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凤姐来到,探春请他坐了,便将这“假画”的事慢慢说明。熙凤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寻思半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低头寻思半晌”,有神理。方道:“这事且不要声张。我且想个方儿,怎么能让老太太进宫一趟,看看见面时娘娘是个什么情形,再作道理。如今倒宁可装作无事,免得惊动四方,生出许多闲话来反不好。”宝钗、探春都道:“这说得极是。我们也是这个主意,所以才要请你来。”
正说着,忽然薛姨妈的丫头同喜慌慌张张的来找宝钗,拍手道:“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奶奶请姑娘快回去,菱姑娘不好呢。”宝钗、探春听了,都唬一大跳。宝钗起身便走,探春道:“我同你一起去,也送一送他。”“送一送他”,即所谓“死别”也。四字有千斤重。待书也要跟着。恰好平儿安置了鱼缸进来找凤姐,细。仓促间,亦不忘点出“鱼缸”事,是提醒观者,亦是为后文伏脉也。听见这话,不禁流下泪来,便也欲去一见。凤姐叹息道:“既这样,你就去吧,也代我尽一尽心。我这里抽不开身,就不去送他了。”
一时众人相跟着出了园子,那香菱已经易箦停床,四字极恰。本书第一个将死之人,却以此四字切入眼帘,悲凉之至。薛姨妈和薛蟠且在旁边守着哭。香菱昏聩一回,忽然睁开眼来,似要粥要水,薛蟠忙凑前问:“你要什么?”香菱定定将他看了两眼,问:“你是谁?”真不认识还是绝情之语?耐人寻味。却是口齿清晰,倒像比前清醒些似的。薛姨妈心中犯疑,明知他是回光返照,却也难受,因哭道:“好孩子,是我没能为你做主,误了你了。你如今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又指着薛蟠的额恨道,“孽障,既不知珍惜,当初何苦弄了来,白白误人性命。”薛蟠到这时也悔将上来,此时方有悔意,真真晚矣。只是哭,不说话,任由薛姨妈责骂。
香菱在枕上摇头道:“太太也别替我难过,这都是我前生的罪业,不得不如此。我如今债已满了,总算要回去了。只可怜我娘想我,哭得好不伤心。太太念在我多年小心伏侍的分上,他日或是做生意经过,或是打发个人去一趟,往大如州我外祖父家里找着我母亲,同他老人家说一声,女儿不孝,不能见了,请他老人家别再惦记我罢。”又说外祖父的姓名住处。怪哉!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不但连小时的事情一并都知,竟连其母事后所居外祖父家姓名住处也知。薛姨妈听了,又是不懂,自然不懂。又是心痛,只道他发昏的人说胡话,因哭道:“好孩子,你歇一歇,养养神罢。这些话,等好了再说。”香菱笑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我活在世上十八年,开心的日子统共没有几天,想起来竟是做梦一样。太太平日只要问我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我竟答不出,如今想来,一个人连根基都忘了,可不成了傻子?世上“连根基都忘了”之人委实不少。有的岂止是傻子,连做人也不配。偏偏的如今好容易都想起来了,妙!竟是“想起来”的。又要去了。”又向薛蟠道:“你已经赶了我出来的,我死后,牌位上不许写‘薛门某氏’字样,只写‘甄氏女英莲之位’。竟连自己小时的真名也记起了。就是体谅我了。也不必破土下葬的费事,只将我化了,骨灰送回南边。若能找到我娘,就交与我娘;若是找不见,或者荒郊,或者河里,便随处撒了也是一样的。”薛蟠听了,更加痛哭。此时才来痛哭,亦晚矣。
说话间,宝钗、探春一行人已经来了,听见薛蟠在里头,不好就进来。细。“不好进来”,是就探春而言也。大家世族千金,“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数,不可不讲。于是宝钗独自进来,请出他哥哥去了,探春等才进来。只听香菱犹自剖心沥胆,自述身世道:“妾虽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复遭秋扇之捐,却并非涉淇桑濮之辈。我原姓甄名英莲,家住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父亲讳费,字士隐;母亲封氏,虽非大富大贵,亦是当地望族。只为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多次转卖,流离失所,致忘记父母家乡,参商永隔,如今业满归身,却又幽明殊途,永无相见之日了。”将死之人,倏然慧眼洞开,视前因后果如在目前。是其父甄士隐修仙悟道暗中点化所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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