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八月將終,賈母所限寶玉出門之期已近,乃賈政又奉差遠出,寶玉更可任意遊蕩,以便敘及結社等事。文章生波再展法。
  探春纔起意結社,賈蕓適送白海棠,藉此立名,便不着跡。
  探春札甚雅,蕓兒字極俗,映襯好看。
  寶玉別號有三個,又聽人混叫,活變不板。
  未見白海棠,先擬詩社題,與後文菊花題不用實字用虛字,俱是文章避實法。
  李紈評詩以寶釵詩含蓄渾厚取為第一,眼力、見識甚高。
  各人海棠詩俱暗寫各人性情、遭際,而黛玉更覺顯耳。
  藉送果品引出史湘雲,又藉尋瑪瑙引出送桂花,為下文賞桂伏筆。
  王夫人給襲人碗菜月錢是明寫,給衣服在衆丫頭口中說出是暗寫,一樣事兩樣寫法,方不雷同。
  湘雲補詩二首,第一首是寶釵影子,第二首是黛玉影子。
  海棠是初起小社,連湘雲補作衹有六首;菊花是續起大社,故有十二首。
  海棠結社,已伏九十四回之花妖。
  寶釵想出賞桂吃蟹,代湘雲作東,遍請一傢。文章開拓變換,既照應寶玉送桂花,又引起下回藉蟹譏諷一層。】
  
  
  
  
  【張新之:此回開做詩之首,乃書申一大生發,其來源自“撕扇”回起,其去路至“焚稿”回結。
  海棠社詩,其限韻實括全書。出於丫頭,秦氏殯中之二丫頭也。書演《易》道,故曰“門”。乾坤一闔一闢,門之義也。書歸《大學》故末曰“昏”,有時而昏,“明德”“新民”之蔽也。用此二字綰住兩頭,作者成竹牢不可破。次曰“盆”,蝴蝶夢之莊周作《鼓盆歌》,有“我死妻必嫁”之說,則逼寶釵之末路也。次曰“魂”,肝藏魂,是為木,書主黛之一木也。次曰“痕”,書中滿紙穢亂,都無實跡,痕而已矣。其細針密綫如此。至海棠主黛,乃春海棠,此則秋海棠,而且白,金之色也,則在黛轉為藉用,在釵實為正用矣。
  此回同下回不能分,同為完足上回“絳蕓軒”一事。見三秋當令,金可橫行,木已失色,寶釵得以滿志矣。究之得一孤孀結局。故上半曰“海棠社”,雖主黛,亦主釵。按秋海棠為離婦所化,乃特為寶釵警醒,故下半回曰“菊花題”。題,提也,為提醒此結局也。是繳足“情悟梨[香](花)院”。】
  
  
  
  【姚燮:此回已入壬子年八月間事。】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東觀閣(姚燮
  )側批:微旨。】這日正無聊之際,衹見翠墨進來,手裏拿着一副花箋送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纔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着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奉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緻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
  瘝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於其中,或竪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纔,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纔,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剛到了沁芳亭,衹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裏拿着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蕓哥兒請安,在後門衹等着,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蕓恭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衹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啓,並叩
  臺安
  
  男蕓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麽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着。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裏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衹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裏了。
  衆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衹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傢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傢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麽,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麽,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纔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傢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裏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衆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衆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雅謔。】衆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駡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嚮衆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東觀閣夾批:
  林黛玉稱瀟湘妃子,(姚燮眉批:)頗不愧此雅號。】大傢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衹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麽。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東觀閣側批:
  三字活畫出寶玉。】【姚燮眉批:“無事忙”三字直可作寶哥哥謚法。】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麽。”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麽。我們愛叫你什麽,你就答應着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身份恰(卻)當。】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麽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麽?”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纔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傢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衹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纔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裏地方大,竟在我那裏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強,衹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衹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纔好。”探春道:“若衹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衹可兩三次纔好。”寶釵點頭道:“一月衹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他那裏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衆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衹是原係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纔我來時,看見他們擡進兩盆白海棠來,【東觀閣側批:
  送海棠是結社題目。】【姚燮側批:送進一個題目來。】【姚燮眉批:
  不是寶玉提起,而從李紈提起,最妙。】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纔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着,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衆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嚮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着,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着,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東觀閣側批:
  寫黛玉真是美人圖,而格鼎自高。】【善因樓本側批:寫黛玉真是笑人同而落韻自西。】【姚燮眉批:
  到底是會者不忙,且寫一種詩人風緻,可見品格獨高,天機活潑,是美人,是纔女,迥非煙視媚行者可比。】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衹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衹是不好。”寶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嚮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東觀閣側批:
  獨見關切。】【姚燮側批:關照】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衹剩了一寸了,我纔有了四句。”又嚮黛玉道:“香就完了,衹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麽?”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着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捲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衆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次看寶釵的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着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傢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纔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着提筆一揮而就,擲與衆人。李紈等看他寫道是:
  半捲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衹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藉得梅花一縷魂。
  
  衆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衆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又笑道:“衹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幹,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衹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衹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衹不管。衹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裏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纔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探春出口風雅,可謂通人。】可巧纔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傢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傢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別人無話。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貼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那裏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裏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東觀閣側批:
  襲人衹是生得標緻俗丫頭也。】【姚燮眉批:襲人此等處頗識大體。】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擡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裏面差使的。姑娘有什麽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麽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傢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小子們雇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裏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着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着。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衆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傢常送東西的傢夥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纔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着,就沒帶來。你再瞧,那炁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裏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纔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着,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衹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傢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顔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麽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着衆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衆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竪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纔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纔給我,【東觀閣側批:
  暗射襲人。】【姚燮側批:暗中明指。】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裏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傢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鬍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衹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衆人聽了都笑道:“駡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纔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裏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着,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麽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裏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嚮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衹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裏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慄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裏園裏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這絹包兒裏頭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着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麽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纔可見在三姑娘那裏?”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裏商議起什麽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衹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着呢。”宋媽去後,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覺心裏有件事,衹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裏若少了他還有什麽意思。”襲人勸道:“什麽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傢裏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挂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着,宋媽媽已經回來,回覆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麽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麽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着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衹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纔來,寶玉方放了心,【東觀閣夾批:
  無事忙卻是心熱得很。】【姚燮眉批:雖無事忙卻是熱心人。】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衹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衆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麽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衹管和人說着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着遞與衆人。衆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絶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裏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衹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幹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嚮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衆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衆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嚮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傢有趣。你傢裏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傢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裏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東觀閣側批:
  寶釵真到。】【姚燮側批:想主意必好。】我們當鋪裏有個夥計,他傢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裏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裏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裏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衹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裏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傢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麽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傢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裏寶釵又嚮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傢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衹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東觀閣側批:
  作詩因當論婦道大益計,寶釵甚可愛。】【姚燮眉批:不得以為迂論。】湘雲衹答應着,因笑道:“我如今心裏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東觀閣側批:
  是此回題目。】【姚燮眉批:如今此等出題法已感濫觴。】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衹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着,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卻很好。衹是不知用何等虛字纔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衹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着,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傢的字畫册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捲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風雅之致,寶釵可人。】湘雲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傢派,衹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傢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傢的詩還進一層。但衹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近乃(來)有專以韻難人者,恐為薛姑娘取笑也。】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墻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着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纔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賈政外任,衹欲使寶玉閑暇耳。何官不可做,而必破格為學政乎?鄙意宜作時值軍興,特簡辦餉。既不容辭,又不便挈眷。於是惡奴從中趁利,以致賠纍甚多,難免誤餉,而傢計大落。漸漸引動下文,盡有妙義。
  海棠詩,自以黛玉為優,湘雲兩首更佳。
  近有邵秋士女史一詩,頗勝諸作。詩云:閑房寂寂掩重門,相伴冰肌玉一盆。涼月西風成獨對,花光人影共消魂。頗多慘緑凄清態,絶去嫣紅點染痕。妝閣不須銀燭照,斜陽庭院未黃昏。】
  
  
  
  【哈斯寶:選中題目之後,並不全盤寫出,必從遠處繞來,麯麯折折,最後方落在本題上,這就是文章的奇妙處。寫海棠詩,探春請寶玉,便有人送來海棠,但衆人聚會之後,反而越說離題越遠,好不容易返回本題,說明日開社,突然明日又變成當夭,當天又改變成立即出題。海棠花是寶玉眼見的,卻從李紈口中道出,後用迎春“都還未賞”一語推開,接着馬上又用寶釵“不過是海棠花”一語拉回來。這叫麯路通幽,便見文章之妙。呵,從此處可見人性情不定,從本回也可見狡計騙不了人。湘雲初來,同黛玉住在一起,很是親密。今又突然一變,同寶釵住在一起,又非常親密。這是什麽緣故?有人說,莫非黛玉有什麽過錯?我說,不,這委實是因為湘雲性情不定,寶釵狡猾過人的緣故。寫湘雲性情不定,即是寫賈母性情,寶釵施狡計討好湘雲,亦即討好賈母。
  讀者豈可不加思量?
  我在前面屢次說過,本書凡事必定早下伏筆點出。這一回裏也是如此。吃螃蟹開玩笑,鳳姐嚮鴛鴦說了幾句話,後果真從玩笑變成真事,說的是兒子,卻應驗在父親身上,這些不都是從這幾句話中點出的麽?我說本書雖詩詞戲語皆有深意,此又一例。】
   (哈斯寶簡本第十五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三十七、三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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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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