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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 》
第41節:一擔石溝
王蒙 Wang Meng
即使這樣,桑峪的經歷仍然被我珍重,我與大自然,我與農村農民一拍即合。茫然中使我興奮,寬闊中使我慰安,山野中使我得趣。我得到了新體驗,新知識,新感覺。例如當地農民對於酒的評論,他們衹承認白幹,他們說葡萄酒是"酸泔水",說啤酒是"馬尿"。他們說"北京出(産)什麽?就出大糞。"他們還說北京的東城,富人多,大糞有勁,價錢也比西城區的糞高。我們的掏糞隊長李三,是當年的隊遊擊隊長。他一再囑咐我們,越是髒活,越要做得幹淨利索。我也難忘公社化時傢傢把自己的淹好了的鹹菜缸往食堂裏送的情景。我也不能忘記立秋節氣時傢傢門上插上一枝核桃葉。小子何德?與聞其盛!
也許這當真是阿Q精神?也許我當真忘記了自己的嚴峻處境?也許我的細胞裏有中國失意文人徜徉山水之間的遺傳基因?我畢竟還年輕,沒有什麽好着急的。山風清爽,山色斑爛,山徑畸嶇,山石踴躍,山野遼闊;水光鮮麗,水波粼粼,水道彎麯,水聲如語;星空如洗,皓月如銀;地塊參差,田畝雕砌,草木旺盛,蟲鳥飛翔;地氣徐來,炊煙裊裊,農事辛勞,節氣分明,民風樸厚,民俗親近……美哉桑峪,秀哉山村,何緣相親相依大半載,如詩如夢也哦!
二十五、一擔石溝
1959年春季,桑峪遠山梯田上的梨花盛開,潔白如雪,(花瓣)翻飛如蝶,最美麗的季節到了,我也到了告別桑峪的時刻。此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到這個名叫屁股峪,需要爬一個小時山路的地點去看梨花了。這兒有一株我平生看到過的最大的梨樹。團市委的下放幹部,主要是市團校的工作人員們回城了,我們這些另類被分配到潭柘寺附近的南辛房大隊一擔石溝。
一擔石溝山勢更加陡峭,梯田更加窄小,許多遠地都已荒廢。這裏在大躍進中成立了造林大隊,由市委、團市委、北京日報等單位出資、出人造林,遠山油鬆側柏、近山蘋果蜜桃,還想搞點副食生産補助機關。由一位王姓主任負責這裏的工作,上述單位的幹部輪流前來勞動,一至兩個月為期。我們編為八班,為長期工。另有一七班亦是長期,人數較我們少,屬於歷史有問題者。七班有一位同宗,旗人,說話極雅緻,客氣,溫柔,標準老北京,略帶女氣,滿臉帶笑地用多禮的腔調對我介紹說:"您老八班是右派分子,我們七班是歷史反革命分子……"他的調門與社交場合互相介紹:"這位是張老闆,那位是劉二爺……"絶無二緻。所謂語言暴力的另一面會成為語言的潤滑與失義,成為語言的程式化空心化與社交化,就像英語稱呼誰都是dear。我不知道,英語民族槍决一個犯人的時候是不是也要說"請過來,我親愛的"。反正我聽過老捨先生對於丁玲的批判,他說"……還有您,陳明同志,您的思想也是反動的……"他的第二人稱尊稱稱謂,絶對一絲不苟。這位七班的老王君說起什麽分子什麽分子,也滿溢着老北京"旗人"的窮而好禮,幽雅規矩。如果那五(鄧友梅小說中人物)在場,該也是這樣說話的吧。
這裏我接觸到了更多的帽子人物。我發現,相當一部分不是由於右,而是由於太左纔找了倒黴。一位少年得志,已經是副局級的很紅的青年紀檢領導幹部,在運動高潮中上繳了自己的日記及與弟弟的通信,結果兄弟倆同時劃為右派。一位團的紀檢骨幹,在運動基本結束的1958年7月1日--黨的生日,慷慨激昂地大講堅持延安傳統的重要,痛批一些人進城後忘了本,學了陳士美停妻再娶,甚至墮落成右派。他的調門高了些,幹脆,他就是右派。一位耳朵背,一副愚忠模樣的同志,到了掃五氣和嚮黨交心階段,狠狠地交了一回心,把自己駡了個狗血噴頭,結果是請君入甕。一位女性熱愛文學,少有成果,便在運動後期把自己的沒有人用的作品初稿交上去了,據此,右而派之。
當時已經有一些對蘇共二十大、對赫魯曉夫的非議傳出來了,1958年蘇共在赫魯曉夫的控製下把布爾加寧、莫洛托夫、馬林科夫等定成反黨集團,一位小幹部表示對赫的不滿(王按:他可能是為了表現積極),說"把莫老頭接到咱們這兒來吧。"結果把他定成右派。一位長相漂亮、目光如水、出身名門文化教養很不錯的女性,當了右派以後一再稱頌對自己的批判如何"深刻"。還有兩位非知識分子出身的同志,則主要是為人有問題,犯渾,愛吵,說粗野的話,弄成右派。我們班有一位理發師傅,自稱不是幹部,當不了右派,他是因了對統購統銷亂講話定成"反社會主義分子"的……
八班有班長副班長各一人,領導大傢。造林隊辦公室的王主任比較適合抓生産,他對改造思想的任務不太鑽得進去。一次他聽八班的總結批判討論會,睡着了,鼾聲大作。於是二位班長挑起了擔子,樹立了很強的領導意識,並說過能領導這麽一些人也不簡單,將來回憶起來是有意義的。他們極力組織思想批判,用運動中自己領教過的方法與語辭自己搞自己。動輒深夜開會,抓住點什麽就猛鬥一氣,一次鬥得北京日報的漫畫傢李濱聲幾乎暈倒。"恬不知恥!""自取滅亡!""反動本能!""欲蓋彌彰!"時過午夜了八班還在喊叫不停,最後是其他班的具有革命幹部身份的其他臨時來參加勞動的同志提出意見,認為八班夜夜鬼哭狼嚎,醜調百出,擾人清夢,惡心討厭……後來纔稍稍降了一下鬥爭溫度。可以說這是風欲靜而樹不止的奇觀。
公平地說,不能把責任全推在二位班長身上,衆右派們也有一種受虐狂,有一種積極性,願意互相批鬥,尤其願意至少是習慣於把自己身受的一切強梁粗暴施之於人,己所不欲(而不得不接受後),(駕輕就熟地)轉施於人。不欲已受,必授他人。不欲,則授受最親。常挨打的人打人容易兇狠,被冷淡的人容易冷淡旁人。這也是人性的一個變種。
二位班長還有雅興抓文藝,下令我寫一個反映右派改造的話劇劇本,並稱這對國際共産主義運動也是有意義的。我明知沒有法寫,但也天天熬夜,作苦思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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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好孩子好學生 | 第2節:做詩與失眠 | 第3節:精神危機 | 第4節:我要革命 | 第5節:我有沒有童年 | 第6節:老捨的話劇 | 第7節:雨果與周曼華 | 第8節:擁抱就會懷孕 | 第9節:思想赤化 | 第10節:鼕天裏的春天 | 第11節:中央團校 | 第12節:個人英雄主義 | 第13節:秋天的發現 | 第14節:充滿陽光 | 第15節:走嚮勝利 | 第16節:終於離異 | 第17節:家庭主男 | 第18節:初戀 | 第19節:藝術生活 | 第20節:戰鬥的時候 | 第21節:愛戀和永恆 | 第22節:苦難與升華 | 第23節:青年作傢 | 第24節:小說的命門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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