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世上既有認賊作子的,定有認妖作父的,所以禪門急急喚人要認真爺娘也。籲!爺娘則爺娘矣,緣何又要認真爺娘也?此處最宜深思,勿作一句沒頭話理會過纔是,纔是。】
  【澹漪子曰: 烏雞國王之事,真耶?妄耶?以為妄,則傳中已鑿鑿言之;以為真,則我東震旦正史、稗乘諸書中,絶未聞有此,意者其大荒軼紀乎?雖然六合內外,何所不有,以蝸角而有蠻觸,以古樹而有槐安,則烏雞之事,亦何足深駭?傳中復言此怪奉佛旨而來,為文殊報三宿水厄之愆,若似乎定數使然,非人可得而趨避者。嘗有一前輩雲:“使顔魯公、嶽武穆命合兵解,則盧杞、秦檜何罪哉?”此語雖諧實在,正可與此案參看。
  烏雞名國,義無所取。意者三足烏與金雞,皆日中之鳥,其取象於太陽乎?若然,則太陽真火,與吾身真火相得而益彰,宜行者之指揮如意,唾手成功也。不然,同一文殊獅猁也,獅駝洞如彼其難降,而此處如此其易伏,何耶?
  前既有者行孫、行者孫諸名目矣,而此處復有立帝貨之名,愈出愈奇。試問此貨為何貨?即第七回所謂“圓陀陀,光灼灼,光明一顆摩尼珠,亙古長存人怎學”者也。試問此貨産自何處?曰: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卻說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衹坐到三更時候,卻纔把經本包在囊裏。正欲起身去睡,衹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淅零零颳陣狂風。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此時又睏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着那窗外陰風颯颯。好風,真個那:
  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捲浮雲。滿天星鬥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紛。一陣傢猛,一陣傢純。純時鬆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颳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房廊神鬼瞋。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搖落慧燈昏。香爐攲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橫。幢幡寶蓋都搖拆,鐘鼓樓臺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聽着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忽擡頭夢中觀看,門外站着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裏不住叫:“師父!師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卻不是那貪欲貪嗔之類。【李本旁批:尚。】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竜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類,卻深夜來此何為?”那人道:“師父,你捨眼看我一看。”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衹見他:
  頭戴一頂衝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竜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綉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鬥羅星白玉珪。面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請坐。”用手忙攙,撲了個空虛,回身坐定。再看處,還是那個人。長老便問:“陛下,你是那裏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傢住在正西,離此衹有四十裏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三藏道:“叫做甚麽地名?”那人道:“不瞞師父說,便是朕當時創立傢邦,改號烏雞國。”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師父啊,我這裏五年前,天年幹旱,草子不生,民皆饑死,甚是傷情。”三藏聞言,點頭嘆道:“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麽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那人道:“我國中倉廩空虛,錢糧盡絶。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仿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衹幹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衹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衹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之。”三藏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來?”三藏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那些不足,卻離了城闕來此?”那人道:“朕與他同寢食者,衹得二年。又遇着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傢傢士女,處處王孫,俱去遊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禦花園裏,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甚麽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甚麽寶貝,他陡起兇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見說是鬼,唬得筋力酥軟,毛骨聳然。【證道本夾批:這和尚直如此怕鬼。】沒奈何,衹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麽就不尋你?”那人道:“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後妃不能曉,衹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竜王盡與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李本旁批:卻原來陰司也是一等人情世界。】
  三藏道:“陛下,你陰司裏既沒本事告他,卻來我陽世間作甚?”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卻纔被夜遊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着我來拜謁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與你去除卻那妖怪麽?”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幹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雖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那人道:“怎麽難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决不敢輕動幹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睏陷城中,卻不是畫虎刻鵠也?”
  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哩。”三藏道:“卻好!卻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那人道:“不曾,他衹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彀與娘娘相見。”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衹恐他母子相見,閑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卻與我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失雙親,慚惶不已!”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的與他相見?”那人道:“如何不得見?”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我一個和尚,欲見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來也。”三藏問:“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采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三藏問:“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為記。”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衹是少變了這件寶貝。他到宮中,說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此仇必報。”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着徒弟與你處置。——卻在那裏等麽?”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這去,還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宮內院,托一夢與我那正宮皇后,教他母子們合意,你師徒們同心。”三藏點頭應承道:“你去罷。”
  那冤魂叩頭拜別,舉步相送,不知怎麽踢了腳,跌了一個筋鬥,把三藏驚醒,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慌得對着那盞昏燈,連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來道:“甚麽‘土地土地’?——當時我做好漢,專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實快活;偏你出傢,教我們保護你跑路!原說衹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腳!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剛纔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個怪夢。”行者跳將起來道:“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證道本夾批: 至人至言,至此自能無夢。】三藏道:“徒弟,我這樁夢,不是思鄉之夢。纔然合眼,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淚垂。”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那夢中話一一的說與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說了,他來托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場生意。必然是個妖怪在那裏篡位謀國,等我與他辨個真假。想那妖魔,棍到處,立業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說那怪神通廣大哩。”行者道:“怕他甚麽廣大!早知老孫到,教他即走無方!”三藏道:“我又記得留下一件寶貝做表記。”八戒答道:“師父莫要鬍纏,做個夢便罷了,怎麽衹管當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們打起火,開了門,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開門,一齊看處,衹見星月光中,階檐上,真個放着一柄金廂白玉珪。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這是甚麽東西?”行者道:“這是國王手中執的寶貝,名喚玉珪。師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孫身上。衹是要你三樁兒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做個夢罷了,又告誦他。他那些兒不會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樁兒造化低。”三藏回入裏面道:“是那三樁?”行者道:“明日要你頂缸、受氣、遭瘟。”八戒笑道:一樁兒也是難的,三樁兒卻怎麽耽得?”唐僧是個聰明的長老,便問:“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講?”行者道:“也不消講,等我先與你二件物。”
  好大聖,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變做一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珪放在內盛着,道:“師父,你將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曉時,穿上錦襴袈裟,去正殿坐着念經,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個妖怪,就打殺他,也在此間立個功績;假若不是,且休撞禍。”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罷;若真個應夢出城來,我定引他來見你。”三藏道:“見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來到時,我先報知,你把那匣蓋兒扯開些,等我變作二寸長的一個小和尚,鑽在匣兒裏,你連我捧在手中。那太子進了寺來,必然拜佛;你盡他怎的下拜,衹是不睬他。他見你不動身,一定教拿你;你憑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綁也由他,殺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軍令大,真個殺了我,怎麽好?”行者道:“沒事,有我哩,若到那緊關處,我自然護你。他若問時,你說是東土欽差上西天拜佛取經進寶的和尚。他道:‘有甚寶貝?’你卻把錦襴袈裟對他說一遍,說道:‘此是三等寶貝。還有頭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問處,就說這匣內有一件寶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俱盡曉得。卻把老孫放出來。我將那夢中話告誦那太子,他若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則與他父王報仇,二來我們立個名節;他若不信,再將白玉珪拿與他看。——衹恐他年幼,還不認得哩。”三藏聞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計絶妙!但說這寶貝,一個叫做錦襴袈裟,一個叫做白玉珪,你變的寶貝卻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貨’罷。”【證道本夾批:命名奇絶。】三藏依言,記在心上。師徒們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噴氣吹散滿天星。
  不多時,東方發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兩個:“不可攪擾僧人,出來亂走。待我成功之後,共汝等同行。”纔別了唐僧,打了唿哨,一筋鬥跳在空中。睜火眼平西看處,果見有一座城池。你道怎麽就看見了?當時說那城池離寺衹有四十裏,故此憑高就望見了。
  行者近前仔細看處,又見那怪霧愁雲漠漠,妖風怨氣紛紛。行者在空中贊嘆道:
  “若是真王登寶座,自有祥光五色雲;
  衹因妖怪侵竜位,騰騰黑氣鎖金門。”
  行者正然感嘆。忽聽得炮聲響喨,又衹見東門開處,閃出一路人馬,真個是采獵之軍,果然勢勇。但見:
  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彩旗開映日,白馬驟迎風。鼉鼓鼕鼕擂,標槍對對衝。架鷹軍猛烈,牽犬將驍雄。火炮連天振,粘竿映日紅。人人支弩箭,個個挎雕弓。張網山坡下,鋪繩小徑中。一聲驚霹靂,千騎擁貔熊。狡兔身難保,乖獐智亦窮。狐狸該命盡,麋鹿喪當終。山雉難飛脫,野雞怎避兇?他都要撿占山場擒猛獸,摧殘林木射飛蟲。
  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不多時,有二十裏嚮高田地,又衹見中軍營裏,有小小的一個將軍:頂着盔,貫着甲,果肚花,十八札,手執青鋒寶劍,坐下黃驃馬,腰帶滿弦弓。真個是:
  隱隱君王象,昂昂帝主容。
  規模非小輩,行動顯真竜。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須說,那個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戲他一戲。”好大聖,按落雲頭,撞入軍中太子馬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兔兒,衹在太子馬前亂跑。【證道本夾批:又好一出《白兔記》。】太子看見,正合歡心,拈起箭,拽滿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兒。
  原來是那大聖故意教他中了,卻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頭,把箭翎花落在前邊,丟開腳步跑了。那太子見箭中了玉兔,兜開馬,獨自爭先來趕。不知馬行的快,行者如風;馬行的遲,行者慢走,衹在他面前不遠。看他一程一程,將太子哄到寶林寺山門之下,行者現了本身,——不見兔兒,衹見一枝箭插在門檻上。——徑撞進去,見唐僧道:“師父,來了!來了!”卻又一變,變做二寸長短的小和尚兒,鑽在紅匣之內。
  卻說那太子趕到山門前,不見了白兔,衹見門檻上插住一枝雕翎箭。太子大驚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麽不見,衹見箭在此間!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擡頭看處,山門上有五個大字,寫着“敕建寶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嚮年間曾記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賫些金帛與這和尚修理佛殿佛象,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過道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我且進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馬來,正要進去,衹見那保駕的官將與三千人馬趕上,簇簇擁擁,都入山門裏面。慌得那本寺衆僧,都來叩頭拜接。接入正殿中間,參拜佛象。卻纔舉目觀瞻,又欲遊廊玩景,忽見正當中坐着一個和尚,太子大怒道:“這個和尚無禮!我今半朝鑾駕進山,雖無旨意知會,不當遠接,此時軍馬臨門,也該起身;怎麽還坐着不動?”教:“拿下來!”說聲“拿”字,兩邊校尉,一齊下手,把唐僧抓將下來,急理繩索便捆。行者在匣裏默默的念咒,教道:“護法諸天、六丁六甲,我今設法降妖,這太子不能知識,將繩要捆我師父,汝等即早護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該有罪!”那大聖暗中吩咐,誰敢不遵,卻將三藏護持定了:有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頭,好似一壁墻擋住,難攏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來的,使這般隱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禮道:“貧僧無隱身法,乃是東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進寶的和尚。”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證道本夾批:說得不差,可稱知己之言。】有甚寶貝,你說來我聽。”三藏道:“我身上穿的這袈裟,是第三樣寶貝。還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邊苫身,半邊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稱寶貝!”三藏道:“這袈裟雖不全體,有詩幾句。詩曰:【證道本夾批:陡然說入妙。】
  佛衣偏襢不須論,內隱真如脫世塵。
  萬綫千針成正果,【李本旁批:着眼。】九珠八寶合元神。
  仙娥聖女恭修製,遺賜禪僧靜垢身。
  ——見駕不迎猶自可,你的父冤未報枉為人!”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尚鬍說!你那半片衣,憑着你口能舌便,誇好誇強。我的父冤從何未報,你說來我聽。”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為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衹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那得個父母養育來?”太子怒道:“和尚是那遊手遊食削發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衹這紅匣內有一件寶貝,叫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說,教:“拿來我看。”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矢 犮)呀(矢 犮)的,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行者聞言嫌小,卻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李本旁批:猴。】衆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撐破天也。”【李本旁批:趣。】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纔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尚說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兇,你卻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憑書句斷人禍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衹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太子道:“這廝又是鬍說。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兇,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說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裏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傢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鍾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為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為兄弟。這樁事有麽?”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說說。”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證道本夾批:又問得陡,妙妙。】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為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禦花園裏玩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廂白玉珪,攝回鍾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玩,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聞言,哂笑不絶。太子再問不答,衹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廝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衆,不是說處。”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教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札。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面,長老立在前邊,左手旁立着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纔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見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鬍說!鬍說!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說,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番話,拿了去,碎屍萬段!”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說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卻拿那寶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方去罷。”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卻將白玉珪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傢的寶貝,如今又妝做和尚來進獻!”叫:“拿了!”一聲傳令,把長老唬得慌忙指着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撞空頭禍,帶纍我哩!”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叫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
  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覓宿。我師父夜讀經捲,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禦花園八角琉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宮,關了花園,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要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裏,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珪,怎麽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慽,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卻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這纔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衹此一問,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他跳起身,籠了玉珪就走。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卻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宮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俱難保也。”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咐將官:“穩在此札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看他:
  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闡揚金丹始終妙旨,則知非空空一性者所可能矣。然不空則必有果,欲知其果,須在生身之處,辨別是非邪正,方能返本還元。此回合下二回,發明道之順逆,使人溯本窮源,從新修持,依世法而修道法也。
  篇首“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經,直到三更時候,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此即寶林之地,幽明相通,陰中生陽,《坤》下復《震》,為吾身中之活子時也。“夢中見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此《坎》卦之象,《坎》外陰而內陽,“一條”’象中之一實;“上下水淋淋”,象外之二虛。又渾身水淋,《坎》為水也。《坎》中一陽,為先天真一之氣,此氣隱而不現,因有半夜地雷震動,陰陽相感,激而有象,乃足以見之。其曰:“夢中見”者,先天之氣,在於恍惚杳冥之中,賢者過之,愚者不及,每每不識,當面錯過。故那人道:“師父,我不是妖怪邪魔,你慧眼看我一看。”是欲叫人細認《坎》中一陽,為先天正氣,而不得以後天妖邪視之也。
  “頭戴衝天冠”,上偶也;“腰係碧玉帶”,中實也;身穿赭黃袍”,外土也;“足踏無憂履”,下虛也;“手執白玉圭”,《坎》中孚也;“面如東嶽長生帝”,《坎》中一陽,能使“帝出乎《震》”也;“形似文昌開化君”,《坎》中真水,為萬化之根本也;“傢住正西,離此四十裏,號烏雞國”,正西金之方,四十金之數,《坎》中一陽屬於金也。
  烏雞國為《離》,《坎》中一陽,自《離》宮來也。何以見自《離》來?“五年前,天旱三年”,五者,《乾》之九五,剛健中正,大人之象;“天旱三年”,自五而前進於上,亢陽也。“鐘南全真”,即亢陽之義;“請他祈雨”,陽極則必以陰濟之。“衹望三尺雨足”,三陰而配三陽,地天交《泰》,則始物生物,萬物因之而被恩;“多下二寸”者,明勝於陽也。“國王全真八拜作交,同寢食者二年。”《乾》純則必交於《坤》,《乾》、《坤》一交,《乾》受《坤》之陰氣,中虛而成《離》;《坤》食《乾》之陽氣,中實而成《坎》。《坎》中孚,為萬物之生氣。故遊春賞玩,八角琉璃井中,有萬道金光也。
  “推下井去,石蓋井口,擁上泥土。”《艮》為石,又為土之高者,上《艮》下《坎》,□卦爻圖略為《蒙》。《坎》陷真寶,陽入陰胞,蒙昧不明.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矣。“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芭蕉為風木,屬於《巽》,上《巽》下《坎》,□卦爻圖略為《渙》。真寶既陷,蒙昧不明,陰陽散渙。由是先天入於後天,後天亂其先天,真者埋藏,假者當權.是全真竊烏雞之位,國王入八角之井,邪正不分,以假欺真,大失本來面目。此落井傷生冤屈之鬼,不得不賴大聖辨明也。既賴大聖辨明,何以謁三藏?此不可不辨。三藏為性,大聖為命,無思無為,三藏有之;榷坎》填《離》,非大聖莫施。此隱示一性不能成真,必了命方可以復本。其謁三藏,是欲三藏求大聖,盡性而至命也。故曰;“你手下有個齊天大聖,極能斬妖降魔。”此語可以瞭瞭。
  “本宮有個太子,是親生的儲君。”此太子乃《震》也,《震》為《乾》之長男,本《乾》宮所生。先天《乾》居南,《坤》居北.《乾》、《坤》交姤,一陽走於《坤》宮,變為後天《坎》、《離》,《乾》稱於西北,《坤》遷於西南,《乾》為老陽,《坤》為老陰,老陰老陽處於無為,《兌》金代母而行事,《震》木繼父而現象。然其所以使不遠復,而“帝出乎《震》”者,《坎》中一陽為之,《震》下之陽即《坎》中之陽。曰:“親生儲君”者,後天《坎》中之陽,即先天《乾》宮之中實,既為《乾》實,則此一陽,即統《乾》之全體,《震》為《坎》之親生,理有可據,且水能生木,非親生而何?若以本宮太子為《坎》中一陽作解,非仙翁本意。
  “禁他入宮,不能與娘娘相見。”先天為後天邪陰所隔,中無信行,母不見子,子不見母矣。“鬼王恐不信,將手中白玉圭放下為記。”白玉圭為《坎》中孚,孚者信也。《坎》中一陽,中有真土,“圭”者二土合一,不信因全真竊位,記圭乃真陽一現,《坎》中之陽,不能自現,必藉《震》雷而出,故將白玉圭叫太子看見,睹物思人也。“此仇必報”者,報即報復,即一陽來復也。有此一《復》,長子繼父體,因母立兆基,母子相見,戊己二土,合而為一,共成刀圭,金丹有象:生身之道在是。故曰:“我托夢於正宮皇后,叫他母子們合意,好湊你師徒們同心。”母子屬內,師徒屬外,內為體,外為用,彼此扶持,人我共濟,內通而外即應,外真而內即成,內外相信,邪正分明,大事易就。
  噫!鬼王一篇言語,順行逆用之天機明明道出,真足以點枯骨而回生,破障翳而明眼,三藏能不絆一跌而驚醒乎?三藏道:“我剛纔作了一個怪夢。”言不知生身之處為真覺,即不知生身以後為怪夢;知得纔作了一個怪夢,而不夢之事可得而知矣。行者道:“夢從想中來,心多夢多,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可見多心即是夢,若一無心,便是真心,真心無夢,即或有夢,亦是見真之夢。三藏道:“我這夢不是思鄉之夢。”不是思鄉夢,而夢真矣。“將夢中話—一說與行者。”金丹大道,萬劫一傳,人所難得,若有得之者,真是夢想不到之事,下手速修猶恐太遲。“—一說與行者”,知之還須行之也。所以行者道:“他來托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場生意,必然有個妖精,等我替他拿住,辨個真假。”頓悟者漸修之起腳,漸修者頓悟之結果。頓悟之後,不廢漸修之功,修真滅假,藉假全真,真假分明,本立道生,生生不已,則長生而不死,是謂一場生意。否則,空空一悟,而不實行,則真假相混,理欲相雜,生生死死,生死不已,則有死而難生,是謂一場死意。若欲轉死為生,辨別真假,捨老孫其誰與歸?
  “月光中放着一柄白玉圭,行者道:‘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月光中白玉圭,《坎》中真陽也。一經說破,明明朗朗,失去故物,現在眼前,不待他求,直下承當,真實不虛。“行者拔根毫毛,變做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圭放在內。本身變做二寸長的小和尚,鑽在匣內。”此變天機密秘,非人所測,紅金漆匣兒為《離》,二為火,故色紅。《離》本《乾》金之體,故為紅金漆;匣者中空,《離》中虛也。白玉圭放在匣內,榷坎》中之一陽,填《離》宮之一陰,流戊就已,二土合為刀圭,即老子所云“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也。行者變二寸長的小和尚,鑽在匣內,以大變小,以一變二,大小無傷,兩國俱全,一而神,兩而化,神化不測,正引嬰兒之大機大用,而非可以形跡求者。變的寶貝,能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名為“立帝貨”。此三五合一,圓陀陀,光灼灼,淨倮倮,赤灑灑,乃象帝之先,誠立帝之奇貨貴寶,所以為頭一等好物。
  “行者變白兔兒,在太子馬前亂跳。”兔者,陰中之陽,乃月生庚方之象。“太子一箭正中玉兔,獨自爭先來趕,衹在面前不遠。”此一陽來復,不遠復也。“太子問三藏是那方來的野僧,三藏道:‘是東土上雷音拜佛求經進寶的和尚。’”由東上西,凡以為取經之故,取經正所以進寶;取之由西而回東,進之自彼而還我,示其他傢有寶也。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有甚寶貝?”東者我傢,西者他傢,我傢之寶自有生以來寄體他傢,猶虎奔而寓於西,迷而不返,是西富而東貧。“東土有甚寶貝?”示其我傢無寶也。寶為何寶?即水中之金;水中之金為真陽,即生身之父;真陽失陷,不知復還,即為不孝。三藏說“父冤未報枉為人”,堪足為古今來修道者之定評。
  “行者跳出匣,太子嫌小,行者把腰一伸,就長有三尺四五寸。”“小為二,二屬火;“一伸”,一屬水;“三尺”,三屬木;“四五寸”,四屬金,五屬土。言此先天一氣,從虛無中跳出,其形雖微而不著,然其中五行俱全,五德俱備,而非可以淺窺小看也。“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乃安其身於九五,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行者道:“你那國之事,我都盡知,我說與你聽。”蓋金丹大道,須要知始知終,始終洞徹,纖毫無疑,方能一往成功。否則,知之不確,見之不真,枉費功力,焉能成丹?噫!欲知山上路,須問過來人。倘不求師决,而私度妄猜,何由辨得真假,分得邪正?知之且不能,何況於行?“我說與你聽”一句,可以瞭瞭。師何所說,所說者,先天後天之真假耳。
  “五年前全真祈雨,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蓋言先天《乾》陽九五,位乎天德而全真;後天一《姤》,女德不貞而有假。不見全真,則必稱孤者是全假,乃太子不知個裏消息,反以為三年前攝去白圭者是全真,三年後坐皇帝者是父王,未免以真為假,以假為真,假且不知,真何能曉?此“行者聞言,而哂笑不絶”也。笑者何?笑其此中別有個密秘天機而真假立判,學者若不將此天機,審問個真實,何以能救真?何以能除假?“太子再問不答,行者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衆,不是說處。’”蓋生死大道,至等至貴,上天所秘,衹可暗傳秘授,而非可與人共知共聞者。
  “太子見他言語有因,退出軍士。”是已認得行者高明,為人天之師,可以聞道之機。故“行者正色上前道:‘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老父,現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正以過去佛不可得,現在佛不可得,未來佛不可得,三佛既不可得,則必現在者是假,而非真。知其現在之假,則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現在之真,可以頓悟而得之。而太子乃不自信,以為亂說者何也?特以言語不通,無以示信,而難以認真。“行老將白玉圭雙手獻與太子”,是授受已真,言語相通,可以辨得真假之時。而太子猶以為騙我傢寶貝之人,不能辨別者何也?是必有故焉。當未聞道,急欲求其知;既已悟道,急欲求其行。倘空悟而不實行,雖有一信而無結果,猶是睡夢中生涯,與不信者相同,有甚分曉?故行者說出真名,喚悟空孫行者,及國王夢中一段緣故,又云:“你既然認得白玉圭,怎麽不念鞠育恩情,替親報仇?”夫修道所難得者,先天真信,既有一信可通,即可於此一信之中勇猛精進,以道為己任,返還真陽,除滅妖邪,不得忘本事仇,自取敗亡。
  噫!仙翁說到此處,亦可謂拔天根而鑿鬼窟,然猶恐人不識,又寫出太子狐疑,行者叫問國母娘娘一段,使人於生身之母處,究其真陽虛實消息耳!何則?自《乾》、《坤》交錯之後,真陽失陷,邪魔竊位,而真陰亦被所傷,夫妻隔絶,母子不會,此中音信不通,何以返故園而示同心?太子見圭,父子已有取信之道。然父子主恩,夫妻主愛,恩以義結,愛以情牽,恩不如愛之契,夫妻不相通,即父子不相見。
  “行者叫太子回本國,問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衹此一問便知真假。”此乃溯本窮源之論,讀者須當細辨。太子得白圭,是已得真陽之信;行者叫問母,復欲見真陰之信。真陽之信,必須從寶林中討來;真陰之信.還當嚮本國內究出。真陽在《坎》,具有戊土;真陰在《離》,具有己土。土者,信也。二信相通,陰陽合一,而為真;二信不通,陰陽偏孤,而為假。蓋真陰陽本於先天,假陰陽出於後天,惟真陰能知真陽,亦惟真陰能知假陽。不見真陰,不識假陽,亦不識真陽,故欲知生身之父,必先問生身之母。“衹此一問便知真假”,確是實理,說到此處,真是腦後着捶,叫人猛醒。故太子道:“是!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此乃“附耳低言元妙旨,提上蓬萊第一峰。”直下承當,無容再問。
  “跳起身來,籠了白玉圭就走。”知之確而行之果,大丈夫建功立業,正在此時。何以“行者又扯住,叫單人獨馬進城,從後宰門進宮見母,切莫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走消息,性命難保。”特以金丹大道,乃奪造化轉乾坤之道,鬼神所忌,天人不悅,既知消息,衹可暗中潛修密煉,不得在人前高張聲氣,自惹災禍,誤傷性命。“太子謹遵教命”,可謂善全性命而報師恩者。
  此回細寫金丹秘决,發古人所未發,不特言大道之體用,而且示窮理之實功。訣中之訣,竅中之竅,若有知音辨的透徹,真假即分,邪正立判,而生身之父母即在現前,成仙作佛,直有可必。吾不知道中學人,聽得此言,亦能如太子回心道:是!是!待我問我母親去來否?
  詩曰:
  黑中有白是真陽,生在杳冥恍惚鄉。
  若待地雷聲動處,神明默遠返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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