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祭父(2)      賈平凹 Gu Pingao

  “文化革命”中,家乡連遭三年大旱,生活極度拮据,父親卻被誣陷為歷史反革命關進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親炒了傢中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裏,伯父買了四包香煙,讓我給父親送去。我太陽落山時趕到他任教的學校,父親已經遭人毆打過,造反派硬不讓見,我哭着求情,終於在院子裏拐角處見到了父親,他黑瘦得厲害,纔問了傢裏的一些情況,監管人就在一邊催時間了。父親送我走過拐角,卻將缸子交給我,說:“肉你拿回去,我把煙留下就是了。”我出了院子的柵欄門,門很高,我衹能隔着柵欄縫兒看父親,我永遠忘不
  了父親呆呆站在那兒看我的神色。後來,父親帶着一身傷殘被開除公職押送回傢了。那是個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聽到消息撲回來,父親已躺在床上,一見我抱了我就說:“我害了我娃了!”放聲大哭。父親是教了半輩子書的人,他膽小,又自尊,他受不了這種打擊,回傢後半年內不願出門。但家庭從政治上、經濟上一下子沉淪下來。我們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自留地的包𠔌還是嫩的便掰了回來。包𠔌顆兒和穗兒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麥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鍋炒了上磨。全家惟一的指望的是那頭豬,但豬總是長一身紅茸,眼裏出血似的盼它長大了,父親領着我們兄弟將豬拉到十五裏的鎮上去交售,但豬瘦不夠標準,收購站拒絶收。聽說二十裏外的鄰縣一個鎮上標準低,我們决定重新去交,天不明起來,特意給豬喂了最好的食料,使豬肚撐得滾圓。我們卻餓着,父親說:“今日把豬交了,咱父子仨一定去飯館美美吃一頓!”這話極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赤腳冒雨將豬拉到了鎮上。交售豬的隊排得很長,眼看着輪到我們了,收購員卻喊了一聲:“下班了!”關門去吃飯。我們迭聲叫苦,沒有錢去吃飯,又不能離開,而豬卻開始排泄,先是一泡沒完沒了的尿,再是翹了尾巴要拉,弟弟急了,拿腳直踢豬屁股,但最後還是拉下來了,望着那老大的一堆豬糞,我們明白那是多少錢的分量啊。駡豬,又駡收購員,最後就不駡了,因為我和弟弟已經毫無力氣了。直等到下午上班,收購員過來在豬脖子上捏捏,又在豬肚子上揣揣,頭不擡地說:“不夠等級!下一個——”父親首先急了,忙求着說:“按最低等級收了吧。”收購員翻着眼訓道:“白給我也不收哩!”已經去驗下一頭豬了。父親在那裏站了好大一會兒,又過來蹲在豬旁邊,他再沒有說話,手抖着在口袋裏掏煙,但沒有掏出來,扭頭對我們說:“回吧。”父子仨默默地拉豬回來,一路上再沒有說肚子饑的話。
  在那苦難的兩年裏,父親耿耿於懷的是他蒙受的冤屈,幾乎過三天五天就要我來寫一份翻案材料寄出去。他那時手抖得厲害,小油燈下他講他的歷史,我逐字書寫,寄出去的材料百分之九十泥牛入海,而父親總是自信十足。傢貧買不起紙,到任何地方一發現紙就眼開,拿回來仔細裁剪,又常常紙色不同,以至後來父子倆談起翻案材料衹說“五色紙”就心照不宣。父親幼年因傢貧害過胃疼,後來愈過,但也在那數年間被野菜和稻糠重新傷了胃,這也便是他惡變胃癌的根因。當父親終於冤案昭雪後,星期六的下午他總要在口袋裝上學校的午餐,或許是一片烙餅,或是四個小素包子,我和弟弟便會分別拿了躲到某一處吃得最後連手也舔了,末了還要趴在泉裏喝水漱口咽下去。我們不知道那是父親餓着肚子帶回來的,最最盼望每個星期六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有一次父親看着我們吃完,問:“香不香?”弟弟說:“香,我將來也要當個教師!”父親笑了笑,別過臉去。我那時稍大,說現在吃了父親的饃饃,將來長大了一定買最好吃的東西孝敬父親。父親退休以後,孩子們都大了,我和弟弟都開始掙錢,父親也不愁沒有饃饃吃,在他六十四歲的生日我買了一盒壽糕,他卻直怨我太浪費了。五月初他病加重,我回去看望,帶了許多吃食,他卻對什麽也沒了食欲,臨走買了數盒蜂王漿,叮嚀他服完後繼續買,錢我會寄給他的,但在他去世後第五天,村上一個人和我談起來,說是父親服完了那些蜂王漿後曾去商店打問過蜂王漿的價錢,一聽說一盒八元多,他手裏捏着錢卻又回來了。
  父親當然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貧貧的鄉間教師,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貴,但當我在城裏每次住醫院,看見老幹樓上的那些人長期為小病療養而坐在鋪有紅地毯的活動室中玩麻將,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親。
  在賈傢族裏,父親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傢分為小傢,小傢再分為小傢,甚至村裏別姓人傢,大到紅白喜喪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糾紛,都要找父親去解决。父親樂意去主持公道,卻脾氣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許多悶氣。時間長了,他有了一定的權威,多少也有了以“勢”來壓的味道,他可以說別人不敢說的話,竟還動手打過一個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為這事我曾埋怨他,為別人的事何必那麽認真,父親卻火了,說道:“我半個眼窩也見不得那些齷齪事!”父親忠厚而嚴厲,膽小卻嫉惡如仇,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吃了許多苦頭,受了許多難處。當他活着的時候,這個家庭和這個村子的百多戶人傢已經習慣了父親的好處,似乎並不覺得什麽,而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間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靈堂裏,看着多少人來放聲大哭,聽着他們哭訴:“你走了,有什麽事我給誰說呀?!”的話,我欣慰着我的父親低微卻崇高,平凡而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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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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