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41節:"折磨論"的小結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也學會了說謊。離開大院,出來勞動,肚子餓得不行的時候,就對帶隊的工人說,自己要到醫院裏去瞧病。得到允許,就專揀沒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傢裏,吃上兩個夾芝麻醬的饅頭,狼吞虎咽之後,再去幹活,就算瞧了病。這行動有極大的危險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監改人員或匯報人員,那結果將是什麽,用不着我說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揀到了幾張鈔票,都是一毛兩毛的。我大喜過望,趕快揣在口袋裏。以後我便利用衹許低頭走路的有利條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决不會看到的東西,曾揀到過一些鋼兒。這又是意外的收穫。我發現了一條重要的規律:在"黑幫大院"的厠所裏,掉在地上的鋼兒最多。從此別人不願意進的厠所,反而成了我喜愛的地方了。
  上面說的這一些極其猥瑣的事情,如果我不說,决不會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親身經歷,我也决不會想到。但是,這些都是事實,應該說是極其醜惡的事實。當時我已經完全失掉了羞惡之心,並沒有感到有什麽不對。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我從前對一個人墮落的心理過程發生過興趣,潛意識裏似乎有點認為這是天生的。現在拿我自己來現身說法,那種想法是不正確的。
  然而誰來負這個責任呢?
  (十五)"折磨論"的小結
  牛棚生活,千頭萬緒。我在上面僅僅擇其犖犖大者,簡略地敘述了一下。我根據"以論帶史"的原則,先提出了一個理論:折磨論。最初恐怕有很多懷疑者。現在看了我從非常不同的方面對"黑幫大院"情況的敘述,我想再不會有人懷疑我的理論的正確性了。
  "革命小將"們的折磨想達到什麽目的呢?他們决不會暴露自己心裏的骯髒東西,別人也不便代為答復。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勞動改造"。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種打着勞動的旗號折磨人的辦法,衹是改造人的身體,而决不會改造人的靈魂。如果還能達到什麽目的的話,我的自暴自棄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折磨的結果衹能使人墮落,而不能使人升高。
  這就是我對"折磨論"的小結。
  1992年
  (選自《牛棚雜憶》)
  虎年抒懷
  真沒有想到,一轉瞬間,自己竟已到了望九之年。前幾年,初進入耄耋之年時,對光陰之荏苒,時序之逸,還頗有點"逝者如斯夫"之感。到最近二三年來,對時間的流逝神經似乎已經麻痹了,即使是到了新年或舊年,原來覺得舊年的最後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其間宛若有極深的鴻溝,仿佛天不是一個顔色,地不是一個狀態,自己憬然醒悟:要從頭開始了,要重新"做人"了;現在則覺得雖然是"一元復始",但"萬象"並沒有"更新",今天同昨天完完全全一模一樣,自己除了長了一歲之外,沒有感到有絲毫變化。什麽"八十述懷"之類的文字,再也寫不出,因為實在無"懷"可"述"了。
  但是,到了今天,時序正由大牛變成老虎,也許是由於老虎給我的印象特深,幾年來對時間淡漠的心情,一變而為對時間的關註,"天增歲月人增壽",我又增了一年壽。我陡然覺得,這一年實在是非同小可,它告訴我,我明確無誤地是增加了一歲。李白詩:"高堂明鏡悲白發",我很少照鏡子,頭頂上的白色是我感覺到的,而不是我親眼看到的,白色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頭上。至於臉上的皺紋,則我連感覺都沒有,我想也不去想它。
  不管我的感覺怎樣,反正我已經老了,這是一個絲毫也不容懷疑的事實。我已經老到了超過我的計劃,超過我的期望。我父親和母親都衹活了四十多歲,我原來的第一本賬是活到五十歲。據說人的壽限是遺傳的,我决不會活得超過父母太多。然而,五六十年,倏爾而過。六十還甲子,那時剛從牛棚裏放出來,無暇考慮年齡。孔子的七十三,孟子的八十四,也如電光石火,一閃即逝。我已經忘記了原來的計劃,衹有預算,而沒有决算,這實是與法律手續不合。可是再一轉瞬,我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我,已經是孑然一翁矣。按照洋辦法,明年應該慶米壽了。
  我活過的八十七年是短是長呢?從人的壽命來說,是夠長的了。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十七歲,難道還能不算長嗎?從另一個觀點上來看,它也夠長的。這個想法我從來沒有過,我也從來沒有見任何中外文人學士有過。是我"天才的火花"一閃,閃出來這一個"平凡的真理"。現在,世界文明古國的中國的歷史充其量不過說到了五千年,而我活的時間竟達到了五千年的五十分之一,你能說還不夠長嗎?遙想五千年前,人類可能從樹上下來已經有些時候了,早就發明了火,能夠使用工具,玩出了許多花樣,自稱為"萬物之靈"。可是,從今天看來,花樣畢竟有限,當時所謂"天上宮闕",可能就是指的月亮,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今天人類已經登上了月球。原來籠罩在月宮上的一團神秘的迷霧,今天已經大白於天下了。人世滄桑,不可謂不大,而在這漫長的五千年中,我竟占了將近一百年,難道還能說不夠長嗎?
  人類的兩衹眼睛長在臉上,不長在後腦勺上,衹能嚮前看,想要嚮後看,必須回頭轉身。但是,在我回憶時,我是能嚮後看的。我看到的是一條極其漫長的隱在雲霧中的道路,起點是山東的一個僻遠的小村莊。從那裏出發,我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又走到迢迢萬裏的德國和瑞士。這一條路始終跟在我的身後,或者毋寧說被我拖在身後。在國外呆了十年多以後,我又拖着這一條路,或者說這一條路拖着我重又回到了我親愛的祖國。然後,在幾十年之內,我的雙足又踏遍了亞洲的、非洲的以及歐洲的許多國傢,我行動的軌跡當然又變成了路。這一條路一寸也沒有斷過,它有時麯麯折折,坎坎坷坷,有時又順順利利,痛痛快快,在現在的一瞬間,它就終止在我的腳下。但是,我知道,衹要我一擡腿,這一條路立即就會開始延伸,一直延伸到那一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什麽時候延伸到那裏,我不知道。但是看來還不會就到的。
  近幾年來,我讀中外學術史和文學史,我有一個還沒有聽說別人有過的習慣:我先不管這些璨如流星的學者和詩人們的學術造詣,什麽人民性,什麽藝術性,這性,那性,我都置之不理,我先看他們的生卒年月。結果我有了一個令人吃驚的發現:他們絶大多數活的年齡都不大,一般都是四十、五十、六十歲。那少數著名的夭折的詩人,比如中國的李長吉,英國的雪萊和濟慈等暫且不談。活過古稀之年的真的不多。我年輕時知道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活了八十二歲,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活了八十歲,英國的蕭伯納、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都活到了超過了八十歲,當時大為贊嘆和羨慕。我連追趕他們,步他們後塵的念頭,一點也沒有,幾乎認為那無疑是"天方夜譚"。然而,正如我在上面說過的那樣,曾幾何時,驀回頭,那一條極長極長的用我的雙腳踩成的路,竟把我拖到了眼前。我大吃一驚:我今天的年齡早已超過了他們。我從靈魂深處感到一陣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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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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