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老西安   》 缺水使我们变成了沙一样的叶子(2)      贾平凹 Gu Pingao

  没有了水,又长年有风,山上没有了草木,地上也多是没土,坐在车上不断地能看见前边出现着的海市蜃楼,那是戈壁沙漠对水的精神幻化。在一个沙窝子里遇上了几户维吾尔人,都是瘦瘦的,个子挺高,询问着他们这里如此缺水,怎不迁徙到别的地方去?回答是:能长西瓜就能长人。这话使我激动得喊了一声,又赶紧记在了笔记本上。是的,西瓜原本是生长在西部的一种瓜,它在全世界的瓜的品类中是最甜最爽的,将地下水吸收着顺着藤蔓而凝聚到地面,西瓜是种出的无数的泉。人或许不能承受更大的幸福,但人却能忍耐任何困苦,
  生存的艰辛使西部充满了苍凉,苍凉却使人有了悲壮的故事,西部的希望也就在这里。
  在柳园去星星峡的路上,干渴使我们从车上都下来,软绵绵仰躺在沙地上看云,云白得像藏民的哈达一样浮在空中,你会明白了西部的所有洞窟壁画为什么总是画有飞天。而山就在身边,好像是遭受了另外的星球的撞击,峰丘无序,这一座是白色的,那一座是黑色的,另一座又是黄色或红色。小路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解裤要尿了,但他却叫喊着尿不出来,火结了。我趴在那里,开始在笔记本上记每天的日记———我的日记都是在路上刁空写的———我写道:如果有水,西部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了。刚刚写下这么一句,那座发着黄色的山丘和那座发着黑色的山丘之间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在迅速放射,一层一层的连续不断。约摸一分钟,红光消失了,出现了波光摇曳的水面,而水面后边是到了山丘旁的另一座山丘,拥拥挤挤着顺丘坡而上的房子,还有一条横着的巷,巷里的房舍似乎向一边倾斜(我以前在陕南山区常见到这种街巷,但倾斜的房舍成百年没有倒塌),一个男人骑着马向巷里走去,马的四蹄很放松,有舞蹈的模样,马粪就从尾巴下掉下来,极有节奏地掉下五堆。一棵树,是一棵桑树,桑叶整齐地如扇形分布在枝干上,树下坐着一个老年的女人。我的感觉里,这老女人已经在树下坐了很久了,她一直顺着树影坐,树下的地上被身子磨蹭出了一个圆圈。水面开始悄无声息地往上涨,涌进了巷口处建在慢坡上的一所房子,门就看着朝里倒下去,接着水又退出来,收缩至慢坡下,而水退出来的时候水头上漂浮着屋子里的椅子、被褥、箱子和一口铁锅。那坐在树影下的老女人没有惊慌,我也没有惊慌,像是看着一场电影———知道那是假的,它只是电影。我站起来拿了相机去拍照。小路看着我,问那有什么拍的?我说,你快看吧,瞧那里有湖!所有的人都往我指点的地方看,看不见什么,就一起看我,小路甚至还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说:你是不是干得连眼睛也没水了?!庆仁说:这是渴望。
  我没有为我的渴望产生的幻景而羞耻,海市蜃楼经常发生,我明明知道可能是海市蜃楼却又以为这一次是真的,这如在梦中发生到一个地方了还在想这不是梦吧的现象。但我在作想这件事的时候,那一根爱的神经又敏感了,她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一身牛仔服被汗水浸湿了后背,披肩的长发数天未洗,一副墨镜推挂在额上。她这一阵在干什么呢?我曾经对她问过:记着,每天一早醒来你若想起一个人的时候,那就说明你爱上了那个人,你说说,你醒来第一个人想到过谁?她说,想的是我呀!她总是这么气我,我就认真地对她说:你再记着,当你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那就是我正在想你!———那么,现在,是十点半,她在想我了。
  身后的桌子还坐着两个人在吃羊肉,听得出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上海人。一个说:这里的羊肉不像羊肉,没有膻味。一个说:这就像你,你这个上海人最大的好处是不像个上海人。我笑了一下,便突然间感到一种忧伤,咀嚼着我对她如痴如醉的爱恋,而她为什么总不能做出让我满意的举动,甚或一句哄我的情话也不肯说呢?如果她对我没有感觉,骂我一句打我一掌,拂袖而去,再不理睬,也能使我从此心如死灰,可她消失了许久又与我联系上,依然那么漫无边际地交谈,又谈兴盎然,令我死灰复燃呢?是不是她仅仅是喜欢读我的书,我喜欢她的画,是一般只做谈得来的朋友,那么,她就是我的另一种渴望,是我的精神沙漠里的海市吗?
  夜里,庆仁又在画起了速写,我们一路上笼络所有人只有三件法宝,一就是宗林为其照相,当然他经常不装胶卷,却骗得被照相者又换新衣又梳头,留下详详细细的地址。二是庆仁画肖像,当然这是为各地接待的负责人。再就是我为一些人算卦了。算卦是不能绐那些春风得意的人算,也不能给那些面目狰狞谁也不怕、命也不惜的人算。领导者都算的是仕途上的晋升,女孩子耽于爱情,中年人差不多是情人的关系、孩子的学习和赌博如何,已经黄蜡了脸但衣着整齐的女人们往往你刚说了数句,她就泪流满面,将一肚子苦水全倒给你了。今夜我无心情为人算卦,拉了小路在院子的一株痒痒树下说话,身子在树上蹭蹭,一树的叶子都缩起来,瑟瑟地抖。小路将一包西洋参片给我,说他最担心我的身体,没想一路上我除了小毛病外竟特别精神,是不是因了她的缘故?我说了我吃饭时的想法,他严肃起来,问:你们有过那个吗?我说这怎么可能有?即便我有这种想法,她也是不肯的,她模样是极现代的,在这方面却保守得了得,她说她不能背叛丈夫,我们只做精神上的朋友。小路说,可是,把精神交给你了比把肉体交给你更背叛了她的丈夫。我想了想,这话是对的。小路又问我是什么星座,我说是双鱼星座。“ 你不是能仅做精神交流的主儿!”他说,“ 你是精神和肉体都需要的人,如果这样下去,你的内心更痛苦。”我问他那怎么办?他说结束吧。我说:那就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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