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欧阳修集   》 卷四十 居士集卷四十      Ouyang Xiu

  ◎记八首
  【菱溪石记〈庆历六年〉】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
  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徙,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
  往往祀以为神。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濆为《荇溪记》,云
  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
  是也。杨行密有淮南,淮人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傍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
  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
  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想其陂池、台
  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
  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
  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
  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
  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
  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海陵许氏南园记〈庆历八年〉】
  高阳许君子春,治其海陵郊居之南为小园,作某亭某堂于其间。许君为江浙、
  荆淮制置发运使,其所领六路七十六州之广,凡赋敛之多少,山川之远近,舟楫
  之往来,均节转徙,视江湖数千里之外如运诸其掌,能使人乐为而事集。当国家
  用兵之后,修前人久废之职,补京师匮乏之供,为之六年,厥绩大著,自国子博
  士迁主客员外郎,由判官为副使。
  夫理繁而得其要则简,简则易行而不违,惟简与易,然后其力不劳而有余。
  夫以制置七十六州之有余,治数亩之地为园,诚不足施其智;而于君之事,亦不
  足书。君之美众矣,予特书其一节可以示海陵之人者。君本歙人,世有孝德。其
  先君司封丧其父母,事其兄如父,戒其妻事其嫂如姑。衣虽敝,兄未易衣不敢易;
  食虽具,兄未食不敢先食。司封之亡,一子当得官,其兄弟相让,久之,诸兄卒
  以让君,君今遂显于朝以大其门。君抚兄弟诸子犹己子,岁当上计京师,而弟之
  子病,君留不忍去,其子亦不忍舍君而留,遂以俱行。君素清贫,罄其家赀走四
  方以求医,而药必亲调,食饮必亲视,至其矢溲亦亲候其时节颜色所下,如可理
  则喜,或变动逆节,则忧戚之色不自胜。其子卒,君哭泣悲哀,行路之人皆嗟叹。
  呜呼!予见许氏孝悌著于三世矣。凡海陵之人过其园者,望其竹树,登其台
  榭,思其宗族少长相从愉愉而乐于此也。爱其人,化其善,自一家而形一乡,由
  一乡而推之无远迩。使许氏之子孙世久而愈笃,则不独化及其人,将见其园间之
  草木,有骈枝而连理也,禽鸟之翔集于其间者,不争巢而栖,不择子而哺也。呜
  呼!事患不为与夫怠而止尔,惟力行而不怠以止,然后知予言之可信也。庆历八
  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庐陵欧阳修记。
  【真州东园记〈皇祐三年〉】
  真为州,当东南之水会,故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之治所。龙图阁直学
  士施君正臣、侍御史许君子春之为使也,得监察御史里行马君仲涂为其判官。三
  人者乐其相得之欢,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而日往游焉。
  岁秋八月,子春以其职事走京师,图其所谓东园者来以示予,曰:“园之广
  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其北。台,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
  俯以澄虚之阁;水,吾泛以画舫之舟。敞其中以为清燕之堂,辟其后以为射宾之
  圃。芙渠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此前日之苍
  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动摇而下上,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
  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嘉时令节,州人士女啸歌而管弦,此前日之
  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吾于是信有力焉。凡图之所载,盖其一二之
  略也。若乃升于高以望江山之远近,嬉于水而逐鱼鸟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临
  之乐,览者各自得焉。凡工之所不能画者,吾亦不能言也。其为我书其大概焉。”
  又曰:“真,天下之冲也。四方之宾客往来者,吾与之共乐于此,岂独私吾
  三人者哉?然而池台日益以新,草树日益以茂,四方之士无日而不来,而吾三人
  者有时而皆去也,岂不眷眷于是哉。不为之记,则后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谓三君子之材贤足以相济,而又协于其职,知所后先,使上下给足,而
  东南六路之人无辛苦愁怨之声。然后休其余闲,又与四方之贤士大夫共乐于此。
  是皆可嘉也,乃为之书。庐陵欧阳修记。
  【浮槎山水记〈嘉祐三年〉】
  浮槎山在慎县南三十五里,或曰浮阇山,或曰浮巢山,其事出于浮图、老子
  之徒荒怪诞幻之说。其上有泉,自前世论水者皆弗道。余尝读《茶经》,爱陆羽
  善言水。后得张又新《水记》,载刘伯刍、李季卿所列水次第,以为得之于羽,
  然以《茶经》考之,皆不合。又新,妄狂险谲之士,其言难信,颇疑非羽之说。
  及得浮槎山水,然后益以羽为知水者。浮槎与龙池山,皆在庐州界中,较其水味,
  不及浮槎远甚。而又新所记以龙池为第十,浮槎之水弃而不录,以此知其所失多
  矣。羽则不然,其论曰:“山水上,江次之,井为下。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
  上。”其言虽简,而于论水尽矣。
  浮槎之水,发自李侯。嘉祐二年,李侯以镇东军留后出守庐州,因游金陵,
  登蒋山,饮其水。既又登浮槎,至其山,上有石池,涓涓可爱,盖羽所谓浮泉漫
  流者也。饮之而甘,乃考图记,问于故老,得其事迹,因以其水遗余于京师。予
  报之曰:李侯可谓贤矣。
  夫穷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者之乐也。至于荫长松,藉丰草,听山溜
  之潺湲,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者之乐也。而山林之士视天下之乐,不一动其心。
  其有欲于心,顾力不可得而止者,乃能退而获乐于斯。彼富贵者之能致物矣,而
  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乐尔。惟富贵者而不得兼,然后贫贱之士有以自足而高世。
  其不能两得,亦其理与势之然欤。今李侯生长富贵,厌于耳目,又知山林之为乐,
  至于攀缘上下,幽隐穷绝,人所不及者皆能得之,其兼取于物者可谓多矣。
  李侯折节好学,喜交贤士,敏于为政,所至有能名。
  凡物不能自见而待人以彰者有矣,其物未必可贵而因人以重者亦有矣。故予
  为志其事,俾世知斯泉发自李侯始也。三年二月二十有四日,庐陵欧阳修记。
  【有美堂记〈嘉祐祐四年〉】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于其行也,天子宠
  之以诗,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
  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
  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
  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
  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
  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
  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
  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
  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僣窍于混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
  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
  躇而凄怆。
  独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
  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
  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而临是邦者,
  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
  相与极游览之娱。
  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
  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
  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相州昼锦堂记〈治平二年〉】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
  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
  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
  志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
  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
  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
  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
  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
  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
  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
  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
  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窍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
  是乎书。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仁宗御飞白记〈治平四年〉】
  治平四年夏五月,余将赴毫,假道于汝阴,因得阅书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烂
  然,辉映日月,为之正冠肃容,再拜而后敢仰视,盖仁宗皇帝之御飞白也。曰:
  “此宝文阁之所藏也,胡为于子之室乎?”子履曰:“曩者天子宴从臣于群玉而
  赐以飞白,余幸得与赐焉。予穷于世久矣,少不悦于时人,流离窜斥,十有余年。
  而得不老死江湖之上者,盖以遭时清明,天子向学,乐育天下之材而不遗一介之
  贱,使得与群贤并游于儒学之馆。而天下无事,岁时丰登,民物安乐,天子优游
  清闲,不迩声色,方与群臣从容于翰墨之娱。而余于斯时,窍获此赐,非惟一介
  之臣之荣遇,亦朝廷一时之盛事也。子其为我志之。”余曰:“仁宗之德泽涵濡
  于万物者四十余年,虽田夫野老之无知,犹能悲歌思慕于垅亩之间,而况儒臣学
  士,得望清光、蒙恩宠、登金门而上玉堂者乎?”于是相与泫然流涕而书之。
  夫玉韫石而珠藏渊,其光气常见于外也。故山辉如白虹、水变而五色者,至
  宝之所在也。今赐书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将有望气者,言荣光起而属天者,必赐
  书之所在也。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欧阳修谨记。
  【岘山亭记〈熙宁三年〉】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
  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
  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世矣。至于风流余韵蔼然
  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而叔子以
  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
  哉?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
  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
  上,一投汉水之渊。是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
  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
  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
  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
  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知慕叔子之风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
  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
  川之胜势,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
  写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
  皆不复道。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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