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青銅時代的終結戰爭 第一章 鬍服騎射 (307B.C.—305B.C.)      瀟水 Xiao Shui

  (一)
  距今2300年前的趙國人——可苦了。
  當他們出遠門,嚮北方出行,就有可能遇上遊牧部族,於是他們必須按政府提醒走Z字形路綫,盡可能保持移動的狀態,因為移動的目標較少會遭到冷箭。如果他非得在一個危險區域停留,趙國人都知道選擇最黑的地方,並且盡可能站在兩樣物體之間,比如,如果需要給馬匹喂料,那麽最好站在馬車與喂馬設備之間,並彎腰麯膝以降低身體高度。如果趙國人在一個空曠的地區遭到了遊牧人的射擊,他們都會倦縮身子以滾動的姿式離開,然後以最快速度的Z字形小跑,躲到附近藏起來,以求遊牧部族的馬隊找不到他。
  這些可惱的讓人防不能防的遊牧民族,大號“林鬍、樓煩”,還有“東鬍”,合稱三鬍。
  三鬍物質文明不夠發達,特點是做飯沒有鍋(因為缺少金屬),於是就拿大樹皮折成船形,註滿水,把肉和野菜放進去。再在一旁的火堆上烤石子,石子熱了,扔進這船水裏,慢慢把水燙熱。這叫做“石煮法”。石煮法適合做魚和蝦,魚蝦比較愛熟。現在飯館裏的“桑拿蝦”就是這種作法(桑那蝦是一道很有古風的菜啊,卻起了洋名)。
  有時候三鬍還用動物的胃裝水,把熱石子扔進胃裏,把水燙開了,涮着羊肉吃,這是“獸胃石煮法”。都戰國時代了,還有人這麽吃飯,真是“千裏不同雷,百裏不同風”啊,真有神農氏的遺風埃
  三鬍因為沒有鍋,所以經常縱騎南下,對趙國進行搶掠。每當三鬍騎士像一條斷斷續續被風吹皺的綫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移動(前來搶鍋)時,縱然號稱“勇武任俠、放蕩冶遊”的趙人也硬是望草興嘆,因為三鬍身着短衣、長褲,精於騎射,進退神速。而趙人的作戰服裝則是:寬領口、肥腰、大下襬、大袖子,外面罩上結紮繁瑣的笨重盔甲,基本上像個臃腫的聖誕老人,何談追蹈衝刺、遊戲漠北呢。
  臃腫的趙國衣服
  (二)
  當時的中原人愛美,最流行穿“深衣”。
  深衣是什麽樣子呢?你可以想象一塊三角形的大布,把它披在身後,頂點與脖子等高,左右兩個下角,與人的腳踝等低。好,現在開始穿:把大布的右下角繞過雙腿前側,包到身子左側去,再把大布左下角同樣繞過雙腿前側,裹到身子右側後方去。再用腰帶束祝人被捲在裏邊,就像一個蛋捲冰淇淋,甭想走路了。不過綫條倒是很美的。這就是深衣了。走起路來,偏偏生風,再揮舞起大袖子,好似一個花蝴蝶。(註意,包冰淇淋的時候,順序千萬不能搞反,一定是左側的布後捲到右側去,使領口開在右側,這叫右裧。包反了的話,就是死人和夷狄的裝束啦。)
  這樣的蛋捲冰淇淋服裝,行動吃力,邁不開步子,但是戰國人很聰明,做了改進:把大三角布,改成扇形的,也就是左右兩個下角呈上翹的麯綫形,同時把橫的幅度加長,同樣,按上面的包法再包起來以後,下襬的布幅前後掩映,隨着邁步可寬可鬆,行動自由多了——這叫做“麯裾”——當然,穿着這樣的東西,你休想跨在馬背上去馳騁——除非是像新媳婦那樣側騎着驢去打仗。
  又因為深衣沒有口袋,所以好東西都展覽在外面。深衣外面束着腰帶,腰帶上挂着各種各樣的小零碎:有擦器具用的抹布(叫做“紛”),擦手和臉的手巾(叫做“兌”),削東西的小刀子,磨小刀的小石頭(叫做“礪”),用以在太陽中取火的“燧”(可能是一種類似聚光鏡的金屬器物),錐形的解開鈕結的小錐子(當時沒有扣子,都是疙瘩紐),鑽火器(晴天取火用金燧,陰天取火用木燧,需要鑽),還有香囊,縫衣服的針綫包,裝着毛筆的小筆筒,還有玉佩,等等。所以當時的人出門相當於背着自己的傢。
  麯裾深衣
  穿這樣的深衣,還有一個缺點,就是下襬裏面是空的,鼕天冷空氣進去肆虐,腿子都凍青了。所以,小腿表面要包一個套,叫做脛衣——脛衣衹罩小腿,是從遠古時代的綁腿發展過來的,也叫做“絝”。絝這個東西因為穿在裏面,不露在外面,所以不需要用高級布料製作,除非這傢人特有錢,絲綢多的用不了,也會用細絹作“絝”,於是就是“紈絝子弟”了。
  趙武靈王要做的,就是把包在小腿上的脛衣(“絝”)嚮上伸展,包住大腿成為褲子,以便像三鬍那樣騎馬了。
  當然,下裳改為褲子,但上衣還是類似袍子,下襬很長,罩蓋住下面的褲子,後來的中國人都是這麽穿衣的。
  (三)
  公元前307年,趙武靈王三十來歲,雄姿比較英發,他在邯鄲以外七十裏一個度假會議中心“信宮”,召開全國地郡縣級以上領導幹部會議,濟濟一堂,與議天下。據史書記載,這個會議一連開了五天。
  大臣們都穿着拖泥帶水的深衣,進殿來了。這幫人進殿走路有講究,要求足不離地,如車輪不離地,步伐碎小,上殿要快,衣裳下邊要像水流一樣,那就衹好足尖舉起,腳後跟在地面上蹭着走,還要表現出急欲奔赴國君面前的樣子,但又戰戰兢兢不敢太撒野地走,那就得快着蹭,基本跟企鵝差不多——這種復雜的走法就叫做徐趨,事先要在傢裏練的。
  大臣們像一群奔嚮趙武靈王的企鵝,然後剎車紛紛立定了,黑呀呀地一片,手裏都拿着笏,身上還挂着一個領帶。當時的領帶跟現在不一樣,不是係在脖子上的,而是係在肚子上的,叫“蔽膝”。你去看秦始皇的畫像,他的肥肚子上就係了這麽一條,這是當時當官者的標志,凡人不能有的。這個偉大的領帶來路崇高,是遠古時代人們腹下那條遮羞布的遺跡。
  大臣們立在國君之前,必須前傾,使“領帶”下垂。如果他們捧着東西的話,凡是國君給他的器物,器物雖輕,而表情好像很重,不能胜任的樣子。國君給的東西,捧得必須與心胸相平,自己的東西,低於心胸。總之當時當官必須會表演。
  領帶
  趙武靈王看着這班懦懦古板、半死不活的僵屍般的幹部,苦笑了一下,開口講話。大臣們趕緊記筆記。
  趙武靈王講的,都是關於穿衣服的事。
  大臣們的筆記就記在笏上。
  笏其實是個筆記本,臣子在國君面前指畫陳說前,事先把該說的話用毛筆寫在笏上,走近國君,照着上邊念。等趙武靈王發言的時候,大臣們則趕緊像現在幹部一樣,立刻捏起筆來作筆記,都記在笏上。也不知道是真懂假懂,凡都記上了。笏板兒面積不大,記不太多,好在當時寫字也慢,一個字要畫半天,不用擔心開會沒事幹。
  如果有幸考古挖掘出當時大臣們記的東西,應該是這樣寫的:“趙武靈王說:我們趙國,東北有燕國、東鬍,人多勢衆;西北有林鬍、樓煩,精於騎射;正西有強秦,虎狼之國;東邊有中山,國富兵悍。如此強鄰環伺,我們是首選的俎上之物。可我們卻沒有強兵以自救,社稷危亡,朝夕之間埃”
  (看!動員下屬變革的話,第一步是要嚇唬他們,就是使下屬産生urgence——危急感)。
  衆臣聽了,危急倒是危急了,但都心懷鬼胎,皆不作響。
  趙武靈王吐出石破天驚的一語:“強兵是當務之急,所以寡人打算改穿——鬍服1
  鬍服?你是說穿上細腳零丁的褲子,腦袋上插兩個又粗又長的白貂大尾巴,毛茸茸,長乎乎,披在後背?鬼藹—!?太不合傳統了吧!
  群臣們毛骨悚然,瞪着大眼,閉着嘴巴,捏着毛筆,不知該不該把這條記下去。
  “大傢對穿鬍服,有什麽意見?”趙武靈王問。
  群臣們全部shutup,用沉默對抗着離經叛道的主子,表現出了嚴重的不同意!衹有“樓緩”一個人站出來稱“善”。但是他的“善”聲很快被群臣們的白眼兒打得七零八落。
  ?趙武靈王泄氣了,看着他面前這班頭腦僵化的幹部,他苦笑着心想:如果白癡會飛,那趙國的朝堂簡直就是個飛機常
  回到邯鄲以後,趙武靈王變得唉聲嘆氣。他嚮前自己信任的朝貴臣“肥義”抱怨:“見解獨到的人,總是被白癡嘲笑,被世俗議論。老肥啊,你說,在咱們趙國,怎麽辦點事這麽難1
  肥義給趙武靈王打氣說:“衹要您覺着對國傢有利,何必怕天下譏笑?從前大舜也做過這樣被嘲笑的事啊:為了籠絡三苗,朝堂上他竟大演苗人的野性桑巴舞。大禹治水到達裸國,為了讓裸人配合治水,大禹也脫光了前去談判。大禹脫光了不是為了好玩兒或者扮酷,而是成就治水的大功。古話說,‘愚者暗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愚蠢的人啊,人傢都大功告成了,他還搞不懂為什麽告成。聰明的人呢,事態未萌發之前,就想好解决對策啦。成大功者,不謀於衆。所以您沒必要跟他們討論。我看您就立刻下令吧1從肥義的話中看得出來,衆人都是普遍反對鬍服的。
  於是,趙武靈王硬着頭皮,在群臣的普遍抗拒中,頒布了前無古人、後邊來者也少的“鬍服令”:要求政府機關幹部全體、功臣貴戚、全軍指揮員、戰鬥員(但不包括老百姓)像鬍人同志學習,穿鬍人的衣裳。
  轟轟烈烈、驚世駭俗的鬍服運動展開了。
  上衣都改短,下身則是“中原博雅君子所一貫看不起的、鬍人的、現代化的褲子”(這種褲子根據出土物照片看,下邊細,上邊肥,大襠,窄腳,有點類似九十年代的老闆褲,當時老闆愛穿,後改在民工圈內流行。)
  腦袋上也要改,趙武靈王以身作則,把鬍王的王冠扣在自己腦袋上了:冠頂上裝飾了黃金的小蟬,兩條貂鼠尾從冠的兩耳垂下直達胸前。這是最尊貴的鬍冠,蟬是鬍人的吉祥物,內蒙古常出土金蟬、玉蟬。因為有金蟬和貂尾,所以叫“貂蟬冠”,基本上就是戲臺上“韓昌韓延壽”的帽子(即粘罕)。
  趙武靈王戴着粘罕的帽子出來,簡直就是“趙狼主”了。
  趙狼主登上朝堂,往下一看,大臣們也都換了,武官的冠最是漂亮:冠上有一圈纓子舉着,頜下用青絲繩勒住,冠上左右插着兩根野雞翎子。不能隨便抓衹野雞就拔毛,必須用“鶡”的羽毛。
  鶡這種野雞我最佩服了:它尾翎鮮豔赤紅,專産於山西上黨,本性猛烈,勇猛好鬥,“每所攫取,應爪摧碎”。如果兩衹放在一起,一定要鬥到死掉一隻為止。用它那赤紅的尾羽插在武冠上,象徵武士的勇敢精神,再合適不過了。不過這可苦惱了鶡鳥,猛烈的本性給它們招來殺身大禍,鬍人和趙國武官的“鶡冠”上全是這東西。漢朝以後的騎士冠上也是這個。這麽濫用下去,還不給捕殺光了。到了清代,六品以下的頂戴,仍然是這種鶡尾,叫做藍翎。可見這種鳥大清朝時還沒有滅絶,真能挺埃但我估計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普通士兵腦袋上也換了,戴上了鬍人的帽子。帽子不同於中原士人一貫的冠。冠這東西,沒有什麽實用,就是一個圈兒或者棍兒,弄在腦袋上,類似孫悟的緊箍圈,或者選美小姐代的水晶冠,衹表示身份,空圈或細棍,不能保暖。但是鬍人的帽子是暖額的、防風沙,其“爪牙帽子”是用動物皮革做的,像爪牙一樣緊緊扣在頭上。趙武靈王改成黑色綾絹做,給士兵戴在頭上,類似現代的護士帽。老百姓也喜歡把這帽子戴給胎毛稀疏的小孩子。但是老百姓中的大人不戴,大人還是戴塊抹布,頂在頭頂,叫做巾幘。
  士兵的腳上也要改,就是靴子,這也是鬍人的專利。中原人不穿靴子,而是穿履,履的面料是麻的、布的,有錢人穿絲面料的。由於深衣都是垂到腳面的,所以履的鞋幫很低,低到露出了大半個腳面的地步,輕盈倒是輕盈,但是跑起來很不跟腳。路上土多,泥土常把這美麗的履給弄髒巴了。戰場上更是泥濘,猛跑幾下,鞋幫和鞋底全揉爛了——因為鞋底也是布作的(納着密密的針腳),倘跑在石子上,還要硌腳。總之,履適合民間不適合戰常
  如果在履的鞋底下再加一層木底,倒是可以防範泥巴,也不硌腳了,那就是屐(日本人現在還在穿木屐)。木屐雖不怕泥路,但這樣的硬底不能彎折,穿上後衹能像日本美女那樣搖着屁股走,在公子哥傢的花園裏固然是好看,但戰場上這麽走就保不住命了,還不被鬍人追上一把戳死。
  鬍人穿的則是皮靴,軟硬合適,防泥善跑,鞋幫又高,高成了靴筒,一直到膝蓋下面,可以護腿,也適合騎馬。靴筒表面還裝飾着幾十個、上百個青銅泡,晶瑩閃亮,威武奪目,好像磷光閃閃的大馬哈魚。
  經過趙武靈王改革,靴子也慢慢走入中原,廣泛流傳,男女都有穿。宋明以後,官員們必須穿靴,叫做皂靴,皮的,皂靴好處很大,踢老百姓屁股的時候,比較給勁。
  總之,帽子、靴子、褲子,現在我們穿的,原都是騎馬民族的專利。公元前307年,趙國的士兵們都穿上了鬍人的漂亮靴子,頭上戴爪牙帽子,上身短衣,下襬及腰,外披輕甲,腿穿現代化的褲子,手持長戟,豐姿颯爽,奔馳沙場,遊擊嬉戲,實在是酷呆啦!
  但是,這麽好的東西,也有人反對。趙武靈王的叔叔——公子成,就是個老腦筋的反對派兼貴族。他故意在傢中裝死,不肯上朝,嘴上還振振有詞,大意是:中國是世界的中心,我們不求別人,都是別人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取經。我們卻捨此高級文明不用,而因襲遠方野蠻之服,更易古人的教導,背離中國的傳統,總之,不可以!寧可在傢裝死。
  趙武靈王聞言,親自跑到公子成傢裏,對這個朝中顯貴做了大量細緻耐心的說服工作。趙武靈王說:“顯貴啊!啊不,叔父啊,衣服,是為了方便穿的的;禮儀,是為了利國而設的。鬍服騎射能夠利國,有什麽不好呢?我們的開國先人趙簡子修建晉陽,為的就是嚮北開拓鬍地;他的兒子趙無恤立馬常山,以兼併諸戎盤踞的代國,他們二人的大願,就是開闢北疆千裏,以鬍人之地為我用哦。可惜後來者沒有繼承,裹足不前,寸土未增,也沒發展出一套北嚮作戰的利器,導致中山狄人依仗齊國大兵,侵掠我們邊邑,水灌我們鄗城,燒殺我們邊民,仇怨至今未報,先主在天之靈,今猶忿之。現在,我們鬍服騎射,遠可以備三鬍,近可以報中山之怨,上可以雪先王之恥。您作為親貴老臣,不能體會開國先主的苦心,卻順應中國之陋俗,違逆先主北嚮驅鬍的大願,忘記國傢之大恥,這不是寡人所期望於您的呀1
  一席動情的話,說得公子成騰地從床上爬起來,慚愧之極,再三拜道:“老臣愚蠢,不能通達先主之意,妄出世俗淺言,幹擾新政。從今以後,簡主、襄主(趙國的開國先君)之遺志,老臣不敢不聽命!1說完泣下。觀者無不感慨。趙武靈王趕緊拿出一套現代化褲子給他穿上。
  跟老傢夥講道理,一般的手段都壓服不了他,就得用先主之遺願來抓他的心底!改革傢趙武靈王也是個goodcommunicator埃
  不過,公子成畢竟愚頑不化,後來趙武靈王的致死,也是他的主謀。
  (四)
  如果你想參加趙武靈王的騎兵,可以去訪問他的網頁。他在河北北部的原陽,設有“騎邑”。報名條件是:年齡在四十以下,身長在七尺五寸以上(1.68米),體魄健壯,矯捷靈便,要敢於“登丘陵,冒險阻,絶大澤,馳強敵,亂大衆”——總之要是個搗蛋鬼纔行。
  入伍以後,先要把屁股準備好,因為當時的馬鞍還處於雛形:衹是一塊皮面的布墊,搭在馬脊梁上。馬在啓動和剎車時,就靠這塊墊子提供人以動力和摩擦力了,實在是折磨基層的屁股,還把人弄的前仰後合。未來升級版的馬鞍,中間低凹,前後隆起,多角度提供前進、製動力,就好多了。
  打仗的時候註意,每打一會就要收緊馬肚帶——因為馬這大傢夥一肚子都是草,它跑一會兒,肚子就癟下去一號,所以要及時勒緊肚帶,不然你就掉下去了。儘管如此,你也容易掉下去,因為戰國時代的馬鞍衹有肚帶,馬鞍前邊尚無盤繞馬胸的胸帶與鞍連結,鞍子易於嚮後滑動。騎快了,人就坐到馬腚上去了。
  能在奔馳的戰馬上坐穩以後,接下來是練習射擊。馬上射擊難度大,馬亂顛亂晃,從上邊射擊命中率差,不如從戰車上發射得準,所以你得認真苦練。而且請記住,當敵人在你的射程中時,你也在敵人射程中,所以你最好側着身子“偏坐”。好在你的馬亂顛亂晃,敵人也不容易射中你。如果換在移動沉緩的戰車上立着,那被射中的機會就大了。不過,戰車兵的甲胄精緻,牛皮質地(楚國人甚至是犀牛皮、鰐魚皮的),擋箭效果好,挨上幾箭也可以接着打鬥。騎兵卻是輕甲,衹覆蓋上身,甚至沒有甲——像關公老爺那樣衹有戰袍,吃上一枚,入肉三寸,拔下來,帶肉二兩。
  現在說說趙武靈王的馬。
  中國土産的馬匹,一嚮比較差。
  馬大約從堯帝起,就開始給中國人民拉車,一拉就是兩千年。它們爬在地上,作出使勁的樣子,吃苦耐勞但是速度緩慢——這是農業社會用馬的特點。長期套車,牽引重物,使馬的品格退化,DNA有嚮牛變異的趨勢,終於不會奔跑了。它們個子矮,骨架細,沒有爆發力,瘦單單的,更像驢。
  因此,當時的馬兒非要打仗的話,也是四匹捆在一起拉戰車,而不適合騎乘作戰,否則就成騎驢打仗了。
  不過,趙國北部的代郡卻有良馬,叫做“代馬”。代地原是狄人盤踞的地盤,後來被趙國開國之君趙無恤奪去了。代馬是聞名諸侯的優質戰馬。“解放鬍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這是唐人的詩句,就是歌頌代馬的。
  趙武靈王在代郡設計騎邑,花了前後十年時間,徹底打垮了三鬍(樓煩、林鬍、東鬍),奪得北方逾千裏的土地。
  這就奇怪了,趙武靈王剛剛學會騎馬,學生就能打敗老師?
  史書上對此沒有解釋。
  我們衹能根據古代兵書的描述,推論趙武靈王的車騎與鬍人對壘時的情形。
  當策馬狂奔的鬍人冒出地平綫,奔騰殺來時,趙武靈王立刻布陣迎敵:以騎兵在前,阻擋敵人,給自己戰車創造充裕的時間構成戰鬥隊形,一般做成圓陣固守。當鬍馬蜂擁逼近,趙氏騎兵就退入戰車陣內,用戰車車體及車上竪起的盾牌為掩護,聯結成原野上的臨時城墻,從“城墻”後面,用遠程武器(也就是箭)成叢發射,大量殺傷鬍人。中原人所擅長的弩,射程遠,穿透力超強,從盾牌後彈出,給鬍人大吃苦頭。
  當鬍人無法攻穿趙國車陣,馬噎人傷,士氣頓挫之際,趙武靈王的騎兵與戰車立刻展成攻擊隊列,實行反擊,猛衝敵群,直至敵方潰散,並且由騎兵完成深度追擊。步、騎、戰車三種兵種的密切配合,使趙武靈王的軍隊展現出所嚮無敵的戰鬥力。鬍人射技雖佳,但兵種單一,並且各自為戰,缺乏有效組織配合,敗率多於勝算。
  於是趙武靈王颳擦三鬍,拓疆千裏,在原三鬍之地設置了雲中、雁門、代郡三個郡,從而整體上囊括了山西中部北部、河北北部南部、陝西北角。趙武靈王壯志得酬,在北方邊境大築長城,長城最北一綫已經修到了內蒙古境內,大青山以南。至今內蒙古地區仍有趙長城遺跡存在,長約1300餘裏。
  (五)
  戰國時期的中華大地上,也有一個“以色列”,那就是趙國東邊的中山國,河北平原上。
  中山國的文明並不落後,它是一支有志氣的狄人——白狄,在春秋時代從陝北老傢舉着白旗(所以號稱白狄),一路遊牧過來的。這些白狄越過太行山,入居河北平原,在石傢莊保定一代,圈了一塊地,建國,是為中山。然後,就忘了本,“漢化”得很厲害。他們大量使用鐵質農具,農牧兼行,還善於釀酒,《搜神記》裏說中山國的酒好,喝了就死,死了埋地裏三年,挖出來一看,人還在呼呼大睡,這酒號稱“千日醉”。
  中山人喝完了酒以後,熱血狂躁,就嚮東北去打燕國人,侵占燕地“數百裏,列城數十”;嚮南則毆打老趙,即趙武靈王耿耿於懷的“中山負齊之強兵(中山的背後還有大齊國在撐腰),侵暴吾地,係纍吾民(抓了我們的小老百姓),引水圍鄗(奪了我們的鄗邑,河北高邑)”。中山兵鋒南距趙國邯鄲僅一百公裏,“如果不是祖宗保佑,社稷幾於不守”。中山國像一匹猛烈的山貓,咄咄逼人,令趙人憂懼。
  中山的地理位置更讓趙人難受,它“控太行之險,絶河北之腰”。所謂“控太行之險”就是太行山呈南北走嚮,像一個隆起的屋脊,把山西、河北兩省左右分開。趙國要從山西進入河北,必須躍過太行山,怎麽躍呢?太行山麓衹有一些東西走嚮的𠔌道可以穿越,而中山國正控製了𠔌道口險要處。所謂“絶河北之腰”,中山割斷了趙國在河北北端的代郡與南端的邯鄲,上下分離,把代郡這個重要軍事基地,阻斷在北,不與南部邯鄲相接,自然讓趙國不爽。趙國必須打通邯鄲與代郡之間的大道。
  趙國像袋鼠一樣,抱着腹部的中山國。中山國割斷了趙國南北,使它很不爽。
  鬍服騎射後第三年,公元前305年,趙軍分兩路大舉進攻中山。南路軍由趙武靈王總領,十六歲的大兒子公子章隨軍實習為副,從邯鄲一路北上。北路軍以新訓練的騎兵和戰車為主,牛翦、趙希為統帥,從北部代郡南下。兩路軍形成南北夾擊中山之勢。
  中山人不敢怠慢,前去迎敵。
  中山人都駕駛着華麗考究的戰車,看見敵人們卻穿着古怪的褲子,腦袋上插着野雞尾巴,好像遠道跑來演雜耍的,心說這幫人比我們狄人還狄人吶!
  兩軍對壘,旗鼓相當,該怎麽打呢?常規的打法是:利用馬拉戰車的巨大衝擊力,組成密集車隊,對敵人軍陣發動迅猛攻擊,使敵軍前沿波動,然後用步兵跟進,對陷於混亂狀態的敵陣進行衝殺,直至其潰敗。但是,這種打法越來越不奏效了。戰國時期廣泛使用的弩,往往壓製了戰車的衝擊。
  當敵人戰車蜂擁而至,我方以兩、三排弩手站立陣前迎擊,他們輪番上弦,擎弩,以單腿跪姿瞄準,扣扳機。每衹弩箭射程達到300米,有效殺傷距離150米(跟手槍差不多)。而且第一排射擊的時候,後兩排可以拉弦搭箭,前後輪番射擊。如此密集的弩箭,而且衹衹疾勁有力,對戰車構成極大威脅。戰車被箭雨攢射,一旦有一匹馬倒下,整個車體就跑偏,甚至傾覆,造成交通堵塞,後邊的車就更亂套了。本來想衝亂對方,結果自己卻先亂了,戰車像一堆垃圾,全在弩箭的勸說下,卸載在敵陣前的空地了——當然這是極端情形。但是,鋒利疾勁、密集的弩箭,必然使戰車的破襲力大打折扣,卻是真的。
  弩,黯淡了戰車的前途,卻仍然給騎兵留出了機會。
  我們知道,戰馬速度快,它進入敵人射程以後,假定弩箭射程150米,它穿越這一射程的時間,是戰車的一半甚至更少,從而減少了傷亡損失,有餘緒力量繼續衝陷敵陣(將敵陣衝亂,從而為後面的步兵打開缺口)。換句話講,由於騎兵速度快,在單位時間內涌入敵人弩箭射程內的騎兵數量比同樣情況下的戰車多,使得弓弩手窮於應付,手忙腳亂,不遑阻截。我們知道,當時最流行的“蹶張弩”,必須用兩腳蹬住弓體,彎腰,雙手握弦,藉助腰膝力量像提舉杠鈴那樣,把弓弦提至胸前,才能把箭搭在弩臂上,然後走至前排單腿跪下瞄準,發射,整個過程耗時費力。一旦騎兵蜂擁而至,破陣必矣。
  騎兵的速度優勢,可以剋製弩的疾勁力道。
  不管怎麽樣,公元前305年,中山人與趙軍的激戰的過程與細節,史書上沒有記載。但我們可以推知,中山人遭遇了嚮所未有的奇異攻擊。
  急驟的蹄聲,蔽日的塵霧,蕭蕭的馬嘶,響徹在河北原野上。在平曠的原野上,趙國騎兵像一團烏黑的雲,移動過來,雲團中拋出了陣陣箭雨。大地在馬蹄敲擊下顫抖、旋轉,兩旁景物飛快地嚮馬蹄後瀉去。這樣的陣勢把中山弩手驚得腦中空白,趕緊端起弩機倉惶發射,但是並不能阻滯死神黑色的翅膀。騎兵們玩了命地迎着箭雨撲來。由於騎兵的速度比傳統的兩輪戰車快了數倍,中山陣前站立的三排弩手根本不能適應,當他們還在腳蹬手拉、上弦射擊,不過纔射兩三次,忙的不可開交時,奔騰縱躍的戰馬,在付出部分犧牲之後,已經撲到近前,衝倒中山弩手,踏入陣來。
  趙騎兵闖入敵陣後,縱馬揮劍,白刃拼殺,一路直插中央。有的則坐在馬上,憑高視下,瞄準中山將官射擊。並且這些騎兵是在移動中,快速地改換着射角,兜着圈子連續射。那敵將抱頭亂躲,好像緋聞被曝光的豔星,招架着來自各個方向記者們咔嚓咔嚓的閃光燈。敵將要麽中箭,要麽顧命不暇,對自己統領的小隊沒空指揮。陣內各小隊你推我擠,無從配合,陣形大亂。一旦陣形混亂,就像百貨商場着了火一樣,人相紛擾,等着挨收拾了。當此良機,趙國後續戰車和大隊步兵有秩序地接踵殺至,把中山兵殺的七零八亂。趙國騎兵成功地實現了突破敵陣前沿弩手以及亂其陣列的作用(所謂“亂大衆”)。
  “追擊逃跑的敵人不要超過一百步距離”,這是大周朝從前“為戰以禮”時的規定(戰車確實也追不遠),現在是根本沒人聽了。久經沙場的戰馬,對潰逃的中山兵像苜蓿草一樣戀戀不捨,瞬息之間追至,由後而前,一矛搠死。
  但是中山人也不是白被叫做“以色列”的,他們血統生猛(白狄)而又掌握高科技。其中吾丘鴆就是個高科技武裝起來的大力士,這傢夥“衣鐵甲,操鐵杖”(這兩樣是戰場上少見的,趙軍都是青銅武器)。他揮舞着他沉重的鐵杖,“所擊無不碎,所衝無不陷”,把趙國士兵打得直翻白眼兒。吾丘鴆鬥到暢快的時候,幹脆“以車投車,以人投人”——星宿老怪的打法啊!
  “吾丘鴆”的鐵杖給趙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甚至專門把他紀錄在史書裏。當時趙軍都是青銅武器,而吾丘鴆是鐵製甲衣,明顯高出一格。鐵的甲頁上面還裝飾着閃爍發亮的金銀泡,至今閃爍在我們的字裏行間,也足見得中山國冶鐵文明的發達。
  從中山國到邯鄲,河北省南部這一帶鐵礦豐富,出土了大量鐵鏟、鐵斧、鐵錛、鐵攫等農具,說明鐵器廣泛進入了戰國人民生活。司馬相如的嶽父卓王孫,就是在邯鄲冶鐵爆發的。不過,鐵兵器卻絶少出土。在秦兵馬俑發現的4萬件兵器裏,鐵兵器衹有四件。這是因為生鐵雖然堅硬,但性脆,做農具合適,做武器卻不好,做成鐵劍,被敵人使勁一砸就碎了,拿着它上戰場,跟拿着砂鍋去差不多。
  生鐵不好,那麽熟鐵呢,熟鐵的韌性倒是好了,但太軟,拿它上沙場上打仗,相當於掄一把掃帚。
  所以必須把鐵變成鋼。辦法有兩個,一個是把生鐵的含碳量降下去,采勸炒鋼法”(但漢朝人才會這個,戰國人還不會);另一個辦法是把熟鐵的含碳量加上去,辦法是煅打(可以理解成敲打),一邊敲打一邊回爐加熱,把爐子裏的炭粉敲進去,提高碳度,稱做“滲碳法”——同樣也是可惜,這個技術到了戰國後期纔成熟。
  所以,青銅武器的鳴響仍然是戰國大地上最動聽的打擊樂。
  正是因為鐵不能成鋼,所以我們看到中山國個別使用的鐵杖、鐵錘、鐵鎧甲,也都是鈍器,不是利器。利器而見諸史料的實在鳳毛麟角:楚國的宛城(河南南陽)是冶鐵名都,它做成了鐵矛,刺人“慘如蜂蜇”;韓國是戰國時代的武器製造專業國,有鐵劍、鐵戟,大約也不錯。但是,這都是零星特例,未見推廣,也未見帶來多大好處:楚國自懷王以來還是墮落了,韓國則一直墮落着。看來,“唯武器論”是不行的。中山人的鐵棒子,也沒有輓救它的國運。
  (最後,吾丘鴆憑着自己的勇猛,揮着新技術武器——鐵杖,幾乎衝到了趙軍指揮官大將所站立乘禦的戰車旁,像一把鐵匕首插近趙軍勃勃跳動的心髒,直接威脅趙全軍的中樞指揮係統。趙主將一看自己危在旦夕,立刻命保鏢們一擁而上,拼死猛鬥,硬是把落了單的吾丘鴆打死了。)
  (六)
  我們不禁要問,趙武靈王為什麽要孜孜不倦地進攻三鬍和中山呢,是不是有侵掠病啊?
  首先,擴張領土可以直接增加諸侯王族徵收賦稅勞役的地面,增加了王族的財富,也就是強化了國傢的物力,從而支持進一步的擴張或者國傢防禦。
  一個諸侯王國總是要盡可能擴張,直到它達到統治能力的極限,古今都是如此。
  其次,進攻也是為了國傢防禦,不論是迫使別國當自己的小弟還是直接占領,都可以擴大自己的戰略緩衝區域,以保證不受國際上其他大國或霸主的威脅。
  不管怎麽樣,公元前305年,趙武靈王對中山國發起第一波進攻,但是戰果卻比預期的要小,北路軍奪得了兩個城邑,南路軍獲得了四個城邑,僅此而已。這種城邑,邊長不過一公裏左右。當時的中國,應該有千餘多這樣的城邑。
  兩年後,趙國又攻中山,這次則連戰果記錄都沒有,大約很不得手。這是因為中山本身力量不弱,並且有東鄰的齊國支持。齊國是背負東海的泱泱大國,它和中山結為同盟,準確的說,中山是他的小弟,它不能允許別的國際勢力捲走這片地盤。
  於是接下來的四年間,趙武靈王迫於齊國威懾,停攻中山。但是,狼如果把頭伸進了羊圈,就决不會再把身子留在圈外。趙武靈王等待着發起最後攻擊的良機。
  有能力的人自己創造機會。趙武靈武想,如果我嚮西結好秦國,再促成秦國和東方的齊國互鬥,被秦國人牽製着,齊國人就沒有力量保護他的中山小弟了,我就可以趁機把這個小羊叼來了!
  於是,公元前298年,對中山發起總攻之前,趙主父打算做一次冒險旅行:親自到秦國去,洽談結秦的事宜。親自到秦國去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可以勘察地形,為未來攻擊秦國,收集第一手準備材料。
  於是趙武靈王化名趙招,喬裝以使臣身份入秦,身邊衹帶幾名保鏢,輕裝入秦。沿途他觀察瞭解秦國風土民情,對山川形勢,尤其留心。中原大地西部,沿豫西走廊,兩側漸漸是黃土高原與低緩丘陵,可以急行軍穿插西去。但是到了逼近關中地區的時候,卻陡然聳起連綿高山。秦人在這裏依險峻而設要塞,國防堅固,正是赫赫有名的函𠔌關,很難打通。
  趙武靈王經函𠔌關進入關中平原後,看見渭水兩岸土地肥沃,林川優美,氣候合宜。進了鹹陽以後,衹見鹹陽道寬闊筆直,兩側高墻大瓦,飛檐鬥拱。趙武靈王轉了一圈,對商鞅變法以來秦國政治、生活的變化,有了一些感性認識,頗有耳目一新之感。
  他看見秦國老百姓神色淳樸,着裝穩重,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甚是規矩。軍人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而做買賣的則擡不起頭來。路上有乘車的,有坐轎的,人人臉上喜氣洋洋,甚至連擡轎子的也頗顯輕鬆,嘻嘻地笑。大傢都很高興,人生都已被政府安排得井井有條。——秦國自從商鞅變法以來,貴族子弟被斷了活路,該掃大街掃大街,自謀出路,願意當官得先去立功,於是為職業官僚的聘用掃清了道路。法傢先賢隨後建立起了一個通過法令約束來運行的高效的職業官僚政府體係。而在山東六國,分封製的餘緒根深難撼。那些貴族子弟,都進了政府,全憑着有個好爸爸。職業官僚體係,沒有建立起來。
  趙武靈王住進賓館,在等候安排會見秦昭王的短暫時間內,他微服筒從,在鹹陽城中走街串巷。他發現鹹陽市政府職能高效運轉,這從鹹陽城優異的衛生條件也可以看得出。(假如一個城市的政府瀆職,你衹要一看它亂七八糟的市面就知道了。收了稅,卻不幹活。)
  趙武靈王到處觀察,深有感觸,他間或進入茶館酒肆,諦聽周圍坐客閑聊,把很多心得,都認真詳細做了筆記,交給身邊的秘書處理。最後,他不得不承認,秦國先有秦孝公、商鞅內立法度,教民耕戰,後有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三代固守,割據要害,鞭策巴楚,並取漢中,收地千裏,有發憤東嚮之勢,成為列國最兇惡的對手。秦國的崛起,不是偶然和不可理解的,也不單是靠人民胳膊粗力氣大,而是政治的領先和清明。
  幾天之後,秦昭王接見並宴請趙國來使。秦昭王正處於青壯之年,氣宇軒昂。他看趙國使者也是中年,身材魁梧,神采奕奕。席間,“趙使”一方面代表新立的趙王嚮秦昭王致意,同時也轉達了“主父”——趙武靈王的問候。這自然引起秦昭王極大興趣,問他:“為什麽趙主父尚健在而將王位禪讓給太子。”
  我們說,趙武靈武常有心血來潮的標新立異之舉,他在幾個月前把王位傳給了自己的小兒子,然後自稱“主父”,這在諸侯世界中似乎沒有先例。
  “趙使”回答解釋中,大大宣揚“主父”超凡出俗的考慮,對下一任國傢領導人傳、幫、帶的深謀遠慮。“趙使”並為從前公孫衍組織五國合縱攻秦的事辯解,說明主其事的並非趙國,趙國主力也沒有參加,希望與秦國保持和加強雙邊合作。“趙使”還巧妙地從秦昭王口中瞭解到,秦國近期內的主攻方向是魏韓,因為韓魏近年來一直受齊國籠絡,隨齊人出兵徵戰(比如攻楚懷王),齊、韓、魏走到了同一各戰綫,對秦國構成了威脅。秦昭王要把韓魏打回來,瓦解齊韓魏聯盟。“趙使”提着的心放立刻下了,主攻方向不是我們趙國就好了,回去以後,我們可以放心繼續北驅三鬍、東攻中山了東攻中山了。
  “趙使”還正式請求,秦趙兩國結為盟國。
  秦昭王接受“趙使”的請求,宣佈秦趙結盟。
  秦昭王之所以願意與趙國建立結盟關係,是因為齊國已經籠絡了韓魏,秦必須籠絡上趙國,纔免得自己身單力孤。一旦秦人與齊、韓、魏三國聯盟對抗的時候,趙武靈王不會從北方撫秦國項背,乘機毆打秦國,所以這裏要秦、趙結好。至於齊國怎麽籠絡到了韓魏,那也不奇怪,就是因為在上一屆秦武王時期,秦國違背張儀的連橫韓魏政策,貪圖眼前利益,頻頻對韓魏用兵,這倆被打急眼了,所以投靠東邊的齊國去了,建立齊、韓、魏陣綫,剛剛還幫着齊國去打了楚國。
  宴罷,“趙使”離身回國,秦昭王也回去休息。他躺在床上,越睡卻睡不好,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對不起,那時候還沒有)回想起白天的“趙使”形象來,以及他的音容笑貌。“趙使”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的非同常人的電磁波,深深刺激着年輕的秦昭王——這個人好像比我還像王。
  “我感覺他其狀甚偉,非人臣之度。”秦昭王自己對自己說。他翻來覆去想着白天的對話,直到糊裏糊塗睡去。幾天之後,秦昭王越想越不放心,傳令追“趙使”回來。
  哪裏去追啊,趙主父已經圓滿執行了窺秦計劃,脫身離開秦境,從函𠔌關回國了。秦昭王事後通過多種渠道瞭解到,所謂“趙使”,其實就是趙武靈王自己!秦昭王聞訊,無限嗟訝。
  趙主父回來之後,齊國發起的齊、韓、魏與秦國的三年戰爭正式爆發(詳見下一章第三節)。趙國信守結秦承諾,沒有幫着合縱的齊、韓、魏三國打秦國,秦國應該很感謝他。趙秦關係繼續保持良好,並且趙主父利用齊、秦倆大陣營對抗的時機,對中山發起“終結”性總攻,並在齊、韓、魏與秦國的三年戰爭末尾,攻滅了煊赫一時的中山。
  趙武靈武不愧為深謀遠慮之人,他利用齊人與秦人對抗的寶貴時機,滅掉了中山,盡得河北省中部的大片土地,時間是公元前296年,訪秦後的第二年。而“中山”,這個代表着戎狄最高成就、閃爍着文明之光的國傢,從戰國的版圖上被抹去了,衹剩下它的夯土城墻,殘垣斷壑,至今還聳立在河北大地的什麽麥田裏。
  趙武靈王如何對待他所俘虜的中山王呢,出於善意,趙武靈王替他選了一個艱苦卓絶的地方去養老——貧睏的陝北榆林地區,那裏用“詩人”的話描述就是“三邊沒有樹石頭少,莊戶人的日子過不了”(這是詩人嗎?)。當然,“詩人”描述的是現代的陝北,當初還是有一點林子的(所以時稱“榆中”,有榆樹林),不過,因為缺水,衹有一些狄人和三鬍在此遊蕩,地貧衹適合遊牧。
  中山人對陝北不陌生,他們就是從陝北出來的是狄人,在花花世界闖了一圈之後,又被打了回來。終點又回到了起點,被遣送回原籍時纔發現。中山王呆在陝北小木屋,望着明淨的、蔚藍的、清新的但是無利可圖的大天空,不知作何感想。風雲不與,徒求無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無奈埃
  我想,中山王的後半生應該過得很有意義,一心投入到開發民智和扶助當地文教事業上,這也是趙武靈王弄他回來定居的原因——支邊,因為他是一個很有書捲氣的人,適合來此傳播文化。當初,趙武靈王曾經派偵察官去刺探中山,回來後這樣描述中山王:“中山王喜歡跟知識分子交朋友,見到讀書人就平等抗禮、稱兄道弟。他經常送溫暖下鄉,坐着帶有華蓋的車子,到窮巷陋房裏拜訪離退休的‘老教授’,問寒問暖。至於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岩穴之士’(就是隱士啦),那就奉為上賓,他簡直就嚮侍奉爹一樣侍奉他們。”
  趙武靈王一聽,大驚:“完啦,這不是賢君嗎,這樣的賢君,我肯定打不過他了。”
  “不然。以我之見,中山王喜歡把‘岩穴之士’召到朝堂上奉為顯貴,那麽將士們就沒有激情在外作業務(——就是殺敵啊)。他上尊學者,那麽農夫就不肯老老實實修地球,都想着酸文假醋地閉眼念經,農田於是荒怠了,國傢就貧窮了。耕者懶惰,而戰士怠懦。這樣的國傢,不亡國纔怪呢。您趕緊打它吧。”
  事實確實如此,中山國出土的青銅器銘文裏,用它的鳥篆文字,大講“天命、忠、孝、仁、禮、慈愛”之類不合時宜的東西。大約他也是孟子“仁者無敵”歪理邪說的受害者。在列強紛爭的時代裏,放着好好的狄人不當,偏去學當聖人之徒,扮成博雅君子;不學法傢的賞罰、強兵、富國之術,而聽聖人之徒鬍扯,真是取死有道,不亡待何。
  如今,倘若你去河北省石傢莊地區的平山縣,可以看見中山國都的遺跡。那裏出土的逾萬件精美文物,證實着中山國往昔的輝煌,也證實着中山人確實“漢化”得很厲害:“四鹿、四竜、四凰”十二衹禽獸托着幾案讓你吃飯,“銅身銀首寶石鑲睛”的舉着燈的傭人,寬袍大袖,還有中國最早的碑刻,世界最早的地圖,甚至兩壺老酒,清澈透明,放在青銅壺裏,開蓋後,還冒着2300年前的濃香,共計十多斤,也是中國最老的酒。不過,據說河南挖出過商朝的酒,那就更老了。
  如今,石傢莊市內主街,叫做中山路,東西貫穿很長。但我們寧可認為這個“中山路”,不是紀念孫中山的,而是追想這一帶的中山國的。
  (七)
  據說,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偉大女性,甚至兩個。現在我們把視角,轉移到趙武靈王的私生活上吧。
  趙武靈王少年即位,在位第五年的時候就去韓國娶夫人——韓國不是善於給美女整容的那個Kotea,而是中原河南省中部鄭州地區的——娶來了韓宣惠王的女兒。當時的諸侯婚禮叫做“聘”,據說是人皇爺爺和人祖奶奶——伏曦、女媧老兩口製定的,羅裏羅嗦,一共分六部分。
  第一是,納采。就是諸侯國君派大夫去別的國傢求婚。不能空手去,要帶着各種好東西,裏邊必須有一隻大雁。大雁這種鳥最喜歡兩衹鳥一起過了,中間死掉一個,另一個終身不再成雙。雁可以象徵忠貞。
  第二步是問名,問一下許配過來的是哪位姑娘。原來,女傢準備嫁出哪一個妹妹,由他們自行决定埃夫傢衹能聽天由命看運氣。Faint!
  第三步是納吉。就是到祖廟裏算一算“八字”是否合適,看誰會不會剋誰。老祖宗的在天之靈會通過一定的方式,在祖廟裏表達自己的看法。
  第四步,送彩禮。趙武靈王這樣的國君,送的是什麽高檔彩禮,自然不是我們草民可以過問的了。
  第五步,請期,就是定日子,是“五一節”還是“國慶節”,什麽時候辦事埃按規矩,這個日期應該由男方决定,但是他們很虛偽,一定要女方定。女方不肯定,他們就再三去“請期”,最後,男方纔把早就考慮好的日期通知女方,就完了。
  第六步,親迎。新郎帶着一隻大雁,坐着馬車到女方傢來了,新郎提着大雁進去,然後還要拜一下大雁。這時候他的老丈人帶着女兒出來,把女兒交給他之前勸女兒:“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1(意思是,要聽老公的話)。她媽媽也要囑咐她:“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1(夜裏也要聽他的阿)。然後新郎親自為老婆駕車,車輪三轉以後他下車,把車鑰匙交給“伴郎”,讓“伴郎”開車帶着媳婦和他回去。
  趙武靈王去韓國娶媳婦,多半不會親迎,請一個高級官僚去迎接就行了。趙武靈王則呆在邯鄲,暗暗禱告:“希望是個好看的!希望是個好看的1——他非但不能决定老韓會嫁他哪個女兒,連這女兒長什麽樣,也從無知道。在當時,娶夫人是政治任務,為了加強韓、趙關係的,感情和相貌都在其次,好在未來還可以娶個妾來彌補夫人在感情和相貌上的不足。
  韓宣惠王的女兒嫁過來了,一看,還可以,面色白皙,挺文靜,就是有點胖,不愛說話,齊耳短發還戴着個眼鏡,總之有點像小學老師,不好不壞(我瞎猜的)。小兩口先結婚,後戀愛,互相尊敬,爭一對模範夫妻,當趙國上下的家庭表率。他們還聯合生下了一個兒子,叫做“公子章”,因為是老大,記做“公子章(big)”。
  等公子章(big)到了十歲左右的時候,趙武靈王三十來歲,夫人卻不註意保養,隨着歲月流逝,越來越胖了。從前不愛說話的她,把儲存起來的話都用在了婚後,變本加厲地說個沒完。“老公啊,我的腿是多做些日光浴,曬黑點好看呢,還是保持白皙比較好看?”她撒嬌道。
  趙武靈王冷冷地說:“我個人認為腿還是細一點比較好。”
  “矮~~!氣死我啦!!!1夫人氣得張牙舞爪,直拿腦袋撞地。
  由於老婆越來越老,趙武靈王感情上單調苦悶,就開始經常做夢夢見美女。當時夢中情景十分朦朧,還帶着一點羞澀。先是出現一個玲瓏的高臺樓閣,夢中樓閣籠罩着縹緲的夜色,樓臺欄幹裏邊出現一個神仙姐姐,腮上妝成一抹淡淡的薄媚,離合中的神光中透出樓下的漴漴水聲。
  神仙姐姐走下樓來,步入青青的溪水。流波掀扯着她輕紗的長裙。隨着腰間紈帶在她的一雙素手中解開,她揚起輕綃的廣袖,揭開柔膩的衣波,帶着如花的笑意,勾引着我們的趙武靈王。趙武靈王極力想象着這神仙女子的胴體,就像互聯網上打開一個寫真美女的畫片。趙武靈王焦急地盼着屏幕上的美女一行行地被掃描打開:火辣辣的身材,凹凸有緻的美體,火樣的嗚咽的溫煦的短柳的腰肢,在他的視野中一行行掃描打開,月華包裹着她的秀骨,火焰舞蹈着她的盛年。她正俯下身,彎腰撩起水波,一剎那形成奇美的溫順的麯綫,抖落開的青春似水流暢,光滑的外表給人以無比柔美的體驗,正在無比欣悅忘我之際,這臺機器死機了!
  該死的!趙武靈王叫苦連天,一屁股坐起來,發現美女正在淡出隱約的河面,在微薄的殘影之外越來越遠,他看見的衹有旁邊自己的老婆。趙武靈王立刻趴在床上想重新體驗剛纔的情景,可是死掉的機器再也連不上網了。那屏幕上原本打開的一半彎腰的美體,由於他胡亂的幾次刷新,索性變成了頁面無法顯示的噩耗。趙武靈王氣急敗壞,一宿翻來覆去,思緒沸騰,拼命追憶,慘淡無眠。次日,他鼻子上堵着破布(阻止鼻血),叫人來解夢。
  禦醫們聽了他描述的夢中傳奇,就說道:“這樣的夢,表示了您性意識的成熟和覺醒,一旦開始了,以後還要做很多神仙姐姐的夢哩。”
  趙武靈王急駡道:“鬍說,我都有一個孩子了,還什麽性成熟哩!覺醒哩1
  還是史學家比較有學問,史學家翻閱了古籍,然後發誓道:“這個神仙姐姐和您的夢中相會,早在祖宗趙簡子時代,就已被上帝確定並且記錄在史籍啦。咱們的老祖宗、開國之主趙簡子時代的占星傢預言說,趙簡子的後代裏邊,會有人夢見大舜的後代美眉,並且與之成為伉儷啊!那豈不是就是說您阿?”
  趙武靈王說夢
  趙武靈王聽後渾身打擺子。
  大臣們這時候,都也在紛紛議論君王的香脂柔紗的夢,甚至爭論夢中姐姐的眼皮是單是雙。史學家說:“能不能請大王描述一下夢中那個美眉的樣子。”
  趙武靈王語無倫次地說了一些。
  大臣吳廣分開人群,說:“大王,衆所周知我是大舜的後代。我傢裏就有一女兒,長相即與大王剛纔描述的一模一樣,名叫孟姚。”
  是嗎?趕快請來一覘!
  於是孟姚妹妹來了,正是夢中那個版本的美女耶!這位大舜的後代美眉,性格活潑,天色絶倫,然而在趙武靈王面前卻有意含羞,那紅紅的雙頰和粉頸,隨着緊張的心跳註滿了無限的含蓄;最是那一彎腰的溫柔,像一朵水仙花不勝三級風的嬌羞。趙武靈王一見傾心,愛的死去活來,當即宣佈辦理結婚登記手續。
  於是,倆人結婚了,刻骨相愛,朝夕斯守,史書上說,趙武靈王為之數年不遠出巡行(司馬遷說的)。這是中國古代比較有名的一個緣分天定的美麗愛情故事。
  趙武靈王把孟姚小姐愛稱為“吳娃”,因為她爸爸姓吳,而“娃”字在當時就是PLMM的意思。從前吳王夫差有“館娃宮”,是修給美女妹妹西施住的,娃就是美女,“館娃宮”就是PLMMDormitray(美女集中營)的意思。
  漂亮妹妹吳娃,不久為趙武靈王生下了一個小兒子,小傢夥很可愛,誕生在鬍服騎射之初,取名公子何,我們把他記做“公子何(small)”。為什麽這麽記呢,是為了跟原配夫人生下的公子章(big)相區分開。而我們可憐的原配夫人(來自韓國的),則壽數不長,大約由於越來越胖吧,呼吸道和循環係統都不太好,終於在吳娃入宮之後死掉了,香魂裊裊了。
  於是,趙武靈王把心愛的吳娃立為正夫人,吳娃的可愛孩子“公子何(small)”,也順理成章成了太子,國傢繼承人。這看上去似乎是個無懈可擊的美好家庭,誰能想到災難正在暗自醖釀,原配韓國夫人的兒子“公子章(big)”,將要惹出一場血濺沙丘的宮廷驚變。
  (八)
  公子章(big)失去了太子位,滿腹煩憂,有時他在半夜的院子裏,像狼一樣對着月亮嘆道:“老爹啊,你就這樣把我廢了嗎。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廢長立幼啊?我的命好苦啊1然後他就又回到房間裏作詩:“青春的景象,像兩小句歌詞,動一動它的嘴唇,你就結束了。”還有,“人生啊,便這樣一日一日在矛盾中消滅掉了嗎?”
  由於長期得不到人生的答案和心理醫生的治療,公子章(big)迅速變態,二十出頭就顯示出了更年期的徵兆:經常和一些虐待狂混在一起,做些殘暴的事情(具體是什麽史書上沒有記載,我也不能杜撰,大約是肢解動物什麽的吧,甚至也包括人)。
  趙武靈王也覺得這個孩子挺可憐,就給了他一個諸侯國內的最高待遇——封君,把他封到河北省北部軍事重地代郡,做“安陽君”。這個决定也是因為在從前攻打中山的戰役中,公子章(big)曾經統領中軍參加戰鬥,但有沒有功勞史書上就沒有提及。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沒有苦勞也有疲勞的,實在連疲勞都沒有,至少有牢騷。爸爸為了安撫他的牢騷,就讓他當了“安陽君”。
  “安陽君”這種封君制度,是從前春秋時代分封卿大夫的傳統餘緒,如今戰國時代普遍強化了王權,分封制度容易導致為霸一方,所以被各國法傢改革者不同程度地抑製了,但是王族親貴憑着裙帶關係當上封君的例子還是很多。公子章(big)被封為“安陽君”就是一例。封君對封地擁有行政上的治理權和徵稅權,還可以有武裝部隊。不過,發兵的權力掌握在中央而不在他手裏,這是為了避免封君作亂的。為了更好地防止封君造反,上幹王權,中央還要派一個“相”到他的封地上擔任行政長官工作。這個“相”就像象棋裏邊老帥旁邊的那個“相”,貌似保護着老帥,其實保持一定距離,衹能繞着田字格走,不能跟老帥粘乎到一起。它還要管着老帥不許它出格。總之,“相”等於是中央派來的監督員。趙主父封公子章(big)到代郡為安陽君以後,派“殘忍好殺”的田不禮前去當相。事實證明,這就等於把小紅帽交給狼外婆去照管。
  這回好了,牢騷滿腹的公子章(big)和他的狗頭大“相”田不禮,呆在天高皇帝遠的代郡,能幹出什麽好事來。田不禮這名字和田伯光差不多,如果是這樣,他們在代郡也沒少調戲霸占婦女。霸占婦女倒沒關係,倒黴的是,作為“相”,“田不禮”根本不走他的“田”字格,而是鑽到格裏,跟公子章(big)粘乎得親密無間,倆人整天關屋裏密謀,組織黨羽,積蓄實力,暗中磨劍,以求一逞,想對自己的弟弟下毒手。他倆像電子和質子一樣緊緊抱在一起。
  無獨有偶,邯鄲城裏也有一對兒質子、電子,一樣的心懷叵測。這倆人就是老腦筋銹豆了的、死活不肯穿鬍服的、趙武靈王的叔叔公子成,以及他的電子李兌。公子成每天對着現代化的褲子咬牙切齒,雖然趙武靈王的說服迫使他套上了褲子,但褲子裏邊仍然是喇叭裙子。冰與炭怎能同爐,老腦筋怎能與改革者合拍。他恨不得扒掉褲子出去裸奔。跟他合拍的衹有他的電子李兌。
  李兌是個野心傢,這一天攛掇說:“公子成,您知道嗎?人民都盼着您上崗呢!國傢政事不能掌握在那些頭腦發熱者的手裏,新新人類早晚毀了祖宗的基業。大傢都等着您掌權為相呢!您是輩分最高的貴族啊1
  “是嗎?可是現在,政事都掌握在肥義手裏,這老傢夥是前朝老臣,脾氣倔,堅定不移地執行趙主父的錯誤的修正主義路綫,把老祖宗的規矩都給修正啦1
  “憑我地三寸之舌當空舞動,我幾句話就能說他下野,換上您當相國!您瞧我的吧。”
  於是,李兌去找肥義運動口舌:“老肥啊,您現在發現了沒有,從前的太子公子章(big),失去了王位繼承權以後,更年期就提前來到了,變得驕橫傲慢,對王位耿耿於懷。如今他去了代郡,更是黨羽衆多,淵深難管。田不禮跟他呆在一起,倆人都是狠人,狠人加狠人,必有陰謀賊起。未來朝堂上,難免有血光之災埃您作為老一輩國傢幹部,朝堂上的珍寶,地位最高,責任最大,一旦他們嚮幼太子發難,勢必先從您身上下手,因為您是幼太子的庇護人耶。作為一個君子,您更是個明白人,何必成為災禍爬升的梯子,仇怨集中的靶子呢。您何不傳相位給公子成,然後自稱有病,回傢養老,遠災避禍,安全下樁,善始善終呢?”?
  肥義不傻,公子成、李兌的安全下樁說,是想搶相位,破壞改革。於是斷然回絶道:“大王披堅執銳,日理萬機,所以把輔佐年幼太子的任務委托給了我,要我堅守一心,誓死不移。我把這話都鄭重地寫在竹簡上了。如今公子章(big)妄圖謀害他的弟弟,我卻畏懼避讓,那對得起竹簡嗎?我衹要求實踐我的諾言,並不要求保全我的性命。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但請你不要再說了。”
  肥義還引用了“死者復生,生者不愧”這句名言強調自己的立場,意思是,接受了死者生前的委托,一定就要履行諾言,即使死者復生,見到我詢問,我也能當面無愧。“死者復生,生者不愧”這話是從前晉獻公時代的老荀息說的,老荀息受命輔佐晉獻公與驪姬的兒子奚齊,最後把孩子輔佐死了,自己也以身殉主,是晉國的一段慷慨往事,誰都知道。肥義引用荀息的話,仿佛把一種不詳的預言,撒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趙國上空。公元前三世紀初趙國天空的色澤,正一刻不停地暗淡下來。
  李兌碰了一鼻子灰,說:“諾,子勉之矣1就走掉了。意思是,OK,那您好自為之吧。
  接下來,李兌與公子成沆瀣一氣,像質子跟電子抱成團,並且通過化學鍵不斷聯絡其他各傢勢力貴族,滾成一黨,準備廢掉趙武靈王,換成別人當主子,並且由着他倆專權攬政。不提。
  瀟水曰:公子成、公子章,是凡“公子什麽”,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國君的親族,特權階級,不受外人製約。肥義雖然是相國,但是個外人,也拿他們沒辦法。明知他們居心叵測,卻無能為力,衹能等着激變的那一天到了,自己拼上老命,有死而已,盡進人臣的道義罷了。秦國就比較好,秦國扼製貴族政治,聘用職業官僚來管理國傢。這些職業官僚,就好控製的多,誰不老實,交付司法機構處理,輕的革職為民,重的菜市口問斬,說解决就解决了,輕鬆優美。
  順便說一句,現在看電視劇,一個古裝美女,對着一個落魄書生,或者一個有錢地主的兒子,一口一個地喊他公子:“公子——!您忘了雨傘了耶~。”其實,公子哪能這樣濫叫呢,一定是公——即國君(比如晉文公)的兒子,才能叫公子。
  (九)
  趙武靈王如果在現代企業上班,一定不被人事部喜歡,因為不安分,是個JobHopper(頻繁跳槽者)。公元前298年,他連大王的位置都坐得厭了,就別出心裁地把大臣們都叫到太子居住的東宮裏,宣佈說:“寡人準備把王位傳給太子,以後你們尊敬他就要像尊敬我。而我呢,我更喜歡到外面作業務,騎着馬去周圍搶地盤。以後你們就叫我主父好了。”
  在群臣錯愕的目光中,十四歲的公子何——吳娃的兒子,從太子提前轉正為國傢領導人。八九點鐘的太陽(公子何small)和晌午偏西的太陽(趙主父),一起照耀着趙國大地。說起太陽,我們要解釋一下為什麽太子要住在東宮。這是按八卦來的,風水先生都知道:八卦其中的“震卦”象徵着春雷、春分、東方、新的草樹、陽氣以及第一個兒子等等互通的意象,代表新生事務,所以太子作為第一個兒子住在東邊是符合卦象的,和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一樣,世界是他們的。西邊則是兌卦,象徵着秋分、西方、陰氣、收穫,所以王母娘娘和慈禧老太後都住在西邊。
  公子章(big)原先也是在東宮裏住過的,也是曾經闊過爽過的,但是沒媽的孩子像個草,自從母親韓國夫人去世後,爸爸喜歡上了接班夫人美女吳娃,他就給吳娃的兒子,也就是自己的異母弟弟公子何(small)騰出了地方。他像一個夭折了的太陽,離開東宮,從此開始和秋分、西方、陰氣這類字眼為伍。春風等閑度過的惶恐與夾道叢生的悵然,相伴着他。他頽然若失,時而怒火灼灼。
  趙主父命令公子何開始聽政,自己從旁邊觀窺。於是群臣貴戚宗室依班次高低,順序給年約14歲的小王公子何(small)拜舞施禮。
  下拜的姿勢是這樣的:跪姿,撅着屁股,兩手相疊落地,腦門緩緩下降,觸在雙手前方的地上(這叫做稽首);擡頭,再重複一遍,二次以頭觸地(這就叫再拜稽首,是禮儀中的最高級)。隨着再拜稽首,口中還要稱道:“下臣某某,拜見大王1
  公子何(small)在上邊,則以揖手禮相答。揖手,俗稱作揖,跟武林大俠的抱拳、拱手近似但不一樣。抱拳或者拱手,是古代軍禮的遺跡,雙手相拱,內收近胸。而作揖,是文士的禮儀,雙手相拱,外推,小臂與前胸成45度,好像燒香拜佛爺的樣子。必要的話,還可以前後搖晃小臂,配合着嘴裏面念念有詞的寒暄。
  公子何(small)正是半熟少年,位居朝堂中央,他表情僵硬,舉起手來,局促不安地答應着群臣,好像是在數鈔票,而且是替別人數,邊數邊望一眼旁邊的趙主父:下一步該幹嗎了呀,放進保險櫃裏嗎?——要不您再點點?
  這個可憐的孩子,如此···!他的美女媽媽吳娃,紅顔天妒,在六年前去世了,留下這個六神無主的孩子。趙主父從這六神無主的孩子臉上,聯想起木雞倆個字。他立刻為自己的這個聯想自責,覺得對不起孩子死去的媽媽。不過,吳娃死後,趙主父對這孩子的愛,無論如何是鬆弛了,就像一顆美麗的蘋果樹,遭蟲子蛀死了,樹梢上剩餘的一顆蘋果,也缺了光澤,失了可愛。趙主父直想把他摘了扔掉(——當然,這可能是我估計得過於嚴重)。
  這時候,另一個大蘋果,來自代郡的封君公子章big(大兒子),也到窗口來交費了,我意思說,也順次來給小王——公子何(small)施禮下拜了。他俯首貼耳趴在地上,灰頭喪臉,聳肩稱臣,一副可憐相。趙主父看了,不禁心生憐惜。老大這孩子,本來是太子來的,現在卻嚮自己的小弟弟匍匐施禮,唉,都是因為他媽媽(韓國夫人)死的更早,現在弄的這樣落魄頽然。當然,也怪他媽不漂亮,要是有吳娃那麽漂亮,就······至少她話少一點也行埃唉,吳娃雖美,不也死了嗎,皓齒紅顔也好,雀斑隕石坑顔也好,不都是如煙的過往了嗎。衹是,弄得這孩子,憑空丟掉了太子的位置,成全了上邊的邪木雞”。這孩子以前,也還曾隨我領兵出徵過的呀,有很多年,都是作為中軍將,南徵北戰跟過我的呀。趙主父猶豫着,要不要把老大也升為王呀:讓公子章(big)和公子何(small)都當王,一國兩治。趙主父對自己的大膽設想表現出震驚——他這一輩子,淨是稀奇古怪的想法了。
  但分國而治,會不會削弱國力呢。趙主父手持兩端,猶豫不絶。
  趙主父還在猶豫,但會議已經結束了。
  就像現代企業開完會要出去“拓展”一樣,趙主父這裏開完會,也要玩。他不顧會議疲勞,發揚連續作戰的優良傳統,與部分與會人員驅車到邯鄲郊外一處歷史名勝——沙丘,度假療養。
  沙丘這裏,是從前紂王命男女裸奔其中的地方,到處都是紂王留下的廢池喬木,是一處古代的“圓明園”。(我去年還開車去看過,衹有漠漠的黃土面和淡淡的麥苗。)
  趙主父在這個古代圓明園住下。晚間,趁着熱退的時候,趙主父從住宮裏出來,在外邊走走。夏日的步子還不算匆促逼人,但花朵已不像春天那麽多,郊外這樣冷僻的地方,衹有緑色是放心地汪洋着,占盡優勢。緑,可以不做提防地平安地緑下去,一時不會有尋釁的人要干涉它。但是,卻有尋釁的人要干涉人。公子章big,正在磨刀霍霍,準備幹掉公子何small!
  公子章big和他的狗頭電子田不禮,從封地代郡帶來了很多訓練有素的恐怖分子。“我們的恐怖份子有很多擅長殺小孩的,結果了公子何,趙國未來就是您的了1田不禮說。
  公子章big這時候二十六歲左右,擔心道:“但是,主父怪罪怎麽辦?”
  “我們不承認是我們殺的就是了,說是山賊殺的,(是拉登殺的)。您快决定吧,今天不動手,以後我們回了代郡,就永遠沒有機會了1
  “那我們怎麽動手?”
  “我們詐用主父的名義,召公子何出來。他一出來,就咔嚓!把他咔嚓掉1說完,田不禮拿起個大斧子。
  當時正是黃昏,公子何(small)正在自己的住宮裏看着宮人一盞一盞地點燈。暮色仿佛沉煙。因為是油燈,“瓦數”小,沒有幾十盞,照不亮一間大房子。忽然侍者稟報:“主父身體不適,請您過去探看,車子就在外面。”
  油燈裏散發出奇譎的味道,那是燈油中的香料在燃燒。公子何(small)振衣欲起,御前武警總幹事“高信”攔住:“且慢,相國肥義從前佈置過,大王您不能草率外出,按照他給我們訂的防恐程序,相國肥義會先行一步(去蹚地雷)。”
  於是,肥義被請來了,聽完情況後面色冷峻,坐上車直奔主父的方向,相陪於他的衹有一兩個侍從和五六顆夏日夜晚的螢火蟲。螢火蟲好奇地飛着。暗淡的遠天盡頭,依稀可以分辨出爐膛裏的灰燼一樣的,是天堂遠處日落後的遺景。
  漸漸走近了主父的離宮,肥義突然有了夜投荒村的感慨,腦子裏像被洗過一樣,人生恍如寄旅,政治上的鬥爭,都當不起青郊夜色的涼風埃肥義剛要大徹大悟,來自代郡的十幾名黑衣恐怖分子,像一群蝙蝠從草叢裏聯翩竄出。肥義看見月光,月光正附着在青幽的大戟主刺上直插過來,噗哧一聲,月光消失在肥老相國的身體裏。來不及叫痛,戟尖帶着血抽出來,再一轉手,戟的小橫枝攔腰一鈎,硬生生把肥義鈎下車來。另一個恐怖分子手中的大斧子則在月光下揚起,吭的一聲,一聲,又一聲,他把很多月光剁進了肥義的脖子裏。
  飛舞的螢火蟲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雖然長着復眼,卻仍然對人間的廝殺大惑不解。
  老相國肥義慘死在沙丘野道,實現了他“死者復生,生者不愧”護衛少主的千金一諾。
  恐怖份子抱起肥義的頭顱給小隊長田不禮驗看。咦,怪了,下巴怎麽長出鬍子啦?還是大鬍子,白的,咦?這不是老肥嗎!不是小王公子何(small)呀!
  (十)
  公子何(small)正呆在離宮裏等消息,肥義老師怎麽還不回來呀?身邊都是焦急的空氣。突然,宮院的大門給出響亮的回答,田不禮帶着恐怖分子和一群看熱鬧的螢火蟲從外面猛攻宮門,燒門的火光和螢火蟲一起爛漫搖擺。
  公子何(small)趕緊派御前武警總幹事高信同志帶着人衝出去搏鬥,兩部殺人機器硬碰硬撞擊在一起。劍戟的拼殺聲和慘叫聲讓雙方都不寒而慄。田不禮之徒已經衝進燃燒的大門,嚮高信發動全力進攻,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果對手。然而他過低估計了武警部隊的反擊能力,反恐練習是肥義從前一再叮囑的重點工作。高信一邊指揮抵抗,一邊迅速用車子塞住殿門,分人固守在夯土的臺子上,憑藉臺子高度優勢嚮下射擊。
  由於高信拼死抵抗,田不禮之徒暫時退出燃燒的院子,在外面修整之後再次進攻。公子何(small)的宮門被越來越多的死屍所裝飾。
  史書上沒有記載趙主父對戰鬥的進程是否知曉,他很可能正在遠處自己的宮院裏呼呼大睡,衹在夢中看見一點火光。到底他是不是知曉,史書上沒有給出相關答案。好在答案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史書上接下來談到了公子成、李兌一夥,倆人早就預見了公子章big會嚮弟弟發難,所以早有準備,聯絡了附近四個城邑士兵,整裝待發。衹要趙氏傢族內部發生驚變,他們就前來干涉,渾水摸魚,殺死他們所討厭的趙武靈王,以報當年強迫他們穿褲子之仇。
  這四個城邑的正規軍開到沙丘,先是救出瑟瑟發抖的小王公子何small,然後猛攻公子章big。公子章big的恐怖分子區區數十名而已,哪裏是職業軍人的對手,頃刻被打得死光光。田不禮一見事急,逃得比較慢,被追軍殺死。公子章big的腳力比較快,方向感也比較強,拼命往趙主父離宮那邊跑。後面一大堆軍人追他。
  公子章big一頭衝在趙主父宮門上,發出一聲豬嚎:“快開門啊,快開門啊,要殺人啦——1
  他的哭嚎實在太大聲了,導致一些狗都從宮墻洞裏爬出來看着他。
  趙主父趕緊打開門看,是自己蓬頭垢面的大兒子,鞋子和幾顆牙齒已經跑丟了,外邊的戰車帶着兵也撞上來了。好在車子有剎車裝置(木製的,叫做鞅),砰地一聲勉強剎住在門檻上,捲起一團古代塵土。
  “怎麽會醬紫(趙主父太急了,把‘這樣子’說成了‘醬紫’)1他望着自己三分似鬼的大兒子。
  趙主父趕緊用胳膊護住大兒子,說:“這是怎麽回事?有人要造反嗎???!!1
  “主父*—”李兌站在車上解釋,“公子章發動恐怖襲擊,要殘害小王公子何。如果不是我們及時趕來,小王已經喪命了。我們已經救出小王,快請主父交出公子章,以正刑法。”說完,在車上拱手。
  如果你是趙主父,你會怎麽辦呢?趙主父把公子章(big)放進院內,然後轟走外面的兵車,關上宮門,他就是這麽做的——總的先把孩子叫進去瞭解瞭解情況再說吧。但是公子成、李兌的不臣之心已經逐漸展露,他們居然並不退走,而是用大兵把趙主父的離宮團團圍住,扯着嗓子,敲着鼓喊:“公子章!——公子章!——公子章!——公*—子*—章!!1
  (好像歌迷們在演唱會上一起喊着歌星的名字讓他出場一樣。)
  不提這些急着要見“歌星”的士兵,趙主父把公子章(big)接進院子,然後怎麽樣了呢?有三種可能:
  1、趙主父命令公子章(big)自殺,以正其陰謀弒小王公子何(small)之罪。公子章(big)沒話說了,衹好自殺,找宮人用繩把自己在院子裏勒死了。
  2、趙主父交出公子章(big),後者被外面的大兵不經審判,立刻殺死,沒有使用繩子(這比較體面),而是用大斧子(這比較爽)。
  3、不交出公子章(big),於是外面的大兵一擁而入,像抓小雞子似的,揪住滿院子飛跑的公子章(big),就地正法,然後大兵退出院子繼續圍困。
  史書上沒有給出正確選項,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得知故事的正確答案:公子章(big)死掉了,怎麽死的不知道。外面的大兵並沒有因此而解圍。公子成、李兌反倒繼續包圍宮墻,並且宣佈:“宮裏的人等都給我聽着,馬上給我出來,我們馬上就要封門啦!誰不出來,夷滅三族1
  宮裏頭的勤雜保衛人員一聽,媽呀,快跑吧!扔了掃帚、菜刀,抱着腦袋,像躲地震一樣,全衝出去了。
  公子成、李兌一夥的叛亂行徑已經昭然。他們是藉平定公子章(big)、公子何(small)之間的火並為藉口,擁兵政變,試圖害死特立獨行的趙武靈王。但他們並不敢直接衝進來殺趙主父,遂决定把他活活睏死。
  趙主父很快,就清晰自己已入絶境。他所拿不準的是圍宮者的决心有多大。隨着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圍宮者的决心動搖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到了當天日落,夜深了,月亮出來了,蟋蟀唱起歌來了,好事之徒螢火蟲們又瞪着不解人事的復眼看熱鬧來了,圍宮者的决心仍然沒有動遙而趙主父的肚子,則開始咕咕叫。
  次日,趙主父從寢室裏起來,覺得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廚房裏看看有沒有吃的。廚房裏奇形怪狀的砧板和竈具迎接了這個沒有任何烹飪知識的國傢領導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到廚房來。
  廚房裏有沒有食物呢?我們回答是有的。否則趙主父無法按史書記載繼續又活了三個月(當今世界絶食的最高記錄是44天)。
  廚房除了有米以外,趙主父還欣慰地看到,地板上還有一隻小雞,它一條腿被繩子綁着,正用敬仰的目光仰望着這個視察廚房的大人物。
  善於學習的趙主父决定自己做飯豐衣足食。他給自己做了一個大廚帽,戴在頭上,每天照着“排餐表”在廚房裏大動鍋勺,忙進忙出,跑得不亦樂乎。一個月過後,他的廚藝已經接近了一級廚師水平。那衹小雞也成了他飼養的優美寵物。小雞也沒有辜負他,給他生出了新鮮的紅皮兒雞蛋。每天一枚。趙主父把雞蛋腌在盆子裏,預備等到了鼕天,雞寵物工作減産的時候再摸出來吃。
  總之,兩個月過去了,可口的飲食使趙主父營養狀況非常之好,以至於每天需要在院子裏做減肥運動——打打太極拳,跑跑步,體會着平民生活的樂趣。他每天運動完畢以後熱汗淋漓、油光滿面的興奮樣子,讓墻外曬得黝黑的大兵們十分生氣:“照這樣下去,趙主父要返老還童了。”
  (十一)
  六十天過去了。六十天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美好田園生活,陶冶着趙主父。
  圍宮的大兵們終於不能忍受趙主父這麽瀟灑了。他們衝進來,把廚房裏的給養席捲一空而去,哪怕一片菜葉也不留,連趙主父排的“排餐表”也沒幸免,看你還怎麽活!
  趙主父是個剛強的人,沒有一句哀求的話,他用豁達平靜的面孔看着對食物施暴的大兵哥。你們小小的詭計,公子成,就要得逞了。趙主父無限輕衊地想。
  為什麽沒有援兵呢?事實上,以公子成這樣有資格的老貴族兼主父親叔叔的身份來造反,會有哪個朝臣站出來對抗他呢?《戰國策》中記載了很多趙國貴族反對鬍服改革的言論,說明他們願意看見趙武靈王被廢。公子成的造反行為其實代表着整個貴族群體。趙武靈王又不註意加強王權(反倒主動放棄權柄,讓位給年幼的兒子),終於導致公子成、李兌這些守舊貴族與野心傢,結起黨來,勢力可觀,最終威脅了他。這是趙主父從前的失算埃“霸業已隨流水去,古愁猶帶夕陽來。”——當年齊桓公在最後的日子裏,也是這麽想的吧。
  這時,“咯咯~嘎~~~”拼命的一串尖叫聲打斷了趙主父的思路。是那群大兵哥,在席捲了廚房裏的所有糧食以後,發現了在院子裏“閑庭信步”的這衹雞寵物,於是一個大兵樂了,一手端着大戟,一手撒開來,滿院子追拿這衹連撲騰再竄的小母雞。趙主父連忙跑出去,斷喝道:“Leaveitalone*—”(趙主父一激動,把英文喊出來了。)
  那個大兵被震得如觸電一般,大戟砰地掉在地上,半天動不開身子。趙主父抱起這衹驚惶失措的可愛的小母雞,對反叛分子們一眼也不看地,轉身踱回屋裏去。大兵哥被嚇得幾乎半身不遂,在戰友的攙扶下,褲子上帶着尿,纔勉強挪了出去。
  世界重新安靜下來,廚房裏空無一物,就剩趙主父和這衹小母雞呆在空曠的宮院裏了。
  趙主父决定即便餓死也不吃這個雞寵物。他給這個小母雞起了個時尚的名字,叫“星期五”,用以紀念絶食日開始的這黑色的一天。
  又是十天過去了,趙主父開始變得消瘦。從宮墻上頭,他可以眺望見外邊自由的夏天。夏天的大隊人馬已經開始離去,偶然的黃葉從墻上抖擻着飄下,標志着秋意的潛生。但是夏天佈置在人間的大隊車馬仍然堅守在墻外。墻頭邊的樹葉相互簇擁着,葉片斑雜,潑濺出耀眼陽光,仿佛水一樣流溢迴旋。
  絶食二十天以後,現年40歲左右的趙主父開始變得焦躁不安,鼻子不斷地流血,並且大聲叫喊着需要食物。他跑到廚房裏瘋狂地用力敲打着爐竈,四肢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身體不停地顫抖,衝着外邊大喊大叫:“我想要吃煎雞蛋、西紅柿、土豆罐頭、咖啡、麥片粥和烤面包1(對不起,這不是趙主父,這是美國那個創下絶食世界記錄的志願者在熬得受不了的時候喊的。趙主父應該這麽喊——我要吃烤羊羔肉、炸天鵝、烹野雞、燒雁、搗珍和魚肉醬——!)
  趙武靈王
  又五天以後,趙主父開始出現幻覺,他感到四面的墻壁在用力地擠壓着他,空間變得越來越校四面的墻壁緊緊地禁錮着他,好像擠進了他的大腦,像老虎鉗一樣死死地擰着他的腦袋。然而那衹無憂無慮的小母雞——“星期五”,則愉快地在院子裏踱步,偶爾吃一下泥土裏扒出來的小蟲。
  隨後的日子裏,“星期五”發現,趙主父變得異常平靜,他臥在冰涼的床上一聲不響。從前的事情,堆堆疊疊地塞在趙主父的意識裏,使他變得越來越平靜。趙主父他纍了,像一匹馬在月光裏卸下疲倦,臥倒在地,想起往事、勞累和幸福,聆聽着宮墻外的聲響,直到幾乎忘記自己的耳朵。
  而宮院的樹杈上,有一傢勤勉的雀夫婦搭了個小窩,常常嘰嘰地叫。在一個風雨之夜,搖撼的枝條把一隻小雛鳥拋到地面上。次日清晨,“星期五”興衝衝地跑進來報告這個好消息。趙主父這時情緒比較穩定,他拖着虛弱的身子,跟着雞寵物出去,蹣跚着走到院子裏,看見那衹絶望的小雛鳥,已經衹剩半條命了,螞蟻們開始圍攻它稀疏僵濕的翅膀。
  趙主父找來一些幹柴,用古代打火機——有兩種,燧石或者燧木,前者靠敲擊,後者靠鑽磨——趙主父和“星期五”一起努力,把火打着,烤了小雛鳥吃了。剛下咽的時候,很久沒有吃東西的趙主父感覺好像一塊鐵進了食道,跟楊利偉剛從太空下來進食時一樣。
  憑着樹杈上的這三五衹小雛鳥——趙主父想辦法把它們逐個夠了下來——趙主父又維持了二十來天生命。終於,到被圍困的一百餘天頭上,曾經金戈鐵馬、馳騁沙場的趙主父,曾經敢於作為、年富力強、破舊圖新,在磨難中成長為一位富有經驗、胸有謀略的君主,正欲大有作為的他,在守舊的貴族勢力的聯合反撲下,活活餓死了。
  秋風搖搖,濾走了夏日裏的繁華和人聲浮響,趙主父帶走了中原人民的驕傲與雄心。趙國人們雙眼迷朦,他與黃河上下的濤聲,一起寂靜無語。在死者的瞳孔裏,緩緩熄滅的是一小團怒火。陪着這個孤獨的、須發灰長、消瘦枯幹的逝者的,是院子裏金黃陽光下,來回踱着步,偶爾輕輕叫一叫的,那衹幸福的雞寵物。
  趙主父死後被謚為“靈”——不走正路,靈動乖張的意思,是貶稱。這是保守的趙國貴族對於改革者的評價。不過,趙武靈王以身殉了自己的個性和理想,求靈得靈,又何憾哉。
  他雖已化為塵土和嘆息,褲子卻永久地保留了下來,直到今天。
  瀟水曰:
  趙武靈王特立獨行,他的想法總是和別人不一樣。而他所餓死的“沙丘”,也是個風景旖旎的了不起的地方,現在邯鄲東北的廣宗縣境內,至今仍有一些遺跡,露着幾片廢銅斷瓦。但當年的沙丘比這絢麗百倍:距今3000年前,商朝最末一代帝王商紂王的都城,就在沙丘以南150公裏的河南安陽(現稱殷墟)。商紂王跑到沙丘去,在沙丘大興土木,造了一個很大的古代苑圃(動植物園),飼養珍禽異獸,培植奇花異木,並建立了“酒池、肉林”兩個著名景點,使男女群衆演員裸奔其中,追逐遊戲,狂歌濫飲,提前進入大同社會,這是我們熟悉並且嚮往的。其實這不是紂王荒淫,說紂王荒淫是不懂歷史,當時結婚成傢還不流行,一半以上的人打着一輩子的光棍(證據是未見其夫妻合葬)。紂王等國傢領導人需要考慮弱勢階層的疾苦,窮人花不起結婚和建傢傳嗣的錢,於是命窮的光棍男女們在此裸奔,用意是非常良好的。即便後代的大周朝也規定在仲春時節“奔者不禁”。紂王的沙丘,和大周朝的齊國桑林、鄭國洧水河邊等地一樣,正是光棍男女們的歡樂𠔌,士與女“贈之以芍藥”,然後就“且樂”去了。所以,沒有證據現實商紂王是個暴虐荒淫的傢夥,他不過是個末代帝王,和其他末代帝王一樣的普通的失敗者罷了,然而中國人似乎非常喜歡對失敗者潑得滿身髒水。
  不管怎麽樣,沙丘自古是個娛樂産業發達的地區。到了趙武靈王時代,仍然有紂王的苑臺廢墟存在。趙武靈王捨不得讓它荒棄,於是翻修了這一歷史景點,又曾建了樓堂館所,流水花園,作為幹部開會、療養和接受歷史傳統教育的基地,並且死在這裏。他的這些離宮與周邊園林加上紂王的廢池喬木,應該頗為別緻壯觀,以至於一百年後秦始皇巡遊天下時也特意停駐於此。老秦也很喜歡這個兼有圓明園的殘廢和頤和園的時尚的沙丘,幹脆住下就不想走了,駕崩於沙丘。
  所以沙丘實在是值得一去看的地方,至今在廣宗縣平臺村南,有一個百米見方的大沙丘,那就是宮殿的基礎,紂王的美女曾經裸奔於其上,老秦始皇的body也曾在那裏散發着幽香和冰塊、鮑魚一起裝車運走。
  歷史啊,真是引無數英雄竟折腰的埃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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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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