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惠养民,自继室咬分之后,心中好生作难。欲叶埙篪,却又难调琴瑟。欲以婉言劝慰,争乃滑氏是个小户村姑,又兼跳过两家门限的人,一毫儿道理也不明白;欲待以威相加,可惜自己拿不出风厉腔儿来。况且一向宠遇惯了,滑氏也就不怕,动不动就要把哭倒长城的喉咙,振刷起来。兼且待前子无恩,御后夫有口。自此“诚意正心”的话头,“井田封建”的经济,都松懈了。后来也与孔耘轩会谈两次,已兴减大半。孔耘轩只暗忖他近日见闻少宽,变化了从前腐气,却不知是内助太强,添上些为厥心玻日月迁流,却早到冬月天气。一日惠养民之兄惠观民进的城来,到了兄弟私寓,拿了十来根饴糖与侄儿们吃。惠养民适然不在家中,三才儿见了,说道:“娘,俺伯来了。”惠观民喜之不胜,一把扯住抱在怀里亲了亲嘴。说道:“好乖孩子,两三个月没见你,就又长了好些。你大娘想你哩,叫我今日把你背回去,你去不去?”三才道:“我去。”两仪也跑在跟前说:“伯,你吃了没有?”惠民观道:“我吃了饭,南关里吃了两碗养面合饹条子。这是我与您两个买的糖,您拿去吃。”
滑氏抱着新生半岁男孩走来说道:“为啥不到家里吃饭,一定在南关买饭吃,显的城里不是咱家么?”惠观民道:“我遇见一元儿他舅,在南关赶集,亲戚们一定邀在一处吃。我原是今早要到城里吃饭哩。两仪,你把小奴才抱过来我看看。”滑氏道:“看尿伯身上。”惠观民道:“自家孩子,就是把伯的身上拉上些屎,伯也不嫌,伯也没有穿啥好的。”滑氏将孩子递与两仪,两仪转递与惠观民。惠观民急忙解开衣裳,接过来。
看了看,笑道:“好狗头,叫什么名字?”两仪说;“他叫四象。”惠观民道:“只怕是个四不象罢。”贴住皮肉抱着。因问道:“你爹哩?”两仪道:“在学里。”惠观民道:“你去叫去,就说伯来了。”两仪自上碧草轩去。惠观民向三才道:“你二年只往家里走了一回,你今日跟我回去,就跟我睡,你大娘与你抬搁了好些讧柿哩。”三才道:“还有核桃没有?”惠观民道:“你八月在家吃过,你大娘还留着一篮子,等年下给你哩。”
惠养民回来,见两个幼子,一个在哥怀中抱着,一个在哥腿上爬着。两仪回来也扯住哥的手。心中骨肉之感,好不沧然。
为甚的胞弟见了胞兄有些怆然?原来一向滑氏之言,自己有些半从不从的,今日见这光景,忍不住心中默叹道:“辜负了,我的好哥也。”惠观民见自己兄弟到来,心中喜欢,笑道:“第二的,你知道么,今年咱园的菜,分外茂盛。也有主户人家整畦买的,也有菜贩子零碎发去的,连夏天黄瓜韭莱钱,除咱家花消了,现存钱五串五百文。我叫你嫂子收存着,你这里再凑上几两学课,就可以把滕相公那宗利钱银子还了。撇下义昌号那十五两,明年再清楚他。”惠养民才答道:“这里有十来多两——”滑氏便插口道:“你忘了,那十两不是你换钱使了么?这城里比不得乡间,衣服都要得有些。孩子们和秃尾巴鹌鹑一样,也叫人家笑话。就是他叔,也要穿两件儿,早晚人家请着赴席,也好看些。学课花的倖下有限,等来年人家再添些学课,好往乡里贴赔。”那惠观民是个实诚人,一听此言,便信以为实,说道:“第二的,你是有前程的人,穿些不妨,休要叫人家笑话,说咱乡里秀才村。既没有余剩的,我到乡里尽着摆布,只把两家钱找了罢。等来年再看光景。我回去罢。两仪呢,你把小奴才接过去,一发睡春了。三才,我背着你回家吃讧柿去。”惠养民道:“晌午了,收拾饭吃了好回去。”滑氏道:“你把四象儿接过来,叫两仪去把东院芹姐叫来烧烧火,好打发他伯吃饭。”惠观民笑道:“等饭中了,我到家多会了。我走罢。我承许下滕相公,日夕见的确话哩。”遂解开怀,把四象儿又亲了个嘴,递与两仪转过去。惠观民叫道:“三才呢,来来,我背你咱走罢。”滑氏道:“他在城里罢。”两仪卿哝道:“伯,我跟你回去呀。”惠观民道:“你娘手下无人,你中用了,支手垫脚便宜些。”两仪道:“伯,我跟你家里去瞧瞧俺大娘、俺元哥。”滑氏道:“你就跟你伯回去。”惠养民道:“到底吃了饭回去。”惠观民笑道:“我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我把这四五里路,只当耍的一般。两仪呢,咱走罢。”一面说着,一面手早扯着两仪走讫。
惠观民大笑出门,惠养民送出胡同。惠观民道:“你送我做什么?误了我走,回去罢。”划起两仪去了。惠养民直是看的一个呆,只等惠观民转了一个街弯,看不见了,方才回来。
心中如有所失,好生难过,并说不上来,又说不出来。
回来见了滑氏道:“如何不留咱哥吃顿饭回去。”滑氏道:“哎哟!你是他亲兄弟,你不留你哥,倒埋怨起老婆来。依我说,他不是要银子还不来哩。”惠养民道:“咱哥是个老成人,不会曲流拐弯哩。”滑氏道:“你罢么!他方才说,他把四五里路只当耍哩,咱进城将近一年了,不要银子时,就没有多耍几遭儿。”惠养民道:“咱哥是个忙人,你不记哩咱在乡里时,咱哥不是地里就是园里。他是个勤谨人,没事顾不得进城。”滑氏道:“就是任凭再忙,再顾不哩,也该进城来瞧瞧,略遮遮外人眼目,说是你还有个哥哩。”惠养民道:“我方才没说,咱哥是个老成人。”滑氏道:“你不说罢!你哥是老成人?适才我说,咱进城来比不得在乡里,孩子们也要穿戴些,省的秃尾巴鹌鹑似的,也惹人笑话。你哥就把你那前窝子儿,上下看了两眼,真正看了我一脸火。难说我会唱《芦花记》么?你还说他不会曲流拐弯哩。”惠养民道:“我跟咱哥对脸坐着,难说我就没见,偏偏你就看见了。”滑氏道:“你那心不知往那里去了,你会看见啥呀。”惠养民道:“我的心在银子上。我并不曾换钱,你怎的说我换的钱都花尽了,哄咱哥呢?”
滑氏道:“你既然把你哥直当成一个哥,你方才为啥不白证住我,说:‘我不曾换钱,他婶子说的是瞎话。”昂然把银子拿出来,交给他带回去。分明你也是舍不的银子,却说我撒白话。依我说,你自今以后,再不圣人罢,听着我不得大错。”
原来谭绍闻于夏月时候,曾送过业师束金十二两。滑氏与惠养民袵席之间,商量存手里,以入私囊。今日惠养民见胞兄至诚无他,手足之情,凄然有感,觉得向来夫妻夜间商量的话,全算不得一个人,一心要将银撤出来,送还家中抵债,以解胞兄燃眉之急。因说道:“听着你也罢,不听着你也罢,你把那银子拿来我看看。”滑氏发急道:“我白给了人了,你不看罢。”
惠养民笑道:“你一发信口胡说起来。我看一看该怎的。”滑氏咬住牙直不拿出来。惠养民也有争执的意思。只见赵大儿同爨妇樊婆,拿了一个拜匣来了。滑氏道:“那不是西院的赵大姐来了,你躲开些,人家好说话。”惠养民少不得上碧草轩去了。
赵大儿笑嘻嘻进房说道:“俺大奶请师奶明午西院坐坐哩。”
滑氏道:“扰的多了,竟是不好意思的。”大儿道:“没啥好的吃,闲坐坐说话儿罢。”滑氏道:“你也会这般巧说。”赵大儿、樊婆又说了一阵闲话走讫。
惠养民回来,晚间又盘问这宗银子,滑氏一味蛮缠,用言语支吾,是不必再讲了。
到次日傍午时节,赵大儿来请,滑氏换了新衣服,抱定四象,赴席而来。王氏同孔慧娘后门相迎。进的堂楼,各为礼坐下,滑氏道:“春天才扰过,今日又来打扰。”王氏道:“一年慢待,全要师娘包涵。”须臾排下肴馔,滑氏正座,王氏打横,孔慧娘桌角儿斜签相陪。滑氏道:“奶奶真正有福,娶的媳妇人有人才,肚有肚才。”王氏道:“可惜只是一个通氄。”
滑氏道:“可有喜事么?”王氏道:“也不知是病,是怎的。他每日只害心里不好,肚里有一块子。”孔慧娘把脸红了,俯首无言。滑氏道:“我着实爱见这娃子,脸儿耐端相。”王氏是个好扯捞的人,便道:“把他认到师娘跟前何如?”滑氏道:“我可也高攀不起,家儿穷,也没啥给娃子。”王氏道:“师娘巧说哩。”孔慧娘急道:“本来是师母,我就算是媳妇儿一般,若认成于娘,倒显的不亲了。”恰好冰梅抱的兴官儿来,说:“他醒了,要寻奶奶哩。”王氏道:“你也没与师奶奶见个礼儿。”冰梅将兴官递与王氏,望上拜了两拜。滑氏抱着孩子,急忙答礼让坐。王氏道:“既然师奶奶叫你坐,把杌子掇过来,你就这里坐。”滑氏又夸个不了。王氏指着冰梅道:“这娃子没娘家,没处儿行走。师娘若不嫌弃,叫他拜在跟前何如。”滑氏道:“不嫌我穷,没啥贴赔孩子么?”王氏道:“师娘可是没啥说了。”就叫冰梅磕头,冰梅只得望上为礼。滑氏抱着四象急忙出席,一只手拉住道:“好娃子,一说就有。”
重斟入席,四象儿啼哭起来,兴官儿瞪着小眼儿只是看。滑氏道:“你看你这小舅没材料,就该叫外甥儿按住打你一顿才好。”
王氏便叫冰梅接过去:“你干娘好便宜吃些菜儿。”彼此亲家母相称,好不亲热。
说话中间,便道及来年之事。滑氏道:“家中欠人家些行息银子,把俺哥急的了不成。弟兄们商量,真正顾得乡里,顾不得城里。”王氏道:“奉屈先生一年,心里过不去,来年一定要再添上些学课。只是连年日子不行,不得很多了。亲家母回去,好歹撺掇再留一年。先生教的好,比不得旧年侯先生,每日只是抹牌。倒是那师娘却很好,与亲家母一样热合人。”
滑氏道:“我回去跟他商量,不知他弟兄们行也不行。要行时,我与亲家母一个信儿。”王氏道:“我不管先生行不行,如今已到冬天,我就叫学生送过启去,作个准定。”滑氏道:“还有一句话,我本不该牙寒齿冷的说,咱既成了亲戚,我一发说了罢。剩下的学课,爽快交与我。你可知道,他们男人家极肯花钱,咱们女人家,到底有些细密,凑到一搭儿里,好还人家账,省的到他们弟兄们手里,零星去了。这话我说出害口羞,只是咱如今是亲戚,一发瞒不的。”王氏道:“你不过是忧虑日子不行。像我如今也竟每日愁的睡不着,该人家一千多两利息银子,孩子们年轻,晚黑都睡了,我鸡叫时还不曾眨眼儿。谁知道呢?”滑氏道:“那睡不着,也是由不的人。真正咱们当这内边家是了不成的,没头说去。”真正两个说的如蜜似油,好不合板。来年之事,不用说了。日已西沉,滑氏要去,王氏只得同慧娘、冰梅送至后门。又叫赵大儿包些果子送至家中。
傍晚时,惠养民自碧草轩回家,滑氏笑道:“来年的事,多亏我弄的停当了。”惠养民道:“怎的说呢。”滑氏把认冰梅、指日投启、添上束金的话,述了一遍。惠养民笑道:“凭在您们罢。”果然隔了数日,王氏叫人治了礼盒,引冰梅到滑氏家走了一走。又一日摆席碧草轩,请来孔耘轩,下了惠先生的来年关书。
跌进腊月,王氏探得惠养民回乡去了,差人送束金十二两,将礼匣递与滑氏。滑氏珍秘收藏。惠养民回来,欲其少分些须送到乡里,略杜口舌,稍遮眼目,争乃滑氏拿定铁打的主意,硬咬住牙,一文不吐。几番细语商量,滑氏倒反厉声争执。惠养民怕张扬起来坏了理学名头,惹城内朋友传言嗤笑,只得上在“吾未如之何也”账簿了。原来滑氏把持银两以图析居,还非目今本怀,总因牵挂着一个胞弟,想两仪、三才、四象将来得沐渭阳之慈,所以抵死的与丈夫抵牾。正是:
许国夫人赋《载驰》,村姑刁悍那能知?
娘家兄弟多穷苦,常想帮扶武三思。
不说惠养民夫妇抵牾。且说到了腊月中旬,滑氏有个胞弟滑玉,进城来看姐姐。胡同口问明,直上院来。拿了一封糖果。
恰好惠养民不在家中。滑氏猛然见了兄弟,如同天降,好不喜欢。三才儿接了渭阳公厚贶。滑氏让进屋里,便问:“吃饭不曾?”滑玉道:“在火神庙口吃过饭。”滑氏道。“铺子里东西,如何可口。”即叫两仪把邻家芹姐叫来抱孩子。恰好爨妇老樊来送蒸糕,滑氏道:“多谢大奶奶费心。—一你闲不闲?替我厨下助助忙儿。”床头拿出二百大钱,交与两仪,悄悄吩咐街上熟食铺子置办东西。方且姐弟坐下说话。
滑玉道:“姐夫在书房么?”滑氏道:“昨日有人送个帖,说是南马道张家请哩,想是今日赴席去了。你这二三年也没个信儿,你是在那里。”滑玉道:“我在正阳关开了大米、糯米坊子,生意扯捞住,也没得来瞧瞧姐夫姐姐。”滑氏道:“他妗子呢?如今有几个侄儿?”滑玉道:“只有一个小闺女儿。”
滑氏道:“你的生意如何。”滑玉道:“倒也发财。只是本钱小凋转不过来。眼睁睁看着有一股子钱,争乃手中无本钱,只得放过去。俗语说:‘本小利微,本大利宽。’也是没法儿。”
滑氏道:“你如今还赌博不赌。”滑玉作悔恨腔儿道:“我那年轻时没主意,跟着那个姐夫,原弄了些不成事。姐姐你后来知道了,还与那个姐夫闹了两场,难说姐姐不记得?我如今也有了几岁,且是生意缠绕,正经事还办不清哩,谁再正眼儿看那邪事。”滑氏道:“这就好。”正说着,两仪捧的饭来,滑玉道:“如今有几个外甥儿。”滑氏道:“连前房这个,共有他弟兄三个。”滑玉道:“这个姐夫可好。”滑氏道:“读书人,没用,心里也不明白。你吃着饭,我对你说。即如现今有几两学课,一心要拿回家里,打在官伙里使用。他舅呀,你是外边经见的多了,凭再好的筵席,那有个不散场?你看,谁家弟兄们各人不存留个后手?且是他自己挣的,又不是官伙里出产。俺家他伯有好几十两私积,在他大娘兄弟手里营运着。你姐夫他如何知道?对他说他还不信疲我如今存留了一点后手,他只是贪着顾他的声名,每日只是问我要。没想孩子们多,异日分开家时,没啥度女人用,只该大眼看小眼哩。”滑玉道:“姐姐呀,你见哩极是。像咱三叔跟咱爹分开时,咱三叔就好过,咱就穷。”滑氏道:“可说啥哩。”滑玉道:“咱三叔好过,都说是有好丈人家帮凑他哩。咱岂不知若不是咱三叔当家时,每日赶集上店,陆续偷送到丈人家点私积,如今人,谁肯帮凑亲戚哩。依我说,姐,你手里若几两银子,递与我,我捎到正阳关去与你营运着。”滑氏瞅了一眼道:“休叫他那前窝子儿听的。”因叫道:“两仪呢,你把家伙撤了。”两仪把家伙一件一件送到厨房。滑氏吩咐道:“你今日回乡里去,对你大娘说,把白棉花线儿与你二两,拿进城来我好使。你到厨下把肉菜吃饱,就快去罢,趁天暖和。”两仪听说回乡里去,好生欢喜,便急吃了饭走讫。
滑氏见两仪走了,又将芹姐与樊婆也打发各回家去。把院门搭了,回来坐下。说道:“他舅呀,我有心与你几两银子,你与我营运着,你可千万休要赌博。”滑玉道:“我适才没说么,我当年赌博是谁引诱的?如今就连看也不看了。我若再赌,叫我两只眼双瞎了,十个指头生十个大疔疮!”滑氏道:“你休要赌咒么?”滑玉道:“不是我肯赌咒,只提起赌博这两个字,不由哩我就恼他哩。”滑氏道:“你与我营运,到明日除本分利,我也不肯白张劳你。”滑玉道:“姐,你说的啥话些。咱两个一奶吊大,我就白替姐营运。到明日发了财,我与两个外甥拿出来,一五一十清白,也显我是他的一个舅哩。我若瞒心昧己,头上有天哩。”滑氏道:“我不爱听那。待我与你取,你去厨房把铁锨取来。”滑玉取的铁器来,滑氏点上灯,叫兄弟照着,把床移开,在床脚下挖开一个砖儿,盖着一个罐儿,连罐儿取出。滑玉道:‘如何埋得这样跷奇?”滑氏道:“若放在箱子里,早已到你姐夫手里,转到乡里了。兄弟,你还想么?”连罐抱到当门,倾在桌子上,大小共十五个锞儿。”滑氏道:“也没戥子,这是二十四两,一分不少。我留下一个大锞儿,早晚使用,闪下的你都拿的去,替我尊生。”滑玉道:“没有戥子也罢,我到行里自己称称。你留下这个小锞罢,若留大锞,只怕就不足二十两了。”滑氏道:“没有我留两个小的罢。”因取了一条手巾,把二十两银包了。滑玉塞到怀里,说:“我走罢,怕我姐夫回来。”滑氏道:“也罢。他舅呀,你两个外甥命根,全仗着你哩。”滑玉道:“姐姐不必往下说,我是旁人么?”滑玉将银子带走。
滑氏开门,眼看着兄弟出的胡同口走了。靠定门首,半晌不言语,心中小鹿儿兀自乱撞。猛听得四象儿醒了床上啼哭,方才搭门回来,毕竟心中如有所失。
晚上惠养民回来,滑氏把滑玉之事瞒过,茶水分外殷勤。
自此以后待两仪也觉稍添些慈爱;年节回家在哥嫂跟前,也比从前少觉委婉。
次年,谭绍闻上学,师徒们在学厮守,自不必言。
单说到了三月,惠家那利息银子的病症又潮上来了。原来息债是揭不得的。俗语云:“揭债要忍,还债要狠。”这两句话虽不是圣经贤传,却是至理名言。惠观民虽说年内找了滕相公、义昌号利息,毕竟本钱不动分毫。这就如人身上长了疮疖,疼痛得紧,些须出点脓血,少觉松散,过了几日,脓根还在,依旧又复原额。许多肥产厚业人家,都吃了这养痈大害,何况惠观民一个薄寒日子。到了三月,滕相公来说,家中捎书,要与儿子完婚。义昌号来说,财东有字,要收回生意,算账不做。
两个依旧逼债,朝夕来催。催了几回,话头一层紧似一层,一句重似一句。惠观民当此青黄不接之时,麦苗方绿,莱根未肥,毫无起办,只得又向城中来寻胞弟。
这番比前次情急,便直上碧草轩来。正遇惠养民与谭绍闻讲说经书。惠养民见了胞兄,将书本推开。惠观民道:“第二的,来家来。”惠养民跟定到家。两仪、三才见伯来了,仍前跳跃欢喜。惠观民心中有事,略温存了温存,便说道:“第二的,那两家要账的通是不依,一定要一剪儿剪齐,话头都当不得的,我委的没法。第二的拿个主意,开发了他。春暖花开,我好引着孩子们园里做活。”惠养民道:“这可该怎处?哥,你吃了饭回去,我明日到家酌处。”滑氏接口道:“难说要账的不等个熟头下来?”惠观民:“他硬不等么,该怎的。”惠养民道:“我到乡里酌处。”惠观民道:“你到乡里该怎的,总是空口说空话不中用。”滑氏道:“他伯呀,你吃了饭再商量。”遂将四象递与惠养民,惠观民接在怀里玩耍。滑氏到厨下收拾了饭,弟兄两个吃讫。惠观民临行说:“第二的,明日一定到乡里来,万不可耽搁。”惠养民点头应诺,送的胞兄去了。
回来,便言银子一事。滑氏道:“昨年我与你商量,留个后手,你原承许明白,到今怎又问我要起来?人家说女人舌头上没骨头,不料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今日这样明日那样的。”惠养民道:“你说留个后手,这话也说的是。但今日咱哥急的那个光景,若不拿出点来,一来心上过不去,二来朋友们知道,我的声名置之何地。”滑氏道:“我不管你声名不声名,我却知道那声名不中吃。想要银子不能!”惠养民急了,便去箱笼中翻腾,滑氏那里肯依,拉住不放。惠养民强翻出两个小锞儿,问道:“别的呢?”滑氏又怒又急,便冲口说道:“别的我与了俺兄弟了。”惠养民道:“你的兄弟你是知道的,你怎肯给他呢。端的你收拾在何处?拿出来咱再商量,我也不肯全给咱哥。”滑氏道:“我当真给了他,谁哄你不成?”惠养民道:“他并不曾来,你怎的给他呢。”滑氏道:“昨年腊月,你往南马道张家赴席,他舅来瞧我,我与了他。他在正阳关开粮食坊子,替咱营运着哩。”惠养民道:“好天爷呀!你是哄我哩?”滑氏道:“墙脚坑还虚着哩,如今咱盛盐的,便是那个罐子。我哄你图啥呢?”惠养民道:“好天爷!你怎么这样没主意,咱一家眼看被账逼杀了。”滑氏道:“我若有主意,也到不了您家。他舅对我发下誓了,你放心罢。”惠养民道:“他有名叫做滑鱼儿,你把羊肉送在狗嘴里,还想掏出来么?”滑氏道:“我的兄弟我管保。”惠养民道:“谁保你哩。”
滑氏道:“我不用保。”
惠养民觉着搅缠不清,忍气吞气睡了一夜。到了天明,早上碧草轩来。迟了一会,谭绍闻上学,惠养民道:“学生,对你手下说,把良善牲口备一头,我骑到乡里,还走一个亲戚家,明日晚夕回来。”谭绍闻即唤邓祥把宋禄叫来,吩咐:“备一头牲口,师爷回乡里去。”宋禄领命将牲口牵来。惠养民到家勉强用了早饭,骑定一匹马,出的南门,顾不得往家中去,便直向城东南滑家村来寻滑玉。
这滑家庄离城三十里,傍午时到了继室娘家。惠养民前几年原走过三五次,认的门户。下的马来,岳叔滑九皋见了,哈哈笑道:“惠姐夫,啥风刮的来。”让进草厅。原来滑九皋开了一座小店,门前是一座饭铺儿。当槽的将马拴进马棚。二人为礼坐下,小伙计盛两碗面汤放在面前,滑九皋便让道:“姐夫吃茶。”惠养民举起碗来,吃了一两口,便问道:“滑玉贤弟近况何如?”滑九皋叹了一口气道:“姐夫不必、问他,若说起这个畜生,我就坐不住了。”口中说着,将头儿摇了几遥惠养民心中有事,见这个光景,更慌更疑,越是要靠实跟问。
滑九皋道:“咳,这二年谁见他来?前月二十四日,县里原差拿着一张朱票来说,东县里关他,为盗卖发妻事。我说他二年不在家了,原差不依,把我带进城去,连两邻都叫跟着。受了衙役许多刁掯,把铺子里一石麦子本钱也花清了。具了三张甘结,刑房老师、宅门二爷化费了七八两银子,老爷才回了文,打发东县行关文原差回去。我在城里住了十三四天,也知道姐夫在萧墙街教学,因不是有脸面事,没好去瞧瞧侄女、外孙。
你还提他做什么!”惠养民道:“这盗卖发妻,是他说合,把人家活人妻卖了么?”滑九皋道:“谁家老婆轮着他卖呢。他在家每日赌,连一个庄头儿也赌的卖了,本村安身不住,连孩子老婆领起来跑了。只影影绰绰的听说,他在周家口、正阳关这一带地方,在河上与人家拉纤板。我心里常索记他,一个赌博人,引着个年轻小媳妇子,在河路码头地方,必没好处。谁知道他一发把媳妇卖了。一个小孙女,也不知流落何处,想是也卖了。他丈人是东县纽家,他偏偏还卖到东县里,所以他丈人就在东县里告下,行关文来提他。谁见他个影儿。”话犹未完,小伙计抹桌,上了两盘子时菜,面条烧饼一齐上来。滑九皋举箸恳让,又叫取酒。惠养民心中有事,勉强吃些儿。又问道:“他昨年腊月半头,来了一遭,三叔不知道么?”滑九皋道:“昨年腊月,他原来过一遭。我也没见他,他也就不好进这村里来。只听说他在西集上大吃大喝很赌了十来天。有人疑影他在那里做了贼,得了横财。谁知道他竟是卖老婆的银子。”
惠养民道:“那也不是卖他妙子的银子,原是我的银子。”滑九皋道:“怎的是姐夫银子?”惠养民把滑氏将束金偷给滑玉的事,述了一遍,滑九皋道:“是姐夫前世少欠他的,叫他来生填还罢。好杀人贼,连亲戚也不叫安生哩。”
惠养民得了实底,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要走,滑九皋留住一宿,惠养民那里还肯住下。出的店门,槽上马已喂饱。辞了岳叔,上的马来,好没兴头。只得向晚赶到自己庄上。
见了哥哥,又没的说,只叫一元:“将马喂好,休要饿了。”
惠观民叫妻郑氏,暗中吩咐道:“第二的轻易不回家,你去架上鸡捉一只来杀了,妙相着些,休要捉的乱叫唤。今晚俺弟兄吃杯酒儿。留下一半明早打发他吃饭,叫他上城里去,好用心与人家教学。你去杀鸡,我去南庄借酒去。把壶递与我两把。”郑氏依言料理,惠观民自去南庄借酒。
一个时辰,鸡已炒熟。又配了三四样园中干菜。惠观民借酒已回,叫郑氏烫热。这惠养民倒在旧日自己住的屋子床上,再也叫不出来。惠观民即叫掌灯,把鸡酒移来。惠养民只推身上不好,口中不想吃啥。惠观民急命另泼姜茶。撤了鸡酒,明晨再用。惠养民暖了姜茶,只说怕听人说话。惠观民亲取自己布被,盖了兄弟脚头,倒关上门,自去睡讫。
原来惠养民当日听妻负兄,心中本来不安,今日一但把一年束金付之乌有,愈觉难对哥哥。本底毫无可说,只推有些须感冒。又经哥这一番爱弟之情,一发心中难过。后来不敢见人的瘟症,此夜已安下根了。这正是:男儿莫纳妇人言,腹剑唇刀带血痕;误读正平《鹦鹉赋》,世间失却脊令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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