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树   》 第40节:菩城雨霏(1)      刘心武 Liu Xinwu

  菩城雨霏
  这不通。颜老说。 是的。菩城是个虚拟的地名,雨霏是什么?要么,说雨雪霏霏,说霏霏细雨, 总之,霏字不能这样单用,语言要注意规范。 可是,他难以解释。菩城雨霏这四个字梗在他心头很久了。 那天,他对鹃说,他要写篇小说,这回,要动真的,不是讲个构思给她听, 而是在电脑上一个个字地敲出来,到时候,他会给她软盘,希望在静静的春夜里, 雨霏的情况下,她打开那软盘,细细地品。鹃问他,小说什么名儿?他喜欢她这 样问,别的人多半会首先问:什么题材?什么主题?而鹃最关心的是题目;他就 告诉她菩城雨霏,为了使她明白那每一个字究竟是什么,他用签字笔在她手心里 写下了那四个字,她看清楚以后,脸上漾出笑漪,把写了字的手掌半蜷起来,仿 佛怕那四个字像蝴蝶般飞出去。他心里有股暖流淌过。 人才市场。 这通吗?他没有问过颜老。真该问问。 从门口就是一锅人粥。二十元一张入场券,在人粥里,他像一枚红枣,随着 沸腾的情绪,游动到售票窗,仿佛抢劫似的,用二十元劫来一张入场券。 场子里更像一锅腊八粥。很难接近那些摊位,高悬着的招贤榜倒很醒目,欢 迎博士、硕士加盟,两年以上工作经验者优先,双外语优先……那么,像他这样 的学士,刚毕业的,如何能竞争上岗呢? 而博士、硕士们也在愤懑。场外大横幅上写着,这里面是百强企业联合招聘 会,报纸广告上也是这么招徕的,但摊位根本不足一百,而且,大量的一看就知 道在千强以外,人们估计确实属于百强以内的几个摊位,接待桌几乎被掀翻,不 少求职者填好的表格散落地下,人声鼎沸中,那企业的工作人员早不见踪影,他 们害怕被挤扁,抱头鼠窜了。 出现了抗议者。那是人粥中的旋涡眼。呼喊着退票退票。要主办单位负责人 出来对话,给个说法。 他游离旋涡,游出人粥,挤出门,一身臭汗。天空黄焦焦的。仿佛才烙好的 大饼。沙尘暴将至。菩城雨霏。想到这四个字,心里舒服些。 麦当劳里照例一派兴旺景象。 他和派克对坐。派克要了两客香草奶昔。派克在麦当劳只吃奶昔,称唯有奶 昔才既使他精力充沛又灵感勃发。派克是一家小报的记者。小报,这通吗?它的 发行量远远超过那几份公认的大报,在街道和地铁的报摊上它处处抢眼,是红男 绿女首选品种之一,它其实很大,放个屁,满城飘味儿,但人们却又都说它是小 报,它的小,是另一种含意;语言这玩意儿,没法子叫真。 派克是他中学同学。说是偶然路过这人才市场,天赐良机,有了好新闻。派 克已经把稿子用伊妹儿发往了编辑部,明天就见报。派克把超薄的笔记本电脑放 在奶昔旁边,那显然是派克的爱物,倘若能吃,派克一定把它像奶昔一样吞进肚 子里。 你愁什么。派克对他说,你有颜老这棵大树好乘凉。 他吃了一个巨无霸汉堡包,啜着大杯可乐,摇头。你还不知道颜老?这世界 上完美的事物越来越稀罕,颜老学问不消说了,在他那个专业领域里,谁可争雄? 而人品,就拿鹃的求职来说,也是后门不走前门不求,让她自己去张罗的。颜老 有口皆碑如许年,到了这酷评成风的年头,谁能对颜老酷出半个不字?就连你们 小报,今天糟改这个泰斗,明天开涮那个名流,可是一到刊登关于颜老的文字, 却总是捧场,前些天那篇歌颂颜老伉俪情深的文章,属名俏闻,可是你写的?有 的细节,只有我能提供,而且我只跟你讲起过……拿给颜老看,颜老很不以为然; 当时师母下楼买菜去了,颜老让我把你们报纸藏起来,说别让她看见吧…… 派克说自己不写那种锦上添花的东西。他说派克你这家伙何尝写雪中送炭的 东西。派克笑了,露出一口四环素牙,说,我不添花也不送炭,我喜欢爆炸性。 他衣袋里的BP 机嘟嘟叫。取出来看,是鹃的急呼,让他赶紧回电话。他要 去店外街头找个插卡电话,派克递给他手机,说你怎么还不置个手机,这可是求 职必备品啊;不等他回答又笑了,说你倒也用不着,颜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 你认识……抓牢靠些吧,别让她跟断线风筝似的飞了,你要随着她飞才好,好风 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以后光颜老的著作权收益,五十年里头就够你们俩旱涝 保收! 派克的话他全没听见,接过手机他立刻给鹃拨电话,电话一通就听见鹃的 哭声。 菩城应该是怎样的风光? 有一条河,把菩城分成两半。河边有些吊脚楼,楼板悬空,用些高高低低的 木桩支撑,居民在楼板上打地铺,躺在地铺上,从楼板裂隙间,可以看见江水流 动。江水清澈吗?能辨认出游鱼吗?很难想象下去。倘若鹃问,你家乡真的那样 吗,他将回答:是,而又不是。应该能从楼板间隙,看到混浊的水流里,有水蛇 呈连续的S 形疾游。 大街上没什么好描写的。百货公司也都改称商厦,楼面使用玻璃幕墙装饰, 一楼散布着化妆品柜台,二楼是女装,三楼卖男装,四楼是珠宝、电器、精品、 音像制品、文具……五楼是美食城,而地下一层,则是超市。颜老这些年周游列 国,据他说全世界的百货商场几乎全是这样格局,而麦当劳的黄M 标志总附着 在商场某一隅,显示着世界大同的意味。但这世界大同与莫尔、马克思、康有为 等所揄扬的世界大同显然并不是一回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他要着重描写那独特的东西。雨霏。不说雨雪霏霏,不说霏霏细雨, 就是雨霏。 雨霏,这两个字给他心中一份温馨的熨贴感。就像忽然有人从身后,伸出双 手猛然捂住了你的眼睛。那是少年时代常有的事。为什么随着人的成长,这样的感 受会越来越少? 猜猜,我是谁? 惊喜不置。或者一猜一个准儿,或者竟没猜中,那扭头相视的欣喜更加浓郁。 刚进大学头两年,这种欢欣还曾有过。 现在却如断了线的,远去的风筝,睁大眼睛使劲眺望,那风筝连一枚黑豆的 大小都不及了,很快就要完全没有任何踪迹了。 还没完全结束,就都忙着找工作。开始,交流信息还算真诚,很快,发现彼 此是最可畏的竞争者,信息独享就成为最自然的状态了,接着,便发生着越来越 恐怖的事情,谁把谁的回函偷偷拆阅并且撕碎扔进垃圾桶了,谁把谁的电子邮件 偷偷下载做了手脚并且去李代桃疆了……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这算文明的 了;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啄我我啄你,虽然粗鄙,倒还直率;微笑战斗,明是 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搂肩膀的手臂里满是阴谋,涂蜜的嘴通往的是充满算计的 心肠,那真是防不胜防……谁还会没有任何利益前提地,只为着交往的快乐,而 从你身背后,伸出他温暖的双掌,猛不丁轻轻蒙住你的双眼,哗,谁?谁?可爱 的人儿,你是谁?……于是扭头看到一张欢笑的脸,真诚的欢笑,不打折扣的真 诚欢笑,两个人就都双脚蹦,哇哇大叫,你捶我肩膀我捅你胸膛…… 菩城雨霏,想写的就是这种东西。 那为什么要雨霏?应该是菩城阳光,菩城彩霞或彩虹…… 可是,就觉得,偏要菩城雨霏,要的就是那么个劲儿。 雨霏,鹃,你会喜欢。 鹃的哭声似乎被撕裂,很快变成断续的漱口声,他大声问:怎么了?你怎么 了?你在哪里?却完全没有了声音。派克拿过手机,贴了下耳朵跟他说对不起, 没电了。他冲出麦当劳,奔向眼中看到的第一个街头公用电话,却发现那是个投 币式电话机,他没有钢蹦儿,懊恼地再往前跑,终于找到个插卡式电话,他把 IC 卡插进去,往颜老家拨,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掏出BP 机查对,鹃是 让往她家回电话呀!他再拨鹃所在的机构电话,占线,连续地拨,永远占线;他 来回试那两处,拨来拨去不得要领;终于接通鹃机构的电话,接听者却让他换拨 另一号码,不等他多说,那边立刻挂断,而那另一个号码更是永远地占线…… 他愤然拔下IC 卡,跳向马路边,立刻拦截了一辆TAXI,直奔颜老家。 他父亲是颜老的小学同学。但除了在一个小学念过书,他父亲和颜老很少有 相似之处。他母亲怄气的时候数落父亲,总会拿颜老说事儿。颜老一路苦读到大 学,都四十出头了,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还到美国去拿了硕士和博士,学成 归国,学术成就骄人。父亲呢,高二就辍学了。母亲不听父亲的种种申诉,总而 言之,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就是大学不取你,自学也该成才啊,却在辍学后,百 般无奈中,从京城返回了家乡,困守一个小单位,白了少年头,又秃了壮年顶。 父亲回嘴说,不回乡我们怎么会有这个家?母亲就气更不打一处来,说前世里造 的什么孽,让月老硬跟这么个家伙拴到了一处!尤其是,提起颜老,人家大学毕 业,分配在京城,多少摩登女郎追求,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回老家娶了邻居 的贫寒女!那是怎样优美的爱情故事!还看什么言情小说,什么言情电影肥皂剧, 看看活生生的颜大师伉俪吧,恩爱夫妻百样甜!父亲就说现在我们离婚也还来得 及,你等咱们家乡的什么大师来找你吧!母亲就恨恨地说,你把我榨成了这副鬼 模样,倒好意思说这样的便宜话!父亲说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冷冷地提起 什么人,那一定是真正有影儿的事,母亲没听说完就急了,尖声叫出一个女人的 名字来,指着父亲鼻子说,你不就盼着跟她破镜重圆吗?父亲跳起来说你不要血 口喷人,我跟她什么时候是一块镜子?我倒的邪霉,竟跟你做成了一面镜子,而 且是生满绿锈的铜镜,居然砸也砸不碎!母亲就高喊砸呀砸呀砸呀,父亲就会用 下巴指指呆立一旁的他,说你知不知羞?当着孩子!母亲就哭起来,赌气说我脸 也不要了,这日子别过了……他目睹这样的场景多了,也就不再惊悚无措,甚至 于,当他在大学宿舍的铺位上,静夜里回忆起这些,竟然憬悟出,那就是他父母 谈情说爱的方式……是的,比如上面那样的一场对话的最后结果,并不是双双走 向办理离婚的机构,而是母亲叹口气说,今天讲好晚上做条红烧鱼的,却到现在 还没走出门去买,那卖鱼的汪胖子鱼档上,怕是只剩下瘪眼睛的死鱼了!说着提 起篮子亲自去买鱼,而父亲呢,也就找出蒜头,平心静气地坐在厨房间剥蒜,还 哼起了一首他听起来很觉新奇的歌子:“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 千家万户齐欢唱啊,好像春雷响四方……”那旋律极其婉转优美,为什么现在电 视里从不演播这首老歌?…… 是的,菩城有这样的歌声,从前,是年轻的生命大声地合唱,现在,是一个 奔向花甲的老人,剥蒜时不经意地哼唱……雨霏,在雨霏里,菩城的歌如生命, 缕缕不绝。 几乎每天要吵几场的父母,在培养他上大学这个问题上,却从来没有吵过。 现在马上要领取学士证书,他写信回去告诉他们,他正在积极求职,争取在京城 发展;父母却不仅来信,甚至还把长途电话打到他们宿舍楼,光是接电话的人去 找他,找到他,他提起听筒,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但一贯精打细算的父母却舍得 那样地打长途电话,为的是告诉他,他应该考研,他们会一直支持他取得博士学 位,每月该贴补他多少钱,都承担得起!还告诉他,已经跟颜老伉俪都通过话, 也都支持他们的想法,不要急着进入打工族,能多学点东西该有多好!父母在电 话那边你抢一嘴我抢一嘴,他心里计算着这电话费怕快要一百块了,也就不再解 释,胡乱地连连回应说好好好是是是…… 来京城入学,父亲写了封给颜老的信,其实父亲跟颜老同年,谁尊父亲为老 呢?颜老之称却流行好几年了,大概是从获得了那个了不起的头衔以后吧,先从 他所在那个机构叫开,蔓延到社会,以及派克那样的记者的笔下,所以父亲也就 称他颜老,颜老曾经觉得刺耳吗?不知道,反正当他拿着父亲的信,闯到颜老家 里时,颜老只是高兴,还有师母,他们热情地接纳了他,颜老甚至还眼角噙着泪花, 回忆起跟父亲在胡同里逮萤火虫的事儿,说是没想到后来失去联系几十年,让这 么大个儿子又来挂上了钩!颜老也确实该被叫做颜老,他的容貌可以形容为鹤发 童颜,不像父亲,远远看去,剃光的秃头闪闪发亮,身体也不发福,倒像个刚退 役的足球运动员。 头一回去颜老家,就见到了鹃,他以为那是颜老的孙女儿,颜老却介绍说是 女儿,一对属相,鹃竟比他大一岁!但在他眼里,鹃就是妹妹,而且是小妹妹。 鹃的声音娇滴滴的,笑起来头总往一边歪,无缘无故总在害臊。就连这天从电话 里传过来的哭声,也活像是小姑娘嘴里发出来的。 开头,是每个月去一次,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唉唉,那是多么温煦的一 个港湾。跟颜老,可称结为忘年交了。 每回,他在颜老的书房里逗留的时间最久。听颜老闲聊真是人生难得的精神 宴飨。咳唾皆为珠玉,七穿八达美不胜收。往往,开始的时候,颜师母也在书房, 静静地坐在一边,用粗大的棒针织毛活,多半是织毛线帽,织出来送亲友邻居, 光给他就织了两顶;颜老跟他对话时,师母微笑地听着,偶尔插进一句评议,一 声感叹,一点补充,一个问题……后来,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是去跟小时工 凤妹一起,准备晚饭去了,而在他和颜老谈兴仍浓时,书房门会被轻轻地打开, 鹃探进头来,倒好像她是个客人,怯生生地说:“可以打断你们一下吗?……开 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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