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 瓜果梨桃也關情：果子市   》 荔枝：尤物(1)      半夏 Ban Xia

　　長安回望綉成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是一首著名的絶句。寫詩的是那位頗有青樓薄幸名的杜牧。他本是宰相的孫子，屬於世傢子弟，衹是性子剛直，所以不大得志。雖然後來供職主管人事的吏部，卻傢中貧寒，衹好以俸祿稀薄作理由，求皇上放了外任，當了刺史。
　　小杜這詩，說的正是婦孺皆知的楊貴妃故事。這楊貴妃，最鐘愛的水果，便是鮮荔枝。可這荔枝，性不耐寒，纔經繁霜，便枝葉枯死，因此不堪移植。偏這肥妃，皇上最是寵愛，衹為美人的傾國之笑，急急傳下聖旨，命用驛馬接力，特快專遞，數千裏外，五日至京，以解娘娘焦躁。
　　這詩的題目叫做《過華清宮》。華清宮乃是皇帝的行宮，建在溫泉水滑洗凝脂的皇傢澡堂華清池上，正在驪山山頂，是玄宗皇帝和楊娘娘避暑消寒的風流去處。然而，本詩雖然膾炙人口，卻被後人挑出了毛病。說翻查了唐紀，明皇每年都是十月的時候去驪山，到了春天就返回京城，所以並不曾在驪山住過六月，而荔枝原是盛暑方熟，所以本詩詞意雖美，卻有失真實，換句話說，就是諷刺的不是時候。
　　這樣的聚訟，其實遠不止此。譬如這荔枝的來路，有說是在涪州，有說在瀘戎，有說在忠州，有說在南海，不一而足。說法也似乎各自有據，譬如涪州說便以該地有妃子園為證。這卻未必呢。傅會是本土一嚮的傳統，連姦臣都惟恐不是吾土鄉親，更別說漂亮女人了，所以築個什麽園子以示瓜葛，並非難事，造個墳還可以疑塚七十二呢。
　　唐朝有個鮑防，乃是天寶年間的進士，專門寫過《雜感》詩道：
　　五月荔枝初破顔，
　　朝離象郡夕函關。
　　雁飛不到桂陽嶺，
　　馬走皆從林邑山。
　　玄宗皇帝給貴妃娘娘運送生鮮荔枝，正是這鮑進士的同時，所以這詩屬於應時的本證，該是不錯。所謂象郡、林邑，都在今天的越南境內，該是南海說的確鑿說辭了。不過，南海離京城長安，的確是太過遙遠了些，飛馬數日，能否抵達，該是個問題。而有人說涪州到長安，果然有得當近路，不出七天即可抵達，就是個不好駁斥的理由。儘管在川內，涪州的品種未必勝過其他，但運輸的問題，不能不嚴重考慮，因為本果容易敗壞，白居易說它如果離開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路途迢迢，在口感和保鮮之間，似乎後者更為要緊。
　　不過，作為水果，荔枝之進入中原，始自漢初南粵王趙佗的進貢。但那時的朝貢，並非生鮮，衹是幹品而已。漢武帝時，大破南越，專門在京城造了扶荔宮，用來栽種南越國遷來的奇草異木，荔枝移植了足有百株。但南北水土頗為不同，一年下來，那百株荔枝，盡皆枯萎，沒有一個活下來的。武帝是個犟脾氣，種不活也連年移植不息，後來也偶爾有一株發出生機的，卻終於結不出果子。饒這樣皇上也珍惜不已，一旦枯死，便將看護荔枝的守吏幾十人統統殺掉。但殺人也依然養不活它，皇上也衹得作罷，依舊靠進貢接濟果子。所以司馬相如的賦裏，有描摹上林苑裏的荔枝情景，純粹是汪洋恣肆的誇口。
　　漢朝和北方的匈奴，談談打打，嚮來不大安寧的，但朝廷礙於政治經濟的成本考量，總是和親多於廝殺。和親的時候，自然不能空手套白狼，那於大國氣象不夠般配，大單於也不肯答應。在使者們帶去的禮單上，除了金銀錦緞以及必不可少的冒牌公主之外，水果也作為顯示底氣的珍稀罕物，名列其中，譬如橙子橘子，以及竜眼荔枝，用於分贈給單於的老娘和衆位閼氏婆娘。這時的荔枝，作為和女人一樣的和親肉彈，要經歷輾轉周折，跋山涉水，篤定不是生鮮無疑。
　　但生鮮荔枝的馳送，又的確不是唐玄宗時候纔有的事。東漢時，交趾七郡負責進貢生鮮荔枝，十裏一置，五裏一堠，晝夜奔走，不但有敗壞的損耗，奔波的勞頓，還時常遭到毒蟲猛獸的侵犯。後來有大臣直言上書，說主上不以滋味為德，臣下也不以供膳為功，所以天子祭祀社稷，用牛羊豬的太牢供品為尊，並不稀罕什麽珍奇果子。如今進貢這生鮮果子，鳥驚風發，途中惡蟲猛獸不絶於路，以至有觸犯死亡之害。況且這果子送了來，未必就能夠延年益壽。漢和帝聽了，並未大怒竜顔，反說遠國的珍饈，本來是奉獻給宗廟的，如果其中有了傷害，就不是愛民之本，即着令有關部門，今後不再受獻。
　　宋仁宗的時候，有個福建人，名叫蔡襄，做到翰林學士，書法一流，還寫過一本《荔枝譜》，號稱名著。後世雖然不乏仿作，但衹要說到荔枝，本書就是繞不過去的必讀。這蔡學士主張洛陽取於嶺南，長安來於巴蜀，說貴妃娘娘吃的和小杜詩人譏刺的，正是來自涪州。但他也以為，不論嶺南還是涪州，即便運輸得再迅速，也是腐爛敗壞之餘，色香味的留存，所剩無幾，所以真正的生鮮荔枝，連皇上都是未曾得見的，何況尋常的中原人。
　　在蔡學士看來，荔枝初出嶺南和巴中，但以閩中為第一，蜀地次之，嶺南為下。玄宗時代，閩品尚未發跡，那時該是蜀品最佳。這樣看來，則貴妃娘娘吃的，或許真的就是涪州貨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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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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