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四十回 意外缘惊魂沉水底 心上事吉谶出山中      李涵秋 Li Hanqiu

  何其甫刚捧着一杯酒要饮,听见隔壁船上月琴声音,不觉皱着眉头说:“该死该死!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他若再取瑟而歌,我便要叫小子鸣鼓了。”云麟此时是默默的不敢开口。严大成同龚学礼只管倾着耳朵,也不发话。惟有汪圣民不甚老成,却涎着脸望何其甫说道:“何其翁,我们今夜破个例罢,可命那女孩子过来弹一套,大家解解闷儿。”
  何其甫将云麟望了一望。急说道:“这如何使得,我的品行,是你们知道的,你转来拿这话污蔑我的耳朵。他在这里告诉我呢。他说他自做我的耳朵以来,听见这句话,还是破题儿第一次。”说着又拿双手将耳朵掩得紧紧,把头缩在腔子里。说:“不可不可,不可二字最难,不可二字最难。”龚学礼笑着说道:“汪圣翁的话到也使得,只是一层,弹一套曲儿,不知需多少钱?若是钱要得多,那就可以不必了。”
  严大成道:“这话一点不错,她在船上闷得慌,弹着耍子。我们将她叫过来替她开心,说不定不该要钱,还须贴几个钱给我们,才是情理呢。”云麟心里巴不得他们能叫红珠过船来,听他们的话,都有些活动,惟有何其甫执拗,然而也顾不得他,遂搭讪说道:“严先生如若高兴,我常听见别人说,好像叫她们弹唱,规矩是不要钱的。”
  何其甫惊道:“阿呀,云生你如何知道这里面规矩?不了得,了不得,你们去唤她过船来,我是要失陪了。”说着便跳上炕,弯过精赤膀子,蒙头而卧。此处严大成等听说可以不要钱,忙唤过船家来,叫他同小船上的姑娘去商议,请他到这船上来坐坐。船家笑嘻嘻的低着头去了。不多一刻,花枝也似的走过一个女孩子来,身上已换了一件白纺绸褂子,胸前隐隐露着一方猩红肚兜,一直齐到胸口,酥乳隆然,柔腻可掬。蛾眉杏脸,檀口桃腮,额后并梳着两个松松髻儿,身后便有他老子携着月琴。云麟一看,正是红珠,四目相对,嫣然一笑。此时严大成恍如见了月宫仙子一般,不知道怎样对付才好,只好满口荷荷的谦让着红珠入座。红珠含羞带笑,便挨着云麟身旁坐下。先望着严大成问道:“这位老爷贵姓大名?仙乡何处?”
  严大成忙将双手一直拱到鼻边,诚诚敬敬的答道:“不敢,学生姓严,名大成,扬州府江都县学廪膳生员,蒙前次学宪拔取一等第三,今年才岁。”红珠掩口一笑,又向龚学礼、汪圣民问讯了一番,故意回头望着云麟道:“阿呀,这位少爷面熟得很,像是那里曾见过的。”云麟见他先生何其甫睡在炕上,生怕红珠说出岔子来,忙丢了一个眼色,接着说道:“你不要认错了人,我真不曾见过你。你请唱罢,可不用唣。”说着,也卟哧一笑。龚学礼凑趣说道:“这到不然,你们今生不曾会过,或者前生是会见过的,也未可知。古人说得好,是三生缘法呢。”说到此,只管仰着脸细细向红珠脸上瞧看。下面这两条腿,好像得了三阴疟疾似的,索索抖个不住,汪圣民见红珠只管向云麟亲热,不禁有些吃醋,趁着酒遮住脸笑说道:“红姑娘,你不用尽看中了小云,你看他虽然生得一个小白脸,是中看不中吃的,床功又没有,钱又没有。至于我呢,又不然了。你看我这肚兜里是甚么?”说着,用手拍得腰里那几百铜钱叮的响。红珠呸了一声,便将月琴拿过来笑道:“唱个甚么呢?”云麟低笑道:“就是栽黄瓜罢。”
  红珠将头扭得一扭,笑道:“这少爷到会闹顽笑呢,甚么黄瓜不黄瓜,我须是个清倌人,这唱儿我不会唱。”云麟笑骂道:“你是清倌人,你怎么会懂得这黄瓜便不唱呢?怕你不但唱了还是尝过味儿的。”红珠将眼向云麟一唆,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我替你说了罢。”
  云麟忙将头掉转过去不理,红珠一笑,这才弹起月琴,唱了一枝三娘教子,唱到那教不严师之惰这一句,故意的将喉咙放高,又用指头指着炕上何其甫给云麟看。云麟轻轻伸手在红珠衣叉里,向她小腿上一捏,似乎叫她不要胡说,不料正触着红珠痒骨,引得红珠吃吃的笑。那唱的声气便断断续续,接不上来。好在严大成他们,也不懂得曲子,又不知道他们笑的甚么事,只得也附和在里面笑。一枝曲子唱完,汪圣民扯着红珠的手问她道:“你叫甚名字?你船上还有一位姑娘,她叫甚么?”红珠笑道:“我叫红珠,船上是我姐姐,她名字叫做妙珠。”
  不表汪圣民在这里同红珠絮聒。且说何其甫此时虽然睡在炕上。声色不动,其实他心里的欲火烧煎,更比别人利害。诸君你们看那些风流名士,淫荡少年,嘴边则信口滑稽,笔下则满篇淫艳,到还是行云流水,不落恒蹊。水月镜花,都无色相。随园道得好,凡人日坐卧花下,也就习而相忘,其见花必折者,必是终年不曾见花之人。此言虽看是挖苦太甚,然而推究起来,亦是至情至理。是以那一种假充道学的老前辈,眼耳鼻舌,无异常人,六欲七情,也由天赋,既不曾脱离躯壳,更何由解证菩提,蓄之愈深,发之愈暴,最苦不过,外面还要装出一种见色不乱的形状出来。譬如积柴之下,遗有火种,若把他挑开来,到还容易扑灭。如果老远将这火种蕴藏在里面,氤氤氲氲,弄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才是没有搭救呢。
  何其甫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做风情,说风话,他是有言在先,断不好意思重行放荡。这一星淫焰,渐渐要将一座肉身焚化起来,如何了得。起初还咬牙啮舌的忍受,后来已将红珠浑身上下都细细嵌了一个模型到脑筋里,便连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经他睡在一旁,不言不语的赏识,早已像亲历其境。入后真是忍耐不住,趁他们在那里调笑,又听见红珠亲口说还有一个姐姐名字叫做妙珠,在隔壁小船上,他便狠狠的一翻身子,偷入舱后,装做解手。其时星月朦胧,果然见那小船尾上,傍着大船,里面静悄悄的,点着一星灯火。一张绣榻上,腻然卧着一个娇娃,上身已是脱得干净。下面只留了一条桃红洒花小脚裤,偏生还高高卷在小腿子上面。那一种粉甜水嫩的肌肉,真是掐都掐得出水来。三寸睡鞋,像个新出水的红菱角一般,一把青丝,散露枕畔,双眸微合,鼻息初匀,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
  何其甫一阵酥麻,几乎要瘫倒船上。勉强振作精神,低低咳嗽了一声。又用指头弹着舱板。猛的将那女孩子惊醒,一欹身坐起,伸手将眼睛揉得一揉,似乎不曾见隔船有人。转缓缓的将一根五色丝绦,从腰里解下,提着裤子轻轻一抖,像是嫌这船上炎热的兴景,也不知道是我著书的揣摩,也不知道是何其甫真个闻见的,据他说起来,那时候真有一股热香,直冲鼻观,顿时打了一个寒噤。也顾不得半生道学,一世清贞,身不由己,两只脚已跳上小船。觉得船身微微荡了一荡,那女子便惊起来,刚要叫唤,一见了何其甫,转把个粉脸羞得掉过来,向壁上望夺了一件小汗衫子,披在身上。何其甫已猜定她是妙珠了。天良发现,不觉有些迟疑。
  妙珠见他不拢近身来,又微抬双眼,笑了一笑。何其甫知没有甚么别的妨碍,遂老实向妙珠身旁一坐,妙珠也就将棉样般的玉体,紧贴贴的靠在何其甫怀里。……在下到此,还要打一句岔儿。诸君知道这何其甫初次娶的是位顾太太,不幸半路上得痨病死了。这书中没有交代他们夫妇恩爱如何,在下也不便武断。至于续娶美娘,他虽然见了美娘亲或胶漆,在下好像美娘见了他,已是畏如蛇蝎。恐怕今夜这风趣,在下替何老先生发得誓,便是自从出了他太夫人的胞衣,要算是初尝滋味。诸君想何其甫当时情景,是个甚么形状,便也用一只臂膊,将妙珠紧紧搂着,那一只手便将自己小衣一褪,两条毛腿,森然毕露,引得妙珠笑不可仰。幸亏妙珠是司空见惯,也便任何其甫怎生发付,更不拦阻。……咳咳咳,此时此际,在下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但祷告老天容我过了这一时一刻的光景,便任是天雷来劈我,钢刀来砍我,我都情愿。却千万不要当这个分际,忽尽掼下一枚金弹子,将交颈鸳鸯,愕愕的打得飞起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日间热是热得透顶了,热极生风,古人的言语一点不错。便从这时候忽然江面上起了一阵怪风,全船的灯烛齐齐熄灭,顿时天昏地暗,星月无光,那波浪声响,好似天崩地塌一般。所有泊的船只,大家都哭喊起救命来。何其甫同妙珠坐的那只小船,豁的一声,早将岸上扣的缆索截然两断,小船便如随风一叶,飘然直向江中颠来颠去,颠不了几个浪头,船身一倾,何其甫同妙珠两人早被一个浪花,由窗中打入水面。何其甫喊了一声不好,那一双手再也拉不住妙珠。隐约间还看见妙珠精赤身躯,一丝不挂的死在水里。自己初时犹勉强支持,不到片刻工夫,江水浸满了七窍,已渐渐不省人事,身边碰来碰去,都是些死尸。长叹一声说:“我何其甫今日是没命了。”百忧煎心,一时想起美娘来,泪落如雨。一时又想着云麟他们,不知可曾遭此恶劫。正在十分难受,猛然被浪一卷,卷入一个芦滩上,那芦花被风吹得像青草一般,枝枝倒地。
  何其甫得了生命,很很的扯住芦柴杆儿,略为息息喘,又呕出几斗清水来,便睡在泥滩上。良久良久,风浪才息,只是乌云滚滚,一些月光也没有,不辨东西南北,身上转觉得冷起来,牙齿抖战,挨了两步,想觅出路径,一个闪电,隐隐地下好像睡着一人。何其甫猜是适才落难的,便用手去抚摩他,谁知那人死得久了,肚腹溃烂,满肚皮的鲜鱼聚为巢窟,早将一个尸骨都钻空了。何其甫吓得毛骨竦然,赶忙让过一边,好容易等到天明,再看看江水,还是掀天播地,正不知此处是甚么地方,离昨晚泊船的镇市,有几多远近,若再遇不见救生船只,耽搁得一两天,别的还不打紧,误了试期,如何是好。何其甫此时心下十分模糊,便信着脚步望前奔走。走了有二三里远近,将一座芦花滩荡已掉在背后。眼前便是一片茫茫大陆,再没有房屋影子。又吃了一吓,要想望后退,后面全是大江,要想望前进,这四无人烟的所在,从何插脚。腹中又饥,身上又冷。正在十分难受,猛然左首露出一个村庄人家,有一个白发婆婆的老妇人,倚着一根竹杖,立在门首。何其甫喜出望外,如飞的跑过去想借问老妇一声,此是何处,还可以借此吃一顿饱饭。计拟已定,便匆匆的向左边走过来。猛又一想,自己浑身上下是一件衣服没有,虽说这妇人年纪已老,终究是男女有别,如此相见,很不雅相,万一再被我这两条毛腿,将他吓回进去,不独一顿饭混不到嘴,怕这地方终是打听不出道路,几时才走到南京呢?想了一会,只得将一双手紧将下面掩住,斜背着身子,向那妇人作了个深揖说:“老太太,可怜学生是落难之人,走到此处,务乞方便则个。”
  那老妇人笑道:“原来先生是落难的,可怜可怜,不嫌简亵,可至舍间坐一坐。”于是将何其甫引入里面。又取出一身单挂裤,给他穿好。刚要攀谈,屏后忽然跑出一个蓬头婢子连声喝道:“不好了,娘子分娩危急,请老太太快进去。”那妇人听见这话,更不怠慢,三步并成两步,转到屏后去了。何其甫恨道:“我正要开口向那妇人索饭,偏生又出了这岔子。”说着便站起来,团团在室内乱踱。又想道:“我生平并不曾见过妇人家怎生个产小孩子,横竖没事,让我走去瞧瞧。说着便将身子掣出来,沿着那产妇呼疼叫痛之声,一路行去。果见后面有一所卧房,帘幕四垂,屋里只有那老妇同先前走出来的那女婢,窃窃私语。何其甫大着胆子向窗内一张,早又将魂灵飞去半天。只见内中有个少妇,约摸二十来岁光景,乌云散乱,衬着嫩红娇脸,气喘嘘嘘,刚在临盆,上身只穿了一件淡青薄衫,下边露着雪白也似的肌肉。何其甫一阵酥软,更忍不住,急转身子,仍奔回那座书房内蒙头而睡。睡了一歇,也不知曾否睡着,耳边忽隐隐听见门外无数人嘈杂,似乎向那老妇人贺喜说:“难得,难得,天贵星巧巧临门,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怕这孩子大来定然多得几张毕业文凭,多得几座嘉禾文虎章。”
  何其甫听到此处,知他们说的这天贵星是指着自己,不禁暗暗欢喜。将来的前程,未可限量。只是他们后来几句话,却不甚懂得,或者他们打的隐语,也未可知。正自在这里猜测,那老妇人已笑着进来,捧上一大盘喜蛋,逼着何其甫吃。何其甫正自饥火雷鸣,更不谦逊,一气吃了有十五六枚。何其甫一面吃,那妇人一面说道:“适才亏得先生进去,小婆便生了一个肥白男孩子。”
  何其甫听见这话,暗暗吃惊,想我适才跑去看她媳妇生产,她如何得知,叫人可不惭愧。那老妇又接着说道:“先生今番是向南京应考的,我看先生此番可不必白去吃一趟辛苦罢。先生前程远大,却是未曾到了时辰,徒然跑去也无益,不如权在舍下过得二三十年。”
  何其甫笑道:“老太太你这话错了,论我学生的文字,便合在做孩子的时辰拾取青紫。却是学生不甘躁进,所以迟至目前,若依你的话,岂不要格外龙头属老成了,这二三十年的话如何等得?”那老妇人笑了一笑说:“先生既不相信,我亦不敢勉强。只是今科闱中题目,老妇人到抄得一纸在此,先生要看看也不妨。”何其甫惊道:“岂有此理,论这时候主考尚未到省,如何你已得了题目,这不是有意同学生开心。”那老妇人又是一笑,便从袖里取出一纸,上面三场题目写得清清楚楚。何其甫看了似信不信,那妇人又拿出一封简帖儿,望着何其甫道:“此处有一封信,烦先生为我作一寄书使者寄至离此十里那一座槐山,问交我的丈夫,便报给他一信说家中添了孙子,先生还可以问一问终身,就此请行,不须耽搁了。”
  何其甫道:“尊夫何名?这槐山又在何处?”老妇笑道:“信封上写明四夕山人,你到了槐山,就问四夕山人便了。至于槐山周围有万余里,只须出了此境,便到槐山地界,更不消多虑。”何其甫道:“万一耽搁迟了,误了试期,如何是好?”老妇笑道:“断不至此,断不至此,先生但放宽心。”何其甫道:“究竟此地何名?老太太又是何人?”那老妇人越发笑不可仰,说:“萍水相逢,何庸絮絮。像你这样,到反落痕迹了。”
  何其甫再欲有言,那老妇人早已笑着进去。何其甫不得已,只得怏怏的拿了那封信,重走出门,顺着脚步行去。也不知行了多少路,陡然面前露出一座悬崖峭壁,那石面磨得像镜子一般,光鉴毫发,下边便是一个右穴,长不到丈余,穴口上分明写着槐山两字。何其甫惊喜非常,奔入穴内,走不到二十余步,眼中忽然开朗,天然平旷,石桥飞瀑,浓树奇花,地上的纤草,铺得像苍翠球子一般。珍禽异兽,玲珑叫唤。只是没有人烟。仿佛自家走入画图里。又喜又怕,那里面层岩叠峰,青翠欲滴,宛如二三月风景。何其甫正在心旷神怡,抬头一看,山半腰里有茅屋十余间,一缕妙香,沁入鼻观,蒲团上面坐着一位高年和尚。庞眉梭目,看见何其甫也不站起,便问道:“居士是替吾家送信来的,有劳跋涉了。”
  何其甫惊问道:“老和尚是否四夕山人?”和尚笑道:“然也。”何其甫便将那信递得过去,和尚接在手中,也不瞧看,便把来搁在一旁笑道:“居士记着,我有四语奉赠,日后当有灵验,可听我道来。宣化承流,统一区宇。优哉游哉,贡于天子。居士远行辛苦,便请在这里歇一歇。”说时便从身旁又掷过一座蒲团来,自己又瞑目而坐。何其甫此时疲倦已极,老实也不谦让,便望蒲团上一睡。仿佛似梦非梦,顿觉这槐山不是适才秀丽,变得像枯窑一般。那一块一块石头,好似铜浇铁铸的。有时还露着金银的颜色出来。正自诧异,忽然身后来了无数的人,虬髯碧眼,将那山根脚下用铲子乱铲。一座巍巍大的山便平空倒下来,吓得何其甫一身冷汗,一觉醒来,依然还睡在蒲团上。便将梦中所见,告诉那四夕山人,求他指示。再一细看那四夕山人,鼻垂玉著,不知何时已经圆寂去了。何其甫非常焦急,便大喊起来。喊声未终,忽不见四夕山人形影,面前光怪陆离的插着一面通明宝镜,何其甫转有些疑惑,说:“我今日怎生如此模糊,莫非是梦境不成。”
  刚想到此,忽觉得肩上有人拍着,再一掉头,那里有甚么槐山,依然坐在那老妇人屋里。惊魂定得一定,原来拍着自己的不是别人,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看去至少有九十余岁。何其甫便问他是那老妇人的何人?那老者想了想道:“你就叫做何其甫么?你问那老妇人,他便是我的祖母。祖母曾告诉过我,说在这百年前,有一个过路客人被难落水,逃至我家。祖母好意救济了他,他千不该万不该,趁我出世之时,偷偷的瞧我母亲生产。我母亲一气,便自身故。如今我已活至一百零八岁,不想你这仇人还未身死,我此时不替我母亲报仇,更待何日。”说毕便取了一柄铁铲子,劈面砍来。何其甫阿呀一声,迈步飞逃,心里急道:“但愿是梦便好。”
  想起了这个念头,果然脚下一绊,重又惊醒。甚么江中遭难,全是子虚乌有。还是香气氤氲的抱着妙珠并头而睡。再看看妙珠脂红粉白,睡得正是有趣。心中不觉突突的乱跳。忙定了定神说:今夜怎么如此魂梦颠倒,侧耳听那船窗外面,依然是风清月朗,绝无波浪声音。总由于同妙珠贪欢太过,以致梦中出此变态。那四夕山人说的偈语,隐隐却还记得又不知是凶是吉。那老妇人屋里才生的小孩子,怎么我从槐山走得一遭,他便已成了苍颜白发的老翁。那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话,不过在先替小学生写字样儿的诗句,难道当真有这事么?越想越奇,越有些害怕。看见船上残灯微明,时候约莫有四更以后,妙珠紧紧睡在怀里,脸却是背着自己,急待推醒她,告诉这梦境,偏生妙珠睡得像死人一般,左推右推,都不肯醒。何其甫急起来,坐起身子,双手使劲向妙珠一搡,嘴里大叫道:“妙珠妙珠!。……”这个当儿,耳边猛听得有人答应道:“妙珠不在这里,何先生快醒,何先生快醒。”
  何其甫方才恍然大悟,望望自己,依然还睡在大船炕上,并未移动分毫,更那里有妙珠影子。此时忽从梦里使劲的推搡,转将云麟他们吃酒的桌子,推过一边。见云麟他们酒尚未终,红珠正在旁边谈说。严大成、汪圣民、龚学礼不禁拍掌大笑说:“原来何先生看中了妙珠,睡梦里还喊她的名字。”此时真羞得何其甫置身无地,一时又不便将梦中景况告诉他们。可怜他那两腿之间,已冰湿了一大片。叹了一口气,便也强作笑容说:“大家弄饭吃罢,天气已不早了。”
  何其甫看看红珠,已不似前此做作,也勉强应酬了一两句。红珠陪着他们胡乱吃过饭,仍然回至小船,同他姐姐妙珠安睡。不多几日,大家都抵了南京。何其甫、严大成进城择了一所客寓,将行李安置在内。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共住一个房间,何其甫同云麟共住一个房间。云麟盥洗盥洗,又命人将辫发梳得乌光黑溜,换了裤袜,外面加了一件芙蓉秋罗的长衫。轻纨小扇,握在手里,便望外走。何其甫皱着眉头,咂嘴咂舌的说道:“该死该死,这衣服穿出去,不是白糟蹋了。街道上尘污,都容不得睁眼,便连我这白夏布裤子,不过饮宴,还舍不得浪穿呢。”
  云麟也不睬他,早如飞的跑至贡院门首,见上面各人的名字,都贴满了。云麟左望右望,像寻觅一个人的居址一般。正在慌张,侧首忽跑入一个人来,也预备来贴字条。一见了云麟,更不再贴说:“原来少爷早到这里了,我们姑娘便住秦淮河上首,第七十二号门牌一家水亭上。少爷要去快去,我们姑娘这居址字条儿也不必贴了。”
  云麟认得他是红珠家用的一个小龟奴,欣然随着前去。刚进了门,见衣包箱笼摊满了一地。红珠的老子在外面开发挑行李的脚钱,脚夫争短论长,互相吵闹。红珠的老子见小龟奴已将云麟引得来,便加了些威风。喝那脚夫道:“你们将驴眼睁大些,看看这是谁来了?再一唣,要请我们少爷拿帖子送你到江宁县去挨板子。”
  脚夫将云麟望了一望,果然见是来应考的老爷,忙伸伸舌头,如飞的跑了。红珠的老子大喜说:“少爷请到后面水亭上去坐,她们姊妹都赶在那里耍子呢。”云麟笑了笑,走至水亭,见妙珠坐在一张椅子上,将右边一只小腿搁在左边大腿上系鞋带子。红珠把半个身子伏向栏杆,将衣钮上带的一枝茉莉花,一颗一颗的摘下来,打那水里的鱼。一见云麟忙笑道:“你来得好快,我一到了这里便逼着他们去贴条子,怕你认不得我们的住址。”云麟笑道:“难为你用心,我已经在路上遇着他们,所以如飞的赶得来看你。”
  红珠一笑,便伸手替他将长衫卸下,晒在栏杆上。一只手拉着云麟的手,将他拖到一间卧室里说:“你看这里迎面便是山光水色。我已同我娘要来做我的卧房。想你也还合式。”云麟笑道:“岂但我合式呢,怕别人也爱这里幽雅别致。”红珠笑问道:“你这番来,带得多少钱?”云麟笑道:“多呢多呢。你不消问得。”
  红珠道:“呸,我为何要问?我须知道你不是甚么王孙公子,你居然二十块三十块的挥霍,你有多大家私,你是出来应考的,不是专为出来嫖我们的。这是我要同你一路走的不好了,你不要多心,我是不曾将你当嫖客看待,我往常同你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糊涂,你自己想想,也该对不住我。”
  云麟见红珠说得气急脸红,知她心中真是委曲。不觉叹了一声说:“你叫我怎么样呢?你的娘既然开口,我不搪塞一搪塞,除非依我前番的主意,飞跑大吉。你记不得去年那件事,累你呕那一场气。我除得将你抛掉了,只当世间没有你。永远不同你见面,不知我的这颗心又不依我。他赶着我这双脚,向你这里走,总有一天发起我的性子我便将我这两条不挣气的腿,用刀子砍断下来,让他同我的心,一路儿做伙伴去。我便算同你断绝了。至于你要问我带多少钱出门使用,告诉你,你想也不致笑我,不瞒你说,我临动身时,我家中只剩得十块洋钱,我母亲急了,还是暗地里同我姨娘那里借了十元,如今一共都交给你的娘了。”
  红珠冷笑道:“好好,你在南京一切用度如何发付呢?”云麟道:“等到那时候再议。”红珠重重的望着云麟叹了一口气,便在手上褪下了一枚金戒指,悄悄向云麟手里一塞,低说道:“你先拿去换着使用。”云麟会意,便也接过来套在手指上,说:“我此时既知道你的住址,改一天再来,我此刻须赶回寓去,防着先生要问我。”
  红珠道:“大热天气,你何妨在这里洗了澡再走。”云麟道:“不洗澡了,洗过了,怕不是依然一身汗。”说着将长衫穿好,匆匆别了红珠,径自回寓。刚跨得进房,见何其甫正伏在案上写字,见云麟进来,收拾不及。云麟转止着脚步,不敢向前。何其甫又向云麟身后望了望说:“没有别的朋友?”
  云麟道:“没有。”何其甫见果然没有别人,遂叫云麟坐在他床边上,自己又匆匆站起来,将房门关好,还用了一张凳子,紧紧抵着,防有人窥探。云麟见他这般做作,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又是吃惊,又是发笑。何其甫安排毕了,遂挨着云麟并肩坐下。说:“你可是我最爱的学生,我终不忍心欺负你。我此刻却万不能忍了,你千万不许去告诉旁人。云麟见他这般鬼鬼祟祟的,说的话又觉得十分暖昧,不禁脸上羞得红起来,夺手便要逃走。何其甫格外着急,双手将云麟拦腰抱住,说:“我没有第二个知己,所以才把你当做亲人看待。你若是要跑,叫我去同谁商议。”说着又用手指指对房说:“这件事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要紧要紧。”
  云麟此时吓得面如土色,只慌慌的,扳何其甫搂着自己腰的一双手。却好汪圣民听见他们在房里叽叽咕咕,不知何事,便走过来推门。云麟趁势喊道:“是谁推门,请使劲些,就进来了。”汪圣民道:“是我。”一面答应,一面便格楞楞的将门推开一半。何其甫见有人进来,急得甚么似的,只管望着云麟翻眼,似乎叫他不要说出适才情形。汪圣民见他们也没有别事,便搭讪着说了几句闲话,依然走了。云麟正待跟着出房,又被何其甫横身拦住,说:“你真个不听我的话,你听了你便宜得多呢。”于是硬附着云麟的耳门,从头至尾,将在燕子矶做的那场大梦,原原本本告诉了云麟,只是不曾提起同妙珠睡觉。说到得意地方,那唾沫星儿像似喷水一般,直望云麟粉白腮颊上溅。云麟愈避,他的嘴愈近。直待将梦说完了,又把梦中几个题目写出来,给云麟看,说:“今科准是这题目。但不知这策论上忽然有这么立宪两个字,我将一部策学统宗查遍了,也没有甚么叫做立宪。或者是梦里那位老太太年纪高大,写错了也未可知。云麟到此方才会悟过来,他适才那种鬼祟样子,为的是这梦里几个题目,防人知道的意思。其实梦境又乌足为凭。每听见人说但逢乡试这一年,都有些人或是扶乩,或是占梦,也似乎有些灵验。到了末了,终究是似是而非,那鬼神又岂能全然漏泄天机呢。然而对着何其甫又不能说是不信,只得随口答应了一两句,说这立宪字,惟有中庸上有一句宪章文武,其余便是历书上有时宪两字,或者这策论的便是历书上月大月小的道理。何其甫点点头说:“你这话到还有理,我们便从明日起,到是将那本时宪书从头读起来便是。”又问道:“那四夕山人四句偈语,又怎么解呢?”云麟道:“这更不难了,他语中分明嵌着优贡两个字,恭喜先生将来定然是优贡出身。”
  何其甫大喜道:“优贡优贡,我倘然有这一日,刻着卷儿,开着贺儿,拜着客儿,如此荣耀,如此堂皇,可不把我乐煞了。”说毕,又闭目凝神,去参那优贡的禅味。良久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还未终,又跌着双腿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果然是优贡出身,岂不是今科便没有中举的分儿了。”一时间纵纵横横,又流下无限酸心之泪。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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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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