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賈雨村(風塵懷)[詠歌兆]閨秀:懷閨秀未合書中所敘情節。】
  
  【王希廉:開捲第一回是一段,而第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閱者之意”句止為第一段,說親見盛衰,因而作書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請聽”句止為第二段,是代石頭說一生親歷境界,實敘其事,並非捏造,以見“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藉空空道人抄寫得來。自“按那石上書云”句起至末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隱之夢境出傢引起寶玉,以英蓮引起十二金釵,以賈雨村引起全部敘述。
  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氣。三萬六千五百一塊,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數。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緣者,因情生緣也。風月寶鑒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釵,情緣之所由生也。
  “石頭記”者,緣寧、榮二府在石頭城內也。悼紅軒似即怡紅院故址,當是曹雪芹先生曩日目擊怡紅院之繁華,乃十年之後重遊故地,風景宛然,而物換星移,園非故主,院亦改觀,不禁有滿目河山之感,故題其軒曰“悼紅”,以見鳥啼花落,無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淚,不由人不落也。
   葫蘆廟有二義:葫蘆雖小,其中日月甚長,可以藏三千大千世界,寓此書雖是小說,而包羅萬象,悲歡離合,盛衰善惡,有無數感慨勸懲:此一義也。此書雖是荒唐,卻是實錄其事,並非捏造,所謂依樣葫蘆:此又一義也。故甄士隱必住廟旁,賈雨村必住廟內。或曰:“尚有一義。”餘問:“何義?”答曰:“葫蘆音同鬍盧。人生若夢,幻境皆虛,離合盛衰,生老病死,不過如泡影電光。書雖實錄其事,而隱藏真跡,假托姓名,演為小說,以供鬍盧一笑耳:此亦一義也。”所說亦有意味,因附記之。
  賈雨村口吟“玉在櫝中”一聯,暗伏黛玉、寶釵二人。
  《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隱註解是一部《紅樓夢》影子。
  甄士隱嚮跛足道人說“走罷”,即“不回傢”,直伏一百十九回寶玉之一走。】
  
  【張新之:自此回至四回,為一大段,乃全書總冒。此回又本段之總冒。一真一假,太極分判,森羅萬象,從此而起。
  石頭是人、是心、是性、是天、是明德。曰“通靈”,即虛靈不昧也,惟一真能識之。故上半雲“識”。情是物欲;是污染。曰“風塵”,即所拘所蔽,而中藏皆假也。故下半曰“懷”一真一假,開手舉出,謂非性理之書,吾不信。
  此回如子母連環,陣聲相對,一頭二臂二足:《石頭記》緣起以前總冒也,為一頭;下入真、假二傳,為二臂;二傳既畢,復以失女、出傢,找足“識通靈”,為一足;以買綫遇官,找足“懷閨秀”,為一足。合具全體,紓榮聯格,已見大觀。】
  
  【姚燮:還淚之說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處,即還淚亦不足以極其纏綿固結之情也。書中林黛玉,自是可人,淚一日不還,黛玉尚在,淚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神瑛與絳珠,一草一石,所謂木石緣也。人皆重金玉而賤木石,豈天意亦與為轉移耶?
  《好了歌》醒世最為曉暢。惜恆河沙中,絶少領悟人。
  捲首士隱出傢,捲末寶玉出傢,卻是全部書底面蓋,前後對照。
  此時雨村在窮睏中,猶不失讀書人本色。不知後來一入仕途,且居顯要,便換一副面目肺腸,誠何故也,然今日已成為通病矣。
  此回寫士隱之依丈人者,為全書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煙之依姑母,李嬸母女之依侄女,尤氏母女之依女婿等,以見依人者之必無好收成也。若豪僕如周、林等,寵婢如鴛、琥等,門客如詹、王等,(猶)[尤]其下焉者耳。】
  
  此開捲第一回也。【劉履芬眉批:現身說法,藉他人酒,澆自己塊壘。】作者自云:【黃小田夾批:細讀全書寶玉亦作者也。】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藉“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東觀閣(姚燮)側批:現身說法,是開捲大宗旨。】但書中所記何事
  、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陳其泰:非書本意。】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
  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黃小田夾批:即作者自道,無疑。】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
  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竈,未足妨我襟懷
  況對着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雖我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真事[隱]去,而用假語村言敷衍之(出來),故先敘此兩人。】更於篇中
  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深有趣味。【姚燮夾批:以上為全書總綱
  。】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衹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衹單單剩了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
  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衆石俱得補天,【黃小田夾批:不得黛玉,此恨難補。故以己身為為未與補天之石。】獨自己無材不
  得入選,【東觀閣側批:石頭根底,大有來歷,敘述具有妙諦。】【姚燮側批:敘出根底來歷,大有妙諦。】遂自怨自
  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東觀閣側批:一僧一道是(姚燮側批:)此書樞紐。】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
  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還衹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鎸上數字,【陳其泰:調侃不小。】【張新之夾批:實在好處再鎸上幾個字,乃“莫失莫忘”也。其下語則效驗,謂非心而何?】使人
  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鎸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
  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嚮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張新之夾批:空空道人作者自謂也,故直曰情僧錄。】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
  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着墮落之鄉,投胎之處,
  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衹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東觀閣(姚燮)側批:
  起此一段,已將全數大旨揭明,非他小說可比。】後面又有一首偈雲: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嚮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聞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衹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纔微善,我總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藉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藉此套,衹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醜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亦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衹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世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我師意為如何?”【陳其泰:一路說至此,知此書是作書者自述也,提醒。】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衹是實錄其事,並無傷時悔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姚燮側批:
  十六字可包三藏,全部真是(東觀閣側批:)微詞妙諦。
  】【陳其泰:一部紅樓夢讀法盡此十六字,即盡此一“情”字。】【黃小田夾批:此四句是寶玉贊語,情僧即寶玉,亦即作者自號。】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絶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劉履芬眉批:悼紅軒似是怡紅院舊址。】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姚燮側批:
  以上是此書緣起,(東觀閣側批:)說來有根有據。
  】
  當日地陷東南,【姚燮眉批:天地尚有缺陷何況於人?衹此“地陷東南”四字已為全書立表。】【黃小田夾批:“地陷東南”,即前天不能補之意。故黛玉生於此鄉】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東觀閣側批:
  葫蘆廟皆隱語。】【姚燮側批:隱語亦是顯語,全書作如是觀。】【張新之夾批:無極而太極,太極而兩儀,便是葫蘆。葫蘆既判,人事出矣,真假分矣。此皇古一大妙也。】廟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傢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衹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衹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衹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姚燮眉批:此書全部時令從炎夏永晝起,以雪天賈政遇寶玉止,始於熱,終於冷,天時,人事默相吻合,作者之心意也。】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
  衹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張新之夾批:三字起的突兀,為夢幻中第一言。通部人無非放心者,無非不放心者。故後文寶玉以此三字告黛玉以結此案。】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幹風流冤傢,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衹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東觀閣(姚燮)側批:
  微旨。】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張新之夾批:絳為心之色,珠為心之慧,一草一石為書之主,一金一玉為書之實,千頭萬緒不外乎此。】【東觀閣(姚燮)側批:
  非此地必不能生此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東觀閣(姚燮)側批:
  草無甘露豈能生乎?
  】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東觀閣側批:
  字栝得全書。】【姚燮側批:括全書。】衹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東觀閣側批:
  下淚之說甚奇,然天下情至不可解處,非下淚不足以極其纏綿固結之情也。捲中林黛玉自是可人,淚一日不下,則黛玉尚在,淚既幹枯,黛玉亦物化矣。】【姚燮側批:
  則此書亦可名為《還淚記》。】【陳其泰:可見除卻寶玉,黛玉都非正傳,寶釵不得與黛玉並論也。】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傢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挂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
  那道人說:“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哦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幹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係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姚燮眉批:上雲倒也是個靈物了,而此處則雲蠢物,靈有所蔽,故蠢也,後來因迷而悟,則蠢者復靈矣。】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着,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鎸着“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東觀閣側批:
  指點語。】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東觀閣(姚燮)側批:
  微旨。】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東觀閣(姚燮)側批:
  包括一切身相、人相、我相、壽者相。】【張新之夾批:歷評此二語者以為打破禪關矣,己為作者竊笑,殊不知乃實實道出作書主意也】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衹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姚燮(東觀閣側批:
  醒來光景,非悟撤人未易參透。)使必記得清楚,便不是夢了。
  】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鬥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
  方欲進來時,衹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東觀閣(姚燮)側批:
  僧道第一次現身。】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着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嚮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纍及爹娘之物,【東觀閣側批:
  香菱終身盡此一語。】【姚燮側批:有命無運一語,不特為英蓮言,也為全書總提。】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捨我罷,捨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衹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東觀閣(姚燮)側批:
  語甚荒誕,而有微旨。】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姚燮(東觀閣)側批:
  窮儒(賈)雨村初見。】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係鬍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衹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着,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黃小田夾批:此不過欲雨村見嬌杏耳,乃文章脫卸法。】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傢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着,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裏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裏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陳其泰:有一部大情緣文字,先着此一段小小情緣,以作映照。此正世俗之所謂情也。】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東觀閣側批:
  已定姻緣。】【姚燮側批:
  一個中人之姿,一看便呆,是姻緣湊拍處,不得與情人眼裏一例觀也。】【張新之夾批:通部演“財”“色”二字,此處自當略一點逗。】
  那甄傢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擡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傢主人常說的什麽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衹是沒甚機會。我傢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睏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兩廂情願。】【姚燮側批:先生況久鰥乎?】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姚燮夾批:二人根情已種,可以將雨村脫卸去矣。】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傢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傢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張新之夾批:此一聯釵玉並舉,最妙在一“求”字,一“待”字。】【陳其泰:此二字正映林薛之名。】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東觀閣側批:
  另(甄)賈竟成知己。】【姚燮側批:二人已成知己。】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着,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傢傢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姚燮夾批:點綴時景已不可少】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絶【東觀閣側批:
  雨村詩興甚豪,必有呼為才子者。】【姚燮側批:詩尚豪。】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纔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東觀閣(姚燮)側批:
  占口氣。】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鬥為賀。雨村因幹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姚燮(東觀閣)側批:有自知之(明),然則雨村亦是時尚之學矣。】衹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纔,‘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姚燮夾批:即一“速”字寫出士隱慷慨。】並兩套鼕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張新之夾批:十成數,九陽數,十除九為一,一則吉,故真勸行而假不應。此書凡有明着日期處,皆有意義。】待雄飛高舉,明鼕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傢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傢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東觀閣側批:
  雨村此話真無此時俗之態。】【姚燮側批:此語無時俗態。】【姚燮眉批:達人之見。】不及面辭了。’”【張新之夾批:如此故知作者特以矛盾自喜也。】士隱聽了,也衹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傢人霍啓【張新之夾批:書中人名藉音者俱類此。】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啓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傢門檻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東觀閣(姚燮)側批:
  和尚之言已驗。】急得霍啓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啓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衹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着窗紙。此方人傢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東觀閣(姚燮)側批:
  和尚之言又驗。】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挂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傢。衹可憐甄傢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衹有他夫婦並幾個傢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衹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衹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嶽丈傢去。
  他嶽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傢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東觀閣側批:
  人情如此。】【姚燮側批:人情世態比比皆然。】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
  略與他些薄田破屋。【東觀閣側批:人心難測,翁壻之間亦如是乎!】【姚燮側批:
  自己丈人尚如此,可為世道一嘆。】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衹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姚燮(東觀閣)側批:
  又來了一個跛(足)道人。
  】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着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衹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衹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衹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衹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東觀閣側批:
  語淺意深。】【姚燮側批:詞淺意深。】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麽?衹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東觀閣側批:
  醒世語,卻以禪機出之,令人猛省。】【姚燮眉批:
  天下事無好而不了者,此言大有禪意。】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註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緑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姚燮眉批:本來今日之紅梢帳底即他日之黃土隴頭,今反以黃土句裝在前,覺尤進一層,以見白骨自堆,鴛鴦自臥也。請於熱鬧時讀一過。】
  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東觀閣側批:
  熱鬧人日讀一過何如?】【姚燮眉批:請於熱鬧時讀一過。】【黃小田夾批:此篇與上“好了歌”皆作書本旨。】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着,竟不回傢,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姚燮(東觀閣側批:
  士隱果决,一絲不挂,可以入道,)自是真“好”、“了”矣!】當下烘動街坊,衆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衹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綫發賣,幫着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傢大丫鬟在門前買綫,忽聽街上喝道之聲,衆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衹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擡着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裏見過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紅鸞天喜照命。】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陳其泰:以真事隱假語村言作起,以真事隱假語村言作末回歸結,手筆超妙。
  作書本旨,欲脫盡陳言,獨標新義。開捲一回,戛戛獨造,引人入勝。文心絶世。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文境如是,不識看書者能點頭否耶?
  若金玉姻緣之說,信而有徵。何以總冒處敘通靈緣起,絶無一字提及金鎖耶?寶釵偽造金鎖,倡金玉之說以惑人,顯然可見。】
  【塗瀛:塗鐵綸曰: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堯舜不能強巢許為功名,猶巢許不能強堯舜為隱逸也。但能各寶其寶,各玉其玉,斯不免耳。然世俗之見,往往以經濟文章為真寶玉,而以風花雪月為假寶玉。豈知經濟文章,不本於性情,由此便生出許多不可問不可耐之事;轉不若風花雪月,任其本色,猶得保其不雕不鑿之天。然此風花雪月之情,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見,而以經濟文章屬之真,以風花雪月屬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寶玉者,與賈寶玉締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後為經濟文章所染,將本來面目一朝改盡,做出許多不可問、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豔之羨之。其為風花雪月者,乃時時為人指摘,用為口實。賈寶玉傷之,故將真事隱去,藉假語村言演出此書,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寫賈寶玉種種越人,而於斷製處從無褒語,蓋自嫌也。寫甄寶玉初用貶詞,嫌其與己同;後用褒語,明其與己異也。然則作書之意,斷可識已。而世人乃謂譏賈寶玉而作。夫寶玉在所譏矣,而乃費如許獅子搏象神力,為斯人撰,一開天闢地絶無僅有之文,使斯人亦為開天闢地絶無僅有之人,是譏之實壽之也。其孰不求譏於子?吾以知《紅樓夢》之作,寶玉自況也。】
  
  
  
  
  【哈斯寶:這一回有七樁事:作者寫出自己意嚮,這是一段;頑石遇僧道,又是一段;甄士隱作夢,是一樁;他遇見僧道,是一樁;賈雨村看見婢女,是一樁;他赴京,是一樁;加上甄士隱傢遭火災,落發為僧,一共七樁。這七段分開來,各自都有深奧重大的原由,但是一口氣讀下去,卻象連貫的一整段,這裏有作者小小的才華。
  文章有主客之法。甄士隱、賈雨村,是全四十回的大客。甄士隱,就是“真事引”,又可釋為“真士隱”。賈雨村,就是“村假語”,又可釋為“假語存”。以真事作引子,理當一提就過去,所以倏忽即逝,立即隱去。村中假語,一開始就該綿綿長續,所以接續不斷說下去。真假不可並存,便把甄士隱擱置一邊,來寫賈雨村。這兩人是後文中甄賈兩大世傢的客身。全四十回的大綱便是真假二字。真,內熱而外冷。假,外熱而內冷。故開頭都是冷,無一絲熱處。後來賈傢父子諸兄弟一出場,便寫得熾熱,一點冷也沒有了。但是假的終究不長遠,最後一但返冷,便落得個破甌碎罐一般。
  葫蘆廟是一奇。它真是以地形為名的?我看勿寧說以它的名字來描述地形。一開捲就是葫蘆廟,這正是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的時候。讀者不要被他騙過了。
  此書始於一夢,以一睡收場,這值得看官思量。
  文章有穿針引綫之法。賈雨村月下吟誦一聯:“玉在改中求善價,釵於奮內待時飛”,這是一整套情節的樞紐。玉是黛玉,釵是寶釵,全書故事寫的都是這兩人。“求善價”就是《四書》上說的“美玉待善價而沽”。“待時飛”,雨村的字不正是時飛麽?要想知道寶釵的故事,必須等待由雨村的事裏引出,所以說“待時飛”。這便是網羅全書的情節,在此處提綱挈領,總攬一筆。在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裏就藏有如此碩大的機關,可見作者胸懷如何。若不細加品味,把它僅僅當作一句雨村抒懷之語,便是空放過了。
  為避筆墨煩冗,在賈雨村看見嬌杏之前安排了一句“嚴老爺來拜”,把甄士隱支出去。佳節之夜失火之前,丟了英蓮的傢人名叫霍啓。這些人名都是隨事信手寫出的,豈不很妙?此類筆法,後文屢見,應當不語自明。
  寫這部書,不僅寫了形形色色的人的性情,而且暗射了天時。看官請看,書中開始是暖,中間熱,繼而生涼,最後是寒,以天時比喻人的性情,怎會不寫得琳灕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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