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劉心武   》 第4節:無悔少年時(2)      劉心武 Liu Xinwu

  我上學比同代人早,所以從師專畢業時纔19歲。我一到北京十三中就教初二的語文課,衹比我的學生大4歲。現在他們當然都早已走嚮生活,有的現在還能遇上,他們對我執弟子禮,使我很尷尬——因為我們實際上是同一代人。
  從1961年夏天參加工作到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發,正是我從19歲到24歲的青春歲月。我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缺乏社會生活經驗的、性格偏於內嚮的中學教師,但我覺得自己生活得問心無愧,而且精神上很充實。我讀了不少書——不僅是文學書籍,也有不少哲學、歷史、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我熟悉了不少人——不僅是學校的幹部、教師和所教的學生,更吸引我的往往是學校掃地的工友和鼕天來燒鍋爐的臨時工,以及那些處於北京社會生活最底層的學生傢長——建築工人、三輪車夫、電車售票員、小飯館炸油餅的炊事員、處於並不重要的路口的交通民警……及至於以揀廢紙、看守自行車為生的老頭兒老太太。我從他們當中發現了許多令我驚愕的世態人心,更發現了強烈而持久的美。
  那一階段我的生活天地很小。學校就是那麽大,平日能夠延伸出去的生活領域也就是北京北城鐘鼓樓、什剎海一帶。中學教師幾乎沒有出差的機會,參加一次到天津兄弟學校的取經活動,對我來說便是生活當中的一樁大事。但就在那幾年裏,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的普通話說得別人絶聽不出四川口音,還能以極夠味兒的北京土腔同學校裏的工友對話。例如天氣悶熱時,便會說:“這天哪,蓋了蓋兒啦!老爺子煙高粱稈兒啊,邪乎!”語言還在其次,我覺得自己已能體會到“老北京”的種種特殊心境。我沒有忘記祖籍安嶽那些赭色的丘陵,沒有忘記成都武侯祠的柏林,沒有忘記嘉陵江畔的帆影,但我認為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北京人——直到今天我寫小說,從構思到落筆都使用北京話便是明證。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襲來時,我在政治上還完全處於懵懂狀態。解放後在此之前的歷次政治活動,我因為年齡小都沒趕上過。1957年“反右”時我剛上高中,衹知道校長和幾位主任以及十多位教師都被劃成“右派”了,後來陸續不見蹤影。但那時教師搞運動單在一間不讓學生進去的大屋子裏挂大字報、開批判會,所以我和同學們照樣悠遊嬉戲,並不知道那間大屋裏出現了一些什麽場面。我上師專時黨內有過一次“反右傾”,但我連團員都不是,自然未受觸及。參加工作以後,我纔加入了共青團,但1964年以後搞“四清”運動,學校裏雖然也抽了一些人去參加,我卻一直留在教學崗位上教我的課。
  “文化大革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氣勢一下子君臨了我們那所小小的學校。我不可能是“革命造反派”,因為儘管我比那些“造反”的高中三年級“小將”大不了幾歲,但已屬天然應受衝擊的教師群中的一員。我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成為衝擊對象,因為無論當“走資派”,還是當“反動權威”我都不夠資格。我確確實實給嚇壞了——因為幾天之內,“造反”的“小將”就在校園裏打死了好幾個人,有他們認為“該死”的“臭流氓”,也有從校外拉來打死的“反動資本傢”,學校的黨員幹部和一些老教師在武鬥中被極其粗暴地踐踏了人格。在那樣一種狂熱和恐怖交織的氣氛中,我內心裏既充斥着對理論的崇拜,又充斥着對實踐的懷疑,我的靈魂被煎熬得好苦。
  後來衝擊波漸漸逼近了我。我在《北京晚報》上發表的一些“豆腐塊”就刊登在鄧拓的《燕山夜話》旁邊。其中一篇文章認為京劇改革雖好但不宜取消小生等行當、水袖等技巧,再加上我在課堂上所講的也被回憶出不少“放毒”的成分,於是出現了揭發我“反動言行”的長篇大字報。後來有一天,“群衆專政小組”便在校門內貼出了大幅告示:當天下午兩點半於操場召開批鬥劉心武的全校大會,主要罪名是“猖狂反對京劇革命”和惡毒攻擊江青。那天中午我照常到食堂吃了飯。胃口不大好,但也還吃得下去。回到宿舍,我躺在一把舊躺椅上,自己也感到吃驚——我何以這樣鎮靜我沒有萌生自殺這類念頭,衹祈求挨鬥時他們不至於把我打死或緻殘——所謂“群專小組”當時完全幹得出這種事。後來我聽見有人敲門,便本能地跳起來打開了門——門外是我教過的一個學生。
  這件事至今回憶起來還令我戰慄。敲開我門的那個學生是一個我曾傾註過大量同情的弱者,他的父親運動一開始便被本單位“遣返回鄉”,並且據說一抵達鄉裏就被打死了。他的母親和我一樣也是中學教師,因為丈夫的問題處境維艱。他本人則被同學們視為“狗崽子”,不僅無資格參加“造反”,有時還要受到詬駡。我曾在他母親情緒最低落時,壯着膽子去他傢看望過他母親和他們三個兄弟,在“紅五類”同學辱駡他時,給予過勸阻。但我萬沒想到那天中午是他來敲開了我的門,並且他臉上呈現出一種明白無誤的惡意的好奇感,他那表情就像用文字書寫出來一樣,令我終生難忘——“啊,今天下午要鬥你,你中午呆在這兒幹嗎呢我可得?兮?兮(北京話:“看看熱鬧”的意思)……”是我理解錯了嗎不,原來他後面還有幾個具有同樣好奇心的“紅五類”,他看來不像是被逼迫着來打頭陣的,因為他的表情鬆弛而生動——我一開門他便望着我得意地假裝咳嗽。我使勁撞上門,倒在躺椅上,我遍體清涼,我這纔懂得世上有超越我個人悲劇的更大更深的悲劇——心靈沉淪的悲劇。
  後來那次批鬥我的會戲劇性地延期了——僅僅是因為“中央首長”發表了一個什麽新的重要講話,必須傾校而出去遊行歡慶。而學校偏又進駐了新的“工宣隊”,據說“工宣隊”的區指揮部看了“群專組”上報的關於我的材料,認為我的“罪行”還不到“全校揪鬥”的程度,我便被從輕發落——派到農村勞動去了。後來我也算太太平平地經歷完了整個“文化大革命”。就我個人而言,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也沒有多少值得特別慚愧的。我實在衹是個最平常不過的人,經歷着最平常不過的經歷。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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