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杂家 履園叢話   》 叢話三·考索      錢泳 Qian Yong

  ◎動
  《易》曰:“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宋儒解之曰:“同一動也,吉居其一,而兇悔吝居其三。故君子慎動。”推其意,將必有以枯禪入定,始謂之吉矣。
  餘以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凡事皆從動而生,動而成者,未有不動而生,不動而成者也。所以仕宦要勤儉,種田要勤儉,工作要勤儉,商賈要勤儉。凡事勤則成,懶則敗。故君子之動也以禮,自吉多而兇少;小人之動不以禮,自吉少而兇多。陸象先雲:“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所謂擾之者,庸人也,非君子也。無禮而擾之,小人之道也。有禮以當之,君子之道也。
  ◎錯簡
  《舜典》“舜讓於德弗嗣”之下,緊接“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中間似有錯簡。或曰《論語》“堯曰:‘咨,爾舜’”數語當在此。又《孟子·萬章》“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一節,註中有“殷受夏”至“為烈”十四字,語意不倫,李氏以為斷簡或闕文者。吾鄉秦元宮先生謂當在《滕文公·彭更章》“非其道”之下,“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為烈,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皆屬有理。
  ◎出母
  世傳孔氏三世出妻,此蓋誤會《檀弓》“孔氏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之說。
  按其文曰:“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又曰:“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污則從而污,則安能。為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也。”此則後人謂孔子、子思出妻之證也。
  按《左傳》:“康公,我之所自出。”出之為言生也,謂生母也。其曰“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蓋嫡母在堂,不得為三年喪耳。其曰“為也妻是為白也母”
  者,正其妾之謂也。必白為妾所出,而子思不令其終喪故也。考之年譜,孔子六十六歲,夫人亓官氏卒。六十七歲,有伯魚母死期年猶哭,子曰“誰與”之問。
  六十八歲,孔於歸魯。又考之古禮,父在為母服期,合諸夫子六十六歲而亓官夫人卒,六十七歲正伯魚期年喪畢之時,而伯魚猶哭者,蓋賢者過之也。夫子之言,殆謂父在而哭母之禮不可過,非謂母出而為子之服又當降也。乃迂執者拘於期字之義,謂出母無礻覃,期可無哭,必以實孔子出妻之說。如謂孔子所出者即亓官夫人,則後人何不記夫人之出,而反記已出之夫人之卒?如謂伯魚之期而猶哭者又一夫人,則孔子有二夫人,而伯魚為生母之喪矣。然則子上之不喪出母,生母也,非見出於父之母也,更無待辨,何疑乎子思有出妻之事,而兼疑乎伯魚為出母之喪哉!況《檀弓》止有出母字,並無出妻字。後人因出母字而溯從前一代為出妻,亦弗思之甚。
  謂伯魚出妻者,蓋亦據《檀弓》曰:“子思之母死於衛,柳若謂子思曰:‘子聖人之後也,四方於子乎觀禮,子蓋慎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聞之,有其禮無其財,君子弗行也;有其禮有其財,無其時,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
  又據《檀弓》曰:“子思之母死於衛,赴於子思。子思哭於廟,門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為哭於孔氏之廟乎?’子思曰:‘吾過矣!吾過矣!’遂哭於他室。”
  即以此說論之,既曰庶氏之母,則固明指為庶母矣,何麯為之解者反曰伯魚卒,而其妻嫁於衛之庶氏也?子思又嘗居於衛,則母之從子於衛,亦尋常事,而何言乎嫁於衛也?禮諸侯一娶九女,惟嫡夫人廟,魯隱考仲子之宮,為《春秋》所譏。則妾之不可祭於嫡室,自古而然。是子思之哭生母於他室而不於廟,固其宜也。《孟子》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非不能申喪於生母之謂也。然則夫子為政三月,而魯國大治,商賈信於市,男女別於塗,豈室傢之內,朝夕薫陶,及於積世,獨不能如有虞之化,率二女以執婦道耶?學者偏信彼而疑此,亦惑之甚矣。此說始於周櫟園,南匯張友白亦極論之,可以破千古之疑。
  ◎苟
  《說文》部首有[1234]字,居力切,讀曰“急”,“恭敬”之“敬”字從此。
  許祭酒曰:“[1234],自急敕也,從羊省,從[1234]者,猶慎言也,與義、善、美同意。”段懋堂大令《說文註》謂此字不見經典,惟《爾雅·釋詁》:“{宀}、駿、肅、亟、遄,速也。”《釋文》“亟”字又作“苟”,同。觀此,則與[1234]字絶然相反。若言“苟”,“苟,草也,從草句聲,古厚切。”“苟且”之“苟”
  字從此。案《燕禮》:“賓為苟敬。”鄭註云:“苟,且也,假也。”又《聘禮》:“賓為苟敬。”鄭註云:“苟敬者,主人所以小敬也。”又《毛詩》:“無曰苟矣。”鄭亦遷就,並解為“苟且”之“苟”,誤矣。餘以為《論·語》“苟志於仁矣”,《大學》“苟日新”,朱子《章句》並解為“苟,誠也”,亦誤。
  ◎仁
  《論語·學而篇》:“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即上文“其為人也孝弟”
  之“人”,非“仁義”之“仁”也。案篆文“人”作[1234],或變作[1234],隸書亦作[1234],漢《禮器碑》“士人”作“士仁”。則“人”、“仁”二字,古蓋通用,猶之“井有人焉”作“仁”也。若作“仁義”字解,便投入荊棘,其義反晦。近刻《十三經校勘記》,《論語》古訓,俱未言及。
  ◎三歸
  《論語·八佾篇》:“管氏有三歸。”《集說》據《說苑》雲:“三歸,臺名。”考《韓非·外儲說》:“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桓公曰:‘使子有三歸之傢。’”《晏子春秋·內篇雜下》:“景公曰:‘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勞齊國,身老賞之以三歸。’”《國策》:“齊桓公宮中女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管仲故為三歸之傢。”《史記·禮書》:“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傢兼備三歸。”包鹹註:“三歸,娶三姓女也。婦人謂嫁曰歸。”
  王伯厚亦曰:“惟正己可以格君,故管仲有三歸,不能諫六嬖之惑。”合觀諸說,則非臺明矣。劉嚮因《國策》宋君築臺,齊桓女閭賴子罕扌失民,管仲三歸以掩君過,遂以三歸係於築臺之下,誤為臺名,紫陽襲其誤耳。
  ◎亳
  顧亭林《日知錄》論《說文》雲:“毫為京兆杜陵亭,此地理之不合者。”
  案《史記集解》徐廣曰:“京兆杜縣有亳亭。”《索隱》:“秦寧公與亳王戰毫,王奔,遂滅湯社。皇甫謐雲:‘周桓王時,自有亳王號湯,非殷也。’”此亳在陝西長安縣南,若殷湯所封,是河南偃師之薄。《書傳》及本書原作“薄”,如《逸周書·殷祝解》雲:“湯放桀而歸薄。”《郊特牲》:“薄社北牖。”《管子·地數篇》雲:“湯有七十裏之薄。”《墨子·非攻篇》雲:“湯奉桀衆以剋,有屬諸侯於薄。”《荀子·議兵篇》雲:“古者湯以薄。”《呂覽具備篇》雲:“湯嘗約於韋阝薄矣。”高誘註:“‘薄’或作‘亳。’”惟《孟子》作“湯居亳”,蓋藉音字。則《說文》所指京兆杜陵亭者,未嘗誤也。桐城孫岌之教授嘗著《摧經齋札記》,考之甚詳。
  ◎周
  《爾雅·釋鳥》周註:“子鳥出蜀中。”下云:“燕燕,。”案“”
  字音規,周即子規也。《說文》誤其句讀,解“”字曰周燕,陸德明《經典釋文》亦承許氏之誤。
  ◎寡公
  《左傳》:“齊崔杼生成及疆而寡。”是丈夫喪耦亦可稱寡。俗語有寡公寡婦之說,非無本也。
  ◎詞
  《晉語》:“範文子莫退於朝。武子曰:‘何莫也?’對曰:‘有秦客詞於朝。’”註:“,隱也,謂以隱伏譎詭之言聞於朝也。”案隱語如《左傳》“庚癸鞠”,及鄒衍、淳於髡、東方朔之微言皆是也,故曰詞。東坡詩云:“巧語屢曾遭薏苡,度詞聊復托芎。”或作庾詞者誤。
  ◎元堂
  《呂覽》:“天子居青陽。”高誘註:“東出謂之青陽,南出謂之明堂,西出謂之總章,北出謂之元堂。”今吳語呼“客堂”曰“員堂”,殊無意義,恐是“元”之誤。以人傢朝南,上元堂俱北出耳。
  ◎並為傍
  《史記·始皇本紀》:“並海上,北至琅琊”,“遂並海,至平原津”,“並海南,至會稽。”《封禪書》:“並海上,北至碣石。”《大宛傳》:“還並南山,欲從羌中歸。”《漢·郊祀志》:“遂登會稽,並海上”,“東巡碣石,並海”,“皆在齊北,並渤海”。《溝洫志》:“並北山,東至洛。”《薛宣傳》:“酷吏並緣為姦。”以上“並”字,《索隱》、師古註皆步浪反,讀曰“傍”,今吳語所云“靠並”、“依並”是也。
  ◎草書
  昔人謂草書在篆隸之前。趙壹曰:“草書起秦之末。”衛恆曰:“漢興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齊相杜度作草書,元帝時史遊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粗書之,謂章草之始。”餘以為皆非也。草書之名,實起於草稿。《史記·屈原傳》:“屈原屬草稿未定。”是古篆隸皆有草稿書,非今之草書也。熟觀二王草書,字字從真行而生,豈草書反在篆隸之前乎?雖《淳化閣帖》有漢章帝草書,實是王著妄作,不可遂為典據。
  ◎老先生
  老先生之稱,始見於《史記·賈誼傳》。明時稱翰林曰老先生,雖年少總稱老先生。國初稱相國曰老先生,兩司稱撫臺亦曰老先生。近時並不以稱老先生為尊,而以為賤,何也?
  ◎名士
  《漢書》:“聞張耳、陳餘兩人,乃魏之名士。”“名士”二字始見《月令》雲:“聘名士。”又《史記·律書》亦云:“自是之後,名士迭興。”謂名傢、法傢之士,非有名德有詞章之謂也,今人往往誤用。
  ◎古今人表
  班孟堅列《古今人表》於《漢書》中,顔師古以為但次古人而不表今人者,其書未畢故也。於是後人有議之,有駁之,訖無定論。餘獨謂不然,蓋上古之世,聖帝明王接踵而生,故聖人、仁人、智人居多。中古之世,則漸生中下之人。至戰國時,則下愚之人接踵而生,上上之人少矣。故自周公、孔子而後,無有一人列於上上者。班氏意蓋本孔子“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二語,是藉古人以鑒今人,此立表之深意也。若必欲以有漢一代之人盡列表中,試問將高祖以下諸帝,置於聖人之列耶?仁人之列耶?抑孟堅是漢人,能雌黃本朝人物耶?且序中立意,原歸乎顯善彰惡,勸戒後人,故博採焉。後人讀書,每每誤會前人意見如此。暇時擬著兩漢人表以補班、範兩傢之書,亦一快事。
  ◎親傢
  今人呼姻親為親傢,始見於《後漢書·禮儀志》。“親傢公”三字,則見於《隋書》李穆弟李渾傳,皆作平聲讀。今吳人呼親傢為{宀親}傢,又作去聲讀。
  《左傳》:“師服曰:‘庶人工商,各有分親。’”是親傢之親,本讀去聲也。
  案《說文》:“{宀親},至也,初僅切。”秦刻石文:“{宀親}巡遠方”,“{宀親}巡天下”,猶言親之至也。唐盧綸《王駙馬花燭詩》雲:“人主人臣是{宀親}傢。”可見呼親傢為{宀親}傢者,其來久矣。
  ◎大長公主
  先六世祖會稽郡王諱景臻,尚宋神宗第十女賢穆大長公主,事見《宋史·外戚傳》。心竊疑之,以為行次第十,何以加“大長”二字。案《漢書》,天子女稱公主,姊妹稱長公主,姑稱大長公主,至高宗朝,蓋賢穆已長三四輩矣。
  ◎關侯世傢
  關侯神廟始於唐貞元十八年,為玉泉伽藍,有董亻廷為記。宋、元、明以來,皆有封號。至本朝,顯靈尤盛,尊為武廟,祀以太牢,與孔子並重,今且尊之為帝矣。餘嘗晤江都校官鄭君名環者,為作《關侯世傢》,以《三國志》本傳為主,而註之以歷代祀典雜說,直至本朝加封徽號及恩錫、致祭、典禮為一捲,頗為詳備。惟稱周將軍為實有其人,見本傳中,不知何據。
  ◎打跧
  本朝禮製,幼輩見長者,下屬見上司,僕人見主人,以一足略屈,欲作拜勢,謂之打跧。此上古已有之。《史記·滑稽傳》:“帣鞠跽。”徐廣曰:“跽與跽同,謂小跪也。”《說文》曰:“跧,蹴也。一曰卑也,桊也,莊緣切。”又《後漢書》:“高句麗在遼之東,跪拜曳一足。”即鄭註《周禮》“奇拜”之義,為屈一膝是也。
  ◎海市蜃樓
  王仲瞿常言:“始皇使徐福入海求神仙,終無有驗。而漢武亦蹈前轍,真不可解。此二君者,皆聰明絶世之人,鬍乃為此捕風捉影疑鬼疑神之事耶?後遊山東萊州,見海市,始恍然曰:‘秦皇、漢武俱為所惑者,乃此耳。’”其言甚確。
  高郵州西門外嘗有湖市,見者甚多。按高郵湖本宋承州城陷而為湖者,即如泗州舊城亦為洪澤湖矣,近湖人亦見有城郭樓臺人馬往來之狀。因悟蓬萊之海市,又安知非上古之樓臺城郭乎?則所現者,蓋其精氣雲。
  ◎請雨
  請雨祈晴之說,自古有之。如《檀弓》、《呂氏春秋》、《荀子》、《春秋繁露》,皆有載者。如董江都之閉陽門則雨,欲止則反是之謂也。餘謂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雖帝王之尊,人心之靈,安能輓回造化哉!即有道術,如畫符遣將、呼風喚雨諸法,亦不過盡人事以待天耳。杭人請雨祈晴,則全仗觀音力,尤為可笑。究竟觀音果能祈雨耶?不能祈雨耶?吾不知之也。阮雲臺宮保巡撫浙江,適逢大旱,未往天竺進香,而人心遂大不服,嘖有繁言。世俗之惑,一至於此。
  ◎水車
  大江以南灌田之法,俱用水車,其來已久。又名曰桔橰。《莊子·天運篇》:“桔橰者,引之則俯,捨之則仰。”故水車為桔橰也。《太平御覽》引《魏略》曰:“馬鈞居京都有地,可為園,患無水以灌之,乃作翻車,令兒童轉之,而灌水自覆,更出更入,其巧百倍。”水車之製始此。東坡《無錫道中賦水車詩》雲:“翻翻聯聯銜尾鴉,犖犖確確脫骨蛇。分畦翠浪走雲陣,刺水緑針抽稻芽。”可謂形容盡致。近吳門瀋狎鷗孝廉按之古法製竜尾車,不須人力,令車盤旋自行,一日一人可灌田三四十畝,豈不大善。然衹可用之北地,不可施之江南。且一車需費百餘金,一壞即不能用。餘謂農傢貧者居多,分毫計算,豈能辦此。猶之風車非不善,在大江邊可行,若是日無風,便不得水,總之不如水車之妙。
  ◎土地之神
  今墳墓上有土地之神,每年祭掃,必設酒脯祀之,其來已久,見《檀弓》:“以幾筵捨奠於墓左。”註:“虞翻雲:‘捨奠墓左,為父母形體在此,禮其神也。’”《正義》雲:“置於墓左,禮地神也。”
  ◎潤筆
  潤筆之說,於晉、宋,而尤盛於唐之元和長慶間。如韓昌黎為文必索潤筆,故劉禹錫《祭退之文》雲:“一字之價,輦金如山。”李邕受饋遺鉅萬,皇甫索縑九千,白樂天為元微之作墓銘,酬以輿馬、綾帛、銀鞍、玉帶之類,不可枚舉。
  ◎鄉勇自古有之古人寓兵於農,言兵即可以為農,農即可以為兵也。後世分兵農為兩途,言兵不可以為農,農不可以為兵也。今之所謂鄉勇者,非兵非農,與之言兵,素不知幹戈之輕重;與之言農,又不知稼穡之艱難,然則何以用之哉!《韓非子》有言曰:“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乃知鄉勇自古有之。
  ◎泉之為錢
  餘年二十七八,館於吳門徐復堂傢正,錄先世《大宗譜》,譜中載鏗第二十六子孚為周文王師,拜官錢府上士,因去之竹而為錢氏,此定姓之祖。時內閣學士年纔十四五,見之笑曰:“《周禮·泉府》字皆作‘泉’。《說文》曰:‘錢,銚也,古田器。’不可以錢作泉也。”餘答曰:“子不見鄭司農註云‘泉,故書作錢’耶?”蓋泉之為錢,其來久矣。近嘉定獻之別駕坫,凡為人書碑版、楹帖、條幅名款,竟書泉坫,亦尚古好奇之甚。蓋泉別有一姓,《後周書》有泉企,上洛豐陽人,《新唐書》諸夷蕃將傳有泉男生。獻之畢竟以錢為泉,亦覺無謂。
  ◎札樸
  老友桂未𠔌大令嘗作《札樸》二十捲,考訂精確,發前人所未有,略記數條於此:
  或問:“今學宮之樂舞生本於何書?”桂未𠔌曰:“《周禮》師掌教國子舞羽歙。鄭註:‘所謂舞也。’今人稱樂舞者,誤也。”
  或問:“青黑異色,今北地人輒呼黑為青者何也?”桂未𠔌曰:“《史記》:‘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或以青為黑,黑為黃。’民言從之,至今猶存其語耳。”
  或問:“今之善訟者,謂之刁風,南北通行,何義也?”桂未𠔌曰:“此字循習不察久矣。《史記·貨殖傳》:‘而民雕捍’。《索隱》註云:‘言如雕性之捷捍也。’吏胥苟趨省筆以代雕耳,猶福州書吏書藩臺為潘臺是也。”
  或問:“四月八日為浴佛日,有典乎?”桂未𠔌曰:“《宋書·劉敬宣傳》:‘敬宣八歲喪母,四月八日見衆人灌佛,乃下頭上金鏡,為母灌佛。’即鑄金象佛也。《文選·七命》:‘乃煉乃鑠,萬闢千灌。’王粲《刀銘》:‘灌闢以數。’皆鑄之義也。今人以為浴佛,誤矣。”
  或問:“今之履歷有典乎?”桂未𠔌曰:“今之履歷,猶古之腳色也。《通鑒》:‘隋虞世基掌選曹,受納賄賂,多者超越等倫,無者註腳色而已。’註云:‘註其入仕所歷之色也’。宋末參選者,具腳色狀,即根腳之謂也。”
  或問:“棺有前和後和之稱,何也?”桂未𠔌曰:“案《呂氏春秋》:‘昔王季歷葬陽山之尾,{亦水}水嚙其墓,見棺之前和。’謝惠連《祭古塚文》雲:‘兩頭無和’是也。”
  ◎北音無入聲顧亭林曰:入為閏聲,李子德編入聲俱轉去聲,蓋北音無入聲,以《五經》、《左》、《國》盡出北人也。如費無極之“極”字,《史記》、《吳越春秋》俱讀作忌,猶如酈食其、審食其,“食”字俱音異也。《易》未濟初六象曰:“濡其尾,亦不知極也。”朱子註曰:“極字未詳。”考上下韻亦不協,若讀如忌聲,則上下韻俱葉矣。或解作無忌憚,義亦通。或曰:“如子言古無入聲,與《中原韻》何別?”余曰:“《五經》、《左》、《國》,上世之北音;《中原韻》,後世之北音也。”
  ◎古韻
  今所用韻與《唐韻》不同,以今音葉唐詩者誤矣。而昧於學者,以《唐韻》葉三百篇尤誤。要知古今言語各殊,聲音遞變,漢、魏以還,已不同於《詩》、《騷》,況唐、宋乎?且一方有一方之音,豈能以今韻葉古韻乎?近金壇段懋堂大令有《六書音均表》,高郵夏澹人孝廉有《三百篇原聲》,吾鄉安匯占孝廉有《說文韻徵》,皆可補顧氏《音學五書》之闕。
  ◎鯤鵬
  餘幼時讀《莊子》“北溟有魚,其名為鯤”數語,為之大駭,以為斷無此理。
  問之長者,雲:“此莊生寓言也。”嘉慶丙子十月,安東縣知縣詳報沿海有大魚一頭,兩目已剜去,計長三十六丈,自背鬣至腹高七丈有餘。又袁叔野刺史言山東蓬萊縣與海最近,一日有大物從空而來,兩翼垂天,日為之晦。滿城人大懼,羅拜焚香,逾時而去,日光復明。又《南匯縣志》載國初有大魚過海中,其鬣如山,蠕蠕而行,過七日七夜,豈即《莊子》所謂鯤鵬者非耶?
  ◎梅梁
  禹廟梅梁,為詞林典故,由來久矣。餘甚疑之,意以為梅樹屈麯,豈能為棟梁乎?即如金陵隱仙庵之六朝梅,西川崇慶州署之唐梅,滁州醉翁亭有歐陽公手植梅,浙江嘉興王店鎮有宋梅,太倉州東園亦有王文肅手種一株曰瘦鶴,皆無有成拱抱而直者。偶閱《說文》梅字註曰:“楠也,莫杯切。”乃知此梁是楠木也。
  ◎補天射日
  《太平御覽》載女媧氏煉石補天,後羿射畢十日,豈可信乎?餘釋之曰:“煉石補天者,言燒石成灰,可補屋漏也。射畢十日者,言射的如日之圓,十日並中也。”《山堂肆考》又謂羿善射,河伯溺殺人,則射其左臂;風伯壞人屋捨,則射中其膝,有功於天下,皆不經之言。
  ◎顔淑冉予
  漢石室畫像題字雲:“顔淑獨處,飄風暴雨。婦人乞宿,升堂入戶。燃蒸自燭,懼見意疑。未明蒸盡,扌宿芒續之。”顔淑字叔子,事詳《詩巷伯》疏,與魯男子閉戶事異。又紹興府學中有一唐碑刻《十哲贊》,稱冉予字子我。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雲:“宰予字子我。”裴る引鄭康成註曰:“魯人。”《淮南子·人間訓》亦稱宰予,未聞其姓冉也。然自必有據。
  ◎傘
  古有簦無傘,《說文》簦字註:“蓋也。”笠字註:“簦無柄也。”然則簦
  即今之傘也。《晉書·王雅傳》:“雅遇雨,請以傘入。”此為傘字初見。又《史記·五帝本紀》:“舜以兩笠自而下。”皇甫謐註云:“傘也。”崔豹《古今註》:“太公伐紂,遇雨,乃為麯蓋。”亦即傘也。故今吳人呼傘為持笠,蓋本此。又《三國志》:“忘其行軒。”疑亦是傘,今俗作傘,然唐碑《吳嶽祠堂記》已用之。
  ◎扇
  或謂古人皆用團扇,今之折扇是朝鮮、日本之製,有明中葉始行於中國也。
  案《通鑒》:“褚淵入朝,以腰扇障日。”鬍三省註云:“腰扇,佩之於腰,今謂之摺叠扇。”則隋、唐時先有之矣。
  ◎轉蓬
  《漢書·賈山傳》:“使其後世曾不得蓬顆蔽塚而托葬焉。”師古註云:“蓬顆,謂土塊。”張華《博物志》“徐人謂塵土曰蓬塊。”今吳人方言謂之蓬塵,即灰塵也。杭人方言又謂之蓬兒,亦塵也。如曹植詩:“轉蓬離本根,飄隨長風。何意回飈舉,吹我入雲中。”《蕪城賦》:“孤蓬自振,驚砂坐飛。”即《莊子》蓬之心,《管子》飛蓬之間,皆言塵土之義,未必是蓬草也。
  然古人亦有認作蓬草者,如司馬彪詩:“百草應節生,含氣有深淺。秋蓬獨何辜,飄搖隨風轉。”又唐人蔣防《轉蓬賦》:“凌寒後凋,雖有慚於鬆柏;近秋俱敗,亦無愧於蘭蓀。”觀此則知古人錯認之處不少。試思蓬草何物,豈能吹入雲中而隨風轉耶?此理之易明者也。
  ◎宗譜
  唐尚氏族,貞觀初,有詔令天下貢氏族譜,奉敕旨第其甲乙,勒為成書,有譜者為望族,後世謂之譜學。此讀書人別是一種學問,又在詞章考據舉業之外者也。如吾族錢氏有《大宗譜》,武肅王《自敘》雲:“蓋聞古賢垂訓,先哲修身,莫大於上承祖禰之澤,下廣子孫之傳。是故堯、舜之理天下,其先則曰敦睦九族,然後平章百姓,協和萬邦。《詩》不云乎:‘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是知為人子人臣之道,莫過於尊祖敬宗,揚名立身者也”雲雲。其所謂《大宗譜》者,以少典氏為第一世,黃帝為第二世。其略曰:錢氏之先,出於少典。初,少典氏為諸侯,八傳而生黃帝。譜宗黃帝,而追帝之所自出,故以少典為一世,黃帝為二世。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顓頊生,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生吳回,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六子,曰樊,曰惠連,曰鏗,曰永言,曰安,曰季連。樊為昆吾氏,惠連為參鬍氏,永言為鄧人,安為曹姓,季連為芈姓,而鏗即彭祖是也,商時為彭城伯,仕夏、商、周三代為國師,年七百九十七歲,四十九妻,五十四子。其第二十六子孚承其後,為周文王師,拜官錢府上士,因去之竹而為錢氏,此定姓之祖也。自此以下第七十一世而至武肅王。原原本本,一絲不亂。
  泳謂此譜,斷非武肅所作,尚是沿襲貞觀初所貢之氏族舊本。即他姓之譜,如此類者甚多,皆渺茫之言,不足信也。故顔師古極論之,謂“私譜之文,出於閭巷,傢自為說,事非經典,苟引先賢妄相假托,無所取信,寧足據乎!”如《歐陽氏譜》衹序世係,自詢以下僅五世已閱三百年,自琮以下纔百四十年,而業已十八世。據三十年為一世之說,何長短之不齊也。又《蘇氏族譜》引雲:“唐神堯初,長史味道刺眉州,卒於官,一子留於眉,眉之有蘇氏自此始。”案神堯者,高祖謚也,而味道並非高祖時人。又載諱釒斤者為始祖,註云:“不仕,娶黃氏,享年若幹,七月二十六日卒。”既不詳世次,又不著紀年,究竟在何年之七月二十六日,皆可笑。其《自敘》雲:“《蘇氏族譜》,小宗之法也,凡天下之人皆得而用之,而未及大宗也。”其疏略如此,而亦謂之譜。至今人尚有《歐譜》、《蘇譜》之稱,皆以為典據,謬矣!
  宋狄青不認梁公為同族,世爭重其言,吳毅父駁之,謂其武臣少讀書,昧於譜牒,而疏於原本。若梁公之在唐,望雲思親,何其孝也;反周為唐,何其忠也。
  既忠且孝,青恐不能剋肖前人耳,何雲一時遭際,安敢自附前人邪!況狄之先,由周成王封少子於狄,因以為氏。青與梁公實係一派,惟世遠人亡,徙遷靡定,譜牒莫稽,舉原一本者而途人視之,又何怪焉。至今人傢無譜牒可考者,輒以狄青之言為證,亦不足以為典據也。
  惟吾錢氏一族,傢傢有譜,或此詳彼略,或彼詳此略,要其指歸,大約相同。
  自武肅王以下至泳凡三十世,獨忠懿王後一支最為繁多,以納土於宋,無有兵革,未嘗破傢,故閤族三千餘人,俱入汴京。至高宗南渡,仍回臨安,自此散居江、浙。故江、浙之錢氏視他省為尤盛。所以譜牒之傳,亦較別傢為可信,無有渺茫
  之言,及歐、蘇、狄青之病也。然每見讀書人俱不留心,如嶼沙方伯之先出常熟千一公後名應竜者,字吟溪,係鹿園支,至方伯為三十一世,誤認奚浦支應隆公為祖,則忽長五世,為武肅王二十六世孫矣。又黼堂少宰為文僖公第十子景略公後,實三十世,而行狀以為武肅三十三世孫,亦失考之甚。更有奇者,竹汀宮詹博雅嗜古,著作如山,為當代之通儒,而不及譜牒一字。餘嘗親問之,曰:“無稽矣。”後見《虞山世譜》,知宮詹亦出自常熟千一公後,有諱浦者,遷嘉定,是即宮詹之所祖也。
  ◎墓碑
  墓之有碑,始自秦、漢。碑上有穿,蓋下葬具,並無字也。其後有以墓中人姓名官爵,及功德行事刻石者,《西京雜記》載杜子夏葬長安,臨終作文,命刻石埋墓。此墓志之所由始也。至東漢漸多,有碑,有誄,有表,有銘,有頌。然惟重所葬之人,欲其不朽,刻之金石,死有令名也。故凡撰文書碑姓名俱不著,所列者如門生故吏,皆刻於碑陰,或別碑,漢碑中如此例者不一而足。自此以後,諛墓之文日起,至隋、唐間乃大盛,則不重所葬之人,而重撰文之人矣。宋、元以來,並不重撰文之人,而重書碑之人矣。如墓碑之文曰:君諱某字某,其先為某之苗裔,並將其生平政事文章略著於碑,然後以某年月日葬某,最後係之以銘文雲雲。此墓碑之定體也,唐人撰文皆如此。至韓昌黎碑志之文,猶不失古法,惟《考功員外盧君墓銘》、《襄陽盧丞墓志》、《貞曜先生墓志》三篇,稍異舊例,先將交情傢世敘述,或代他人口氣求銘,然後敘到本人,是昌黎作文時偶然變體。而宋、元、明人不察,遂仿之以為例,竟有敘述生平交情之深,往來酬酢
  之密,娓娓千餘言,而未及本人姓名傢世一字者。甚至有但述己之困苦顛連,勞騷抑鬱,而藉題為發揮者,豈可謂之墓文耶?吾見此等文屬辭雖妙,實乖體例。
  大凡孝子慈孫欲彰其先世名德,故卑禮厚幣,以求名公巨卿之作,乃得此種文,何必求耶?更可笑者,《昌黎文集》中每有以某年月日葬某鄉某原字樣,此是門人輩編輯時據稿本鈔錄,未暇詳考耳。而後之人習焉不察,以為昌黎曾有此例,刻之文集中,而其子孫竟即以原稿上石者,實是癡兒說夢矣。
  ◎四金剛
  今寺院門首必設四金剛,即佛傢所謂四大天王也。溯其所由,乃唐代宗時西蕃寇西涼,詔不空和尚入誦仁王密語,神兵見於殿庭。西涼纍奏東北雲霧中見神兵鼓噪,蕃部有金色鼠皆咋絶弓弦,而城坳忽幻光明,有四天王怒睨蕃帥,蕃帥大奔。由是敕諸寺院皆置四天王像,此其始也。
  ◎盂蘭盆會
  《舊唐書·王縉傳》載代宗奉佛縉為宰相,嘗七月望日於內道場造盂蘭盆,飾以金翠,所費百萬。又設高祖以下七聖神座,備幡節竜傘衣裳之製,各書尊號於幡上以識之,舁出內陳於寺觀。是日排儀仗,百寮序立於光順門以俟之,幡花鼓舞,迎呼道路,歲以為常。今盂蘭盆會之始也。
  ◎宋儒
  《六經》孔、孟之言,以核《四子書》註,皆不合,其言心、言理、言性、言道,皆與《六經》孔、孟之言大異。《六經》言理在於物,而宋儒謂理具於心,謂性即理。《六經》言道即陰陽,而宋儒言陰陽非道,有理以生陰陽,乃謂之道。
  戴東原先生作《原善》三篇及《孟子·字義疏證》諸書,專辯宋儒之失,亦不得已也。
  蕭山毛西河善詆宋儒,人所共知。同時常熟又有劉光被者,亦最喜議論宋儒。
  嘗曰:“朱晦庵性不近《詩》而強註《詩》,此《毛詩集傳》所以無用也。”又曰:“一部《春秋》本明白顯暢,為鬍安國弄得七麯八麯。”其言類如此。西河同鄉有韓太青者,著有《說經》二十捲,為西河作解紛,皆平允之論。
  ◎時藝
  袁簡齋先生嘗言虞、夏、商、周以來即有詩文,詩當始於《三百篇》,一變而為騷賦,再變而為五七言古,三變而為五七言律,詩之餘變為詞,詞之餘又變為麯,詩至麯不復能再變矣。文當始於《尚書》,一變而為《左》、《國》,再變而為秦、漢,三變而為六朝駢體,以至唐、宋八傢,八傢之文,又變而為時藝文,至時藝亦不復能再變矣。嘗見梨園子弟目不識丁,一上戲場便能知宮商節奏,為忠,為孝,為好,為佞,宛對古人,為一時之名伶也。其論時藝雖刻薄,然卻是有理。餘嘗有言:“虛無之道一出,不知收束天下多少英雄。時藝之法一行,不知敗壞天下多少士習。”
  董思白雲:“凡作時文,原是虛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牽由人,無一定也。”
  餘在汴梁識海州凌仲子進士,仲子自言嘗從江都黃文學為時藝,乃盡閱有明之文,洞徹底藴,每語人曰:“時藝如詞麯,無一定資格,今人輒刺刺言時文者,終於此道未深。”與思翁之言相合。
  ◎題目
  餘嘗論考試寫題目低兩格,寫文則頂格,皆習焉不察。題目是聖賢經傳,時
  文乃發明聖賢精義者,何以反高兩格?試看《十三經註疏》,豈有註高於經,疏高於註耶?即《廿一史》本紀、列傳、志、表題目,亦無有低兩格者,不知當時
  何人定此式樣。
  ◎紙錢
  紙錢之名,始見於《新唐書·王嶼傳》。蓋漢以來,葬者皆有瘞錢,後裏俗稍以紙剪錢為鬼事。開元二十六年,嶼為祠祭使,始用之以禳祓祭祀。然古人有用有不用者,範傳正謂顔魯公、張司業傢祭不用紙錢,宋錢若水不燒楮鏹,邵康節祭祀必用紙錢。有明以來,又易紙錠、大小元寶,黃白參半,與紙錢並用。近人又作紙洋錢,鄉城俱有之,真可笑也。
  ◎七七
  喪傢七七之期,見於《北史》、《魏書》、《北齊書》及韓琦《君臣相遇傳》。
  又顧亭林《日知錄》、徐復祚《村老委談》、郎瑛《七修類稿》皆載之。要皆佛氏之說,無足深考。惟《臨淮新語》謂始死七日,冀其一陽來復也。祭於來復之期,即古者招魂之義,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靈爽,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復,則不復矣,生者亦無可如何也。此說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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