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40節:印尼語的教員      季羨林 Ji Xianlin

  但是,問題還沒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張先生,命令我同中文係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着水車,到茶爐上去打三次開水,供全體囚犯飲用。我不知道為什麽這一位王教授會同我並列。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參加"井岡山",也並沒有犯過什麽彌天大罪,為什麽竟受到這樣的懲罰呢?打開水這個活並不輕,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幹,語錄照背。別人吃飯,我看着。天下大雨,我淋着。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須把開水打來,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卻能苦中尋樂:偷偷地在茶爐那裏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煙斗煙。好像是樂在其中矣。
  (十二)特別班
  這一批牢頭禁子們,是很懂政策的。把我們這些"勞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實行了半年多的勞動改造。念經、說教與耳光棍棒並舉。他們大概認為,我們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現在是采取分化瓦解的時候了。
  "特別班"於是乎出。
  牢頭禁子們不知道是根據什麽標準,從"勞改罪犯"中挑選出來了一些,進這個班。
  這個班的班址設在外文樓內。但是,前門不能走,後門不能開,於是就利用一扇窗子當作通道,窗內外各擺上了一條長木板,可以藉以登窗入樓,然後走入一間小教室。這間教室內是什麽樣子?有什麽擺設?我不清楚。在我眼中,雖然近在咫尺,卻如蓬山萬裏了。
  我是非常羨慕這個班的。我覺得,對我們"勞改罪犯"來說,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駡,忍饑,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夠過去了。但是,瞻望將來,卻不能無動於衷。什麽時候是我們的出頭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卻沒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島嶼。我盼望着出現點什麽。這種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現在出現了特別班,我認為,這正是渡過大海的輕舟。
  特別班的學員有一些讓人羨煞的特權。他們有權利佩戴領袖像章,他們有權利早請示,晚匯報,等等。在牛棚裏,黨員是剝奪了交黨費的權利的。特別班學員是否有了權利?我不知道。我每次聽到從特別班的教室裏傳出來歌頌領袖的歌聲或者語錄歌的歌聲時,那種悠揚的歌聲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學員們一些--是否被批準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權,我也是羨慕得要命。比如他們敢在牢房裏蹺二郎腿,我就不敢。他們走路頭擡得似乎高一點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麽想也能夠踏着那一塊長木板走到外文樓裏面去呀!
  後來,不知是由於什麽原因,一直到"黑幫大院"解散,特別班的學員也沒能真正變成竜跳過了竜門。
  (十三)東語係一個印尼語的教員
  這一位教員原是從解放前南京東方語業轉來的學印尼語的學生,畢業後留校任教。人非常聰明,讀書十分勤奮,寫出來的學術論文極有水平,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留學印尼時,傢裏經濟比較睏難,我也曾盡了點綿薄之力。因此我們關係很好。他對我畢恭畢敬。
  然而人是會變的。"文化大革命"北大一分派,他加入了掌權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這也未可厚非。但是,對我這一個"異教徒",他卻表現出超常的敵意。我被"揪"出來以後,幾次在外文樓的審訊,他都參加了,而且吹鬍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勝過其他一些參加者。看樣子是唯恐表現不出自己對"老佛爺"的忠誠來。難道是因為自己曾反蘇反共現在故作積極狀以洗刷自己嗎?我曾多次有過這樣的想法。否則,一般的世態炎涼落井下石的解釋,還是不夠的。
  然而政治鬥爭是不講情面的。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幫大院",欽賜低頭,正好看到寫在馬路上的大字標語:
  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
  我大吃一驚。就在不久前,在一次審訊我的小會上,他還是"超積極分子",革命正氣溢滿眉宇,怎麽一下子變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原來有人揭了他的老底。他在夜間就采用了資本主義的自殺方式,"自絶於人民"了。
  對於此事,我一不幸災,二不樂禍。我衹是覺得人生實在太復雜,太可怕而已。
  (十四)自暴自棄
  在牛棚裏已經呆了一段時間,自己腦筋越來越糊塗,心情越來越麻木。這個地方,不是地獄,勝似地獄;自己不是餓鬼,勝似餓鬼。如果還有感覺的話,我的自我感覺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別人看自己是這樣,自己看自己也是這樣。不倫不類地而又亦倫亦類地套用一個現成的哲學名詞:自己已經"異化"了。
  過去被認為是人的時候,我自己當然以人待己。我這個人從來不敢狂妄,我是頗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辦法把人分為好人和壞人的話,我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歸入"好人"一類。就拿金錢問題來說吧。我一不吝嗇,二不拜金。在這方面,我頗有一些"優勝紀略"。十幾歲在濟南時,有一天到藥店去抓藥。夥計算錯了賬,多找給我了一塊大洋。當時在小孩子眼中,一塊大洋是一個巨大的財富。但是我立即退還給他,惹得夥計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這種心理我以後纔懂得。1946年,我從海外回到祖國。賣了一隻金表,寄錢給傢裏。把剩下的"法幣"換成黃金。夥計也算錯了賬,多給了一兩黃金。在當時一兩黃金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我也立即退還給他。在大人物名下,這些都是不足挂齒的小事。然而對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也不能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的。
  到了現在,自己一下子變成了鬼。最初還極不舒服,頗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習以為常。人鬼界限,好壞界限,善惡界限,美醜界限,自己逐漸模糊起來。用一句最恰當的成語,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經沒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殺,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別人說短論長,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確有實際睏難。聶記革委會賜給我和傢裏兩位老太太的"生活費",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窩頭就鹹菜,也還是不夠用的。天天勞動強度大,肚子裏又沒有油水,總是饑腸轆轆,想找點吃的。我曾幾次跟在牢頭禁子身後,想討一點盛醬豆腐罐子裏的湯,蘸窩頭吃。有一段時間,我被分配到學生宿舍區二十八樓、二十九樓一帶去勞動,任務是打掃兩派武鬥時破壞的房屋,撿地上的磚石。我記得在二十八樓南頭的一間大房子裏,堆滿了雜物,亂七八糟,破破爛爛,什麽都有。我忽然發現,在一個破舊的蒸饅頭用的籠屜上有幾塊已經發了黴的幹饅頭。我簡直是如獲至寶,拿來裝在口袋裏,在僻靜地方,背着監改的工人,一個人偷偷地吃。什麽衛生不衛生,什麽有沒有細菌,對一個"鬼"來說,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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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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