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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41.杜甫:五言律詩二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登嶽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詩一千四百餘首,大半是五言詩。五言詩中又大半是律詩。晚年所作五言律詩,氣格高古,律法嚴密;聲調響亮,情感沉鬱。詩中所反映的雖然是窮愁潦倒的個人生活遭遇,但也對政治動亂,民生凋敝的殷憂,也同時有充分的表達。可見他的世界觀還是積極的,不象後來的孟郊、賈島那樣,寫的詩僅是失意文人的哀鳴。
這裏選講他的兩首五言律詩,都是旅居夔州時所作。這兩首未必是他最好的作品,但也常常有人提及。不過,對於杜甫的詩,要問那幾首是最好的,恐怕從來沒有一致的挑選。
這兩首詩都是前四句寫景,後四句抒情。首聯都是對句,尾聯都是散句。篇法和以前講過的四首七律相同。兩首詩所用的韻也恰好相同。
第一首《旅夜書懷》,前四句寫“旅夜”,後四句寫“書懷”。在細草微風的江岸邊,孤獨的夜裏,停泊着桅桿很高的江船。天上的星星在四空中閃着光,顯得原野很曠大;月亮照在江面上,好象是從大江流水中涌現出來。“垂”是自上而下,“涌”是自下而上。用這兩個字分別寫天和水,是極費苦心,鍛煉出來的。宋朝人論詩,把詩句中突出的、不平凡的字,稱為“詩眼”。好比人的眼,有眼纔見精神。這裏的“垂”與“涌”,也就是句中之眼。
下四句轉到寫自己的情懷:我的名望並不是因文章寫得好而為人們所知道;我的官職應該說是因為年老多病而罷休的。“名豈文章著”,用的是問句式。“文章”是指詩。唐人把詩和散文一起稱為文章。一般人以為杜甫在當時就以詩著名。其實不是。他出名的時候,人傢還不很欣賞他的詩。他是以上疏救房琯而著名的。因為當時房琯以兵敗得罪,無人敢替他申辯,杜甫不顧自身危險,毅然决然嚮肅宗上疏。他這一行動,震驚了滿朝官員,一時朝野傳言,使他出名了。至於罷官,按照制度,年至七十,纔算老病,到了退休年齡。但杜甫是因為救房琯得罪,從左拾遺降為華州司功參軍。又因關中饑荒,棄官而去,流浪到蜀中。他的罷官,還沒有到老病退休的年齡。這兩句詩講的是同一件事,而這件事又是他一生的牢騷,一輩子的思想矛盾。現在用兩個反語,很有含蓄地發泄他的牢騷。一個“豈”字,一個“應”字,都是詩眼。最後一聯點明主題思想:我現在象個什麽呢?象一隻在遼闊的天地間飄飄蕩蕩的沙鷗。這就寫出了旅夜的情懷。這一聯也是問答句,上句問,下句答。
第二首《登嶽陽樓》的主題也是書懷。前四句也是寫景,但第一聯與前一首的第一聯不同。前一首的第一、二聯是平列的,無起承之別。這一首的第一聯以敘述語氣起始,第二聯是承。過去聽人傢講過洞庭湖,今天親自上嶽陽樓,看到這個著名的湖泊。在這個大潮之東,是吳國的地域;南方是楚國的地域。在浩瀚的湖面上,天地好象日夜地在浮動。“水”是“湖”的代用詞,因為此處不能用平聲字。“坼”是土地分裂,此處藉作“區分”字用。
下四句也和前一首詩同樣,轉到自身。在離亂的時世,親戚朋友的消息,一個字也得不到。既老且病,所有的止有一條漂泊異鄉的船。想回北方去,可是關山以北,還有戰事,無法回去。每天靠着樓窗,止有流淚而已。
這兩首詩的思想內容,並沒有什麽突出。杜甫在這時期所寫的詩,多半表達這種情緒。用藝術觀點來看,這兩首詩可以說是寫得極自然、極工穩,是律詩的典型作品。每一首詩的前三聯,詞語、詞性的對法都是正對。如“細草”對“危檣”,“微風”對“獨夜”,“岸”對“舟”,“星垂”對“月涌”,“平野”,對“大江”,“闊”對“流”。這種對偶,是律詩的正格,故稱為正對。也稱為“正名對”,又稱為“的名對”。“闊”是狀詞,“流”是動詞,在今天我們以為詞性不同,但在古人的觀念中,它們都是虛字,可以成對。
詞性完全對穩的聯語,容易拘束思想的表達,成為兩個平行的呆板對句。因此有時也可以不必遵守正對的規律。改用詞性不同而結構相同的詞語作對偶。例如杜甫的“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子規》)。此聯“兩邊”與“終日”,一個是抽象概念,一個是具體概念,不能算是正對。又,“不知雲雨散,虛費短長吟”。“雲雨”是兩個名物詞的結合,“短長”是兩個狀詞的結合,也不是正對。這種形式的對偶,唐人稱為異類對,宋人稱為偏對。偏對當然不如正對,但它可以使聯語流利、靈活,故作者很多,不以為病。
“山木”與“子規”,字面不成對偶,衹是以鳥對樹。又如《山寺》詩:“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是以鳥對獸。又《遣愁》詩:“江通神女館,地隔望鄉臺”,是以館名對臺名。這些名詞的字面都不成對。律詩中這種對偶也很多。唐人稱為事對,意思是對事物不對字面。宋人稱為散對,許多人不屑用,以為對法太寬。
另外有一種字面對,詞性也對,而意義不對的。如杜甫的“風物悲遊子,登臨憶侍郎”(《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此聯對偶都不是正格。以“登臨”對“風物”是偏對。以“侍郎”對“遊子”,字面、詞性都對,但“遊子”是旅客,“侍郎”即是官名,此處用來代表一個官為侍郎的朋友。又杜牧詩云:“當時物議朱雲小,後代聲華白日懸。”(《商山富水驛》)以“白日”對“朱雲”,字面及詞性都對,但朱雲是人名,意義與“白日”不對。這種對偶,稱為假對,亦名假藉對。
還有一種藉同音字作對偶的。例如杜甫的“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江漢》)。“一”與“思”是不成對偶的,但“思歸客”可以讀成“四歸客”,那就成對了。又孟浩然詩:“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裴司士見訪》)以“楊”字對“雞”字,是取“羊”字的諧音。又杜甫詩:“枸杞因吾有,雞犧奈爾何。”(《惡樹》)是以“枸杞”讀成“狗杞”,就可與“雞棲”成對了。這種對法,唐人名為聲對。宋人也列入假藉對。
此外,還有一種對法。其對偶在一句之中。如杜甫詩:“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
《涪城縣香積寺宮閣》)“小院”與“回廓”成對,“浴鳧”與“飛鷺”成對,而“小院”與“浴鳧”卻不成對。又李嘉祐詩:“孤雲獨鳥川光暮,萬裏千山海氣秋。”(《同皇甫冉登重玄閣》)“孤雲獨鳥”與“萬裏千山”各自成對,而上下聯卻不成對。這種對法,稱為當句對,《滄浪詩話》稱為就句對。李商隱有一首詩,題曰:《當句有對》。每一句都用當句對,而中間兩聯又是上下句對穩的:
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江宮盤。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乾。
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這首詩雖然作者自以為每句中有對偶,其實衹有遊蜂、舞蝶,孤鳳,離鸞二組可以成對。此外平陽、上蘭,秦樓、漢宮和紫府、碧落三組平仄都沒有對上。池光,花光,日氣,露氣,三星,三山,這三組有一字相同,都不是對偶。
與當句對相反,還有一種隔句對。它不是上下二句相對,而是以第三句對第一句,第四句對第二句。例如古詩:“始見西南樓,纖纖如玉鈎;來映東北墀,娟娟似蛾眉。”又,“昨夜越溪難,含悲赴上蘭;今朝逾嶺易,巧笑入長安。”又杜甫《哭鄭廣文、蘇少監》:“得罪臺州去,時危棄碩儒;移官蓬閣後,榖貴歿潛夫。”又韓愈《送李員外分司東都》:“去年秋露下,羈旅逐東徵;今歲春光動,驅馳別上京。”這種對句,大多用於詩的開頭,而且必有雙重意思。如第一例詠月是“始見”和“來映”。第二例是“昨夜”和“今朝”。第三例第一、二句是哭鄭廣文,第三四句是哭蘇少監。第四例是“去年”和“今歲’。宋人把這種對法稱為扇對,如一柄扇子的左右對稱。
律詩的對偶,還須註意詞語的聲韻。最好是雙聲字對雙聲字,疊韻字對疊韻字,互相對偶也可以。連綿詞必須與連綿詞作對。重字必須用重字為對。例如杜甫的《湘夫人祠》:“晚泊登汀樹,微馨藉渚萍。”此聯“登”、“藉”兩個動詞本來可以隨意選用,但杜甫在“汀樹”前用“登”字;在“渚萍”前用“藉”字,使“登汀”、“藉渚”都獲得雙聲效果,這也是他“詩律細”的一例。
盛唐是五、七言律詩的形式與規律完成的時期。中唐是繼續發展的時期。詩律愈嚴,變化也愈多。當時有一位日本僧人遍照金剛在我國學道、學文①,回國後寫了一部介紹我國詩學理論的書《文鏡秘府論》。其中有《論對》一捲,記錄了二十九種對法。除正對、偏對、聲對等幾種之外,大多流於瑣碎苛細,並不為詩傢所註意。宋人詩話中也常常討論到各種對偶方法,但作者總以正對為主,其他對法,衹可偶一為之。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日
①弘法大師(公元七七四——八三五年),法名空海,遍照金剛是他的灌頂名號。他於貞元二十年(公元八O四年)來中國,回國後,著書多種,介紹中國佛學及文化。《文鏡秘府論》鈔集了當時我國許多論詩法的著怍,其中有些書早已亡佚。《文鏡秘府論》有一九七五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新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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