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老西安   》 缺水使我們變成了沙一樣的葉子(3)      賈平凹 Gu Pingao

  可這怎麽能結束呢?男人的弱點我是知道的,要永遠記着一個女人,就必須與這個女人做愛,如果要徹底忘卻一個女人,也就必須與這個女人做愛———我和她是屬於哪一種呢?一連數天,我是不撥打她的電話了,當她來了電話,我一看見手機上顯示的號碼,就立即把手機關掉。世界大得很,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呢?我在鼓勵着自己,也在說服着自己。
  人真的如一隻蠶,努力地吐絲織繭,繭卻圍住,又努力地咬破繭殼,把自己轉化為蝶而
  出來。當城市越來越大,而我的生存空間卻越來越小,我的褲帶上少了一大串鑰匙,我衹能用我的鑰匙打開我傢門上的鎖。簽過了各種各樣的表格,將我分解成了一大堆阿拉伯數字。單位要找你去開會,妻子要找你去買菜,朋友要找你辦事、喝酒、玩麻將,你的手機和傳呼不停地響,鑽進老鼠窟窿裏也能把你揪出來。你煩得把傳呼機砸了,關掉了手機,你卻完全變成了瞎子和聾子。一連數天裏,我就是這樣的瞎子和聾子。變成瞎子和聾子也好,一切由同伴者安排,他們讓我到哪兒去我就到哪兒去,他們讓我幹什麽我也就幹什麽。嘉峪關前,看七眼泉的水幾近幹涸,導遊告訴說,正是有了這七眼泉,嘉峪關纔修在了這裏,為了保住這泉水,政府曾將雪山上的水引過來,但泉水仍是難以存住,泉的七眼似乎不是出水口,反倒要成為泄水口。我說為何不淘呢,我們老傢井水不旺了就要淘的,淘一淘水就旺了。導遊說,不但淘,是鑿過,可越發涸了。我說,莊子講“ 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莫非它也是混沌?在敦煌的鳴沙山,我十多年前來時沙山下的月牙泉水位很高,而這次再去,水位卻下去了一人多深,聽人介紹,專傢們也是為了保住這一風景,在沙山轉彎處修了一個人工湖,企圖將水從沙下滲過去,但這一工程是失敗了。在哈密,我是去了一趟吐哈油田基地,基地負責人很是自豪地陪我參觀這個沙漠上建起來的工人生活區。生活區確實漂亮,高樓,馬路,到處的緑草和花壇,甚至還有一個湖的公園。他們說這裏的用水是從雪山上引下來的,為了維持這個生活區,全年的費用就得三億四千萬元。水對於西部,實在是太金貴了,西部的人類生存史就是一部尋水和留住水的歷史。在吐魯番,我們專門去參觀了坎兒井,坎兒井是維吾爾人一項最了不起的智慧,而在秦安的漢人,又創造集雨水節灌水窖,僅一個叫郝康村的,二千六百戶人傢,集雨水窖二千四百多眼,便使幹旱的七百七十餘畝地得到灌溉。
  現在,我將講講善鄯的一位牧人的故事了。
  車子在石子與天際相連的戈壁灘上顛簸,經過了長久的景色單調重複令人昏昏欲睡的路程,我們來到了一個土包,土包下是黑色的羊圈和土屋,騰騰的熱氣將土包全然虛化,土屋就如蒸籠裏的一個饅頭。主人趕着一群山羊回來了,羊並沒有進圈,而是叫着奔嚮土屋外的一口井邊渴飲井槽裏的水,主人也是趴在井邊的一個桶口咕咕嘟嘟一陣,眼見着他的喉節骨一上一下動着,敞了懷的肚皮就凸起來,然後纔熱情地招呼我們。而招呼我們進屋在炕沿上坐下了,端上來的就是一人一碗的清水。他告訴我們,他的先輩原是在阿勒泰放牧的,後來隨着羊群轉到了這一帶。這一帶以前也仍是水草豐美,是放牧的好地方,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河床幹涸了,再也養不起了更多的羊,牧民們開始了種地為生,去了善鄯和哈密緑洲的附近。但他不肯放下羊鞭,他成了惟一的一個牧人。這牧人倔強,堅信着這裏還有水,就請人打了一口十數米深的井,蓋好了房子,孤零零地守在這裏。他現在養了五百衹羊,都是山羊,他說,水太少,馬是養不活的,綿羊也養不活,衹有山羊和駱駝能站住。他說到的“ 站”字對我十分震驚,眼前的這位漢子,頭小小的,留着鬍子,有幾分山羊的相貌,而個子很高,長腿有些彎,倒像是駱駝的神氣,———山羊和駱駝在這裏站住了,憑着一口水井!這漢子也站住了,站住了在這片戈壁灘上惟一獨居的牧人。
  善鄯的那片戈壁灘上發現了一口井,但是,不是任何戈壁灘上都有井能被發現,人在大自然中實在難以人定勝天,是可憐的,無奈的,衹有去屈服,去求得天人合一。所以,我看到的生活在這裏的人都是高高的個子,幹幹瘦瘦的身板,而我僅僅幾十天裏,人也瘦下去了一圈,屁股小了,肚子也縮了下去,重新在皮帶上打眼。在這一點上,人是真不如了草木,瓜是通過細細的藤蔓將地下水吸上來,一個瓜保持了一個凝固的水泉,一串葡萄是將水結聚成一堆顆粒。我曾經讀過在新疆生活了一輩子的周濤的一篇文章,他寫道:“ 如果你的生活周圍沒有偉人、高貴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麽辦?請不要變得麻木,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放棄嚮生活學習的機會。因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圍還有樹,會教會你許許多多東西。”列夫·托爾斯泰也說過一句話:我們不但今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而且過去生活着,並且還要永遠生活在那裏。西部遼闊,但並不空落,生存環境惡劣,卻依然繁衍着人群,而內地年年有人來這裏安傢落戶。我肅然起敬的是那些鬍楊林,雖然見到的差不多像硅化木石一樣,枯禿,開裂,有洞沒皮,它是站着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腐的,那些沙柳呢?沙棘呢?駱駝草呢?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草,它們原本可能也是喬木,長得高高大大,可以做棟梁的,但在這裏卻變成矮小,一蓬蓬成一疙瘩一疙瘩,葉子密而小。更有了兩種草———鬼知道叫什麽名字——— 一種葉子竟全然成了小球狀,如是粘上去的沙粒,一種葉子已經再也稱不上是葉子了,而是刺,堅硬如針般的棘。我蹲下去,後來就跪下膝蓋,將那球狀的葉子摘下,也讓硬棘像箭頭一樣紮滿了褲腿,而淚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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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金錢使人鋌而走險(2)愛與金錢使人鋌而走險(3)愛與金錢使人鋌而走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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