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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說捨得 》
說生病
賈平凹 Gu Pingao
西施那麽美,林妹妹那麽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沒生個病,多貧窮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經捲,佛不在深山寺廟裏,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生病衹要不死,就要生出個現世的活佛是你的。
有一種病,在身上七年八年不愈,要想想,這一定是有原因了。泄露了不該泄露的天的機密?說破了不該說破的人的隱私?上帝的陰謀最多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傳的。那麽,這病就
特別的有意義,自感是一位先知先覺,勇敢的普羅米修斯,甘受懲罰吧。或許,人是由靈魂和肉體兩方結合的,病便是靈魂與天與地與大自然的契合出了問題,靈魂已不能領導了肉體所致,一切都明白了吧,生出難受的病來,原來是靈魂與天地自然在做微調哩。
真如果這麽對待了生病,有病在身就是一種審美。靜靜地躺在床上,四面的墻塗得素白,定着眼看白墻墻便不成墻——如盯着一個熟悉的漢字就要懷疑這不是那個漢字——墻幻做駐雲,恰有穿白衣白帽白口罩的“天使”女子送了藥來。吊針的輸液管裏晶瑩的東西滴滴下註,作想這管子一頭在天上,是甘露進入身子。有人來探視,都突然溫柔多情,說許多受感動的話,送食品,送鮮花。生了病如立了功,多麽富有,該幹的事都不幹了,不該享受的都享受了,且四肢清閑,指甲瘋長,放下一切,心境恬淡,陶淵明追求的也不過這般悠然。
最妙的是太陽暖和,一片光從窗子裏進來跌在地上,正好窗外有一株含苞的梅,梅枝落雪,苞蕾血紅,看做是斂羽靜立的丹頂鶴,就下床來,一邊掖了下墜的衣襟一邊在光裏捉那鶴影。剛一悶住,鶴影已移,就體會了身上的病是什麽形狀兒的,如針隙透風,如香爐細煙,如蠶抽絲,慢慢地離你而去的呢。
暫不要來人的好,人越多越寂寞,擺一架古琴也不必裝弦,用心隨情隨意地彈。直挨到太陽轉黑月亮升起,插一盤小電爐來煎中藥,把帶耳帶嘴的砂鍋用清水滌了又滌,藥浸泡了,香點燃了,選一個八卦中的方位和時分,放上砂鍋就聽嘰嘰咕咕的響聲吧。藥是山上的靈根異草,采來就召來了山川叢林中的鐘毓光氣,它們嘰咕是醖釀着怎麽扶助你,是你的神仙和兵卒。煎過頭遍,再煎二遍,滿屋裏濃濃的味,雖然攪藥不能用筷子,更不得用雙筷——雙筷是吃飯的——用一根幹桃棍兒慢慢地攪,那透過蘸濕了的蒙在砂鍋上的麻紙上蒸汽彌漫,你似乎就看到了山之精靈在舞蹈,在歌唱,唱你的生命之麯。
躺在床上吧,心可以到處流浪,你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從未有過這般的勇敢和偉大,簡直可以要作一部類屈原的《離騷》。當你遊歷了天上地下,前世和來世,熄了燈要睡去了,你不妨再說一些話,給病着的某一部位說話。你告訴它:呀,你對我太好了,好得使我一直不覺得你的存在。當我知道了你的部位,你卻是病了。這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終於明白了在整個身子裏你是多麽的重要,現在我要依靠你了,要好好保護你了,一切都拜托你了,!人的身體每一處都會說話,除嘴有聲外,各部無音,但所有的部位都能聽懂話的,於是感受會告訴心和大腦,那有病的部位精神煥發,有了千軍萬馬的英雄在同病毒戰鬥。什麽“用人不疑”的仁,什麽“士為知己者死”的義,瞬間裏全體會得真切和深刻。
生病到這個份兒上,真是人生難得生病,西施那麽美,林妹妹那麽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沒生個病,多貧窮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經捲,佛不在深山寺廟裏,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生病衹要不死,就要生出個現世的活佛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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