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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花月痕 》
第四十回 意長緣短血灑鵑魂 人去影留望窮龜卜
魏秀仁 Wei Xiuren
話說晚夕,癡珠嗒然獨坐,忽見簾子一掀,荷生、紫滄便衣進來,笑道:“我充個紅娘,好不好呢?”癡珠忙站起迎坐。
原來荷生今早拜了客,回到行館,已是午鼓,就將癡珠近事,一一告知采秋。采秋為李夫人凄惻,更為癡珠、秋痕煩惱,說道:“我不叫兩個即日見面,我這‘杜’字也不姓了。李傢這樣可惡,總不過是個教坊。明日不是班師喜宴?用得着他們。難道你差人傳他,敢不來麽?衹秋痕臉上過不去,須喚紫滄走一遭,給秋痕說明,再囑琴妹妹伴他進來。你作字訂了癡珠,教他們在這裏見一面,往後再作打算。”荷生道:“我也這般想,明日招了愛山,並替癡珠完個畫小照的心願吧。”
再說秋痕回傢三天,雖受過牛氏幾次毒署,也沒甚不了之事。這日靠晚,外面傳報:“馮師爺來了。”李傢父子曉得這人是荷生相好,肅靜伺候。秋痕噙着淚望着紫滄進來,便嗚嗚的哭個不了。
紫滄從燈影裏瞧着秋痕憔悴的面龐兒,幾乎認不得,便坐下說道:“我不見你,纔有三四個月,怎的消瘦到這田地?咳!你總是這個性情,盡着哭,幹不了什麽事。”秋痕咽着喉嚨道:“你見過癡珠麽?他比我更不堪哩!”紫滄道:“我不得空,荷生今早去看他。”秋痕道:“他運氣不好,傢中層疊出了許多變故。這都是我苦命,害了他。他初十走,梧仙的魂就在城門邊等他,教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跟他去了!”說着,又哭了。
紫滄道:“你不用這般說,他初十不能走。他就初十要走,荷生也不給他走。”秋痕哭着道:“我不敢阻他不走,其實道路是走不得。”紫滄遂將荷生早上對癡珠說的話,及後來采秋的打算,悄悄告知。秋痕十分感激,便問起采秋前後的事,紫滄略說一遍,喝了茶,歸報荷生。兩人就找癡珠來了。
看官!你道癡珠、秋痕還有一見之緣麽?要知心印說的,人生該聚多少時,該見多少面,都有定數,到得數盡,任你千謀百計,總是為難!
次日,教坊奉到中軍府傳單是:連升部、三吉部、翠雲部、秋心部,準於已刻齊集柳巷行轅,伺候班師喜宴。李傢循例送了差人幾錢銀,說他告病。差人翻了臉,將銀摔在地下道:“這回比不得尋常,上頭吩咐,不準告病。就有真病,也要赴給巡捕老爺驗看。你不看翠雲部的薛姑娘,都不敢告假麽?”牛氏沒法,衹得老着臉來求秋痕。秋痕道:“武營認真呼喚,我怎好不替你們一走?衹我卻不能妝掠,打個辮子,去見巡捕吧。”牛氏自是喜歡。
已刻,四部齊集柳巷行館,衹見轅門外站滿兵丁。大傢到了巡捕廳班房,瑤華便引秋痕到個淨室,安慰一番。秋痕見了瑤華,就如見個親人一般哭訴。瑤華道:“姊姊,你何必哭呢。你既然肯拚個死,有什麽事還做不出,衹是忍耐些兒吧。”秋痕當下抹了淚,正待答應,忽聞轅門升炮吹打,衹見狗頭跑進來嚮瑤華、秋痕道:“大人回來了。你道大人是誰?我不想就是韓師爺,你來瞧吧。”於是大傢都出來轅門空地裏站着,遠遠的瞧。瑤華扶着秋痕,也站在一塊。
原來今日算是凱旋之宴,荷生從經略處拜了奏章口來,用的是全副欽差儀仗。見大門臺階下兩邊一字兒金字高腳牌,高腳牌後全部儀仗,從人縫裏見鑼聲過去,是一對金黃棍,接着一把三層紅傘,兩把灑金青扇,一對對皮塑刑杖。大門外早奏起細樂。
一會,二員水晶頂騎馬官員,引着一把大紅馬傘,兩對雁翎刀,兩對提爐,四對車渠頂的挂刀營並,簇擁着玻璃四轎,坐個高顴廣額長耳軒眉的韓荷生。此時人聲悄悄,衹聽得腳步聲,馬蹄聲,武威聲,前面數下大鑼聲。後面四把高幟。卻從轅門邊灣過來,空地裏下馬。倒把秋痕嚇了一跳,回來班房坐下。秋痕嘆一口氣,想道:“人生有遇有不遇,難道癡珠不是個舉人?怎的運氣就那般不好!”正在發呆,衹聽得人說道:“巡捕老爺下來。”一會,狗頭跑進來道:“怪得很,我嚮巡捕老爺替你告病,巡捕老爺衹笑吟吟,不言語。”狗頭還沒說完話,裏頭一疊連聲傳出來,說是“單喚翠雲部薛瑤華、秋心部劉梧仙,上去問話”。
於是秋痕、瑤華跟個老嬤,彎彎麯麯走了半裏多路,見是一群華妝炫服的丫鬟,簇擁來秋迎了出來。秋痕搶上前數步,也不能說話,衹撲簌簌吊下淚來。采秋先前是笑,一見秋痕,就也慘然,拉着手道:“秋痕妹妹,你通是這樣,怎好呢?”就招呼瑤華先走。秋痕忍着哭,跟進一個金碧輝煌的屋裏,一齊坐下。
秋痕禁不住鳴鳴的哭。采秋一手拍着秋痕的肩,一手將手絹替他抹眼淚,自己就也淌下數點淚,嚮瑤華道:“層層折折,都是不如意事,實在難為秋痕!”瑤華也慘然道:“卻不是呢!”當下紅豆、香雪忙着擰熱手巾,給兩人擦臉,別的丫鬟遞上茶點,好多僕婦都在帝外,靜悄悄的站着。秋痕方纔硬咽着聲,哀哀的替癡珠苦訴。采秋道:“嶢嶢易缺,曒曒易污,這真令人惱極!衹鋸齒不斜不能斷木,你總要放活點纔好呢。”瑤華道:“癡珠是過於灑落,秋痕姊姊又過於執滯,所以不好。”采秋道:“癡珠那裏能真灑落?能真灑落,就不誤事。”
此時差不多兩下多鐘了,僕婦丫鬟排上菜,也有素的,也有葷的。采秋親陪二人。秋痕酒是一點不喝,飯也衹吃半碗。方纔洗漱,簾外的人報說:“老爺進來。”采秋、秋痕、瑤華都迎出。衹見兩個小跟班跟着,荷生便衣緩步而來,臉上十分煩惱,瞧着秋痕、瑤華,勉強笑道:“你來得久了。”采秋問道:“外頭宴完麽?”荷生道:“完了。”便令秋痕、瑤華、采秋坐下,嚮采秋嘆口氣道:“人定不能勝天,這真無可奈何了!”
三人都覺愕然,采秋問道:“什麽事呢?”荷生嚮秋痕道:“你吃飯麽?”采秋道:“他剛纔吃了半碗飯。”荷生道:“也罷,癡珠今天是不能來了。”采秋道:“為着何事?”秋痕早伏在幾上哭了。荷生道:“穆升來說,昨晚我走後,癡珠嘔了數目淤血。早上起來,已經套車,突然吐了幾碗血,暈絶數次。我叫賈志、青萍……”荷生剛說到這裏,衹聽秋痕大叫一聲:“癡珠,你苦呀!”將飯一起吐出,便栽在地下,手足厥冷,牙關緊閉。忙得采秋、瑤華疊聲叫喚,丫鬟僕婦擠在一堆。
鬧得好一會,纔把秋痕救醒,復行大哭。瑤華道:“人還沒有死,何必這樣?”采秋道:“癡珠抑鬱得很,能夠把鬱血吐淨,倒好得快。”於是大傢扶着秋痕,到屋裏將息。秋痕衹是哭,也沒半句言語。荷生沒法,教采秋避入別室,引着愛山到了上房,教瑤華陪着秋痕出來,畫個面龐。就吩咐門上,格外賞給狗頭十吊錢,差個老嬤送秋痕出來。
采秋諄勸秋痕從長打算,又送了許多衣服及些古玩,秋痕衹說個謝字,其實是瞧也沒瞧。自此,荷生、采秋、瑤華與秋痕也沒見面了。雖瑤華後來颶風打舟,吹到香海洋,得與癡珠、秋痕一敘,然已隔世。
是晚,荷生帶着青萍,便衣坐車,來看癡珠。癡珠要坐起來,荷生按住,說道:“不要起來。”就床沿坐下,燭光中瞧癡珠臉色,心上十分難受,便說道:“你這會怎樣呢?”禿頭道:“服了幾許藕汁,血是止了。麻大夫開的方,等小的取給爺瞧。”癡珠一絲沒氣的說道:“秋痕回去麽?”荷生道:“五下鐘時,你既不能來,我就打發他走了。他聽說你病得厲害,就暈倒在地。譬如救不轉來,怎好哩?”癡珠默然。
禿頭遞上方,荷生見方上開有人參,便問道:“我先前送來兩枝參,還用得麽?”禿頭道:“麻大夫看過,說好得很。這回服的藥,就是配那大枝的。”荷生道:“那大校的我還有,你往後用完了,即管去取。”穆升端上茶,荷生點頭道:“你們好好服事,我往後總給得着你們好處。”癡珠道:“你便衣出門,也衹好一兩次,怎好天天晚上這樣來呢?”荷生道:“今日我原可不來,為着你病,不親來瞧,心上總覺得不好。我往後也衹能十天八天出來一遭。還好這個差事是沒甚關防,就給人知道,也沒甚要緊。”一面說,一面嚮靴頁中取出秋痕面龐,給癡珠瞧,說道:“我今天衹為你辦了這一件事。”禿頭拿着蠟臺在旁,說道:“不大像。”癡珠嘆道:“得些神氣就是了。”就交給荷生,說道:“我病到這樣,衹怕連這紙影兒就也不能常見!”荷生衹得寬慰一番,聽得挂鐘已是八下了,便諄囑癡珠靜養,出來上車而去。這是三月初一的事。
次日,癡珠少愈,拈一箋紙,寫詩兩絶以謝愛山。詩是:
捲施不死亦無生,慘緑空留一段情。
樵悴雙雙窺鏡影,藥爐煙裏過清明。
生花一管值千金,微步珊珊若可尋。
從此捲中人屬我,少翁秘術押衙心。
初三日辰刻,阿寶行喪,奉李夫人的靈囗,停寄東門外玉華宮。癡珠不能出城,也坐着小轎到縣前街,排個祖奠,看過靈囗出門,纔回西院,已是一下鐘了。一人躺在裏間,忽聽得外面報說:“留大老爺來了。”林喜引人,癡珠擡身延坐。子善說道:“你這兩天有人去看秋痕麽?”癡珠道:“撒手了!叫誰去呢?”子善道:“我聽說昨日三更天,他全家都走了。”癡珠怔怔的望着子善“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也不說話,就自躺下。
子善忙邀心印過來,衹見癡珠坐起道:“風塵氵項洞,天地邱墟,何況秋痕!”心印就也說道:“你通人,再沒有參不透的道理、勘不破的世事。”子善接着說道:“本來你也要走,他不過先走幾天哩。”癡珠不語,衹叫禿頭,不見答應。穆升四處找遍,全沒蹤跡。癡珠翻笑道:“這個呆奴,怕是找秋痕去哩。”等到二更後,子善走了,禿頭影子也無,大傢驚愕。心印道:“你們不要着忙,禿頭不是逃走的人。倒是癡珠今日嘔了一口血,他外邊強自排遣,內裏不知怎樣難過,大傢留心點兒。”心印便也回去方丈安歇。
這裏穆升、林喜就在癡珠臥室前一間下榻。到了五更天,聽得癡珠說道:“秋痕,你怎不等我斷了氣就走呢?”一會,又聽得說道:“如今你的心換給我,我的心換給你,好不好呢?”接着又吟道:
“人間獨闢鍾情局,地下難埋不死心!”
走進裏屋照料,卻是睡着鼾呼。
次早,池、蕭也走進來,見癡珠神色照常,便問道:“今腎動上覺得好些麽?”癡珠皺着眉,說道:“我的心虛飄飄的,也沒甚好,也沒甚不好。禿頭還不回來麽?”大傢答應。雨農道:“這事也怪!秋痕走了,我聽說李傢隔壁屠戶酒店都關了門,連那戇太歲、酒鬼也不見。”癡珠道:“怎的?”大傢也難分解。
晚夕,荷生差青萍探視,穆升就把這事通告訴了青萍,自然一一回了荷生。荷生頓足道:“我卻料不出有此變局!”馬上傳呼伺候,來看癡珠。因為癡珠卜了一卦,是《損》之《小畜》,說道:“今天是辰月甲申日。”又沉思一會,說道:“卦象甚佳,這月十二,有見面之象,你不要急。”癡珠說道:“我如今通沒要緊了!見面也是撒手,不見面也是撒手!”
荷生道:“不是這般說。禿頭,戇太歲,酒鬼,他三人是一氣的,自然可以趕得回來。而且我的占卜,十分靈驗。如今衹要他回來,我情願替你出二千兩銀子。我先前是為着采秋的事沒有辦妥,捨己耘人,情理上也說不去。而且我的局面,也是依人糊口,如何獨力辦得來?這回原想替你圓成此事,不想你們已散了局。其實散後,此事也還易辦,那裏料得出又有此不測的事!不是我說句範直的話,這一場是非,通是秋痕自鬧出來。你不想:秋痕和你講個‘情’。他一傢人和你有什麽‘情’!不留些銀錢,圖個什麽呢?秋痕孩子氣,太不通達世務,自然步步行不去。”癡珠道:“這是我錯了!那造作謠言。”
荷生不待說完,笑道:“水腐而後蠛蠓生,酒酸而後醯雞集。本來你兩人形跡,實在可疑,所以他們編出謠言,人人都信。我想李傢這一走,不特怕你拐他,並且疑心到我和你辦事哩。”癡珠道:“夜行者自信不為盜,而不能使狗無吠。”又嘆口氣道:“青蠅紛營營,風雨秋一葉。心印說的,凡事有數,這一件事,原是數該如此。其實我於娟娘能割得斷,再沒有秋痕又割不斷的道理。我的愛弟愛妾尚死於賊,豈能保得秋痕!衹是我何苦做個人呢?”荷生道:“算了,不用說,衹願他好好回來吧。”說着,便走了。
到了十二這一天,癡珠剛打心印方丈回來,穆升遞上一軸的畫,一封的書,說是大營黎師爺送來的。癡珠曉得是秋痕小照,忙展開一看,見一臉含愁,雙眉鎖恨,神氣很像;畫的衣眼,上是淺月色對襟衫兒,下是粉紅宮裙,手拈一枝杏花。恍恍惚惚憶起草涼驛舊夢來,卻不十分記得清楚。就拆開書,看了一遍,是兩首和詩。便檢一小箋,隨手作數字致谢,交給來人去了。重把小照細看一番,忽然想着荷生卜的卦,便拍案道:“我今生再見不着秋痕!孰是這一軸畫兒,應了荷生的占驗吧!”正是:
水覆留痕,花殘剩影;
翡翠樓成,鴛鴦夢醒。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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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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