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四十一回 使醋勁波漲莫愁湖 遇酒瘋途窮真武廟      李涵秋 Li Hanqiu

  八月初七這一天,各省士子紛紛預備入常雲麟同何其甫等,也買了些洋蠟燭考食,收拾好了,大傢閑坐着。忽然門口有人進來說:“外面不知是誰送了多少禮物進來。”何其甫忙跳起身說:“不錯。我記得我有一個遠房姑母住在這南京,莫不是知道我在此,所以特特的送禮物來替我發利市,你們快喚他進來。”嚴大成、龔學禮、汪聖民也互相猜是各人親友,衹不敢預信。不多一刻,果然見一個僕人挑了一擔東西,一對錦毛大公雞,一副豬蹄子,四盒蜜餞茶食,四盤雪梨,挑的人是個蠢漢,穿了一件單白布背心兒,兩臂上粗筋盤結,走至階下,撲通將擔子嚮地上一摜,說:“那一個是姓雲的少爺?我們媽媽叫我挑來送給他的。”說着,便拿起背心角兒,揩滿頭的汗。雲麟吃了一嚇,忙跑至階下,丟了一個眼色給那蠢漢說:“你可是我的姐姐那裏使喚的?誰人叫你送來這些禮物?我實不敢當。”
  那蠢漢老實,卻不曾看見雲麟丟眼色,將雲麟望得一望,說:“你就是雲少爺,我又不知道誰是你的姐姐,這是我們媽媽叫我送來的。”說着又在擔子裏尋出一幅桃紅汗巾,裏面不知包的是甚麽,卻是齊齊整整打着同心結兒。遞在雲麟手裏說:“這是紅姑親手交我的,叫我送給少爺。”
  雲麟十分惶恐,衹怕被何其甫他們看出破綻來。又知道這蠢漢一毫不解得自傢的意思,怕他多耽擱,還要露出馬腳,忙叫寓裏的人將禮物收了。抓了幾百錢。賞給蠢漢,打發蠢漢走後。幸喜何其甫他們並不曾看出情跡,還衹當真是雲麟這南京另外有個甚麽姐姐,大傢聚攏了,衹管嘖嘖嘆賞。說雞子肥得可愛,豬蹄卻是新鮮,須得趕着弄出來,大傢好吃酒,遲則怕天熱要擱壞了。雲麟趁他們在那裏烏亂,遂悄悄的跑入房裏,將這幅桃紅汗巾打開來看是何物?原來裏面包着兩個小錦匣兒,一匣子裏是紅珠親手剝的桂圓肉子,一套一套疊着。一匣子裏全是西洋參片。雲麟十分得意,便嚮自己書箱輕輕放着,重又走出來。第二天大傢都進了常雲麟魂兒夢裏,都落在紅珠身上,那裏有心情去做文字,接着捲子,不知胡亂寫了些甚麽,一經等到頭牌,便如飛的出了場,回寓裏盥洗盥洗,穿好衣服,跳上車子,直奔紅珠寓中而來。剛走到文德橋旁邊,迎面來了一乘敝簾馬車,路上車轎紛紛擁擠,忽然塞了道路,走不過去。雲麟這一乘車子,直擠到一傢店門檐下,足足有半個時辰。雲麟好生焦急,好容易行人漸漸散立兩旁,那座馬車纔緩緩走過去。雲麟見馬車上坐着一人,身高面白,衣服麗都,約莫有三十多歲光景,在車上東顧西盼,旁若無人。肩下便坐着一個女郎,打扮得花枝似的輕盈婀娜,雲麟剛把個眼光送過去,誰知那女郎的眼光,早已射到雲麟身上,頓時掉轉頭去,不瞧雲麟。雲麟大大吃了一驚,原來那女郎正是紅珠。雲麟不由的一口醋勁,從丹田裏衝到鼻觀,眼睛一酸,幾乎要流下淚來。憤憤的招呼車夫說:“走轉去,走轉去。”
  車夫不知道這客官是何用意,衹得重又將車子從人叢裏,折轉回來,已是纍得滿身大汗。又隆隆的拉着嚮原路走回走到雲麟寓門口,雲麟一想說:他們都不曾出場,我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寓裏,有何趣味。遂在車子上問車夫道:“這南京城裏,還有甚麽可以遊玩的地方?”車夫道:“遊玩的地方多着呢,雨花臺,明故宮,莫愁湖。”雲麟道:“就往莫愁湖去。拉到那裏,我多賞你幾個酒錢。”車夫點點頭,又繞轉嚮莫愁湖走來。
  雲麟在車裏想着方纔的事,十分不快。明知道紅珠當着妓女,原不能怪她同別的客人往來。衹是我呢,終沒有這一筆錢,可以將她的身子買得過來,總算是老天不肯成全我。雖說紅珠待我的意思是十分親密,也還要防着她被人勾引壞了。一個女孩子誰不想風流美滿,我看適纔馬車上那個人,何等富麗,若是比起我來,譬如一個是仙鶴,一個是雞。雞子滿地上都有,仙鶴卻不容易得呢。怕我雲麟不恨死,也該氣死了。正自顛頭播腦的在車裏盤算,猛然走至一片空闊所在,緑楊如幄,遮得日光一點也沒有,涼風習習,使人頓然矜平躁釋,眼前便是一條大湖,湖水碧緑,到有一大半波光,被荷花遮着。西湖一帶,全是翼然軒屋,想便是莫愁祠了。卻因為場期,遊人甚是稀少。衹有些畫船隨意泊在湖口,招攬遊人。雲麟下了車,命車夫便在這裏等着。自己便雇了一隻大船,命他蕩到對岸莫愁祠下。弄船的卻是一個娟秀女郎,便載着雲麟嚮湖心行去。雲麟偶然想起一件事,記得《品花寶鑒》那部小說上,琴言祭他前生墳墓,遇着一個仙女,便在這莫愁湖旁邊,我雲麟自問雖及不得琴言美麗,難保這弄船女郎,不是我的前身。想到此便有些模模糊糊起來,真個要遊心仙境。衹管呆呆的望着那女郎傻笑。那女郎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便扶着篙子笑問道:“少爺盡瞧我則甚?”雲麟笑道:“我盡瞧你是我不是我?”
  那女郎猜他是調戲的話,不禁臉上一紅,笑指着前面一隻極大畫船說:“少爺要瞧,我送着少爺去瞧她們,她們裏面標緻姑娘多着呢。”雲麟果然仔細一望,見這船裏衣香鬢影,到載着一船的人。笑語之中,還隱隱夾着弦索。小船走得甚快,如飛的早傍着那衹畫船。雲麟正仰着脖子嚮船上望,不防船窗子裏面飛出一把瓜子兒,打得雲麟滿頭滿臉。接着便有一個女郎,帶喚帶笑,伏到窗子口來躲那瓜子。裏面瓜子還是一把一把的嚮那女郎身上摔,那女郎臨窗,忽見小船上坐着雲麟,吃了一驚,頓時將臉背轉去,嚮別人談笑,更不出來了。雲麟一看,原來這女郎依然是紅珠。他們卻是也來遊莫愁湖的,衹恨得失聲一笑,暗想今日那裏來的晦氣,早知道便死在場裏也好。你紅珠便任憑陪着闊客,難不成見了我,偷偷的笑得一笑,都使不得。算了罷,你衹當沒有我,我衹當沒有你。便命弄船的女郎,快把船攏岸,我不去到莫愁祠了。那女郎笑了一笑,便依着他。雲麟上岸,依然跳上了車,命車夫拉到秦淮河去,匆匆進了紅珠的門。紅珠的母親,見雲麟進來,含笑將雲麟迎至紅珠房裏,說:“少爺場裏辛苦了,我傢紅姑,今日被一個甚麽意大人叫去吃酒,我心裏就很不舒服,知道少爺一出了場,便是要到這裏來,不見紅姑,叫少爺心裏反記挂着她。是我吩付我們紅姑說,略略同那個意大人周施一會兒,須得趕回來等候少爺,想此刻應該是回來的時候了。少爺請在房裏歇一歇,我去叫他們端茶食進來。還有上好的西瓜,少爺吃一點兒,清清暑氣。”
  雲麟本是夾着一頭的醋勁,想到這裏來會會妙珠,在妙珠面別訴一訴冤苦,不料紅珠的母親,反這般親熱,轉又喜孜孜的將心軟得下來了。便嚮紅珠床上一坐,等到上燈時候,果然聽見紅珠回來,匆匆的進了房,嚮雲麟嫣然一笑說:“今天可是難為你了,你總該要怪我。”
  雲麟冷笑道:“我便是怪你,又有甚麽法兒呢,你飛上高枝兒去了,甚麽情大人,義大人,闊得好不有趣。依我本該不來,我偏要來問問你,究竟理我不理?”說畢,撅起了嘴,再不開口。紅珠嘆道:“你怪我,我也由你怪。衹是各人有各人的心。”
  雲麟接着道:“不錯呀,各人有各人的心,你此時的心,我可明明白白的,簡直多着一個我。”紅珠被他說得急起來,一把將雲麟按住在床,自己轉伏在他身上,眼睛裏早含了一胞淚珠說:“我的牛性少爺,你不用挖苦人了,我待你的意思,那一件不好?”雲麟笑道:“說起來,前天還多謝你的桂圓同西洋參,就是這一件好,其餘都不好。”紅珠笑道:“就如前日他們一定要送你的禮,我死命攔着。……”雲麟冷笑道:“可又來,這不是賞了我的臉了。像我這樣人還配得你傢送禮。”紅珠急道:“你要他們送禮,你須知道這禮,是不容易收的。”
  雲麟道:“照這樣看來,是我收的不是了,我明日再叫人照樣買一份來奉還,不要叫你姑娘生氣。我知道你的意思,譬如說這禮,是倒在狗肚子裏去了。”雲麟愈說愈覺生氣,一把將紅珠推下身來,一翻身坐起用手揉着胸口。紅珠又嘆了一口氣,轉彎過粉臂,勾着雲麟頸項,說:“少爺今天性氣很大,我的話你一點都不懂得,我豈是說這禮不該送你,但是他們送禮的命意所在,又不是真個恭恭敬敬替你去發兆了,他們這份禮,一個錢使出去,是要想你少爺十倍把來還他的。我知道你的境遇,況我同你的交情,又不須用這虛情假意,我就不送你的禮,你難道還會怪我。”說着便伸手在枕頭底下抽出五十塊一封洋錢,遞在雲麟手裏,又低低囑咐道:“停會子我母親進來,你就交給她,說是你賞給他們節下買果子吃的。其餘的開銷在外,還有一句話,老實對你講,今晚還不能留你,適纔那個姓意的,要到這裏來擺酒。”
  雲麟聽到此處,不禁恍然大悟,冷笑了一聲說:“原來你這賤人,真個要撇我了,你一心一意去招呼意大人,我又不曾阻攔你,你將我當着三歲小孩子在掌上悔弄,我稀罕你這五十塊洋錢。”說時遲,那時快,豁一聲,雲麟早將那封洋錢,劈手摜在地上。亮晶晶的像水銀一般,滿地亂滾。此時紅珠的娘,聽見這聲息,忙趕進房。見滿地都見洋錢,不禁笑起來說:“好雲少爺,這許多洋錢用不了,把來在地上滾着玩耍。”紅珠見她娘進來,忙掩飾道:“這是雲少爺帶來賞你們的,我同他搶得好耍子,將錢封搶散了,娘委屈些,更拾去罷。”
  雲麟此時怒氣未息,見紅珠如此說法,忙跳起身來辯道:“不是不是,我不曾帶錢來,這是你們姑娘自己的,我犯不着拿她的錢裝門面。”雲麟這話不打緊,卻不知道姐兒愛俏,鴇兒愛鈔,紅珠的娘見紅珠同雲麟實行倒貼主義,直氣得三屍神爆,七竅生煙。所幸紅珠的勢力範圍大,雖是她娘,尚不能奈何紅珠怎樣,不然這紅珠性命,也難保不斷送在雲麟這幾句話上。紅珠的娘,忍着滿肚皮的氣,望紅珠冷笑道:“好呀,姑娘真是仁至義盡,把辱祖宗羞父母的錢,拿來賠償別人。俗語道得好,打折膀子朝裏彎,不料我傢姑娘到是實心眼兒,苦了皮肉還不算,還成大把的洋錢倒貼雲少爺功名上進,他知道我們當門戶的苦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閻王吃小鬼,有錢呢,就來開開心兒。若是沒錢,他也不肯捨着這臉來騙你們當婊子的。”說着又望雲麟道:“少爺聽我的話,可是不是?”
  紅珠聽他母親這一番話,又刺心,又作嘔,滿面羞雲,一直漲到鬢角旁邊,呆呆的更是一言不發。紅珠的娘又笑道:“這洋錢我也不問是雲少爺的,是我們姑娘的,我到要先領個賞兒呢,沒的辜負了人的心。”一面說,一面便在地上將洋錢拾起來,望袖子裏一放,搖搖擺擺的出房去了。紅珠見她母親已走,不覺十分傷心,眼睜睜的釘着雲麟,珠淚如雨。哭了半會,雲麟也不開口。紅珠揩了揩眼睛,狠狠的用一個指頭嚮雲麟額上一點說:“不知你是我那世裏的冤傢。”話纔說完,忽聽見她母親在外面喊有客,叫紅珠去招待。紅珠連聲答應,如飛的轉身跑出去。
  雲麟見這光景,也不能久坐,遂悄悄的不別而行。轉至寓中,已見何其甫等都出了常何其甫嚮雲麟索頭場捲稿子看,雲麟死也不肯拿出。支吾了兩句,夜深睡下,遂將紅珠今日的意思,重行擱在心上思索。方纔懊悔自傢魯莽,負了她一番熱腸。你想世界上當妓女的,誰也肯把偷寒送暖煞費苦心的錢財,成大把的拿出來交結恩客。再不然或是她得了你一千銀子,過後拿一二百出來給你,便算是同你不分傢了,引得你死心塌地,這都是妓女籠絡客人的手段。至於這些假充膘臉的少年,一味鬍吹,說是某某姑娘倒貼了我許多許多,他全是扯着謊,賣弄他潘安般貌的意思,未可相信。到是我雲麟自從交結了紅珠,一個捧書本的學生,傢道又貧寒,那裏真個有錢去嫖,問問良心,我也不知用過了她多少昧心錢。她今日知道我在客中,又巧巧遇着節期開銷,我死糊塗了心,怎麽將她一片美意負了還不算,還替她張揚出來,她母親萬一再責備她,我這顆心,便是鐵石做的,也如何對得她過。好笑我總疑惑她騙我,她又不曾騙着我一錢半鈔,難不成就騙我這一個寶貝的人。不好不好,明天須得趕一個清早去到她那裏賠一賠罪,纔是道理。雲麟想到此,便再也睡不安穩。略一閉眼,便已驚醒。早見窗子上透進日光來,吃了一嚇,忙披衣坐起,穿束齊整,跳下了床,再一推開窗子,望望那裏是日光,正是一輪明月,照得如同白晝,不覺卟哧一笑。忽聽得何其甫在床上咳嗽,怕被他詰問,依然脫了鞋子重睡上床。這一覺轉睡久了,還是客寓的人將他喚醒來盥洗,再問問何其甫,他們早已出去尋覓別的朋友,去看場裏的文字去了。雲麟樂得不同他們纏繞,鎖了房門,便仍望紅珠那裏走來。走至門首,卻好紅珠的母親正同幾個小廝站在那裏買菜,明明見了雲麟,裝着不曾看見,將身子背轉過去。雲麟那裏知道這內中訣竅,更笑嘻嘻的走過來問他母親說:“紅珠起身不曾?”
  她母親假作驚訝道:“原來是雲少爺,今天可是不巧,紅姑正陪着意大人宿歇呢,此時還未曾起身。我傢大女兒那邊也有客,不能留少爺去坐。少爺若不棄嫌,便在老身房裏歇一歇腳也使得。”雲麟道:“不妨不妨。我就在這左近走一遭,繞轉過來,再到這裏,想也是時候了。”紅珠的娘此時早不同雲麟說話,衹管指揮那幾個小廝爭論價值,計較斤兩。雲麟無奈,便踏着那滿地露水,沿着秦淮河一帶閑步。那沿河人傢的婢女,都是亂發未整,睡臉初勻。雲麟便從這個當兒細細賞鑒,看到得意的地方,越發想起他心上人來。不覺又繞至紅珠傢裏,紅珠的娘,又迎着上前說:“少爺來得很快,意大人剛纔起身,同紅姑娘在房裏吃點心。這意大人真威武,他是旗人,常駐在南京。他同當今皇帝是一傢,他到南京來的時候,聽說皇上還親自送行,一手提着竜袍子,望着意大人彎彎腰,說恕寡人不遠送了,回來再會。南京有好小菜子帶一兩瓶,到傢裏來,夜晚上搭搭稀飯吃。這都是到午朝門外意大人手下的人親口告訴我的。這意大人不比凡人,我傢紅姑娘伺候着他,前生也有些洪福呢。”
  雲麟也不理會她這些話。果然停了一會,那意大人出來了,紅珠盈盈的送至門首。紅珠的娘早將雲麟扯在一旁,紅珠一眼已看見雲麟,送過意大人,疾轉身子招呼雲麟嚮房裏去坐。雲麟喜孜孜的跟着紅珠進了房,房裏的僕婦正在那裏鋪疊衾褥,抹碗盞,拭桌子。紅珠看走近鏡子旁邊,又用一把牙梳子將鬢發攏得一攏,吩付僕婦趕快去泡茶。雲麟衹管對着紅珠的臉龐盡瞅,紅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笑道:“你看我這胭脂搽得勻不勻?”
  雲麟笑道:“我不瞅你別的,我瞅你嘴裏這一瓣丁香兒,可曾被人吮破不曾?”紅珠笑道:“呸,誰還願意呢,該你來奚落我。”說着眼皮又一紅。雲麟老大不忍說:“我昨天很對不住你,我深愁你被你的母親責備,難得這姓意的在這裏,到好躲脫了災星,我還十分的感激他,我到沒有醋意。”紅珠笑道:“嘖嘖嘖,你不要推得幹淨罷。我請問你,昨天為甚麽同我那樣生氣。我知道你的呆意思,似乎叫我不用接這姓意的,可是不是?”雲麟笑道:“你一猜便着。衹是你既知道,你為甚又接他呢,人說婦人傢水性楊花,這你可算替人傢做了證據了。”
  紅珠冷笑道:“好,好,就依你,我從今以後便不接別的客,但我身上穿的戴的,我老子娘吃的喝的,挑鴉片煙的,開銷這份門戶的,我姐姐倚靠的,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薪工的,堂食的,自傢撈摸的,客人賞賜的,不要你少爺多,你少爺衹須按着月,老老實實送五百兩銀子過來,我就日裏陪你讀書,夜裏陪你睡覺,你是形兒,我是影兒。你是魚兒,我是水兒。你是太陽兒,我是涼月兒。千年不斷頭,萬年不分手,你少爺還做得到做不到呢?”雲麟聽到這一番鶯簧燕語,說得好笑起來,便接着道:“原來你的話,是口不應心的。你在先不是常同我說,荊布裙釵,粗茶淡飯,是你最喜歡不過的。怎麽如今到先開出這一篇大賬兒來了。”
  紅珠笑道:“呸,那是說的萬一有這造化,我跟到你府上去,富有富過,窮有窮過,我不計較你。如今我這身子,還是我老子娘的,他們嘴張得簸箕大,把我當一顆搖錢樹子,雖是他們的心腸太辣些,然而我究竟打從小兒時他們撫養大的,知恩報恩,原也該替他們支撐這份門戶。那些花天酒地,糊塗了腸子的忘八蛋,他們的錢來得也未必光明,去的到還覺得爽利,我不替他們一古攏兒,收拾過來,我怕他們要生災害病呢。”
  雲麟笑道:“不好不好,你便破口駡起媼客老爺來了,連我也要生氣。”紅珠笑得用手羞着臉道:“你沒的叫人肉麻罷!老實說,這嫖客兩字,你還不配。我請問你嫖我嫖得幾多錢了?”雲麟笑道:“如何?我說不要你假惺惺貼我的錢,可是落得被你奚落。別的事我們一概不提,明天我可要進這牢場,算是到了南京,還不曾好好的同你在一處兒樂個盡性。橫竪中秋一過,考事已完,大約我們還是到揚州去盤桓罷。”
  紅珠嘆道:“這話還難定局,窺探我娘口氣,是要老住在這南京路數大些,不比揚州是個一窪之水。”雲麟驚道:“真有這話?”紅珠道:“十有九成。”雲麟此時不禁把個頭垂到胸口,好像要流淚一般,半晌掙了一句道:“你不走,我也不走。你在這裏一世,我也在這裏一世。”
  紅珠笑道:“這又算甚麽呢?你我又算不得夫妻,又算不得姊妹,何消這般恩深義重。”雲麟聽到此處,不禁將個頭扭轉過來,對着紅珠冷笑道:“你竟說得出這無情薄義話來,我說你看中了姓意的,可知我不曾冤屈你。”
  紅珠笑道:“便算我看中了姓意的,你又待如何?”雲麟見紅珠的話,越說越遠了,直氣得跳起來,指着紅珠的臉駡道:“原來你這賤婢,這般狼心狗肺,咳,我雲麟早知如此。……”以下的話便堵塞住喉嚨,再也說不出來。
  紅珠見他發急,更是笑得吃吃的,接着說道:“悔不當初了哇。可憐可憐好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姐兒,被我這薄情的玷污了,我知道你死了也不瞑目,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們當姑娘的,穿的百傢衣,吃的百傢飯,誰有錢,誰就是我們的丈夫,你也犯不着強着我做節婦,莫說我同你是萍水相逢,原不過逢場作戲,你有時愛我,還許我有時不愛你,我有時愛你,也還許你跳槽,怎麽口口聲聲轉駡起人來。好少爺,益發同你說了罷,就作你拿錢將我買回去,我萬一有時高興起來,姘幾個姘頭,你也衹好裝聾做啞,比不得你們大太太,偷了人就是個七出的罪名,你如今到預先使起你丈夫的身分來,可不把我牙齒笑掉了。”說着便掉轉臉去擰手巾擦臉。雲麟怒道:“好好,算我白認識你,我此時就離開你這地方如何?”
  紅珠道:“這纔是你的正經呀。”雲麟覺得紅珠刀斬斧截,更無輓回,知道再難留戀,長嘆一聲,揮着滿手熱淚,徑自出了紅珠的門,仍回寓所。何其甫早逼着他料理考籃。雲麟將考籃揭開,第一件便看見紅珠贈的那錦盒子,桂圓肉已經在場內嚼完,惟有西洋參尚剩得一小半,觸事思人,不覺怒從心起,一把將錦盒子摔在地下,用腳踏得粉碎。卻好身旁有一條黑狗,是寓主豢養的,看見雲麟用腳在地上踏,疑惑是甚麽肉骨,轉擺尾搖頭趕過來。雲麟恨道:“你來得正好,這東西賞你吃了罷。”說着逐將那西洋參撒在一處,逼黑狗來吃。黑狗用鼻子聞了聞,不解得是甚麽,又沒有好吃的去處,更不理會,轉傍着雲麟跳躍。雲麟喝道:“這是西洋參,你為何不吃?”
  那黑狗似乎不解他的話,依然嚮地下望一望,還是不吃。雲麟氣極,拎起一根棍子,照那黑狗身上亂打,打得那黑狗狺狺狂吠。寓主同何其甫他們都趕得來問是何故?雲麟指天劃地說,黑狗不知好歹,給西洋參他吃,他都不理會。寓主大笑起來,說道:“呆相公,狗子都吃西洋參,怪道近年來西洋參漲了價呢。”說着將黑狗喚得出房。何其甫笑道:“這上白透明的西洋參,可惜糟蹋了,怕不遭雷打。”又回頭來望着嚴大成一幹人道:“來來來,雲生不吃這東西,我們替他吃了罷。”於是大傢你一片,我一片都從地上拾起來,丟在嘴裏亂嚼。雲麟暗暗歡喜說:“好,紅珠你這賤人贈的東西,衹配給他們吃,這也算我是報了你的仇了。”
  閑言休表,且說雲麟將三場考得完畢,終場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他的試卷,依舊草草完畢。日纔過午,早跑出場來了。晚間一輪涼月,照得晶瑩明淨,悶極無聊,轉又踱到秦淮河旁邊,這一夜真是熱鬧,那河裏的船衹,都一例的挂着紗燈,映在水面,上上下下,如萬點流星。加之岸上的爆竹,船裏的笙歌,活畫出太平景象。雲麟立在一座畫橋上,仰頭看着月色,一陣一陣的悲懷潮涌,暗想若是此時同紅珠在一處,夜涼風露,握手閑行,何等不好,偏生她陡變心腸,弄得我孤零零的,有何意味。想到此,恨不得投水覓死起來。卻好迎面來了一隻畫船,一個雛,立在艙門口,見雲麟在那橋上自言自語,不禁嫣然一笑。雲麟剛是同他打個照面,那船已如飛的劃過去了。雲麟想道:“我真是呆了。論這秦淮河一帶,標緻妓女很多,我又何必獨戀着紅珠。紅珠不理我,我偏要再另結識一個知己,叫她知道,也讓她氣一氣。”想到此,不由心花怒放,說:“好計好計。”更不去賞月了,一口氣跑回寓中,悄悄的命人將自傢行李挑出來,趁何其甫他們不曾出場,留了一封字柬,說自己歸傢心切,準於明日黎明搭輪回裏,所有房飯用度,每人攤派約莫十元,今將此款,交存寓主,望即查收等語。寫完封固了,並十塊洋錢,全交給寓主。自己便押着行李上街,東磕西撞。走了好一會,那挑行李的人問道:“相公命我將行李挑至何處?”
  雲麟纔想起來,究竟將這行李躲在那裏安歇纔好呢?正沉吟之間,忽見面前有一座廟宇,擡頭一看,上面有一塊藍字石額,寫着真武廟三個大字,門框上又貼有考寓字樣,雲麟大喜,便走上去敲門。敲了半晌,裏面纔將門開了,走出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身上披了一件短直裰,見雲麟挑有行李,遂笑迎上前問道:“相公是到這裏尋覓寓所的麽?”雲麟答道:“正是。”那老頭子大喜說:“請進請進。”一面說,一面便走過來嚮那挑行李的肩上奪包袍,扛書箱,忙得一塌糊塗。雲麟見他很是殷勤,卻十分感激,三個人便都走進來。進了大門,便是三間破房,中間有個木龕子,裏面不知供的甚麽神像。右首一間,房門半掩着,透出一星燈火。那老頭子叫挑行李的將行李放落在地,催着雲麟開發了腳力。挑夫走後,那老頭子便撲通將門關好,旁邊有塊半截石心,便推過來抵着。又望雲麟笑道:“相公請在這裏稍等一等,我去將我的師兄請出來。他今年房運很是不濟,一場考試,他這廟裏也不曾住過一個客官。飛得場期已滿了,還遇着相公,真是我同我們師兄的造化。”說着便如飛的跑入後面去了。
  雲麟再嚮裏望,衹見階下是條長甬道,鬆竹倒是陰森森。地上的月光都漏不得多少。甬道盡處,像個大殿模樣,衹是烏洞洞的不甚看得清楚。一陣風響,那樹枝兒敲得簌簌的,枝上的野鳥,便有些啁啾咭咭的聲息。墻角蓬蒿有三五尺深,哀蛩吟蟬,叫得人毛發森竦。正自有些膽怯,好容易聽見一陣笑聲吆喝道:“哈哈哈,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老子等他,等到許久了,天老爺還叫我有這一日,崔五,他在那裏呢?”
  雲麟心中暗自詫異,難不成這人本來認識,我正自思索,月光底下,早見先前那個老頭子,黑的捧出一座鐵漢來,亂髻齊眉,一道紫金箍,緊緊束着,敞開胸脯,一撮黑毛,像是未闢的蠶叢一般。年紀約莫也有五六十歲,雲麟一,早被那鐵漢攔腰一抱,顫聲嚷道:“好兄弟,老子想煞你了。”一面說,一照便低頭親了雲麟一個嘴。鋼針般的短須,幾乎不把雲麟刺得喊起來。猛聞得一股酒臭,趕忙讓過一邊,急忙拱手道:“學生敬造香剎,原是求在這裏權宿一宵,租金多少,聽憑分付。據大和尚談吐,好像是在那裏見過學生的一般,還求明示。”
  那鐵漢又大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人不曾會過老子,老子見了人都像是會過的。……”先前那老頭子又插嘴道:“論我們師兄的為人,真是熱腸古道,世界上的人,再沒有不喜歡他的。相公在這裏老住着不妨,熟識下來,便知道我們師兄的豪爽了。”說着,便同那鐵漢一起一起將雲麟行李,搬在左首一個房間裏,桌上也替他安了一張油燈。雲麟邁步進房,覺得陰濕之氣,刺觸鼻觀。梁壁上灰塵,結得有一二寸厚。一眼瞧見那鐵漢,正低着頭將他網籃打開來,見裏面有雲麟吃剩的一包雲片糕,拿在手裏細細咀嚼。雲麟看去,很是生厭。那鐵漢忽又將籃中一個洋磁食盒子,端起來望得一望,便嚮懷裏一塞,笑道:“這東西裏面放點小菜下酒最好。”
  雲麟忙攔道:“阿呀,那是我的東西。”鐵漢又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說着歡喜得眉花眼笑,早抽身跑入後面去了。雲麟沒法,衹得將行李打開,早在一張破板上,隨意坐着,對那老頭子問道:“先生尊姓大名,同這位和尚有甚麽交誼?這廟裏為甚沒有別人。”
  那老頭子笑道:“我們師兄法名普濟,因為在俗傢偷了他哥子一隻豬,被他哥子知道了,同他不依,他一時性起,便拿一口殺豬刀,順手將他哥子殺了,逃到南京,做了和尚。他同我最是談得來,不瞞相公說,我姓崔,名字卻是忘記了。師兄總喊我做崔五,沒有事幹,在廟門地上擺一個象棋式兒,同人賭賭,帶幫着師兄招攬住客。今天是個中秋佳節,早早收拾完了,進廟陪師兄喝了兩杯燒酒,晚飯卻還沒有下肚。不料早遇着相公。”說着又嘻嘻的笑道:“相公腹中可餓,何不拿出幾兩銀子來,我替你去買米,大傢熬一鍋粥兒喝喝,也算不辜負這好涼月子。”
  雲麟道:“使得使得,我也有些餓了。我這裏有三角小洋錢,你拿去買點米,餘下的再買些菜來,大傢好吃。”說畢,便在懷裏掏出三角小洋錢遞給崔五。崔五拿在手裏掂一掂笑道:“好銀子,白晃晃的可愛,看着他便不覺得餓了,拿去買米白糟蹋了可惜,老實明天再吃粥罷。”
  雲麟見他猥鄙得可笑,也不再同他計較,說明天再吃也好,你便去安歇罷,我也要睡一睡呢。崔五含笑,點一點頭,便輕輕將雲麟的房門順手帶上,想是回他房裏去了。雲麟此時重跳下了床,將油燈剔得一剔,誰知那燈裏的油已是不多,任你再剔,一會兒早就熄了。雲麟忙躲上床,蒙頭而臥。細想這廟裏兩個人,實是尷尬,明日須得早離這地方纔好。但是我雖然立意要同紅珠賭口氣,另交結一個女郎,衹是我的盤川,業已用罄,便想去嫖,總沒有白白不用錢的道理,這便如何是好?不是這一番計較,轉又差了麽?想到此,翻來覆去更睡不着。幸虧那涼月照得破窗洞裏,像白晝一樣,心神煩躁,勉強坐起身來,覺得毛骨竦然越想越怕,暗念不如還去同崔五談談,將這夜挨得過去罷。主意已定,便趿着鞋子悄悄走過對房來,口裏嚷道:“崔老五,崔老五。……”
  卻是再不聽見他答應,知道他是睡熟了。遂將他房門推開,摸至床側,再一細看,那裏有崔五的影子。此時直嚇得雲麟格外發急,忙跑出房外,又想去尋覓普濟。路深夜盡,更不敢多走一步,急得抓耳撓腮,團團衹在房門外亂鑽,連自己那個房也不敢進去了。檐下暗處,有幾點螢火,飛來飛去,猛見廟門卻是開着,盼望門外有行人走動,大着膽跑出門外。誰知伏莽叢林,四無人跡。露寒風冷,轉覺得渾身起粟。自己伸了伸舌頭,仍退入廟裏,猛然見身後有個人影一閃,嚇了一跳,轉眼又不見了。一會子墻角底下當中空地滾出一個人來,口裏嚷道:“哈哈哈,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了這句話,又是不能開口。雲麟俯首一看,知是那個鐵漢普濟,醉得像個死狗一般,口流白沫,雙眼反插,不知幾時撞入廟裏來的。先前雲麟方喜見着普濟,可以壯膽,此時卻不禁暗暗叫苦。幸虧那崔五也慌慌張張從外面進來,見雲麟未睡,驚問道:“相公在此,可曾見我師兄不曾?他扯着我去陪他到街上吃酒,他灌得大醉先走了,我忙趕得來。……”
  崔五說到此,不覺腳下被普濟一絆一交,便栽倒了,伸手一摸,見是普濟,忙問道:“師兄師兄,你可想茶不想?”普濟點點頭。崔五徑跑入雲麟房裏,將雲麟用的一柄茶壺,端起來嚮耳邊搖得一搖,見尚有半壺濃茶,拿來嚮普濟口裏直灌。普濟呷了兩口,站起來順便將茶壺揣入袖裏,又念了一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早又同那崔五走入後面去了。雲麟直氣得半晌不能說話,再看看夜色,已是參橫月落,離天亮不遠,勉強走入房裏,和衣睡下。一會子覺得腹中骨碌碌作響,像是要大解一般,忙跳下床,蹲了一會功夫,衹屙了一點稀糞。次日便身熱口渴,五內煩躁,兀自不能下床。捱至午飯光景,一總不曾見普濟同崔五影子。擡頭望望,見天色已不似昨日晴好,秋風細雨,有些陰沉沉的,便一步一步踱入後殿去尋普濟,見屋宇欹側,十分荒涼,後面到有一座荒亭,四角鬆竹,響得像潮水一般。雲麟此時不禁凄然有身世之感。望了一會,隱隱聽見前面有人說話。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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