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妻子的回信来了。我打开信的封口,抻出信瓤,展开一看,开头第一行字是“夫君见字如面”。
看了这字体、这语气,我立即弄明白,这封信是妻子求人代笔写来的。这样俗不可耐的称呼,使我脸上发烧,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赶忙把信一团,塞进裤子兜里。
回到宿舍,趁没有人在,才展开看。妻子信的大意是,她已经收到我的信了,她正在进步,每天晚上带孩子上民校,认识了好些字,还向刘吉素村的青年团支部提出入团申请,那边答应吸收她,等等。
我是从农村基层上来的人,很明白“带孩子上民校”是何等情景。那不是学校,是个孩子哭女人叫的“蛤蟆坑”!那不是学习文化,是凑热闹、应付差事!至于申请入团,十有八九是我那位岳父,为了适应我的政治需要“越俎代庖”,替妻子在那边的青年团组织挂了个号而已。
妻子的这封信既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快乐,也没给我一点精神安慰。收到这样的信以后,我反而越发苦恼。从前,我以自己家里有个朴实、贤惠、安稳,能操劳过日子的妻子为荣;如今我的地位提高了,身份变了,开了眼界,有了比较,有了新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一想到妻子那副落后、笨拙、土里土气的样子,就从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羞耻感。
唉,我那个乡下的妻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有文化、懂文明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够成为脱产干部,像别的男人的妻子那样,跟我一块儿过过“礼拜六”,一块儿逛逛大街,一块儿看看电影,一块儿到舞厅里跳跳舞呢?当初,我要是跟干姐赵四儿结了亲,我准能够很容易地把她改变成现代时兴的女性,决不会让她落后到这样的地步。然而木已成舟,过去我们夫妻俩好过,如今又有了孩子,只能够忍耐着痛苦,对付着过下去……
我这样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浮躁的情绪使我看不下书也写不了稿子。当了新闻记者,有了更多的自由,本来可以常回农村看看妻儿,事实上我却极少往那边迈步。每当思念之情偶然生起,一想到妻子的那种状态、那副模样,以及往后长长的没有味道没有奔头的日子,就如同用一瓢冷水,把我的一切欲望全都泼灭,再没有前往会面的兴致。
有一次,报社派下来一个专题报道任务,让采访一位农业合作社社长,了解对省委最近有关巩固发展互助合作组织的反映。记者组组长王力军说,三河那边好长时间没有见报,为求平衡,应该借这个机会让他们在报上露露面。你对那边的情况熟悉,去跑一趟吧。
我带着这个临时的紧急任务,骑着自行车赶到三河县。县委农村工作部推荐大黄土庄的王廷权作为采访对象。恰巧王廷权在家,我们就立即谈开了。总共用去一个多钟头,采访工作就已经完毕。
这时候,太阳刚刚平西。
我的目光不由得向东移动,注视起来。这派景物,我是非常熟悉、感到非常亲切的。我认出一座面朝正南的山岭那边,就是三郎寨。在三郎寨那层层的梯田里和行行的果树间,还有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曾经洒过我的汗水,撕坏过我的衣衫,磨破过我的鞋袜;同时它们曾经令我生发了多少美妙幻想,使我增添了多少人生经验,学会了多少只有靠山吃山的庄稼人才具有的哲理和智慧!稍一回忆,我就能想起那山泉的清凉,那落果的甘甜,野花的芳香,青草的茂密,小鸟在枝杈间穿飞,大蝈蝈在灌木丛中鸣叫,黑蚂蚁和“山虎子”在石头上跑来跑去……那时候,我每天踏着晚霞铺着的石子小路走回家。走回家的我是疲劳的饥饿的,那个家有香喷喷的饭菜能使我吃饱肚子,有温热的炕头能消除我的疲劳。在那距离并不太遥远的岁月里,我是何等贪馋家里的饭菜,多么留恋家里的热炕头呀!
想到那个被我淡忘的家之后,随即想到它以往给予我的温馨、满足和愉悦,一种对妻子和儿子的思念之情油然而起,且是这般的强烈和迫切。再不顾多想什么,就自然而然地调转车头,驶上京榆公路,向东奔向五里远的段甲岭,再往东,奔向八里远的白涧,拐个小弯儿,到了我度过少年时代的王吉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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