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40節:鵬 程(6)      蕭乾 Xiao Qian

  "既已到這地步,我成全你。"牧師宣判了,"八千塊在我手裏,沒人能爭奪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師響響地叩了三個頭。
  那個夜晚,他重新邁着穩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飄逸的口哨回學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語着:一個打破了的甕,又鋦了起來。一匹丟失了的馬-- 晃在他前面的卻是一條幢幢黑影,在校門的左邊。他嚇了一大跳。走近了些,還聽到嚶嚶的啜泣聲:是女人的。--真是奇遇!
  黑 影 轉 過 身 來 了,面孔輪廓還頗熟稔。" 志 翔, 志 翔!"女人嗄聲地喊着。他為
  那聲音嚇得抹頭要跑。一隻鋦好了的甕,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沒黑我就來 了。 門 房 說 你 出門。他們不準我進去等。志 翔, 醫 院 把 我 辭 掉了--" "嘔!" " 忠 亮 和 我 完 啦。
  戒指他都扔給我啦。"
  "嘔!"
  "志翔,都是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衹有你了。你不能再丟棄我。"
  女人委屈地嚮他湊近。她需要一副寬肩膀。當一副閃開了時,她便須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連連說:"別為了我,我擔不起!"一面畏畏縮縮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來得太突兀了,連他這個什麽也能應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衹是拖了她嚮前走,嚮前走,離校門愈遠愈好。
  "密斯潘,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你暫時先回傢去。大傢再想辦法。"
  快走到鬍同口,他忽然帶點強迫地大聲替她喊"洋車"了。
  "到底怎麽說呢,志翔?"女人攔住他。她是說,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腸快為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隻大手,一個玩把戲的,在擺弄着他們。在這情況下,對着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搖頭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國回來的時候--"王志翔幾乎破口駡了出來。他終於用一種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話語把女人打發回了傢。傢裏,她那個暴戾的父親卻氣得正跺着腳。
  五
  "今年我直像搖蕩在一隻船裏,天天遇到風浪。"王志翔立在站臺上安詳地,然而不勝感慨地對一個送行的朋友說。"想不到今天還能站在這裏!" 亂哄哄莫如車將開時的站臺。搬行李的腳夫,運郵件的信差,為了錢的爭執,惜別情話的喁喁,什麽全雜在一處了。面前這串黑皮火車過一下便駛嚮一個遼遠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來,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卻筆直地嚮前衝。(王志翔追憶過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車,他卻依然穩坐在車上嚮前奔馳。) 火車裝載着衆人的悲哀與歡喜,王志翔隨身攜帶着的是一腔熱望。
  掐指一算,三天後他便將抵達一個大港口了。那裏有一隻巨大輪船喘着氣,等待馱了他跨過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衹大船還差兩天航程就開進椰樹叢生的檀香島時,太平洋這邊一個被醫院辭退的姑娘卻為她暴戾的父親逼得沒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藥水。
  隨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為她一並帶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參 商
  一
  適纔馬路旁一傢廣貨鋪裏起了陣小騷動。雖然不大,卻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圍聚起來,伸長脖子,看一個穿翻領西裝的青年用拳頭響亮地捶着櫃臺,嚮着也不服氣的老闆咆哮着。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時,人叢中擠進來一位秀雅的少女,留着長長的雙辮,臂上挂着一隻綉花書包。當她用驚愕的眼睛辨認出那聲音的主人之後,就脫口叫了聲:"萍!"
  青年激昂的情緒為這熟悉的聲音扼住了。他即刻側過頭來,睜大了眼,愣愣地在人叢中搜尋。
  "萍!"這時少女側身走進鋪裏。她帶着抱歉的神情望了老闆一眼,然後扶着青年的肩頭,一面由書包裏掏出錢袋來問:"是為了錢嗎?我這裏有。"
  突然,青年意識到鋪夥對自己當前緘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額角的頭髮嚮上攏了攏,接着伸出硬硬的指頭嚮那胖夥計說:"--你混賬!看你下回敢!"就踉蹌地衝出店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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