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望月   》 牙牌令中藏玄機(2)      劉心武 Liu Xinwu

  【附】周汝昌先生壬午九月信
  
  心武學友:
  
  蒙你電話慰問,深感厚意。遇此突然之事(劉註:指其夫人逝世),自然心緒不佳,幸而頻見津報屢刊佳作,令孩輩讀聽,增喜減憂,此近日之實情也。“雙懸”句係李白原文,暗指唐玄宗逃離,肅宗擅立之史跡,可加一註,更令讀者信服。認識雪芹筆法的獨特性——即藝術的個性,總想把紅樓拉嚮“一般化”,即“庸常性”,而且以為衹有這樣纔算“懂文學”……中國的事態如此,良可慨也。
  
  真理常常是在“少數”這一面。不必聽“四面楚歌”(我已聽了幾十年!)可以多寫寫,編個小集,這些文章為“探佚學”增添力量光彩——即可喜的發展。現顧“全局”,有能力識力從事此學科者除你與梁歸智教授之外幾乎無人可以列舉。當然,有些人又會指手畫腳,說短話長,甚至譏誚嘲諷——此類人不讀書、不懂清史,更不能文(包括刊文與通信等文字)。要為紅學探佚學留一軌跡,啓牖後來之文士。
  
  我現在正思索:“座上珠璣昭日月”的日月,也許與“雙懸”的日月有微妙的奧秘關係。
  
  暫寫至此。專候
  
  重陽節吉!
  
  盲友解味拜
  
  壬午九月
  
  新出的《紅樓夢的百慕大》,廣州版,有興趣不妨覓閱一番,示我看法。又及。
  
  《紅樓夢》中的皇帝
  
  《紅樓夢》第一回便明文告知讀者,此書所述的雖是“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所以書中雖寫到“當今”,即在世皇帝,那的確是個虛構的形象,無法與作者在世前的任何一位清朝皇帝對榫。
  
  《紅樓夢》裏的這個皇帝,他在位時,前任皇帝還健在,他上面還有個太上皇。在第十六回賈璉講述省親之準的來歷時說:“……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尚不能略盡孝意……”清朝入關一統天下後,順治、康熙、雍正都是死後纔由一位兒子繼位,誰也沒有當過太上皇,衹有乾隆,他在坐滿了六十年帝位後,於公元1796年將帝位讓給了他兒子嘉慶皇帝,但那時曹雪芹應已去世三十二三年了,無法得知也不必預見,所以,曹雪芹顯然是故意讓書中的皇帝上面還有太上皇,這樣,他就做到了“真事隱”,可以從容地講“假語村言”,寫下“滿紙荒唐言”了。
  
  《紅樓夢》第一回還通過“空空道人”的“思忖”,再次申明其書“上面雖有些指姦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駡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查其文本,也幾乎如此,如第二回寫到賈雨村當了知府以後,“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結果被上司參了一本,“竜顔大怒,即批革職”,體現出“當今”吏治的峻嚴;而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提及“當年賈代善臨終上一本,皇上因體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更體現出“當今”的恩懷慈臆;第十六回更明頌“當今”的“至孝純仁,體天格物”;第五十五回則交代說“衹因當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妃皆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第六十三回寫到賈敬吞丹殞命,禮部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雖賈敬係一白衣,還是額外下了恩旨;類似這樣的敘述都確實並無諷刺意味,是真的在“稱功頌德”。
  
  惟一有間接“惡攻”之嫌的,是第十五接寫“賈寶玉路謁北靜王”時,寫到北靜王將“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送給了寶玉。第十六回又寫到寶玉將此鶺鴒香念珠“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卻說:“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故事裏的黛玉大概並沒聽清那香念珠的來源,所以其對香珠的褻瀆還不一定是有意地“犯上”,但著書人作這樣的敘述,大有肯定黛玉的嬌嗔做派之意,卻是“該當何罪”?!細想起來,那北靜王將皇帝的賜物隨便贈予一個乳毛未幹的“無職外男”,已屬悖逆,因此,著書人心中對皇帝究竟是否真的充滿“眷眷無窮”的崇敬,實可懷疑。
  
  這都還不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地方。真正值得一再玩味的是第十六回開頭的描寫:一日寧榮二府正齊集慶賀賈政的生日,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手忙腳亂起來,而賈政等奉旨進宮後,“賈母等閤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賈母尤其地“心神不定”……直到確證非禍乃福——賈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又加封了“賢德妃”,賈母等“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這段文字的表層意思,顯而易見是藝術地概括出了皇權社會中,為臣者“伴君如伴虎”的處境;我曾有另文分析出了這段文字內裏的一層隱情:由於賈府曾藏匿收養庇護了“當今”政敵(類似“義忠親王老千歲”那樣的人物)的女兒秦可卿,所以他們“心中有鬼”,尤其是當年與賈代善一起作出這樁事來,負有直接責任的賈母,她不能不在皇帝忽然傳旨時“心懷鬼胎”,賈赦、賈政等也不能不因而唬成一團;固然彼時秦可卿已“淫喪天香樓”,“畫梁春盡落香塵”的埃屑也都落定,那皇帝若想追究一樣可以追究。現在我們還可進一步挖出這段文字的第三層意藴,那就是,在這裏面,曹雪芹實際上把他傢所歷經的三朝皇帝(康熙、雍正、乾隆)與他傢的微妙關係,都藝術地濃縮在這短短的一段文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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