溫既聞之,十娘己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復之。昆生盛氣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鬱冒不食[20].翁懼,負荊於詞,詞義殷切[21].過三日,病尋愈。十娘亦自至,夫妻歡好如初。
  十娘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22],昆生衣履,一委諸母。母一日忿曰:“兒既娶,仍纍媼!人傢婦事姑,我傢姑事婦!”十娘適聞之,負氣登堂日:“兒婦朝侍食,暮問寢[23],事姑者,其道如何[24]?所短者,不能吝傭錢,自作苦耳[25].”母無言,慚沮自哭[26].昆生人,見母涕痕,詰得故,怒責十娘。十娘執辨不相屈。昆生曰:“娶妻不能承歡,不如勿有!便觸老蛙怒,不過橫災死耳!”復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門徑去。次日,居捨災[27],延燒數屋,幾案床榻,悉為煨燼。昆生怒,詣飼責數曰:“養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28],而麯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者耶!且盎盂相敲[29],皆臣所為[3O],無所涉於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報。”言己,負薪殿下,爇火欲舉。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
  父母聞之,大懼失色。至夜,神示夢於近村,使為婿傢營宅。及明,賫材鳩工,共為昆生建造,辭之不止;日數百人相屬於道,不數日,第捨一新,床幕器具悉備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身嚮昆生展笑,舉傢變怨為喜。白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無間言。
  十娘最惡蛇,昆生戲函小蛇[31],給使啓之。十娘色變,詬昆生。昆生亦轉笑生嗔,惡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請從此絶。”遂出門去。
  薛翁大恐,杖昆生,請罪於神。幸不禍之,亦寂無音。積有年餘,昆生懷念十娘,頗自悔,竊詣神所哀十娘,迄無聲應。未幾,聞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歷相數傢,並無如十娘者,於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則已堊壁滌庭[32],候魚軒矣[33].心愧憤不能自己,廢食成疾。父母憂皇,不知所處。忽昏憤中有人撫之曰:“大丈夫頻欲斷絶[34],又作此態!”開目,則十娘也。喜極,躍起曰:“卿何來?”十娘曰:“以輕薄人相待之禮[35],止宜從父命,另醮而去。固久受袁傢采幣,妾千思萬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36],父又無顔反壁[37],妾親攜而置之矣。適出門,父走送日:”癡婢!不聽吾言,後受薛傢凌虐,縱死亦勿歸也!‘“昆生感其義,為之流涕。傢人皆喜,奔告翁媼。媼聞之,不待往朝,奔入子捨,執手嗚泣。
  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惡謔[38],於是情好益篤。十娘曰:“妾嚮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39],故不欲留孽根子人世[40];今已靡他[41],妾將生子。”居無何,神翁神媼着朱袍,降臨其傢。次日,十娘臨蓐,一舉兩男,由此往來無間。居民或犯神怒,輒先求昆生;乃使婦女輩盛妝人閨,朝拜十娘,十娘笑則解。薛氏苗裔甚繁[42],人名之“薛蛙子傢”。近人不敢呼,遠人則呼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註釋”
  [1]江漢之間:長江、漢水之間,指湖北地區。
  [2]事:侍奉、崇奉。虔:虔誠。
  [3]祠,指蛙神詞。
  [4]牲:祭祀用的傢畜。禳禱:祭祀禱告,祈求消災。
  [5]楚:古焚國最初都城在今湖北省境;這裏泛指湖北地區。
  [6]下嫁:公主出嫁稱“丁嫁”;這裏指蛙神的女兒嫁於凡人。
  [7]近禁裔(luán巒),染指獨占之物。《晉書·謝混傳》:晉元帝渡江,在建業時,公私財用不足,每得一,視為珍膳;項上一裔尤美,部下不敢自吃,留下獻帝,時呼為“禁臠”。因以“禁臠”喻獨占之物。後來晉孝武帝欲以晉陵公主尚謝混,而袁崧又欲以女妻謝混。王恂曰“卿莫近禁臠。”
  蓋以禁臠喻謝混已為帝婿,他人不得以女妻之。臠,塊肉。
  [8]反其儀:退還訂婚財禮。
  [9]苦邀移趾,苦苦要求他前往。移趾,請人走動的敬辭。
  [10]百年事,指婚姻大事。
  [11]止主其半:衹能當一半傢。主,作主。
  [12]授之詞:教他推托之詞。
  [13]謝,婉言推辭。
  [14]必見:謂靈驗必現。見,問“現”。
  [15]藩溷(hùn混):厠所。
  [16]謙馴,謙和溫順。
  [17]斂抑之:收斂、剋製自己的行為。
  [18]田增慄:賈(gǔ古)益價:種田增産,經商增利。益,增。
  [19]“鴞(xiāo消)鳥生翼”二句:比喻忘恩負義,以怨報德。鴞鳥,貓頭鷹,舊傳幼鳥羽翼長成,啄食母鳥眼睛而去,因以之喻惡人。
  [20]鬱冒:鑄雪齋抄本作“鬱胃”。疑為“鬱瞀”,猶言鬱悶。
  [21]詞義;指祝告的話語和情意。
  [22]女紅:也作“女功”,舊指婦女所作的針綫活。
  [23]朝侍食,暮問寢:猶言“昏定晨省”。這是舊時子婦侍奉翁姑的日常禮節。侍食,陪食於尊長。問寢,猶言問安,問尊者起居安否。
  [24]道:指“婦道”。
  [25]自作苦:猶言親自辛勤幹活。
  [26]慚沮: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漸沮”。慚愧沮喪。
  [27]災,發生火災。
  [28]略無庭訓:毫無傢教。庭訓,指父教。《論語·季氏》:孔子在庭,其子伯魚過之,孔子教以學詩、禮。後因稱父教為庭訓。
  [29]盎盂相敲:比喻家庭口角。盎和盂都是盆碗一類的食器。
  [30]臣:古時與尊者談話時的自我卑稱。
  [31]函:用匣子裝着。
  [32]堊(è厄)壁滌庭:粉刷墻壁,清掃庭院。堊,粉刷。
  [33]魚軒:以獸皮為飾的車子,古時貴夫人所乘。《左傳·閔公二年》:“歸夫人魚軒。”後世也用以代指夫人。
  [34]頻欲斷絶,謂屢次想斷絶夫婦恩義。
  [35]輕薄人:沒有情義的人!指薛生。
  [36]卜吉,選定的吉日:指與袁傢婚期。
  [37]反壁,指退還聘禮。《左傳·僖公三年》:晉國重耳出亡,路上有人嚮他饋贈飯食,並附白壁為禮。重耳“受饗反璧”。後因稱退還別人的贈禮為“反壁”。
  [38]惡謔,惡作劇。謔,開玩笑。
  [39]相白首,白頭偕老。
  [40]孽根:猶言孽根禍胎。此指兒女。
  [41]靡他:無有他心。靡,無。
  [42]苗裔:後代子孫。
  又
  青蛙神,往往托諸巫以為言。巫能察神嗔喜[1]:告諸信士曰“喜矣”[2],福則至:“怒矣”,婦子坐愁嘆,有廢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實靈,非盡妄也?
  有富賈周某,性吝嗇。會居人斂金修關聖祠,貪富皆與有力,獨周一毛所不肯拔[3].久之,工不就,首事者無所為謀[4].適衆賽蛙神[5],巫忽言:“周將軍倉命小神司募政[6],其取簿籍來。”衆從之。巫曰:“已捐者,不復強;未捐者,量力自註。”衆唯唯敬聽,各註已。巫視日,“周某在此否?”
  周方混跡其後,惟恐神知,聞之失色,次且而前[7].巫指籍曰:“註金百。”
  周益窘。巫怒曰:“淫債尚酬二百,況好事耶!”蓋周私一婦,為夫掩執,以金二百良贖,故訐之也[8].周益慚懼,不得已,如命註之。既歸,告妻。
  妻曰:“此巫之詐耳。”巫屢索,卒弗與。一日,方晝寢,忽聞門外如牛喘。
  視之,則一巨蛙,室門僅容其身,步履蹇緩,塞兩扉而入。既入,轉身臥,以閾承頷[9],舉傢盡驚。周曰:“此必討募金也。”焚香而祝,願先納三十,其餘以次賫送,蛙不動;請納五十,身忽一縮,小尺許;又加二十,益縮如鬥;請全納,縮如拳,從容出,人墻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監造所,人皆異之,周亦不言其故。
  積數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並?”周聞之,懼,又送十金,意將以此完結。一日,夫婦方食,蛙又至,如前狀,目作努。少間,登其床,床搖撼欲傾;加嚎幹枕而眠,腹隆起如臥牛,四隅皆滿。周懼,即完百數與之。驗之,仍不少動。半日間,小蛙慚集,次日益多,穴倉登榻,無處不至;大於碗者,升竈啜蠅,糜爛釜中,以致穢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10],更無隙處。一傢皇駭,不知計之所出。不得已,請教於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舉;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盡起,下床出門,狼犺數步,復返身臥門內。周懼,問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無奈,如數付巫,蛙乃行,數步外,身暴縮,雜衆蛙中,不可辨認,紛紛然亦漸散矣。
  祠既成,開光祭賽[11],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幹數。”
  共十五人,止遺二人。衆祝曰:“吾等與某某,已同捐過。”巫曰:“我不以貧富為有無,但以汝等所侵漁之數為多寡[12].此等金錢,不可自肥,恐有橫災飛禍。念汝等首事勤勞,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無苟且外[13],即我傢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為衆倡。”即奔人傢,搜括箱犢。
  妻問之,亦不答,盡捲囊蓄而出,告衆曰:“某私剋銀八兩,今使傾橐。”
  與衆衡之,秤得六兩餘,使人志其欠數。衆愕然,不敢置辨,悉如數納入。
  巫過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慚,質衣以盈之。惟二人虧其數,事既畢,一人病月餘,一人息療瘇,醫藥之費,浮於所欠[14],人以為私剋之報雲。異史氏日:“老蛙司募,無不可與為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15],不既多乎?
  地又發監守之盜[16],而消其災,則其現成猛,正其行慈悲也。“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註釋”
  [1]嗔喜:猶言喜怒。嗔,怒。
  [2]信士,佛教稱在傢信奉佛教的信男為信士。此泛指信奉蛙神者。
  [3]一毛所不肯拔:喻極端吝嗇。《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4]首事者,指倡議者或主持者。
  [5]賽:祭。
  [6]周將軍倉:即周倉,傳說為二國時蜀國關羽的部將,舊時小說、戲麯多演其事。關聖祠中有其塑像,持大刀立於關羽像後。司募政:主持募集建詞資金之事。
  [7]次且:同“趑趄”。腳步不穩。
  [8]訐:揭其陰私。
  [9]閾(yù玉):門檻。
  [10]蠢蠢,蠕動、雜亂。此指小蛙密集。
  [11]開光祭賽:指對新塑神像首次祭祀。開光,佛傢語,佛像塑就後,擇日緻禮供奉,稱“開光”,也稱“開眼”或“開眼供養”。
  [12]侵漁之數:指侵吞修祠之款項。
  [13]苟且:不守禮法。此謂侵漁貪污。
  [14]浮於所欠:超出欠數。
  [15]刺釘拖索:謂官府酷刑追索通欠。刺,刺剟,以鐵刺之。《史記·張耳陳餘列傳》:“榜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釘,釘鍱,用以固定刑具。
  [16]發監守之盜:揭露監守自盜者的貪污行為,指揭發巫者等人私剋公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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