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40节：第四章 嘉靖七年十一月，江西·青龙铺(4)      赵柏田 Zhao Baitian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但除此以外我又有什么法子让他们放松对我的钳制呢？在给黄绾的一封信中，我吐露了我的忧虑：几年前参与平宁王的湖、浙及南京的有功者均已升赏，惟独出力最多的江西将士，至今还勘察未已，有的废业倾家，有的身死牢狱。他们已失意八年了，但我现在刚接手军务，又不能替他们公开说话，一说就成了向朝廷要挟，奈何，奈何！我还这样对黄绾说，这次西南边陲的叛乱，在我看来只不过小小的疮疥之疾，“而群僚百官各怀谗嫉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可忧者”。
　　一路都有相识和不相识的弟子前来迎候，这与二十年前发配龙场时的形只影单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船到广信，有好多弟子沿途来见，我只得告诉他们，眼下军务在身，不及一一相见，等办完了广西的军务我们师生再来好好相聚。有个叫徐樾的年轻人，从贵溪到余干追了我十几里地，船行得慢，他也跑得慢，船行得快，他也跑得快。我看天都快黑了他还不肯歇步，只得让他上了船。我一眼就看出来此人练习打坐已有些功底，只是未到火候。我让他举示一下心中的意境。他一口气说出好多，都不大对头。我指着船工刚刚点亮的蜡烛，对他说，光，是无处不在的，譬如说这根蜡烛，你不要以为光只在烛上。我指指船里被烛光照亮的角落，对他说，你看，这里是光，那里也是光，你再看看船外的水波，那被映得钢炉一样发红的，不也是光吗？他听到这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我也看着他笑。
　　在南浦，以及当年我主持修建的新溪驿，我受到了当地父老壶浆相迎的高规格礼遇。这实在让我惭愧。到了吉安，在简陋的螺川驿站，我给早就等候着我的三百多个士子作了一场学术报告。我当时一点也没有预感到这是我的最后一场讲演。我站在简易搭就的讲台上，看着下面挨挨挤挤的人头，胸中涌起一种久违了的冲动。我这样对他们说——同时也是自省：上古时代的尧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还兢兢业业，我们只有困勉的资质，却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这场讲演最后归结到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我平常说的日用皆道上去：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当我走下讲台，才觉得站久了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大脑也呈现出兴奋过后短暂的空白。每次激情过后总是这样。我以为只要注意休息就会很快度过这段不应期。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知是路上劳累还是水土不服，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疲乏感还是没有消失。更要命的是脚上还长了疮，随行的医生给敷了几次药，也没控制住伤口溃烂。他自己反而病倒了，不得不中途回去了。
　　3.
　　梧州在汉代叫苍梧州，属交趾郡。这里虽是荒蛮之地，却是帝国的西南屏障。再加多民族杂居，历来是块敏感地带。十一月下旬，我到梧州开府，即向朝廷报告我的下步计划。那就是以抚为主，去掉流官，保留土官，因为“流官之无益，断可识矣”。考虑到这里与交趾国接壤，我认为应该安抚深山绝谷中的瑶族土著，借其兵力而为中土之屏障，如若把他们全杀了，改土为流，则实在无异于自撤藩篱，滋成边境大患。
　　可是桂萼这个政治暴发户却好大喜功，竟然命令我镇压瑶族，再攻打交趾。我在给朋友方献之的信中说：“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到了第二年初春，我带着当初姚镆调来的两万多湖南兵向田州进发时，岑猛余部卢苏、王受很害怕，我便派人去劝降。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我又遣散官军以示诚意，再度敦促他们率众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发给他们归顺牌，等候正式受降。
　　正月二十六日那天，卢苏、王受身穿囚衣，让手下人绑缚着来到总督军门，求我免他们一死。我对两人说，我既然允许你们投降，岂能言而无信，但你们拥兵负险，骚扰地方多年，一点不责罚又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把他们各打了一百板子后，解开缚着的绳索。我说，免去你们的死罪，是朝廷的仁义，打你们的屁股，是我执法者的理义，你们自己掂量吧。两人流着泪跪在地上，说有你这番话，以后再也不敢生异心了。他们的手下，一万七千多人纷纷欢呼雀跃着，表示要立功赎罪。我对他们说，我之所以招抚你们，就是为了给大家一条活路，怎么忍心再把你们投入到刀兵战场？你们逃窜那么久了，赶快回家去过太平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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