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的秘密之花   》 (4)      海男 Hai Nan

  当我再一次来到民主广场时,我被一个马戏团吸引了。在围成三圈的人群里面,猴子和人正在一起表演节目,还有一只小狮。一个人骑在狮背上。我不喜欢猴子,但我喜欢狮子,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起狮子。哦,有人竟然牵着一只老虎从后面的临时帐篷中走了出来。所有人都似乎被吓了一跳,而我却利用小小的身体从人群中的缝隙里往里钻。我终于钻进了最里层,一种金黄色的光芒仿佛从黑夜中向我袭来,那是我真正感伤的旅行的开始吗?1964年,我年仅三岁,我只是依赖一种本能,用眼睛触摸着狮子身体上美妙无比的光斑,以及老虎身体上的金黄色。
  20世纪末,当我读到博尔赫斯的著作时,我被一首诗歌所迷住,他写道:黑暗在我的心底里面无限地扩展/我在诗中呼唤着的老虎啊/我在想/不过是象征符号组成的虚影幻象/是一系列文学比喻的串联和拼接/百科辞书里综合描摹出来的图像/而并非是那在苏门答腊和孟加拉沐浴着阳光或者迎着变幻的月亮/履行着欢合、闲散和死亡等俗套的凶险的威猛山君、不祥的珍宝锦藏/我执著地在夜幕下将那老虎寻找/那老虎没有在我的诗里显形露相。
  1964年的夏天,一只狮子和一只老虎已经被马戏团驯服。那时,我并不知道狮子和老虎出入的旷野,更不知道老虎是伟大的兽王。那天晚上,我听见了虎啸声,不是梦中的虎啸声,而是从永胜县城的民主广场上传来的虎啸声。那是一只被囚禁在铁笼子里的虎的啸声吗?在之后的第三天,我看见了马戏团帐篷外的那只铁笼子。由于雨水,它已经变得锈迹斑斑。那只兽王就站在铁笼子里,它焦躁不安地抑制住着内心的呼啸声。我的目光久久地与它的目光对视。狮子同样置身在另一只笼子里。从看见狮子的那一刻,我就觉得狮子像一片仁慈的山脉,它那仁慈的肢体语言从1965年夏季的细雨淋漓之声中传递给了我。我不喜欢那只笼子,尤其是当我看见笼子里的锈迹斑斑时,我就想:如果我有勇气走上前打开笼子,如果能那样的话,关在铁笼子里的狮子和老虎就会越过永胜县城的广场,回到它们的世界中去。
  很久以后,我才在梦中看见小狮子和老虎出入的世界:在一片我的双手和身体够不着也无法挪动的世界里,有一种我的意识能够到达的遥远深处,那里行走着那只狮子和老虎的影子,它们的步履震撼了我。不是震撼了我的青春,而是震撼了我的诗性。在一个以诗性来左右我生命的世界里,狮子也好,老虎也好,它们使我产生了迷恋,在它们穿越荒漠的呼啸声中,我的身体被贯穿在我的梦幻中。
  1966:献给一个疯女人的红色石榴
  我在一个墙角发现她时,她正叉开又腿,躺在墙角的一道阴影之中。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在傻笑着,她的笑竟然如雨后的阳光般灿烂,而她那满脸的痕迹说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洗脸了。
  疯意味着什么呢?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就居无定所,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当然这是傍晚到夜晚的过程,而白昼,她却异常地活跃。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没见她穿过鞋子,她赤着脚,脚趾头像一种猫爪,而她的手像一种扇面,当她的脚趾和手指彼此摇摆时,她好像是在跳花灯舞,仿佛又在跳忠字舞。
  我一会儿看着她的脚趾头,一会儿又看着她的手指间展开的扇面,在我的成长史中,我已经是第二次看见疯女人了,所以我并不畏惧。她当时的年龄并不大,25岁左右,当她跳舞时,大人和孩子们都会不知不觉地站在周围。所有人都在目睹一个疯女人不正常的人生游戏,所有人都在悲天悯人中追究她从哪里来,追究她发疯的缘由,每当人们议论纷纷时,也正是疯女人陶醉在她错落舞步中的时候,她的脚趾头永远像猫爪般伸开,她的手掌永远像扇面般张开……
  她已经丧失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疼痛:有一天,我看见她从一片打碎的瓷器中经过,她的脚趾头出了血,即使她疯了,她的血液仍然是红色,这是她作为生命所存在的一部份。
  她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她来的路,只是当我们睁开双眼,在我们的现实中增加了一个疯女人而已。她有一张瓜子脸,下巴尖细,就像月亮的一片月牙,而她的双唇总是泛出腥红,一种不正常的红,一种生病的红。她已病入膏盲,依然在跳,她有两根长辫子,黑呼呼的辫子远远看去垂在肩上,摇摆着她存在的境况,她像阴影般显示出活力,一次又一次地跳,累了时就蜷曲着,寻找到一个有落,有一天,她就坐在金官公社门口的一家铺子门口,那是雨天,我慢慢地向她走去,把手中一只还没来得及剥开的石榴放在了她膝头上,当时她正在打盹。
  然后我藏在对面的铺子门口,观望着她。我只是想看见她如果发现膝头上有一只石榴,会不会高兴,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高兴,1966年,我已经开始研究人性,通过我来研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人性。
  在难以捉摸的境况中,她醒来了,当她结束一个困倦姿态时,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她看到了她的双膝轻轻地、微不足道地颤栗了一下,鲜红的石榴从她双膝上滚了下来。她神经质地惊醒,以及她神经质地跳了起来,随即扑向前,把整个身体扑向前——去触及那只石榴。
  这个女人的姿态从那一刻就永远地难以消失在时光中,永远地占据了我记忆中的镜头。当她用手触摸到那只石榴时,我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那种天真、单纯得像清晨露珠般的笑容,她把那只石榴捧在手上,并不急于去剥开它的皮。她站了起来,那个午后,她刚结束最困倦的时刻,她打了好长时间的盹,此刻,她又要开始她的生活。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资料来源】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1)(2)(3)(4)(5)(6)(7)(8)(9)(10)(11)(12)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
第   I   [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