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途,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拾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天二评:知少卿必要贈銀故如此说。然而少卿豈肯掠美?黄评:写虞博士总是一片真诚,故与少卿莫逆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天二评:可怜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黄评:武正字全赖虞杜二人陶镕,一意向善,难得也。庄征君亦不可少此一举。天二评:莊书是伏笔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天二评:異乎今之借孝子名目打把势者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齐评:说得大有體面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黄评:写郭孝子之孤洁,诸公之好义,可以兴廉敦薄,切勿以小说目之,庶不负作者苦心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发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天二评:先写此一节者,见尤公本来好善,非徒因虞公书信而助郭孝子也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齐评:真是难得的事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发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天二评:随手递入,盖上云「去年到任」,又云「將近一年」,线索甚细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黄评:由此复递到甘露僧,其实是递到萧云仙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天二评:借此为递入萧雲仙张本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齐评:前回董知县到京会见馮琢庵提及牛布衣,未曾说完匆匆而行。計其時老和尚亦早在京矣,豈係馮公不曾尋着,而京师势利擾攘无暇作此冷生活耶?老和尚既不曾了牛布衣心願,又不重到甘露庵,殆所謂浮屠不三宿桑下也。天二評:好和尚,俗僧惟恐不热闹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杠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了一碗水。天二评:此事说得好听,其实无谓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那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天二评:君子爱人以德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天二评:能见信于朋友如此,其人可知。將谓因此一书递入萧昊軒矣,而竟不然郭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免的贫僧悬望。”天二评:佛菩萨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屹鸟道,天二评:「鸟道」二字誤用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遇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齐评:起下文。天二评:先一点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天二评:月亮里看老虎,亦是奇景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天二评:若落俗手必要写郭孝子如何神勇,力与虎鬥,否则又要请太白金星山神土地前来救护,種种惡套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天二评:太費心了,回来还是落空。黄评:写得如见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天二评:虎之相知,贵相知心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生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黄评:写郭孝子尽管有武艺,却不与虎斗,致落俗套,盖只身断不能斗虎,《水浒传》虽极力写之,实出情理之外
  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天二评:还要写月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像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齐评:不想畜生也会请客,无如请的惡客耳郭孝子认不得是个甚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天二评:好腕力。損人利己者请鉴于此虎,损人不利己者请于虎鉴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发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黄评:妙,妙,不是抬头就见,却从月影中看出。且令深山夜景如在目前。而一险未平又出一险,尤令阅者之心与书中同一危急。天二评:咄咄,郭孝子几为月亮所累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天二评:暴躁人鉴此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天二评:此是那東西上了月亮的当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天二评:肚皮太嫩。惡兽自毙,天所以佑孝子也。若落俗手又要驚动山神土地出来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黄评:未尝非天怜其孝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天二评:恶物自己吃不成人,却替人做了别敬众猎户拿出些干粮来,和獐子、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众猎户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山凹里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黄评:又令人一惊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齐评:奇笔。天二评:此老和尚亦奇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九”,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他登时粉碎。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睛,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着,就和刀剑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天二评:我疑是雪道兄。黄评:又奇,层出不穷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发,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红猩猩毡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郭孝子走到跟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罢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天二评:奇了这妆吊死鬼的是你甚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郭孝子道:“你且将他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发绾起来,嘴跟前拴的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黄评:前所见红东西那人指着路旁,有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郭孝子道:“你不过短路营生,为甚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齐评:到处劝化后生辈,可见孝子必有仁心义气,匪但愚忠愚孝也我虽是苦人,看见你夫妻两人到这个田地,越发可怜的狠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这事了。你姓甚么?”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黄评:没奈何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广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既有胆子短路,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齐评:更见熱心。天二评:此举似多事,十两银子微小生意,夫妻两个可度日矣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天二评:郭孝子为王惠子,未知究是何人。偶见宝山李宝泰《啬生文集·胡孝子寻亲記》有歙县胡仲长入阆寻亲事,附记云:仲長将赴阆,自念孱弱不能涉險阻,遇行脚僧伎勇绝倫,延至家肄習经年。又云:在阆中辄遇瞽者,渐欢洽,告以故。瞽者故通于盗,常为盗伺,曰:我故知尔父,尔父现使外洋未回。未几归,令孝子往见,遂奉以归。豈即其人,而为之增饰其事以讳之耶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来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齐评:又另开生面,想出奇情。黄评:何以得知?确有此理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黄评:郭孝子虽有膂力,却不与虎斗,避俗套也;且小说所写打虎,皆不合情理,何必效之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黄评:两次遇虎,全不相犯,而两次皆得不死。若寻常小说,必写出多少鬼神救护,岂知其中自有鬼神,何必写出致落俗套。天二评:山行的記着,須带搐鼻散,可以辟虎。两次遇虎中间却夹着红東西、罴九、斷路的,章法不板。《太平广记》引《朝野佥载》云:唐傅黄中为诸暨县,有部人饮大醉,夜中山行,臨崖而睡。有虎嗅之,虎须入鼻,喷嚏声振,虎驚躍落岸。此借为郭孝子事。平步青評:郭孝子喷嚏嚇虎,本《朝野佥载》諸暨人事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施主请起来!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了。”郭孝子道:“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跟前来,父亲怎么不认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寻,怎的望着贫僧哭?”郭孝子道:“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不得了?”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我贫僧自小出家,那里来的这个儿子?”郭孝子放声大哭道:“父亲不认儿子,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道:“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去!我要关山门!”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来杀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亲就杀了儿子,儿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提着郭孝子的领子,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再也叫不应。天二评:立定脚根死不认子,真是乘不退輪者,王惠竟能如是,大奇大奇。有此定识定力,何不用之于做南贛道時。黄评:事隔数十年,有何不可认?而依然怕死,无情至此,此所以为王大爷王举人也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又哭一场,又不敢敲门。见天色将晚,自己想道:“罢!罢!父亲料想不肯认我了!”抬头看了,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来,买通了这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黄评:王惠何得有此子。天二评:用后汉姜诗妻事。平步青评:買通了道人日日搬柴運米,亦用后汉姜诗妻事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用完了。思量要到东山去寻萧昊轩,又恐怕寻不着,耽搁了父亲的饭食。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子,养活父亲。遇着有个邻居往陕西去,他就把这寻父亲的话,细细写了一封书,带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天二评:借此递入老和尚,实借来递入萧云仙。盖赵大是萧昊軒手底游魂,见云仙能竟未竟之緒。文脉实承莊征君入都来。黄评:顺手复递到老和尚,其实是借老和尚递到萧云仙,却又不用“按下慢表”、“且说老和尚”云云俗套。故笔墨雅饬,大异寻常小说,俗目何尝得知
  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不多几日,禅林里来了一个挂单的和尚。那和尚便是响马贼头赵大,披着头发,两只怪眼,凶像未改。天二评:趙大至此才現形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这恶和尚在禅林吃酒、行凶、打人,无所不为。首座领着一班和尚来禀老和尚道:“这人留在禅林里,是必要坏了清规。求老和尚赶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后来首座叫知客向他说:“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说,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禅林规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烧了!”天二评:何以不燒?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恶和尚听了,怀恨在心。也不辞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单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顺便去成都会会郭孝子。天二评:「吉凶悔吝生乎动」,洵然辞了众人,挑着行李衣钵,风餐露宿,一路来到四川。
  离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个茶棚内吃茶。那棚里先坐着一个和尚。老和尚忘记,认不得他了,那和尚却认得老和尚,便上前打个问讯道:“和尚,这里茶不好。天二评:既云这茶不好,何以也坐在这茶棚里?前边不多几步就是小庵,何不请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欢喜道:“最好。”天二评:此「欢喜」亦无谓。行脚僧何论茶味?那和尚领着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天二评:既云不多几步,何以走了七八里?老和尚自不悟耳才到一个庵里。那庵一进三间,前边一尊迦蓝菩萨。黄评:记着,“前边有尊迦蓝菩萨”后一进三间殿,并没有菩萨,中间放着一个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进庵门才说道:“老和尚!你认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禅林里赶出去的恶和尚,吃了一惊,天二评:記性不好几乎吃亏说道:“是方才偶然忘记,而今认得了。”恶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睁开眼道:“你今日既到我这里,不怕你飞上天去!我这里有个葫芦,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冈上一个老妇人开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芦酒来。你快去!”老和尚不敢违拗,捧着葫芦出去,找到山冈子上,果然有个老妇人在那里卖酒。老和尚把这葫芦递与他。
  那妇人接了葫芦,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泪来,黄评:妙在是老妇人,非老妇不至堕泪,非堕泪老和尚不诧异,因此便得指出救命之人,极合情理便要拿葫芦去打酒。老和尚吓了一跳,便打讯道:“老菩萨,你怎见了贫僧就这般悲恸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天二评:惡和尚如此声势,其不懷好意可知,犹是不悟,恐无是理那妇人含着泪说道:“我方才看见老师父是慈悲面貌,不该遭这一难!”齐评:突然之语,令人吃驚老和尚惊道:“贫僧是遭的甚么难?”天二评:依然未悟,可謂鈍根那老妇人道:“老师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来的?”老和尚道:“贫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妇人道:“我认得他这葫芦。他但凡要吃人的脑子,就拿这葫芦来打我店里药酒。天二评:你店里又何以卖此酒?老师父,你这一打了酒去,没有活的命了!”老和尚听了,魂飞天外,慌了道:“这怎么处?我如今走了罢!”老妇人道:“你怎么走得?这四十里内,都是他旧日的响马党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声梆子响,即刻有人了捆翻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着跪在地下:“求老菩萨救命!”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说破了,我的性命也难保,但看见你老师父慈悲,死的可怜,我指一条路给你去寻一个人。”黄评:索性写足断无生路,再出弹子少年老和尚道:“老菩萨,你指我去寻那个人?”老妇人慢慢说出这一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热心救难,又出惊天动地之人;仗剑立功,无非报国忠臣之事。毕竟这老妇人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文章至此篇,可谓极尽险怪之致矣。长夏摊饭时读之,可以睡醒,可以愈病。
  郭孝子原是一种枯槁寂寞之人,故与老和尚之气味最相合。
  寒风朔雪,猛虎怪兽,郭孝子备尝之矣。以为苦犹未足以言其苦也。老和尚竟堕入夜叉鬼国,性命乃在呼吸之间,天下事之可惊可怪者,孰愈于此?不意耳目之间,有此奇观。
  【天二评】
  大祭泰伯祠何等典重,忽接此奇險之文,令读者驚心动魄,真非意計所及。原其故,盖欲出萧雲仙耳。而雲仙奇士,不可以平平遞入,故先借一艱苦篤孝之郭孝子以为引,而以至危至險之境作勢于前;然猶不能急入也,则又写一老和尚之遇难,即用前文趙大以通驛騎,自然輳合。此作者苦心,而读者茫然,徒驚其險怪而已。
  【黄评】
  此篇略仿《水浒传》,未尝不惊心骇目,然笔墨闲雅,非若《水浒传》全是强盗气息,固知真正才子自与野才子不同。
  以前数十回淡淡着笔无人能解,聊以此数篇略投时好,且与从前演义人一较优劣,无关正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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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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