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六首
【帝王世次图序】
尧、舜、禹、汤、文、武,此六君子者可谓显人矣。而后世犹失其传者,岂
非以其远也哉?是故君子之学,不穷远以为能,而阙其不知,慎所传以惑世也。
方孔子时,周衰学废,先王之道不明,而异端之说并起。孔子患之,乃修正
《诗》、《书》、史记,以止纷乱之说,而欲其传之信也。故略其远而详其近,
于《书》断自唐、虞以来,著其大事可以为世法者而已。至于三皇五帝君臣世次
皆未尝道者,以其世远而慎所不知也。
孔子既殁,异端之说复兴,周室亦益衰乱。接乎战国,秦遂焚书,先王之道
中绝。汉兴久之,《诗》、《书》稍出而不完。当王道中绝之际,奇书异说方充
斥而盛行,其言往往反自托于孔子之徒,以取信于时。学者既不备见《诗》、
《书》之详,而习传盛行之异说,世无圣人以为质,而不自知其取舍真伪。至有
博学好奇之士,务多闻以为胜者,于是尽集诸说,而论次初无所择,而惟恐遗之
也,如司马迁之《史记》是矣。
出孔子之学,上述前世,止于尧、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迁远出孔子
之后,而乃上述黄帝以来,又详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务胜,宜其失之多也。迁
所作《本纪》,出于《大戴礼》、《世本》诸书,今依其说,图而考之。尧、舜,
夏、商、周,皆同出于黄帝。尧之崩也,下传其四世孙舜,舜之崩也,复上传其
四世祖禹,而舜、禹皆寿百岁。稷、契于高辛为子,乃同父异母之兄弟,今以其
世次而下之,汤与王季同世。汤下传十六世而为纣,王季下传一世而为文王,二
世而为武王。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孙纣,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孙
而代之王,何其缪哉!
呜呼!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百王之取法也。其盛德大业见于行事,
而后世所欲知者,孔子皆已论著之矣。其久远难明之事后世不必知,不知不害为
君子者,孔子皆不道也。夫孔子所以为圣人者,其智知所取舍,皆如此。
【后序】
余既略论帝王世次而见《本纪》之失,犹谓文、武与纣相去十五、六世,其
缪较然不疑。而尧、舜、禹之世相去不远,尚冀其理有可通,乃复以《尚书》、
《孟子》、孔安国、皇甫谧诸书,参考其寿数长短,而尤乖戾不能合也。
据《书》及诸说云尧寿一百一十六岁,舜寿一百一十二岁,禹寿百岁。尧年
十六即位,在位七十年,年八十六始得舜而试之,二年乃使摄政。时舜年三十,
居试、摄通三十年而尧崩。舜服尧丧三年毕,乃即位,在位五十年而崩。方舜在
位三十三年命禹摄政,凡十七年而舜崩。禹服舜丧三年毕,乃即位,在位十年而
崩。由是言之,当尧得舜之时,尧年八十六,舜年三十。以此推而上之,是尧年
五十七已见四世之玄孙生一岁矣。舜居试、摄及在位通八十二年,而禹寿百〔岁〕
(年)。以禹百年之间推而上之,禹即位及居舜丧通十三年,又在舜朝八十二年,
通九十五年,则当舜摄、试之初年禹才六岁。是舜为玄孙年三十时,见四世之高
祖方生六岁矣。至于舜娶尧二女,据图为曾祖姑。虽古远世异,与今容有不同,
然人伦之理乃万世之常道,必不错乱颠倒之如此。然则诸家世次,寿数长短之说,
圣《经》之所不著者,皆不足信也决矣。
【韵总序】
倕工于为弓而不能射,羿与逢蒙,天下之善射者也;奚仲工于为车而不能
御,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此荀卿子所谓艺之至者不两能,信哉。儒者
学乎圣人,圣人之道直以简。然至其曲而畅之,以通天下之理,以究阴阳、天地、
人鬼、事物之变化,君臣、父子、吉凶、生死凡人之大伦,则六经不能尽其说,
而七十子与孟轲、荀、杨之徒各极其辩而莫能殚焉。夫以孔子之好学,而其所道
者自尧、舜而后则详之,其前盖略而弗道,其亦有所不暇者欤?儒之学者,信哉
远且大而用功多,则其有所不暇者宜也。文字之为学,儒者之所用也。其为精也,
有声形曲直毫厘之别,音响清浊相生之类,五方言语风俗之殊。故儒者莫暇精之,
其有精者,则往往不能乎其他。是以学者莫肯舍其所事而尽心乎此,所谓不两能
者也,必待乎用心专者而或能之,然后儒者有以取焉。
洛僧鉴聿,为《韵总》五篇,推子母轻重之法以定四声,考求前儒之失,辩
正五方之讹。顾其用心之精,可谓人于忽微,若栉之于发,绩之于丝,虽细且多
而条理不乱。儒之学者,莫能难也。鉴聿通于《易》,能知大演之数,又学乎阴
阳、地理、黄帝、岐伯之书,其尤尽心者《韵总》也。
世本儒家子,少为浮图,入武当山。往来江汉之旁十余年,不妄与人交,有
不可其意,虽王公大人亦莫肯顾,闻士有一艺,虽千里必求之,介然有古独行之
节,所谓用心专者也,宜其学必至焉耳。浮图之书行乎世者数百万言,其文字杂
以夷、夏,读者罕得其真,往往就而正焉。鉴聿之书非独有取于吾儒,亦欲传于
其徒也。
【外制集序〈庆历五年〉】
庆历三年春,丞相吕夷简病,不能朝。上既更用大臣,锐意天下事,始用谏
官、御史疏,追还夏竦制书,既而召韩琦、范仲淹于陕西,又除富弼枢密副使。
弼、仲淹、琦皆惶恐顿首,辞让至五六不已。手诏趣琦等就道甚急,而弼方且入
求对以辞,不得见,遣中贵人趣送阁门,使即受命。呜呼!观琦等之所以让,上
之所以用琦等者,可谓圣贤相遭,万世一遇,而君臣之际、何其盛也!
于是时,天下之士孰不愿为材邪,顾予何人,亦与其选。夏四月,召自滑台,
入谏院。冬十二月,拜右正言、知制诰。是时夏人虽数请命,而西师尚未解严。
京东累岁盗贼,最后王伦暴起沂州,转劫江淮之间,而张海、郭貌山等亦起商、
邓,以惊京西。州县之吏多不称职,而民弊矣。天子方慨然劝农桑,兴学校,破
去前例以不次用人。哀民困而欲除其蠹吏,知磨勘法久之弊,而思别材不肖以进
贤能。患百职之不修,而申行赏罚之信,盖欲修法度矣。予时虽掌诰命,犹在谏
职,常得奏事殿中,从容尽闻天子所以更张庶事、忧闵元元而劳心求治之意。退
得载于制书,以讽晓训敕在位者。然予方与修祖宗故事,又修起居注,又修编敕,
日与同舍论议,治文书所省不一,而除目所下,率不一二时,已迫丞相出。故不
得专一思虑,工文字,以尽导天子难谕之意,而复诰命于三代之文。嗟夫!学者
文章见用于世鲜矣,况得施于朝廷而又遭人主致治之盛。若修之鄙,使竭其材犹
恐不称,而况不能专一其职,此予所以常遗恨于斯文也。
明年秋,予出为河北转运使。又明年春,权知成德军事。事少间,发响所作
制草而阅之,虽不能尽载明天子之意,于其所述百得一二,足以章示后世。盖王
者之训在焉,岂以予文之鄙而废也。于是录之为三卷。予自直阁下,儤直八十
始满。不数日,奉使河东。还,即以来河北。故其所作,才一百五十余篇云。三
月二十一日序。
【礼部唱和诗序〈嘉祐二年〉】
嘉祐二年春,予幸得从五人者于尚书礼部,考天下所贡士,凡六千五百人。
盖绝不通人者五十日,乃于其间,时相与作为古律长短歌诗杂言,庶几所谓群居
燕处言谈之文,亦所以宣其底滞而忘其倦怠也。故其为言易而近,择而不精。然
纲缪反复,若断若续,而时发于奇怪,杂以诙嘲笑谑,及其至也,往往亦造于精
微。
夫君子之博取于人者,虽滑稽鄙俚犹或不遗,而况于诗乎。古者《诗》三百
篇,其言无所不有,惟其肆而不放,乐而不流,以卒归乎正,此所以为贵也。于
是次而录之,得一百七十三篇,以传于六家。
呜呼!吾六人者,志气可谓盛矣。然壮者有时而衰,衰者有时而老,其出处
离合,参差不齐。则是诗也,足以追惟平昔,握手以为笑乐。至于慨然掩卷而流
涕嘘嚱者,亦将有之。虽然,岂徒如此而止也,览者其必有取焉。庐陵欧阳修序。
【内制集序〈嘉祐六年〉】
昔钱思公尝以谓朝廷之官,虽宰相之重,皆可杂以他才处之,惟翰林学士,
非文章不可。思公自言为此语颇取怒于达官,然亦自负以为至论。今学士所作文
章多矣,至于青词斋文,必用老子、浮图之说;祈禳祝,往往近于家人里巷
之事;而制诏取便于宣读,常拘以世俗所谓四六之文。其类多如此。然则果可谓
之文章者欤?
予在翰林六年,中间进拜二三大臣,皆适不当直。而天下无事,四夷和好,
兵革不用。凡朝廷之文,所以指麾号令,训戒约束,自非因事,无以发明。矧予
中年早衰,意思零落,以非工之作,又无所遇以发焉。其屑屑应用,拘牵常格,
卑弱不振,宜可羞也。然今文士尤以翰林为荣选,予既罢职,院吏取予直草以日
次之,得四百余篇,因不忍弃。况其上自朝廷,内及宫禁,下暨蛮夷海外,事无
不载,而时政记、日历与起居郎舍人有所略而不记,未必不有取于斯焉。
呜呼!予且老矣,方买田淮、颍之间。若夫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冬日,
睡余支枕,念昔平生仕宦出处,顾瞻玉堂,如在天上。因览遗稿,见其所载职官
名氏,以较其人盛衰先后,孰在孰亡,足以知荣宠为虚名,而资笑主谈之一噱也。
亦因以夸于田夫野老而已。嘉祐六年秋八月二日,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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