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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古典 》 古戍寒笳記 》
第四十回 東門鎖鑰江口雄師 北地緇塵樓頭歌舞
葉楚傖 She Chucang
卻說猴兒回去了,不上兩月,汾湖民團已環集鬆江,一鼓而下。王飛全師從北門退出,繞出寶山,在吳淞口紮駐。那城隍神似的,自然是靈芝老人了,鼓吹進城,嚮提署中請出那幾位官紳來,一一好言慰問說:“來遲了,怕還沒被這些亂兵糟蹋麽?”那些官紳一個個流涕道謝。
靈芝老人一一送他們還去,說待稟明督撫,請旨定奪,自己便連夜嚮南京蘇州兩處報捷去。末了,又說餘孽尚在海濱,鬆江為江海門戶,一有不慎,即成大患,願暫留一月,徐圖進剿。金巡撫得了這話,纔把胸前一塊石頭放下,回過口氣來道:“這是落得允許他哩。”便咨到江寧將軍那裏,說汾湖民團忠勇可嘉,除奏請嘉奬外,擬準其暫留鬆江責以討賊。福琦聽得以漢殺漢,哪裏有不贊成的理,便是林世傑也不住的說着:“大清國天與人歸,應該有這種義民。”從此督府批準下去。靈芝老人便密飭王飛,擇海口駐紮,一面約臺灣義師,剋期連檣來會。衹待三面會合,便要與江陰之衆,水陸並進,奪取江寧,然後徐圖北上。
正這幾日中,楊春華已全握了通州兵柄,見八王已經出京,忽然嚮宛洛去了,不覺嘆息道:“他竟用此一策,我們都被他牽製住了。”這夜竟一夕沒有合眼,在室中循墻走了一個更次。看天近曉了,想兵符雖已到手,全軍的意思還沒有曉得,營門一開,便料不定有一番掀天動地的風波。要是八王嚮這兒來了,原也有個計較,如今他既不來,試問:用甚麽去挑撥他們?這不是件難事麽?
正想着,遠遠的曉吹已四面發動,再遲一回,便是五兒平日上操點名的時候了。衹見結兒已簡袖馬裙,小將軍一般的走了出來,一見春華,驚道:“爺起來得恁早?媽問爺今天要上操也不哩。”春華道:“同你媽說去,照常上操,把昨天議定的暫擱起了,我現在要別打一個主意呢。”結兒應了一聲,還進去了。春華覺得頭裏很重的,在床上屏息攝氣的坐定着,把心神調正了,一塵不染、空明映澈的由靜入定,竟酣然睡去了。
五兒聽了結兒的話,不敢驚動春華,自依着平日功課,上馬鼓吹出營去。到回來時,忽不見了春華蹤跡,卻在案中檢出封信來說:“八王已去,清廷志不在此,可貌為忠貞,厲行殺戮,一月以內,定無變動。我最遲在一月以內回來。至於行蹤所至,卻不能說。”五兒見了,將信塞在懷內,再嚮抽屜內檢了一回,見沒別的東西了,便吩咐人將自己的妝臺移過這兒來,囑咐結兒道:“兒呀,今天以後,你便是這房子裏的守門人,不許別個人進來。”結兒道:“悶悶的在這兒,誰愛住在這兒,還是隨媽出去的好。”五兒撫着他道:“好孩子,這是楊爺住的屋子,你難道還不願替楊爺做個守門麽?”結兒聽了,歡歡喜喜的不言語了。
從此,五兒仍八面威風的做他三邊巡使的代帥,衹春華卻不知到那裏去了。如今且丟開他。再說京城裏,自八王去後,像少了個風流教主一般,那些歌鶯舞燕,沒一個不冷清清的,都說:“這些宏光名士,崇禎文臣,都是些酸秀纔,用榨也榨不出幾個大錢來的。天可憐我們,早些教八王爺平定了江南還來,招呼些我們罷。”偏是軍書漸急,不要說八王沒還來的消息,便是京裏那些閣老尚書,平時充二等狎客的,到此怕被人看見了,說他飛幕舞燕,全沒心肝,一個也不敢出來,衹縮在傢裏伴他夫人。一時開天營建的都城,竟成了車馬冷落的門徑。
這天晚上,有個鼎鼎大名的花衫,喚做趙桐仙的,下園子還來。倚在榻上,翻着麯本,半睡半醒的在那裏看着。窗外雨又下得凄凄惻惻的。忽聽得院子裏有人笑語道:“好個清靜瀟灑的院子,着這幾點微雨,蕉葉桐陰,越發有緻哩。”說着,已跨了進來。桐仙見那人,豐緻翩翩,精采無兩,忙起身迎着。那幹娘已跟了進來笑道:“我傢桐兒,正記挂着殿下呢。桐兒,這便是殿下那裏的柳秋士柳師爺遞摺本進來的。殿下教柳爺特地來望着你呢。”桐仙原也很願意接待他,況又是八王那裏來的,忙殷勤讓坐。柳生笑道:“怪不得八殿下日夕說着,到眼纔是天上彩鸞人間雛鳳呢。”桐仙聽了這幾句有聲有色的批評,更對着遊竜翔鳳的風采,心上越發溫存,笑着嚮他幹娘道:“柳爺來了,媽也不先進來招呼一聲,滿屋子衣服書籍,丟得亂糟糟的,教柳爺見了笑話,還去對殿下說了,又該說阿桐還是孩子氣呢。”說着,移過自己常坐的一張攢絲刻蝶的藤椅來,請秋士坐了。他幹媽笑着說:“柳爺敢還沒用夜飯,我去預備着罷。”說着,笑着一路出去了。桐仙側坐在一邊,問:“八殿下如何了?”秋士約略說了幾句,又把本日入朝遞本,金階玉殿前的奏對,鋪張了一回。桐仙見他雄姿俊采,氣概非凡,不覺一縷情絲,軟軟地從秋波中蕩漾出來,凝註着他全身,婉孌欲醉,不知不覺的問起秋士邦族來。正說得入港,他幹娘自捧着個盒子進來,笑放在案上,說:“這算不得替爺接風的,胡亂用着些罷。桐兒你雖吃過,也陪爺喝幾杯。雨底下趕來替你傳消遞息,這恩德便不小哩。”說着,將盒兒一件件端在案上,放下兩副杯箸。桐仙笑吟吟的替秋士斟了一杯。秋士立起來道:“消受你們了,我也替你斟上一杯罷。”說着,嚮桐仙手裏來取酒壺。桐仙含笑奪着秋士的手道:“替我坐着罷。”幹娘見他女兒神情離合,側媚旁嬌,不覺立在旁邊笑。桐兒笑道:“媽又笑甚麽?看外邊貓兒打架哩。”幹娘笑道:“我原該走了。姑娘,你自陪着柳爺罷。”說着,又出去了。桐仙理也不理他,自斜簽着身子勸秋士,秋士飲了幾杯,也硬替桐仙斟了幾杯。見她春靨初酡,秋波微笑澀,神態欲酥,知道已醉到四五分了,戲拉過他的手來道:“八殿下也算是個你的知己了,卻怎地不藏你金屋裏去,放你在這兒?”桐仙低頭微笑道:“奴也敢想到這步,便是你柳爺……”說到這兒,一半香腮,幾乎貼到秋士手背來。秋士不知不覺的將手背粘着她粉靨,覺得熱霍霍的,道:“便是我怎樣呢?”桐仙將臉嚮手背貼了幾貼,微擡着眼,看着秋士,卻沒半句言語。秋士低問道:“敢是醉了麽?”桐仙將頭搖了一搖,嫣然立起身來,撫着秋士的肩道:“因君一語,提起奴深藏肺腑之感。聽這秋窗零雨,着意做愁,奴要破例為君吹一麯《昭君怨》,藉他陷身鬍虜的哀音,來寫奴淪落寡偶的古意呢。”說着,賂壁間摘下一枝笛來,調正了律,吹起來。初還是嗚嗚咽咽,像私訴,像密語,像低泣,慢慢的高了步,便如明駝萬裏,紫臺哀唱,有塞外風高,城頭月落光景。秋士聽到這兒,已註意在桐仙面上,將手擊着桌子,自一杯一杯的幹着。到入破以後,實如青塚黃昏,鬼魂夜泣。桐仙自己止不住一雙痛淚,奪眶而出。聲調已自亂了,兀自吹着。秋士不覺長嘆一聲,奪去了桐仙的笛道:“不要吹罷,徒足亂人心緒哩。”桐仙這時已哭得如淚人一般。秋士忙將她偎在胸前,將衣襟替他拭着淚道:“這都是我惹出來的,你心上畢竟是甚麽一回事?說給我聽,或者也有個主意。”桐仙仰面着秋士道:“爺曉得前十年南明有個鼎鼎大名的周吉皆麽?”秋士愕然道:“什麽不知道!”桐仙道:“你曉得這位老人傢,是奴的誰?”秋士聽了,早知有一段恨史在裏邊,將頭搖了一搖。桐仙垂淚道:“孤臣碧血,弱息紅顔,便要告人,也還難啓口呢。”秋士霍然將他推開,立起身來道:“這樣說,你是某的世妹哩,”桐仙那時已伏在桌上,哭得如淚人一般。秋士雖換了一副眼光待他,畢竟當前見這一枝着雨梨花,那得不情深如水,忙扶起他頭來,百般撫摩的止住了他眼淚,道:“說明了,我們倒可以商量了。”又上天下地的說着話多山川風物,纔見桐仙稍減了幾分哀容,慢慢的有了幾句問答。
這一夜,寶帳四垂,銀缸半掩,神女峰頭之夢,宓妃枕上之痕,自有許多旖旎,不盡風光。到明日秋士出去了半天,又還到桐仙傢來,說三天內便要走。八王那裏總該送封信給他。桐仙搖頭道:“不寫也罷。衹你怎走得這般快?難道……”說到這兒,便咽住不說了。秋士道:“信是要寫的,至於我的行期,有文書上填着,不能改的。好得不久還要進京來的呢,偵着替他草草的寫了封信,也念給他聽了一遍。”桐仙那裏聽過一句,衹搓摩着秋士的手,哀韻動人的道:“遲幾天走罷。”秋士着意安慰他道:“承你的青眼,將我當了個知己。我何嘗願有此一行?衹既訂心盟,便非邯鄲大道,朝取暮棄可比,總須想一個長久的計較。我此行雖是迫於公事,卻也可藉此圖個便宜。你是個明白人,難道不明白這道理麽?”桐仙凄然道:“非不念及久長,衹一晌歡娛,即成離燕。眼前情呈,不由人柔腸寸斷哩。”秋士道:“不要說罷。你看月色上窗,已是中宵時候,莫辜負眼前光景罷。”桐仙這纔將愁容擱起。到明日破曉,秋士便起身走了。
不多幾日,八王行轅前忽來了個秀纔打扮的人,說有要事求見王爺。那些閽人護弁,知道八王脾氣,最愛的是那些秀纔,像出京時馬前獻策的少年去了還不住的說可惜,所以一見那人,忙接下帖子來,一看見寫着“柳秋士”三字,便飛一般的替他通報進去。不多一刻,傳呼出來,說將這人縛下了,晚上聽候發落。秋士一聽,口氣不妙,料得既來了,便走也走不成,由他怎樣,難道便怕了他麽?正想着,早有四個猛如虎狠如狼的兵士走將過來。秋士仰天大笑道:“不用縛了,隨着你們走罷。”四個兵士哪裏由他,早將他兩手一扳,反縛了,然後拖着兩頭,拽上大回廊,轉過右角,安置他在一間小屋裏,“拍”的反叩了門,嘻嘻哈哈的出去了。秋士自願立在個又高又小的窗下,縛着的繩子,係在一根鐵欞上,居然像了個囚犯,不覺失笑起來道:“好個柳秋士,桐仙留你不住,卻特地趕到這兒來嘗鐵窗風味,這也算是嗜好與俗殊鹹酸的哩。”這邊自一個人在小屋子裏,八王那時聽說又來了個秀纔,氣得甚麽似的道:“好!都是這些混帳秀纔,勸本邸不待朝命駐師宛洛,起了侄皇帝的疑忌,每日價賜荷包哩,犒牛羊哩,哪裏是真的!不過藉着題目,來伺察本邸的罷了。本邸如今要發狠心,見一個秀纔殺一個了,看他還敢來抵掌論事不成!”說着已完了晚餐,便吩咐十六個親兵,露刃侍立着,喚牽過這混帳秀纔來。
真是:惜別猶留新淚漬,拒人忽動舊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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