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周濂溪《通書》隨箚(一)性與天道      錢穆 Qian Mu

  孔子不言性與天道,莊老始言天道,孟荀始言性。《易傳》《中庸》則兼儒道兩傢,會通天人,和合自然人文,而融一言之。濂溪為宋代理學開山,其學派乃承《易》《庸》一路來。所著《通書》,本名《易通書》,闡申《易》旨,故附有《太極圖說》。其首次兩章名《誠》,即《中庸》自誠明自明誠之誠也。師章言:“天下善曰師。”孟子言聖人百世之師,荀子言天地君親師,韓愈言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而師道則必歸於善。西方人則不重師。其言真理則不主善。安有不善而可以為人類之真理者。濂溪師章又言:“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則性分剛柔,各兼有善惡,惟求其中。則其主易庸,於孟荀有異已顯。至謂師猶重於性,則其言似更近荀。《中庸》分言尊德性道問學,孟偏尊德性,荀偏道問學,濂溪之意則似折衷於斯二者。張程繼之,乃分性為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為二,而主變化氣質。朱子曰,張程氣質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實乃本源於濂溪之此章。象山乃與朱子樹異,而偏近孟子尊德性之意為多,道問學之功則缺。歸而求之有餘師,則於濂溪此章之義有違矣。
  濂溪謂:“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達道在能和,不僅求嚮外之和,先貴有存內之和。若果有剛無柔,有柔無剛,斯存於內者已偏而不和,更何求於嚮外之和。
  今分別論中西雙方之人性,似西方人偏近剛,而中國人則偏近柔。惟西方多見濂溪所舉剛中之惡。希臘之不能成一國,是其隘。中古堡壘貴族亦然。羅馬之武力侵略及近代帝國主義,是其猛,是其強梁。而中國於濂溪所舉之柔惡則頗少見。政治上之治亂興亡,波譎雲詭,事亦難免。雖如王猛之出仕鬍廷,既不懦弱,更非邪佞。其在北魏北齊北周三朝,漢人出仕者更多,卓有建樹,具嚴毅幹固之剛善,絶少畏憚邪佞之風。五代時如馮道,畏憚有之,而邪佞亦幸免。蒙古滿洲入主,高尚不仕者不論,其出而仕,可謂無斷。但畏憚邪佞之惡亦尚少。故中國人之對外,其居強勢,每主懷柔政策,不為肆意之強梁。其居弱勢,偏於和順則有之,亦不陷於邪佞而懦弱。以上姑舉為例,而社會風氣亦可推。斯其所以綿延歷五千年而終不失為一中國,而仍能保有其文化大傳統之所在也。
  即如臺灣,其對高山族,亦終不如美國人之有西部開發。明清兩代在大陸西南部之有土司制度,即其先例。而如吳鳳,可謂慈順之至矣。中國人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吳鳳所為,可謂至剛至正之大節所存,而豈柔性之善之一語可盡乎。如諸葛亮之於孟獲,七擒七縱,此尤柔性之善中之至剛至正。其他民族中難見其例,亦正代表吾民族性之一至佳至善之例矣。
  強凌弱,衆暴寡,終非人性之所服。孟獲雖見擒,非心所服,宜矣。諸葛七縱而七擒之,於是滇族乃終為中國不侵不叛之裔民,斯亦人性必有善之一徵。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之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人莫不有欲,然有可欲有不可欲。其可欲者,即善也。今再淺說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女結合,人之大欲存焉。故夫婦為人倫之始。果能相敬相愛,百年偕老,自修身而齊傢而治國平天下,則胥自夫婦之和合始。然其至於國治而天下平,則聖人之事,而人生乃可謂達於神之境界矣。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而深究其根,則必先有陰,繼有陽。所謂一陰一陽互為其根者,其實則陰尤為陽根,惟獨陰無陽,終亦非生之善。陽者,即其陰之光輝面。果能知光輝之必出於陰暗面,則知君子之道暗然而日彰,而乃始可語以人生之大道,又豈徒求光輝者之所能預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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