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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國色天香 》
劉生覓蓮記(下)
吳敬所 Wu Jingsuo
劉生覓蓮記(下)
生於守樸翁傢,行舟出門,聽一讖語:忽一小舟相值,二書童各執蓮花,相與聯句曰:
馥馥碧蓮花,有分歸吾手。異日掇蓮房,取次求新藕。
一駕舟者曰:“大官好捷纔!决中,决中!”生驚喜曰:“此即知微翁‘覓蓮得新藕’之句也。數與讖合,或者其有驗乎?”行未二裏,又遇一舟,聞笙鼓聲,乃生友樂昌時、卜可仕挾妓高巧雲、包伊玉遊碧荷渚,激生過酌。舟艤而行。巧雲曰:“曾得文仙蹤跡乎?昔與吾為姊妹們,行動坐臥,心心口口皆劉相公也。”生喟然曰:“紇乾山頭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蘆花明月,尋亦無處,身不由己,琵琶別舟。今見卿,又動往想矣。”各別而歸。
傢居將旬日,獨行,獨步,獨坐,獨吟。買樂無文仙矣,吟詠無碧蓮,矣傳情無素梅矣,承值無愛童矣,想迎春軒之景益切,則抱耿汝和之恨益深。常書空作“咄咄”語,默地自念隱語曰:“吾當火燒其耳,水淹其目,木塞其口,不足以泄其恨。”當食食忘,當寢寢廢,雖父母亦不解其意也。
一日,會一奉、一泰於友仁館而回,獨處書樓,見月散餘輝,形影相吊,歌曰:
巒嶼獻翠兮,天際雲開。雲際月來兮,光浸樓臺。清光瑩澈兮,照我孤獨。孤影相吊兮,遐想多才。
次日整騎,往萬石山探友。適舟自南來,推篷者,守桂也。生於馬上問曰:“鬍為乎來哉?必有以也。”童曰:“奉主翁命來請。”生返騎,曰:“不去則辜蓮,欲去則忌耿,如進退掣肘何?”童曰:“耿氏為吾主不悅,已隨父至遼東。吾來時,蓮娘、梅姐皆有私囑,此行安穩,不必猶豫也。”生以手加額曰:“此天助吾!”辭父母啓行。父囑曰:“守樸翁為我契交,汝當執弟子禮,用心舉業,無孤留汝意。”生受命登舟。童曰:“頗懷蓮娘否?”生出新製《半天飛》麯。命童唱之:
花樣嬌嬈,便有巧手,丹青怎畫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懷中抱?倘就了鳳鸞交,我再替你畫着眉梢,整着雲翹,傅着香腮,束着纖腰。多媚多嬌,打扮做個觀音貌。不羨當年有二喬。
費盡心情,他作怪蹺蹊不志誠。假意兒鬍答應,不顧我添新病。實為你漸勞形,衹落得吃着虛驚,挨着殘更,撫着愁胸,怨舒前生,雙眼睜睜。無繮意馬難拴定,何日堂開孔雀屏?
即晚抵舊寓。時守樸翁構一亭於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書之。又晤知微翁之數,欣然大書曰“覓蓮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樂地也。”
次日,天色暄熱,生設幾於無暑亭中。命童取文具,連揮數幅。有迎春軒之詩,有晴暉、萬緑亭之歌,有閑閑堂之記,有蘭室、無暑亭之詞。皆各書以真草篆隸,字字竜蛇,章章星鬥,煥然新目,整飾可愛。守樸翁創一見之,不覺鼓掌曰:“重勞珠玉,蓬篳生輝。”
薄暮,置酒覓蓮亭中,邀師生共賞之。生視池中,有並頭蓮數枝,慶幸不置。翁曰:“吾種荷幾年,今始睹此蓮,蓋為子而瑞也。”生讓不敢當。時月東升,正照蓮紗窗,生凝眸熟視,若欲飛渡。忽其師扣桌歌曰:
新亭趁晚泛霞觴,槐陰微剩雨餘涼。鴛鴦躍處晴波,開遍荷花鳳亦香。夜闌披月扶歸去,醉誦《南山》詩一章。
守樸翁亦作一詞,名《秋波媚》:
碧天夜色浸閑亭,荷香帶露清。身邊皓月,杯中詩思,分外風情。
臨風對月聯詩句,詩成醉亦醒。一觴歌罷,萬聲俱寂,四壁空明。
其師與寧樸翁命生為覓蓮亭詞,生承命曰:
嚮晚新亭共賞,荷開香溢壺漿。愛蓮情似藕絲長,心與波紋蕩漾。
欲把蓮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鴛鴦兩兩睡黃粱,做個宿花模樣。(《西江月》)
守樸翁笑曰:“少年詞趣,自是逸灑。”取筆,命生書於粉壁。題曰“愛蓮子一春書”。翁喜,對生談乘竜之夢。生暗幸,以為乘竜佳婿。盡歡而散。
生酒後與師占《百字令》:
脂唇粉面,記相逢,纔是傷春時節。耽憶貪思,又早是、捱過兩三四月。用盡機關,搜窮計較,滋味空親切。言挑語弄,兩下都無體歇。欲待丟下冤傢,悶心頭、係了千繩百結。病態愁腸,暗地裏,不覺吞聲哽咽。憂怨之心。相思之病,萬口渾難說。有分乘竜。畢竟尋個歡悅。
有頃,愛童對生曰:“相公覓蓮亭詞嫌於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後翁果以覓蓮亭之詞,憶耿汝和之言,追思閑閑堂之句,亦不能無疑於生。忽留童於內,命女使綉鳳送茶果。生晚謂童曰:“自至此,未見女使。今日獨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木之妖,得無以我獨居而竊至弄人耶?”童曰:“婢名綉鳳,吾主所愛,不必外疑。但我傢傢政甚肅,無分毫犯清議。前有耿子之說在焉,知不以此試真偽邪?”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綉鳳攜酒果,至則扃其門,鳳從容以大卮勸生。生視之,比前加衣飾,有比昵態。生曰:“久有守桂,何勞汝至再?且幕夜無人,使我不安。請歸內。”鳳甚愛生,真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無人,故至此。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可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生曰:“誰遣爾來?來意何謂?”鳳曰:“遣命出傢主,既來之,則安之,亦當惟命是從矣。”生曰:“君子不為昭昭申節,不為冥冥墮行。汝在此,無能損我。如嫌疑,何敢酒一卮。”謝而遣之。未出門,守樸翁帶愛童候於門外已久,進與生敘談,夜分而回。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樸之疑冰釋矣。
蓮自生歸之後,意緒沉沉,百不經處,惟翻閱書本,檢考詩詞。幾上有《草堂詩餘》,信手揭之,見《卜算子》詞雲:“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畢竟年年用着來,何似休歸去。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掩捲嘆曰:“是詞能道吾心中語。”改其末韻雲:“綉閣佳人也是愁,暗淚飄紅雨。”是時蓮之表妹邵慶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處,甚相得,以鼕間於歸,恐又不得會,特至候蓮,蓮父留之。故蓮雖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窺園者數日。生亦自以來久,不獲一見,心亦疑之。且蓮以汝和之事為戒,生以綉鳳之試為嫌,彼此兩存形跡。但令童往覘,亦不識慶娘。不敢交一語而返。生候晚,乘月縱步,又聞蓮父笑聲徹處,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
相遇美人未偶,緑窗恨我東西。一笑陽臺夢到,依然秦嶺雲迷。
七言
一自花飛怨杜鵑,誰知今日尚無歡。平生欠卻鴛鴦債,捱盡相思思未完。
後慶娘方歸,蓮又以母舅樂水寢疾,偕父往視,獨留梅看傢。
生次日至其處。梅於覓蓮亭上倚欄看花,見生,口稱:“久違!”即訴汝和之事。生問蓮娘啓處。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閑處,難免沉默寂寥,無人惜我之孤零也。”生曰:“客齋旅榻,自歌獨詠,有愁如海,精衛難填。吾為汝心動神疲,其如汝堅持雅操何!”梅含笑曰:“今晚不棄,開窗以奉歡笑。”生佯曰:“吾正人,豈可近花月之妖?使愛童伴汝。”梅曰:“所謂己不用而使子弟為卿者也。然則君言果不足信乎?”生曰:“真戲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過荼架,轉欣欣亭,則可以入此室矣。吾將俟君以著乎。”而生入蓮房,極其精潔,紗帳垂鈎,寶爐香裊,鏡臺春盎,翠簟風生。房之內房後窗外有花壇花屏,盆魚鳳竹;內列瑤琴,並文幾玩器,旁一桌,有詩詞史籍。壁間張小小詩畫,皆蓮親筆。側側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鹹具。東池一室,蓮父設榻,扃其門,不可入。生曰:“自海棠開後,望到如今,未由親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宮、遊月窟,敢忘盛德之權輿乎!且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與吾為水火,今乃遠行,豈非數乎!“因坐於內房。梅自出整小酒。時春臺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戲題於粉壁;
東君瞞我去何急,望中翹首追無及。忙重韶光去收拾,遺下一枝芳可挹。我今笑折手中執,嬌客一睹喜交集。貫來不許啼鵑泣,醉中常對胭脂濕。
梅具酒進房,時幾上有宋玉《諷賦》、司馬《美人賦》。生方閱之,梅乃施其上服,表其褻衣,自橫陳於生之旁,逸興飄飄,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情乎?”梅曰:“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情之一字,莫須有。今夕之會,上至天,下至地,東西南北,惟吾兩人在也。當兩下舒暢,以勾夙帳。自非天崩地陷,夫復何憂?”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愛主人之女。長卿猶不肯私自陳之姬,吾所以用意於碧蓮者,蓋欲謀為百年計耳。彼素梅縱為侍女,亦良傢處子也,何得波頽瀾溢,以亡污清質乎?”乃氣服於內,心正於懷,取筆書:“不可”字於粉壁。梅曰:“君子當灑灑不羈,吾不忍先生苦心,折節自獻,烈火幹柴,已同一處,君何得無丈夫志?且嘉會難逢,何陽拒之深也。”生曰:“欲心固不可遏,然須於難剋處剋將去,使吾為清清烈丈夫,卿為真真貞女子,不亦兩得之乎!”梅曰:“嚮與童將諧而遽休,今與君將歡而見棄,然則君將為口頭交而已與?”生笑曰:“此天欲以完節付二人故耳。且色膽天大,欲火易燃,識透則不為所使。若前緣已種,而得蓮娘為壓寨夫人,則當使卿為帶來洞主,决不忍捨汝蕭何之妙情,斷不敢忘汝善纔之大德也。”相與侃侃正談,舉杯迭飲。梅亦收拾塵心,倍加愛重,曰:“君可與阮籍輩齊名矣。”生曰:“吾非薄情漢,特誓於此生,彌敢失節,故不首為亂階。然見色則為色引,視花則為花牽,終不能遺諸胸中,是吾私也。”命梅啓窗以驗月色。忽守桂持燈來,生命入行酒,因備問碧蓮徇及於舅氏,始知其為業師趙樂水之甥女,大驚異。以知微翁之數、紅雨亭之詩及見碧蓮於隔墻之事,備述於梅。特蓮有《懷春百詠》並平昔得意佳句,集為一帙,題曰“留春一話”。梅聞生之言,心大異之,故並以此集示生。生嘖嘖稱羨,題詩於集後:
春心搖曳,無尋蝶使。姻緣簿裏,偷添名字。新詞一闋締新盟,佳配雙成償夙志。(《哭岐婆》)
天將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書,命人馳師問疾。蓮啓觀之,乃劉一春柬也,亦始知其為母舅之徒。昔嘗一面,今又同園,追思紅雨亭之絶句,蓋天啓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歸。
甫入門,即問梅曰:“汝曉我與劉君異事乎?”梅曰:“不曉。”曰:“汝知劉君在乎?”曰:“不知。”曰:“汝見劉君面乎?”曰:“不見。”曰:“劉君來乎?”曰:“不來。”曰:“汝曾一去乎?”曰:“不去。”曰:“然而劉君又回乎?”曰:“不回。”曰:“劉君怪我乎?”曰:“不惱。”曰:“何時學得此二字文!然而劉君忘我乎?”曰:“何日忘之?終身不能忘。”曰:“劉君思我乎?”曰:“豈不爾思?去後常相思。”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劉君親手書也。”指集後之詞,曰:“此劉君親筆寫也。”指內室之床,曰:“此劉君親身坐也。”蓮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賊入界,汝私於劉君已不可言,而顯跡留壁,更不忌老父覺之耶!”自起為滅其跡。梅曰:“彼自詠花耳,關渠何事?”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訪古,蓋不多得。蓮閉目搖首曰:“孰有盜蹠而施仁義者乎?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尋汝學本分者乎?”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皎日。”蓮曰:“天日哪管此事?”梅又盡道劉君好處,譽之不啻口出。蓮曰:“汝譽劉君,舉之如欲升之天,進之而欲加之膝,異日容吾試之。”
逾曰:守樸翁雙壽,蓮亦往賀。蓮父與生與外席。酒酣,翁與衆賓散步園中,歷歷指引,閱生佳作。蓮父甚重生,恨相見之晚。
次日,蓮父具酌於捨,邀生雅敘。生規行矩步,色溫貌恭,口若懸河,百問百對。蓮父愈敬之若神。生歸,蓮父醉寢,蓮出立於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麗,景耀光起,比常愈美。生步近低聲曰:“仰蒙款賜,未及請謝。”蓮曰:“草率奉屈,幸荷寵臨。”生曰:“久不會談,可坐一談否?”蓮曰:“傢君不時呼喚,可速回,改日當話。”忽聞窗內人聲,蓮急行,墜下金釵一股。生擡之,曰:“客中乏荊釵之聘,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蓮使梅至,索釵。生執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劉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魚得水,敢不報效曹公乎!”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畫虎不成,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生曰:“巫雲綴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膠,勢同陌路,吾方寸亂矣。”梅曰:“君衷志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亂。嚮使蓮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二曰‘長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貞女子’,以謾講道學,則彼顔之厚,何以自洗?”生曰:“酒逢知己飲,詩嚮會人吟,然騏驥惟孫陽睨盼,彼若不以先配為可恥,則吾自另有制度矣。”梅曰:“二人所談,所見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賤女流足以了此。”生曰:“舉目無親,知心有幾?卿其圖之。”笑書一麯曰:
密約多遭,杳杳無消耗,火噴襖神廟。卿卿當鵲橋。低駕天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鮫綃,那時當贈纏頭報。(《步步嬌》)
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報乎?”生付釵於梅,曰:“願如是釵,早得相會可也。”贈以玉環、小詩一絶:
會貪隔薄蓮,難禁花心動。要結玉連環,先會釵頭鳳。(四牌名)
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乃知宋王、長卿未是俊物。”
生送梅出,攜童坐小樓待月。須臾月來,命童取酒邀月而飲。生知蓮父赴裏社日休會,而二女獨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
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婉兮孌兮,終不可諼兮。
乃如之人兮。我不見兮。念我獨兮,勞心慘兮,使我不能餐兮。
子兮子兮,履我闥兮。燕笑語兮,行與子逝兮,無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
蓮亦剛以步月在外,聞琴聲,呼梅聽之,笑曰:“劉君無道理,乃以琴心挑我,使誘人套子。琴雖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會,令其興沮,彼且歸矣。”蓮口雖寬,而心實急,蓋欲梅贊己行也。而梅不解意。故蓮足欲行而趑趄者屢屢,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次夜生往,久候不見,倚池側石欄望之。惟見窗內隱隱有燈,且陰雲四合,有寂寥意,長嘆而歸。蓋蓮意以生至,必抵已室,又羞顔於先往,故假寢內房,命梅候於窗下。梅亦趁涼誤睡,及醒時,生已回。蓮至夜半不睹生,以為生反爽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復至亭畔。聞欣欣亭後有洞簫聲,清亮可愛。頃之,碧蓮為懶梳妝狀,持鳳簫,扇掩酥胸而來,飄飄若仙子之下臨凡世。見生,伫立不動,生迎而揖之。蓮側身斜視而拜,舉簫謂生曰:“虧吹此以引鳳凰。”生大喜曰:“卿其真蓮娘耶?其娥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見耶?其餓眼生花耶?其醉中夢裏耶?”蓮曰:“凡胎欲質,何勞誤愛如是。”回頭顧後,又復四望。生曰:“何故?”曰:“我極熟素梅,見之猶覺有畏心。”生曰:“我極熟愛童,見之未免有疑心。蓋欲心則起畏,私心則生疑,情固然也。”蓮曰:“夜來有約,何忍背之?”生曰:“卿自背我,我何曾背卿也。”蓮笑出一詞,雲:“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記悶者。”生月下觀之:
懶上牙床,懶下牙床。捱到黃昏整素妝。有約不來過夜半,念有千遍劉郎。
生躍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詞,見之絶倒,大為奇事,卿試閱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滿擬今宵話一場。人面不知何處去,念有千遍蓮娘。
蓮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衹此可作一番話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詞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負平生。今當以二詞為一闋,名曰《同心結》。”生曰:“是則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决。”蓮佯笑曰:“今止談風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後心事,束之高閣可也。”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無剖訴,憂心如酲。今俯降玉顔,賽郭翰仙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風清,暢懷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見憐,亦苦盡甘來之惠也。”蓮曰:“吾無七寶枕,奈何?”生曰:“會合分離。在此一舉,毋作寬寬話。”蓮執手曰:“會久矣,思切矣,兩相信深矣,惡風波經歷矣,得事君子,願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萬怨盡除矣!假未結發之真夫婦也,少生攜二,當以一個字了餘生,夫復何言!”固倚身生懷,生欲強之,同至迎春軒中。蓮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下妾未嫁。怨曠兩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質,固不敢有辭於君子,但星月盜歡,終為野合,倘樂聚未幾,朝吳暮越,則樂昌鏡破,延平劍分,縱君子有書中之玉,妾當為泉下之塵,是可慮也。歷觀古今之情勝者,惟娛目前,不思身後,故往往扇醜揚污,他美莫贖。妾與君子足稱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輕之!”生曰:“將奈之何?”蓮曰:“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幸君子不棄,浼一伐柯,訂為婚好,庶得以白首相隨,殆愈於偷香竊玉多多也。妾見熟矣,豈君子見不及此乎?”生曰:“吾欲迷魂湯,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誠非絶德,求親亦非犯禁,嚮所謂退而結網者,此與異日下玉鏡之臺,坦東床之腹,則今雖生與蠻夷居,日與魑魅遊,依依然百千萬日所不辭也。但擇婿在尊翁,聘婦由吾父,二人雖同心,恐未免成齟齬耳。”蓮曰:“上蒼配合,尺寸不爽。且為子擇婦得妾焉,何患君傢見棄?為女擇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辭?但所慮者,數與福分耳。然心已許君子,身豈有二三,君子詳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生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據吾所見之數,以度所遇之緣,以驗將來之福,則料在必諧。進謁吾師,適逢佳句,一也;遊學逢舊,不期又遇,二也;耿子起妒,已值遠行,三也;年齒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於事之必成,則註定已久,曾嚮與梅姐露其端,而未與卿卿說其詳耳。”
蓮喜問其故。生曰:“吾初春謁吾師之前一日,鳳巢𠔌有知微翁,精數術,吾投問之,許我‘佳配’二字,又曰‘覓蓮得新藕’。故嚮一見卿於梅下而已動心,今再見卿於池側而即留意,豈知前後所見即是一名。故荷亭之匾吾即名曰“覓蓮’,以應前數;所謂得藕之藕,蓋必佳偶之偶也。不然,卿固深閨豔女也,無故而相窺,則視生為何等輕薄子哉!”蓮曰:“信有是,則相如當北面,文君甘下風,吾二人數,豈偶然也。”因共至覓蓮亭上以瞻是匾並《西江月》詞。二人憑欄倚肩而坐,雖牛女之夕不減也。蓮曰:“今夕何夕,巧笑之---,其嘯也歌,如此邂逅何!相思之債,今日可勾,姻媾之好,今宵親訂,百歲千朝,幸無輕棄。恐蛟竜得雲雨,終非池中物,異日富貴,無忘今日在池亭上也。”生曰:“卿可為深慮矣,天下豈有負人一春子哉!”蓮曰:“今夜視昨夜,心事霄壤,第不知後夜視今夜何如耳。”各各相視而笑。蓮曰:“禮之至嚴者,男女也。妾與君子略無夙昔之好,而吟風詠月,至傾腹吐心,是禮外之情也。吾二人行事,何異墻花露柳哉!”生曰:“不然。情之至重者,男女也。生與卿卿已有半年之會,而守信抱負,絶寸瑕點辱,是情中之禮也。吾二人心事,則如青天白日矣。”
又攜手共至假山,以宣春間不諧之鬱。時團月在空,皎皎如晝。生細觀蓮,撫其肌體,瑩然冰姿,湛然月質,深自慶曰:“無福也難招也。知微翁預占我為喜事福人,豈應在卿身上乎?鈍口拙舌,敢申一贊,實非虛譽,卿以為何如?”
嬌滴滴,月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兩山淡淡,雙水澄澄。軟軟柳腰弄弱,小小蓮步徐行。緑擾擾宮妝雲輓,微噴噴檀口香生;濃豔豔臉如桃破,柔滑滑膚似脂凝。紗袖籠尖尖嫩筍,一種種露出輕盈。詩句兮燦燦,歌韻兮清清。天造就齊齊整整,裊裊婷婷。真真的苎蘿堪並,端不數崔氏鶯鶯。呵,今日裏諄諄盟約,何日是意融融、樂陶陶,遂一鈎新月帶三星。
蓮曰:“嘉奬太過,恐盛揚之下,其實難副,深自愧也。”
時愛童睡醒,夜已過半,久不見生,探步蓮處,適逢素梅於外,二人各言其故,大笑不已。童曰:“孫劉二人終非好相識也,私期暗約,已及數月,不為城闕奇逢,必為丘中樂事矣。”梅曰:“蓮娘賢女子也,劉君真君子也。大德不逾,烏有苟行?兩為纔炫,少露鋒芒,久有積心,覓期望罄,必相與步月清談。試往尋之,休得驚恐。”童目梅曰:“半簾良夜風和月,一對青年我共伊。樂時樂地,無以逾此,願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而了所未了,何如?”梅曰:“且不了罷。”童曰:“吾有對句,還我便罷。”曰:“何對?”曰:“守桂官,培桂軒前逢桂姐,得其所哉。”梅應曰:“愛蓮子,覓蓮亭上哄蓮娘,不可道也。”童曰:“好對。同往何如?”梅曰:“不便。”
童行未數十步,二人背月而來。生問曰:“何至此?”童曰:“睡醒無
聊,偶成《西江月》詞,會中無以為樂,敢弄斧班門,以助一笑。”蓮躡生足,曰:“去。”生曰:“聽,無傷也。”童嘻然曰:
東捨多情才子,西鄰有意佳人,看來何等熱親親,恩愛一言難盡。
不見不勝縈挂,乍逢乍覺歡欣,可憐未遂洞房春,常把詩詞傳信。
蓮笑曰:“強將之手無弱兵。昔有弄臣,今有弄童,童殆在之匹矣。”生曰:“童比得素梅否?年幼未諳調情,吾常岑寂也。”蓮曰:“何為有此語?”曰:“吾得於假睡中。”蓮定睛不語,隙地而笑,不與生別,徑去。生與童返,稱蓮之真見厚情。
蓮至,求門不得。梅曰:“為蓮娘逾垣而相從,故我閉門而不納。”蓮曰:“兩賢豈相厄哉?”梅放手,曰:“適劉君攜手而同行,何乃過門而不入也?乃又拱手曰:“今夜親遇盜蹠,入寶山、學伶俐,岑寂之債勾完否?”蓮以實告,曰:“此事惟我能之,亦惟劉君子能之。身親經歷,殆信汝嚮日之言不我誑也。然吾極惱假睡者。”梅沉思曰:“何謂?”曰:“竊聽人言。”曰:“非假寢,何由得真言?”蓮曰:“何以對人言之?”曰:“可與言而言,表蓮娘獨寤寐之真情耳。”後生得蓮約,不能自舉。
忽一日,守樸翁至,語及通傢話,情義懇切。命童取酌,飲於荷亭。生指女室,問翁曰:“吾數日前見一女於隔池,前日又睹二女於隔窗,儀容秀雅,氣象閑都,得大傢風範,何與吾丈同園,而且不限彼此也?”翁笑曰:“看得何如?君欲得之否?”生曰:“焉敢望此。”翁命守桂:“至吾書房匣中,取寫就啓來。”啓至,乃守樸翁奉生父者。翁持啓謂生曰:“此吾鄰孫氏女。其父,前日會中滄淵公,少吾一歲,為至交者。無妻兒,止一慧女,故付産於我,就吾室居,已及五載。是如德色雙全,寫作兩妙,嘗自矢不配凡子,是以高門望族求婚未獲,吾子得此佳配,所謂君子好逑也。因未稟命尊翁,未敢擅舉。明日宜結婚姻,當達是啓,以為撮合山。”生喜甚,且感且謝,曰:“知微翁驗矣。”
次日,翁遣人至生傢。生父特至守樸翁傢懇媒,乃知生父與蓮父為同庠友,昔同交遊者也。守樸翁即過孫氏議,譽生為佳坦。而蓮之母舅樂水公適有書至,蓮父與守樸翁共觀之:
承命遍閱多士,無可為甥女配。吾徒劉一春,人中雋也,百長俱備,一躍可期。執斧者至,即可慨諾。玉潤冰清,緣分甚雅。智生頓首。
二人執此書大笑,二媒不約而同,益信婚姻之數定矣。蓮父曰:“此生,金石君子也。小女多緣,倚此玉樹,附此鬆柏,有何他辭。”
蓮父名士竜,號滄淵,曾補庠生,雅好山水,不幹仕進,行樂二十餘年,自訪友吟酌之外,別無營心。傢資素厚,而止得蓮。初,蓮之母善相,對蓮父曰:“吾女懷生頗異,當穎敏出群,後必有放達之才。纔充則性逸,然少心昂然,幼貌端莊,逸中有檢,萬無一慮。且夫主必貴,因夫貴及可預喜者,恨吾不及見之。爾得所依,生女勝生男矣。”後母喪,滄淵嘗為女卜婿,屢對趙樂水曰:“吾欲覓一快婿,以托終身。若得才郎雅稱斯女,餘無計也。”及守樸翁偕樂水書至,故欣然從之,即訂擇日行禮。蓮曰:“天豈從人願乎!”梅曰:“二人花前月下,萬約千期,月下花前,千期萬約,都為乾熱,而媒氏片言寸柬,即成終身姻契,信哉‘娶妻如之何,匪媒則不得’也。”笑成三五七言:
月之前,花之下,用盡兩傢心,說了千般話。冰人雙腳係絲,天河早願銀橋跨。
紅蓮喜,奉生書曰:
妾自覿君子,情竇絲牽,言句不法,熱中無能自持。蓋自幼失儀,蹈此醜相。反躬沉思,汗顔醜貌,過蒙不賤,屢暗惠私誠,邀盟星月。妾恐寒盟貽哂君子,是用眷眷切慮,寤寐永嘆,若墜深𠔌。何幸自天作對,得侍蘋蘩,俾數時花月情,假諾成真,眉睫耀喜,夢寐增榮。自此對時,夙恨灰散。前日無聊之句,不屑睹矣。快中草布,素梅即刻可遣回。外象牙香筒一對,玳瑁筆屏一面,不足珍,供文幾一玩具。酷吏欺人,萬千寶貴,寶貴萬千。妾蓮斂裧拜。
又細字書曰:
據有定配,此柬實為贅詞。喜不自勝,聊以志喜。筆札有罪。
生得書,曰:“蓮娘心多,欲汝即回。吾與汝今有瓜葛親親之情,幸敘不妨。”梅曰:“人苦不知足,既得蓮娘,復欲外生根業耶?守志不終,恐宋玉、長卿笑人,蓮娘候久起疑矣,姐夫不懼哉?”生即復書:
重佩卿愛,仰奇無涯,筆舌難謝。追思唱酬,得衹言片句。如寶和璧隋珠,自揣猶以逾越抱愧,敢望金石月盟,俯締絲蘿而不鄙予?又荷雲箋,心口盡詞飛示,客窗得此,如病渴懷嚼清冰,令人心骨適爽,泠然解恨。梅姐不敢久留,謹以琥珀珠二枚、水晶鎮紙一座奉答。前墜金鐲,陪我岑寂之思,甚不忍忘,謹附璧上。餘情欲露者,弗憚梅姐再往復。春生再頓首。
次日,守樸翁以七夕,設酌小樓。散歸,坐月,梅至,邀生至荷亭。蓮具攢酌於亭上,曰:“前會匆匆,今傢尊以朱陳二傢輪約自往,尚三日示回,故假牛女之夕,屈話通宵,以賀喜。”生曰:“今宵比前夜更何如?”蓮曰:“似為勝之。”生曰:“早信數定,梅樹下即可浼媒,何用許多唇舌為花月粉飾文貌?”蓮曰:“得之若易,無比相親,情極始諧,殊為兩快。”因命素梅行酒。蓮及問童,生曰:“今名分已定,不敢與矣。”共與談今古,相敬如賓。蓮曰:“君子可謂風流學士,使寓郵亭,則風光好詞當盈箱積案矣。”生曰:“古有官妓,達人隨地生春,偶通一笑,於官箴、於心術、於陰騭亦無大損。惟知其為驛卒之女,則當以良傢人禮待矣。而乃一夜弄醜,故人笑秀實,至今齒冷,若以吾一生心地遇之,雖百熙載,焉能浼我哉。”蓮曰:“假山初會時,君子罪擬得不合否?”生曰:“竹窗私顧時,卿罪亦在未減。然月下之會,乃見真性,此卿之所以為卿,我之所以為我也。”蓮曰:“古人遠絶女色,如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良有以也。”生曰:“但存心裏,正何必痛絶而遠之?女有夜投者,吾哀其窮,收之而已耳。今有托妻寄子者,果絶德乎?魯男子者,不能信心、不能剋己者也。且天地間無私物,分中所得私何?在夫惟妾,在妻惟夫,無分毫可假。是可苟也,孰不可苟也。此上見得分明,自無難遏之欲。吾與卿熬煎至今,梅姐周旋身側,亦過欲心第一關矣。”蓮曰:“一夜話勝十年書。”生曰:“讀書不識節義字,所學何事?”蓮深然之。時值天光,各各回室。
越數日,槐黃逼眼,桂香薫心,生欲赴省應試。蓮知生之踏槐也,繪一折桂圖,書一《步蟾宮》詞於上,命梅贐生。
次日,守樸翁送之,曰:“今日此行,準期發解。”生曰:“豈望翰飛,終愁跡滯。但不敢自諉康子,以伴孫山。”抵傢而行。途中見山含煙紫,鳥憩翠陰,口吟一絶:
落日山含紫,千山鳥樹聲。長途人怯馬,琴劍伴西行。
後棘闈戰罷,生獨處一室,功名在心,百無聊賴。城西有一勝湖,碧域千頃,兩岸芙蓉,不斷嬉遊,四時蕭鼓,亦樂地也。生步於湖堤,俄陰一舟,坐數遊女。近視,一女貌類碧蓮。生祈一讖語,視女曰:“今日遊湖,明日可看迎舉人。”生喜甚,買醉步回,乘醉臥於西窗。良久,見一女逾窗而入。生迎曰:“吾昨遊勝湖,有美女貌類於卿,甚加想念,今幸遠臨,客館之樂遂矣。”蓮曰:“別後寤寐思服,此戰君必奏凱,故特遠來。人生樂事,惟在登科,欲以朝夕榮耀。”生呼童備酒,為蓮洗塵。聞一人推門,甚兇惡。視之,乃耿汝和,憤然入室,肆為醜置,以為蓮私奔,特自遼東帶三五惡少至,必欲得蓮。生大憤,以鐵如意碎其首,惡少驚散。忽然而醒,乃夢也。起而坐,聞街上傳捷聲,生以《詩經》中式第十四名。越數日,會同年於公所,作一詞:
聖世崇文網俊英,棘闈共奏凱歌聲。謭材誤厠明經史,笑逐諸公學步瀛。初顯姓,乍揚名,忘將方寸負生平。預期學個經綸策,擬待他年答聖明。(《鷓鴣天》)
生傢聞報,賀者排門。蓮作《再團圓》詞,遙為生慶。詞曰:
朱衣點額,文場一捷,何樂如之?鰲頭獨占,竜門躍過,穩步天梯。青雲路上,月中桂子,折得新枝。長安春暖,馬蹄蹀躞,杏花吟詩。
時登科錄至馬二臯處,不勝欣慰,而適升兵備副使。有土賊金三重者,稱虎將軍,號百勝戰,聚衆作寇。二臯以生便弓馬,且少年,不欲其連捷,因差人迎生。生欲榮歸畢姻,而偶得此信,嘆曰:“人為財役,士為技忙,我之懷矣,自貽伊戚矣!”
及歸,過拜樂水,即拜守樸翁傢,於鬍處止宿焉。時屆季秋望後,
月色正明,夜半,微聞扣窗聲。視之,素梅立月下。生欲求蓮一見。行未十餘步,蓮亦至,賀生曰:“妾聞君子捷,大稱平生。別已兩月,又聞有遠行,傷春未已復悲愁,何日賦歸與,使妾免立石之望也。生曰:“別後值凄涼天氣,莫以我故,緻減容顔,惟強飯強笑為佳耳。”又囑梅曰:“久荷深情,未酬分寸,蓮娘起處,為我周旋。”蓮又囑曰:“此去客途甚賒,早晚當護風霜,到彼宜防進退。使群盜未平,須效賦詩退虜,毋必欲殺賊奴緻躬冒矢石也。”梅曰:“彼此情非立談能罄,露冷衣襟,難為嬌體。”生曰:“不過三四月,决有回期,拼割今者之悲,以待將來之歡。”各相看而別。次日告歸,求愛童為伴,守樸翁贈之。童亦喜得所依,快心特甚。
至傢,生父命行。生偕傢童、愛童並本縣差送夫役而往。深𠔌逶迤,而生是涉,高山岩岩,而生是越,途路倦體,離思縈心,占一詞:
辭故裏,拂行鞭,人倦長途馬不前。一擔新愁挑着去,謾勞枕上自熬煎。(《搗練子》)
生抵任,舅氏勞之曰:“爾青年,但知章句,未諳事體,以後出仕、居卿,必有任性使勢、強占侵奪之弊,若今不肖士夫所為,緻往往為人誣訕,羞親辱祖,損德隳名,皆由不曾經歷之故,故人人以少年高科為不幸。此行歷途路、涉江河、任勞苦、經饑渴、冒風霜,亦足以老纔堅志。且住衙內,略曉宦情官況,於仕籍上不無少補。故招爾來,可省吾言。”生曰:“然。惟舅舅教之。”
此時金賊死,群盜無首,逃散者多。生喜遣傢童歸報平安。囑私緻封書於蓮。蓮拆觀之:
一別來,隔離別恨關幾重,有如許高大,惟夢中私越以會卿,不知亦開門接我以話一通宵否?抵任後,幸群盜漸散。然日夕難挨,茫茫間闊,吾意八九十月矣,計來未滿旬日。獨坐悉苦,每一念之思,頃迷心忽,浮身如土偶,腸骨欲沸熱,強起步之,竟昧南北。回想荷池之測,如瑤臺仙界,如閬苑蓬萊,欲再於此領佳句,何能,何能!各天遐想,無歡有恨,無樂有愁。始知別離之況,在百情中為獨苦。短箋百訴,長漏無儔,無奈,無奈!月夕之囑,言猶在耳,臨燈修楮,心懸妝次矣。短詞達意,崇昭好好。
夜闊夢難收,宋玉多情我結儔。千點漏聲萬點淚,悠悠。霜月雞聲幾段愁。難展皺眉頭,怨句哀吟送客秋。蟋蟀床頭調夜麯,啾啾。又聽驚人雁別樓。(《南鄉子》)
憶思多處紅珠滴,秋葉落添愁。----寂寂孤身客,通信托歸鴻。(逐句迥文《菩薩蠻》)
蓮讀罷,謂梅曰:“劉君之思吾,猶吾之思彼也。”即集古曰: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遙遙萬裏帆,茫茫終何之。如何有所思,而無相見期?終須一相見,並得兩心知。(集古兩句體)
蓮自生去後,已過月餘,未嘗舉目視窗外,未嘗移步至池邊,未嘗試筆揮一詞,未嘗啓口吟一句,惟鎮日靜坐,略習女工。至是登樓,感望中之情,嘆曰:“古樹棲成陣,空山葉做堆。如此天氣,奈離人何!”偶成二詞:
飄蕩寒風天色憊,帳裏佳人,暗老應無奈。霜裏荷房今又敗,碧蓮冷落無聊賴。盼望郎君天海外,種種新愁,交付誰人賣?為君褪卻腰圍帶,為君兜下傷秋債。(《蝶戀花》)
愁思鎖眉峰,愁損芳容。愁腸寸結淚拋紅。愁對銀燈增嘆息,愁轉加濃。----愁自舉金鐘,愁倚屏風。愁聞樵鼓送鼕鼕。愁擁孤衾寒似鐵,愁整薫櫳。
俄而素梅至,手持白綾一條。蓮接之,曰:“此綾潔白可愛,足堪題寫。試集古五言古風一章,或珍藏,或遠寄,待劉君子觀之,表別後懷思之意,何如?”碧蓮口念,素梅書之:
彼美洛陽子(任濤詩),詞氣浩縱橫(杜甫詩)。學成文武藝(神童詩),於今獨擅名(李白詩)。自嗟貧傢子(杜工部),非質不足營(謝惠連)。知子之好之(詩經),憐君如弟兄(杜子美)。喜在常相近(蘇武),勸君勤六經(杜子美)。朗月同攜手(瀋約),逍遙步兩楹(曹子建)。生為並蒂花(陸魯望),春風語流鶯(李太白)。分手信雲易(蕭琛),孤槎自客星(杜子美)。自君之出矣,(鮑含輝)凜厲寒風升。(曹植)蓮寒池不香,(鮑泉)蘆凍白花輕。(陰鏗)感此傷妾心,(李白)萬恨滿心聲。(簡文帝)有懷無與言,(王安石)愁吟與獨行。(方幹)欲言無子和,(集詩)緣琴歇芳聲。(韋應孝)玉簪久落鬢,(劉孝威)淹泣閉金屏。(何遜)粉淚羞明鏡。(叟成師)結鏡待君明。(王融)愁人心已枯,(孟東野)金翠暗無精。(宋孝武)所思情在遠,(古詩)回顧覽園亭。(陳琳)升高臨四野,(鮑昭)疏扉望遠城。(簡文帝)寸情百重結,(範雲)望極與川平。(謝眺)遠極千裏目,(魏昭)舉目增凄清。(孝武帝)天目孤煙起,(範雲)落景照長亭。(盧思道)久陰結閑幕,(謝惠蓮)層雲鬱冥冥。(陸機)引領還入房,(梅葉)托夢通京城。(王仲宜)夜中枕席冷,(劉平山)挾纊如懷冰。(集詩)幽閨多怨思,(王均)單眠夢裏驚。(陰鏗)自羞無燥,(江總)終憐夢泣瓊。(劉子軍)靜夜不能寐,(魏明帝)歷歷聽鐘鳴。(像章王)欲因晨風發,(李陵)乘之以遐徵。(石崇)無由一化羽,(劉孝威)太虛不可凌。(陸機)愛聚雙情矣,(宋孝武)含情易為盈。(謝靈運)獨有相思意,(祖孫)丘山不可勝。(鮑昭)思君加人老,(古詩)慨然獨撫膺。(張茂先)灼灼佳人姿,(陳伯玉)誰能久熒熒。(阮嗣宗)哀哀自熬煎。(韋應物)嗟嗟勞我行。(張九齡)寂寞對寒窗,(蕭子範)淥面照窗欞。(古詩)光照窗中婦,(蕭子顯)勞歌居寢興。(杜工部)論今無新喜,(張華)愁語醉無醒。(杜工部)梅蕊臘前破,(杜工部)寒華徒自榮。(陶淵明)渺渺杜雲雁,(謝惠連)音音不可聽。(張九齡)春人竟何在,(梁元帝)羈旅尚甲兵。(杜工部)一身千裏外,(顧況)卻來猶未能。(周賀)開屏寫密書,(鄧鏗)離恨正相仍。(裴諫)誰謂情可書,(謝宣遠)心悲書不成。(劉孝威)久要諒有誓,(謝惠連)歸舟返帝京。(杜子美)何時當奉面,(左九嬪)相見睛終青。(杜子美)耳與予同夢,(詩經)永副我中情。(陳思玉)梅書畢,曰:“相思之意,若出天成,至矣盡矣!何生無聊?”蓮曰:“予豈忘此?誰無為聊哉?”梅笑而收之。過月餘,生欲辭歸,舅妗懇留,勉強承命。時生接承上下,極謙以周,而又以文詞弓矢冠絶一方,雖鄰郡牧守,無不傾蓋如故。相與賡和唱酬,名目益起。
一日,登衙後福全山,其上有留月鬆房,右招鳳亭,左有馴鶴亭,又前有寄目亭,可以周覽遍望。生坐臺上,愛童帶弓矢至,扮飾俏麗,動止輕活,愈見可愛。生撫之曰:“汝亦為悅己者容耶?”童曰:“聊落他邦無別伴,隨行童僕作親人。相公雲雲,何也?”生以立石上有一鷹,取弓矢在手,問天買卜曰:“我傢父母兄弟無恙,則一發中之。”果應弦而斃。又見古木上一鴉,又私卜曰:“碧蓮無恙,亦能中之。”鴉隨矢落。生曰:“快活哉!異方得一平安信矣。”童曰:“不意能命中如是,紀昌、由基不過也。”生曰:“是不難。”有鷹自南而來,生曰:“吾此外有喜事,則中此。”亦一發獲之。童曰:“即此三箭,可定天山。”生亦有喜容。坐亭上,與談鄉話。久之,見殘照籠鬆,輕淫浮棟,忽動鄉思,作絶句:
舊愁萬種推未開,又苦新愁眉上來。
無限雲山無限恨,思鄉慵上望鄉臺。
歸與吟,誇文耀武,圍爐而坐,飲於燈下。更一衣,袖裏得碧蓮舊詞集古一闋:
當時書語正堪悲(田晝),不用登臨怨落暉(牧之),今在窮荒豈易歸(郭勿甫)。酒盈杯(韓無咎),撥盡寒爐一夜灰。(呂蒙正)(《憶王孫》)
又首尾聯環二絶:
客病懨懨有自知,相思最切月明時。
燈花落燼人初睡,夢入香山帶月馳。
夢入香山帶月馳,覺來偏是五更時。
雞聲啼落關情淚,客病懨懨有自知。
後舅以事公出。有一婢曰雲香,文雅而秀麗,妗信愛之,嘗與生飲,則命香侍之,且許陪飲。舅之婢六七人,皆愛生,而云香尤甚,備切溫存,常較手技,或與燕笑。生雖與之戲談,而以碧蓮為念,信誓自持,雖暗室相值,雖幽室久處,雖執手相歡,而無一絲苟簡,蓋良玉之溫潤而慄然。涅而不淄者也。然賦性天植,平易可親,雖不媚人,人自近之。故常自歡幸曰:“平生得結兒女子之緣,隨處皆親美麗,以有腳陽春、一路福星目我可也。”
一日,天氣甚寒,香恐生客邊衾薄,躬至生房,檢生寢榻,見幾上有花箋書散句而云“枕生寒,孤衾積凍。”香曰:“吾亦慮此,何不早對吾言之?”又曰:“會少歡應少,心多夢亦多。夢中相會時,休使遽分離。無情是雞聲,驚開夢裏人。愁看燈影陪孤影,厭聽雞聲催漏聲。一種相思兩處愁,兩地相思一樣愁。”香看畢,生自外來,覺有寒意,香解衣與生,生即服之。香詢生曰:“適閱數句,何多情思語也?”生曰:“絆跡異方,思有千萬,然亦奈之何!”香撫生曰:“客處宜善排遣,而行有嗟,坐有嘆,吾為二哥不祥。”生承香之慰解諄諄,又愛香之溫情綣綣。乃令香閉門,引就床共坐。撫摩戲而試之。香不為動,自起開門曰:“不可坐此,不愧軒中備酌敵寒,可即往。”生至,妗先已坐定。酒間,妗指香曰:“能歌。”生出蓮詞,香歌之,餘音繚繚,遏雲繞梁。生贊賞不已。與香登望闕樓,聞雁聲,生不樂。香曰:“受恩深處,不殊於傢。主母待君,過逾常格,妾雖下賤,亦足隨侍,何乃自苦如是也?”生曰:“汝亦知我心乎?遊子思故鄉,吾亦欲歸耳,安能鬱鬱久居於此也。”作歌示雲香曰:
臘裏客中身,客身今也久。惆悵登樓豁病時,嘹嚦一聲來雁口。殷勤封信問所之,尺書能寄吾鄉否?雁飛不顧懷人情,我亦無言空翹首。望斷孤飛魂亦飛,孤身常為北風羈。幾樹晚聲送蕭颯,落葉聲中寒侵衣。斜陽滿地鴉知返,何事遊子無還期。愁轉加,半床客夢繞梅花。無際長更眠不穩,催聽寒雞報曉衙。睡起憑高望鄉國,歸途多少雲山遮。
次日,生睡方起,忽雲香與真真各折梅花一枝而來,皆以梅奉生。香曰:
春在吾傢了,殷勤贈一枝。
廣平才調好,得韻便吟詩。
生獨執雲香一枝,曰:“倒轉又好。”因對香註目而笑,若有所思。真真見生內着雲香小衣,即疑生有私於香而故遺落己也,嗔曰:“色不如,詩不中,奉承不如,梅花亦不如也!”擲梅於地,懷憾而去。生憶碧蓮之遇始於梅軒,雲香之愛不殊素梅,睹物思人,無暇禮真真。香見其去,笑曰:“醜奴兒,又作此狀。”生因作一詞。名《醜兒令》:
佳人報道梅花發,暗度香塵。樹綴瓊英,放出梅稍雪裏春。
一枝欲寄江南信,傳與多情。望盡長亭,恨無南歸驛使人。
殘臘將盡,父母以生未娶,久在外省,而碧蓮亦時有小恙,故遣前價召生。蓮聞之喜,而價私至求書。蓮預以五彩綉綫結成二歌,效織錦回文之意,又書一闋於小箋。價至,生得傢報,如珍萬金,又得蓮詞,未啓函如見面也。與雲香觀之,香曰:“蘇弱蘭之巧、女相如之才也。”生曰:“汝賽得否?”香曰:“之如美玉。”生讀之曰:
妾望君兮水隔水,君望妾兮山隔山。惟有夢中情更切,不辭山水接君顔。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而今萬點相思淚,焉能彈點到君間?
夜寂兮不嘩,月明兮窗紗。有懷兮耿耿,所思兮天涯。人素兮誰寄,望目兮雲賒。籲嗟兮忘寐,知心兮燈花。
又一《玉蝶環》詞:
幾時慵整烏蟬鬢,香消蘭燼。臨床修楮付親親,淚濕數行書信。
近日衷情休問,欲言先恨。君顔遠在五雲端,目與行雲無盡。
香曰:“君所匹,有如此蕙。”復他顧曰:“宜乎視我如道旁苦李也。”生略哂之。香又曰:“當寬心。翁歸,須贊行。第下妾緣慳,無由久視君子為恨。”生曰:“清風無老日,明月有圓時,暫時雖不忍,後會諒有期也。”香潸然淚下,嗚咽不禁。生問其故,香曰:“心腹有苦事。”生曰:“何不言?”香曰:“吾志得諧,則不必言。不然,則汲汲過此生,無可言也。”生曰:“汝志度得可諧否?”曰:“易則至易,難則甚難。”生詰之,終不言。生亦不忍捨,小帖書一別詞:
多時旅邸遲留,欲歸難。今日未離行處,怕陽關。輕別去,何緣再睹紅顔。一夜清清好夢,到伊間。(《上西樓》)
香得詞,含淚藏袖中。至晚香亦以小帖書《桃源憶故人》詞,欲以送生:仰君德望山平重,味月嘲風,曾共巾櫛。慚非鴛鳳,情愛無限重。緣慳又值卿心動,念念都成春夢。未到先懷心送,一麯俚歌奉。
香方書畢,而主父自外回,置之袖中出迎。至真真房,取帕抹額而二箋俱失於地。初不之覺,彼真真拾之。真真不識字意必有他說,因前憾,上是箋於主父。主父懷之,私謂生妗曰:“雲香吾知其頗識字,不意其工於題詠。然據此二詞,則是婢似有浪子野心,豈以吾甥之循循雅飾者,而亦欲晉情兒女子耶?”妗素愛生,且素憐香,解之曰:“吾察生舉動頗端,常令香為彼行酒。男女各敬愛,故相牽戀如此。觀其詞,足徵其行之無矣。”舅曰:“明日贈之,俾兩情允愜何如?且已為仕途中人,置作別室,無傷也。”妗大喜,俟舅出坐於密室,令小鬟秋翠呼雲香與生來,謂生曰:“汝曾作詞與香否?”謂香曰:“汝曾作詞送行否?”二人默然失色。妗曰:“我知無害,詞落於真真。真真上於主翁處矣!”生大愧,無言而去。雲香跪而告曰:“亳忽舉動,主母素知。可一方便否?”妗備以語之,且囑以弗言。香方釋曰:“塞上翁之意。失馬不足憂也。”至夜又書一箋授生。生曰:“汝慢藏,殃及池魚,今又何詞?王真真知否?”香曰:“君試觀之。
雲箋一幅兮偶成功,絲羅有日兮附喬鬆。
與君行兮緬挹春風,我心寫兮,謝彼蒼兮。
生沉思曰:“豈易得哉?”亦不以著意。香微笑不止。生曰:“何笑?”曰:“若果有此事,豈不至樂至樂也哉?但今夜明月,無顔見主翁,特至與君書策耳。”生曰:“由他。”又問以前日落淚之故。香又墮淚曰:“妾非君舅衙中粗婢也,原為苗氏之女,小名秀雲。賴母訓,通文墨列傳,少負女秀纔之譽。父以納粟補官,任府事。過鷹嶺。夜被盜逐散,吾於茂草中潛形。
次日,遇府主過,諱姓易名,乞哀求活。雖不以常婢待我,然不得不與真真輩為伍。思親不得見,傢無可歸,身未有主,故遇君子不得不動心耳。若得侍君子、事蓮娘,運帚操箕,磨墨捧硯,亦免失為下人婦也。”生憐而禮之,曰:“吾不知,慢卿多矣。然必欲我從,則是謀非吾所能及也。”會秀英與愛童至,香馳去。
次日,舅妗設宴餞生,命小童促雲香出拜,衣裳楚楚,威儀棣棣,堂然大傢狀也。妗見之喜。生疑,問故。舅曰:“是女非凡婢,可以侍吾甥。汝善待之。客路花枝,少添春色,不必辭。”生喜過望,方悟知微翁“折桂獲靈苗”之句,二書童取次“求新藕”之言,復名雲香為秀錄。生謂之曰:“古人有獲人之女而為之嫁之者,吾為汝擇配正名,汝欲之乎?”秀靈曰:“吾志已决,他非所願矣。”
生偕童輩辭舅妗而行。二臯差人舟護送,各各加厚贈。生在舟中對秀靈談遇碧蓮始末,且曰:“蓮娘新匹,秀靈遠從,人間俊豔,一網收盡,吾當高築銅雀以鎖二喬。昔時素有此志,今果然矣。”至晚,秀靈另設寢具。生強曰:“汝懼真真見之耶?”秀靈曰:“此行幸有終身之托,明日侍幃房、拂衾塌,固不敢辭。但蓮娘未遂於歸,而下妾先承私愛,於心安乎?正嫡妾之分,當自今日始。”生正容謝之,曰:“好議論,吾不如。”
逾數日,舟次於清源市頭,值年傢,停舟往候。愛童閑行小巷,數妓倚門獻笑;一妓自騎回,訊之,乃許文仙也。文仙亦認愛童,童即馳報生。生特至,問曰:“汝何至於此?天幸適逢其會。”文仙曰:“君別後,相念惟心,意欲謝煙花、洗脂粉以守君,鴇兒揣知此意,以他詞紿我,與一閩人遊,泛舟至此,復陷我,規利而去。前耿汝和過,因與君厚,曾嫁侮於我。若得藉升合湘水以救涸鮒,此君夙昔之餘愛也,敢不銜結以報。”因詢碧蓮之事,並生別後情及遠行之故。生悉告之,且曰:“久念真情,今在難中,吾當援拔。”即謀於秀靈,以百金贖焉。生曰:“長條雖近他人手,鸞膠幸續斷弦聲。更相得賀可也。”與之偕至舟中,謂之曰:“此係官舫,更非閩人之舟比。”文仙曰:“嚮謂得君捷,妾亦分榮,今榮及於妾矣。多謝,多謝!”至晚,文仙亦辭生,薦寢於苗。生曰:“反見外乎?”文仙曰:“側室尚未諧歡,路花豈宜竊趣?俟君歸後,當整舊好,惟命也。”生曰:“汝亦能之乎?好議論,吾不如。傢人離,起於婦人睽,汝婦人不睽矣。吾當成汝之美。”生在舟中,伴此二人,歌童麯韻,溢耳陶情,樂極無涯,歡愛有待,可謂登仙舟,行世陶情真奇遇也。
後經風巢𠔌,生慕其前數大驗,將欲問終身事,誠意登訪,而知微翁已滅跡遊五山矣。生返舟,值仲春末旬,草色浮青,野菜添緑,而夾鶯花,無異去年春景。生對文仙曰:“汝記得春亭之詞乎?《憶秦娥》一闋,吾二人之月老也。”文仙曰:“有往日然後有今日,誠不敢忘。”又生對秀靈曰:“《上西樓》一闋,吾二人之媒妁也。”秀靈曰:“蓮娘何自而得之?”曰:“紅雨亭一詩,又吾二人之冰人也。”文仙曰:“男女有詞,婚姻賴之。如之何其廢詞也?”各各謔笑。忽愛童指前村曰:“此見竜灣,抵傢不及百裏矣。”生喜,吟曰:
忽指前村近,行行意自欣。風塵他處客,花柳故鄉春。
客思歸詩思,新人共舊人。倩言靈韻鵑,傳信慰親親。
翌日,至傢。武南翁選日為生畢姻。蓮父欲以素梅為從。梅曰:“老父孑居,晨錯當代溫清。”言甚懇切,蓮父不強。
佳期已至,生行親迎禮。重以他鄉返旆,獲就新婚,桃夭逞媚,黃鳥喈鳴,正之子於歸時也。樂水偕守樸翁畢集,鹹謂:“新郎新婦,足稱佳兒佳婦,遽此佳配,人間絶稀。非先人種德,文福雙齊,何以至此。
暨晚,生謂蓮曰:“相會周年,今償此志,想前度劉郎今又來矣。今晚比覓蓮亭上之夜更又何如?”蓮曰:“又覺勝之。蓋假山之會面矣,快心也,琴簫之會心矣而未真也,荷亭之會真矣而未親也。至今合卺之會。”則蓮笑而不竟其言。生曰:“何故?”蓮曰:“自君了別後,勝一日而九斷,心一夜而九飛,引領成勞,破粉成痕,立影對孤軀,含啼私自憐耳。別久而有今日,思久而有今宵,何謂不樂也。”蓮又指自身曰:“此無足貴,但雖與君子幽會多時,而此身仍為處子,亦足以少蓋前愆。使前日惟欲是從,則今宵之愧心愧容,無由釋矣。”生喚秀靈至前,述其言,撫其膺曰:“彼亦仍處子也。”蓮重感而敬之。是晚。共賦一詞,蓮曰:“君有題柱纔。”生曰:“卿比生香玉。”蓮曰:“樂意相牽絲幕紅,萬願今宵足。”生曰:“桂榜喜書名。”蓮曰:“洞房諧花燭。”生曰:“並蒂比肓入綉帷,兩兩鴛鴦逐。”(《卜算子》)生於枕上視蓮,若人中之仙也;生自視,若仙中人也。得意處,與尋常伉儷大不相侔。生歌曰:
天上娥降塵世,堆出萬般嬌俏。不棄寒微,德音來教。爭誇天喜加臨,更羨門闌光耀。休談孟光,不數溫嶠。妙、妙、妙!願得卿難老吾常少,謾唱低隨,永賦白頭歡笑。
蓮曰:“嚮欲竊玉偷香,今幸同枕席,白頭之願遂矣。惜不令耿汝和知之。”少頃,秀靈至前,生笑謂曰:“惜不令王真真見之。”又指秀靈,戲謂蓮曰:“不必以此介嫌,未見卿時,知微翁已為我先聘定矣,卿嚮見‘折桂獲靈苗’之數是也。”蓮曰:“文仙吾尚愛之,況於苗乎。”秀靈喜歌柏梁詩:
緑紗窗外鶯聲曉,小桃枝上春光好。
百年夫婦伸偕老,舊恨前思今日了。
蘭香吐篆煙裊裊,紅絲新結同心巧。
才郎萬斛明珠寶,女貌千嬌冠塵表。
昨宵好合情多少,洞房自有蓬萊島。
交頸鴛鴦比翼鳥,樂事應濃愁應掃。
雲情雨意方傾倒,綢繆恨卻雞聲早。
妾慚體質塵埃眇,荷辱垂青願相保。
檀木恩覃思結草,聊成新句歌喉小。
蓮曰:“妙哉!始吾與素梅亦頗自許,今又得秀靈,乃知天之賦人無盡,君纔之感召一至是也。”愈愛愈敬,呼為“妹妹”。自此家庭之際,其樂也融融矣。
生後承父母之命,迎蓮父養之。為愛童娶素梅。文仙歸後,生另處一室,小婢一人事之,待如傢人,蓮父、秀靈皆愛之,無間言,衣飾食用,皆與己同。
一泰隨發科,同登進士。生任國博,歷任至少參。居官清慎慈和,聽至有去思。父母受封,即乞歸養,捐俸資以周親族鄉鄰之貧乏者。所居之前,闢一花園,廣培草木,饒緑繁紅,引水為池,環以石欄,臨池構小堂,署曰“清白”。堂之後有文昌樓,又後有聚珍閣,遍積古今書史,時閱覽其中。著所得,以立言不朽。池之東,面池一室,署曰“寄趣”。池之西,面池一室,署曰“逃塵”。俱備有玩器。春、夏、秋、鼕擇方隅為四亭,春曰“數花亭”,夏曰“來薫亭”,秋曰“晚翠亭”,鼕曰“耐寒亭”。堂之前有池,為一軒,署曰“自得軒”。軒之側有觀音堂,文仙朝夕焚香。軒之前有一室,四壁列名人古畫,而置己行樂於中室。左右列兩廂房,前種鬆、竹、梅,署曰“三友居”。側穿一徑,周繞於文昌樓之後。別置一室,養瑞鶴,列瑤琴,署曰“琴鶴所”。側穿一徑,以四時花木夾道為屏,直通於清白堂前。傢政悉宰於一奉。生日與父母兄弟遊樂於斯,或與賓朋劇飲,或與親戚宴集。或與蓮娘遊,則必命秀靈、文仙侍飲,以素梅、愛童行酒。熙然春盎,逍遙光景間,耽風月以寄詩詞者將三十年。
蓮娘、秀靈事舅姑以孝聞,待一傢以順聞。各出一子一女,二子為大儒,一女適名門,夫婦共享上壽。其傢五世同居,人人傳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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