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岩中花樹   》 第41節:第四章 嘉靖七年十一月,江西·青竜鋪(5)      趙柏田 Zhao Baitian

  對於八寨和斷藤峽的土匪,我就沒有這樣心慈手軟了。這夥匪徒聚衆數萬,憑藉天險,控製着交趾以南、雲貴東部、潯陽和府江之間一大塊狹長的地帶。天順年間,都御史韓雍領兵二十萬進剿斷藤峽,也是無功而返。本朝的軍事力量主要佈防於西北,因此他們沒有受到過真正的軍事打擊,氣焰可說是囂張無比。不對他們施以鐵腕手段何以顯帝國威儀?思田事件解决後,這幫土匪看我忙着興書院、辦教育,就放鬆了警惕。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到了七月,投誠過來的思田土著部隊嚮石門天險發動夜間偷襲成功,大隊官兵攀木緣崖仰攻之,一路掩殺過去,經幾日激戰,連破數巢,斬獲匪衆三千餘人,一舉就把八寨踏平了。
  兵士們不堪忍受此地濕熱的氣候,部隊裏已出現了瘟疫,再說我自己的身體也支撐不住了。於是我下令班師。這時我已不能騎馬,是讓將士們擡着回到南寧城的。
  我一面勒石紀功,一面嚮朝廷上奏戰捷,同時上了《處置八寨斷藤峽以圖永安疏》。為了邊境的長治久安,我建議改建城堡,把田州劃開,別立一州,以岑猛次子岑邦相為吏目,在舊田州置十九巡檢司,讓盧蘇、王受分別負責,都歸流官知府管轄。我不知道皇帝收到戰報時的心情如何,從事態的發展來看,他當時的心情用且喜且憂來形容是絲毫不為過的。喜的是終於盼來了好消息,憂的是這姓王的是不是在吹牛?不折一矢,不殺一人,全活了數萬生靈,一舉蕩平為害一個多世紀的巨寇,這是真的嗎?這裏面有沒有貓膩?他不會在冒領軍功吧?
  我出發時的預感應驗了——其實我早就想到會是這樣。這簡直是幾年前平息江西宸濠叛亂後的遭遇的又一個拙劣的翻版。楊一清不陰不陽地說,這個人好穿古人服裝、戴古人的帽子。至於我的軍功,就讓這貌似輕鬆的一句道德貶責蓋過了。大學士桂萼因為我沒有聽從他殺掉土官、攻打交趾的建議,更出於一個無恥之尤的陰暗心理,嚮皇帝上奏說:“王守仁這個人為人怪誕,不懂規矩,他的什麽心學,就是自以為是。這次讓他徵討思田,他偏一意主撫;沒讓他打八寨、斷藤峽,他偏勞師動衆地去打,這簡直是目無王法。這是典型的徵撫失宜,處置不當。”甚至我提出的移衛設所、改建城堡的方案,也成了我的一大罪狀。
  公道自在人心。大學士霍韜就在給皇帝的上疏中說:王守仁的前任,調三省兵若幹萬,梧州軍門支出軍費若幹萬,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幹萬,傷亡土兵上萬,纔換得田州五十日的安寧。而王守仁不費鬥米,不折一卒,就平定了思田,還拔除了八寨、斷藤峽這樣的積年老巢。算算這筆帳,這場戰役,王守仁為朝廷省了數十萬的人力、銀米。
  黃綰的上疏言辭更為激烈:“臣以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於江西,討平叛藩,忌者誣以初同賊謀,又誣其輦載金帛。當時大臣楊廷和等飾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於兩廣,恐怕勞臣灰心,將士解體。以後再有邊患民變,誰還肯為國傢出力,為陛下辦事?”
  上奏了關於如何處置八寨的意見後,我就臥床不起了。無休止的咳嗽把我的整個臉都擠壓得變了形。腿上瘡傷的潰爛一日甚於一日,腫亮的皮膚手指一摁下去就是一個凹櫻有時我都覺得如果哪一口氣喘不過來,我就要死了。但意志力還是讓我像一根快要被蝕空了的鬍楊樹一樣兀自強撐着,不倒下來。我變得不愛說話,也沒有力氣說話,比之以前在講壇上的滔滔不絶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我有時整天不語,感覺萬物灰黯一片,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後來我纔知道,這種明顯的消沉正是結核病人走嚮衰竭的典型癥候。
  我的身體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兩個月後,皇帝的私人代表奉加蓋了玉璽的奬狀來到廣西,肯定了我在短時間內罷兵息民的戰績,並賞賜銀兩五十。我硬撐着從床上爬起來,遙望北方宮闋謝主竜恩,一番折騰再加上過於激動,我居然暈了過去(典型的熱暈)。等我醒來,使節已經離去。皇帝的嘉奬如同一針強勁的興奮劑讓我徹夜無眠——我覺得我的身體內部如同火焰在燃燒,在連夜寫下又讓八百裏加急送去的謝恩疏裏,我一連用了感泣、戰觫、惶恐等幾個詞來表達我對這一賞賜的感激之情。“臣不勝刻心鏤骨、感激戀慕之至1並表示:“惟誓此生鞠躬盡瘁,竭犬馬之勞,以圖報稱而已。”最後我為自己病得不能奔走廷闕一睹天顔,感到說不出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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