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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统中国的财政与税收(4)
黄仁宇 Ray Huang
我们也可以拿它与两者之间的英国比。英国在光荣革命之后,在1692年第一次统筹抽土地税200万镑。当日它的人口不过600万口,即以每镑值纯银3盎司计,也是每口平均负担1盎司,这时候中国已入清朝的康熙年间,英国以每口计算(percapita)它的土地税之能力,已为中国之8倍。而且今后这力量还呈直线式的上升,终至它的税收总额也超过人口百余倍的中国。
第三点,明清财政体系与中国经济之不能展开有很大的关系。
表面看来,我这种说法甚为费解。政府抽税轻,民间就应当多有剩余,多剩余即多资本,多资本即经济发达。这种想法也是财政税收系统的设计人朱元璋的想法。在14世纪他就标榜政府不要"聚敛",不要"与民争利",而要"藏富于民"。甚至毛泽东也受这传统思想的影响,他在1939年说及:"中国封建社会内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会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想法也认为经济之发展达到高峰称为资本主义者,可以由民间策动,自然而然地形成,不待政府之参与。
其实一个国家经济之发展,国家与政府消极地不加阻拦不算,还要积极地参与赞助,因为商业上的财富,着重流通,经常赊欠放债。一方面借,另一方面就投资,在这进出之间合同一定要有保障,所以民法一定要规划得详尽,个人的权利义务一定也要大家都有共识,简单明了。这些都属于法律。政府不仅要有立法权,而且要有执行的能力。从政的人员必须经过特殊的训练,首先即要在社会上和教育上养成这种习惯的风气,影响到宗教。这也是一个大整体的组织与运动,与我前面所说的"立"字相似。
虽然我不能说中国过去五百年缺乏进步,应由明太祖朱元璋以来一脉相传之财政税收体制负责(因为还有其他的因素,以下交代),这体制却已充分表现中国传统政府不能也无意创造新法律,造成经济上的突破。
明清社会里最与基层接近,而最有实际功效之机构为县级衙门。所有之土地税,一部分商税、矿银、行政收入如赃罚、僧道度牒(出家人之执照费)、开纳事例(民间捐官、派为监生等)均由知县收集,所以除了盐税、番舶抽分、竹木抽分之外所有税收,多于全国85%,都由县级征完。
明清政府采取"结构一体"(monolithic)的方式,知县既为地方官,也是中央派来的专员,除了很少的地方有极少的例外,一般县境之内就没有代表上级的分局和分处。知县虽为文官,守土有责,在有事故时应当与县城共存亡。他既为行政官,也是司法官。重要的诉讼尤其是刑事,他必须亲自听审。
一般情形之下他有一个县丞,也就是副县长,一个主簿,我们也可视之为秘书长,还有一个典史主牢狱,一个县儒学教谕和现代的党代表与政治指导员接近。只有这些人在文官系统里有地位。其余的官,大县可能有半打左右,小县减半,称为"未入流",有同军中的准尉,不能与一般官僚同样地提调升迁。再下层则是吏,亦即是书算手,虽为地方性职业性的低级干部,待遇菲薄,有些尚且无薪,只靠非正常的收入生活。大县可能多至二三十人,小县可能10余人。只有这批人手,又缺乏银行与汇兑处,如何能够处理几万纳税的税户,一般的县份都为数几万,大的县多至10万以上。况且当日的风气又重仪礼、重文字,各官员在繁文缛节之余,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如何能注意到乡村里的纳税人?其答案则是使用威权。上海县在1584年即将全县划为56个区,一区就指派一个"总催",下辖十余个村庄。这总催每隔十日必须到县衙门报到一次,将他经管的钱粮和书算手对数。如果有不如额的地方这总催就要挨打,打罢,他的责任没有卸下,他还是要催。我们也可以想像这些人只要可能时,在乡村里作威作福的态度了,上海的土地税,一部分属于漕粮,而且属于"白粮",亦即赍送到北京供宫廷里食用或国家祭祀之用。于是在这些派粮的区里,又各派一个"收兑"。他的任务要责成粮户,将白米运送到指定的河滨,和运军交纳完毕才能算数。白粮一到船上,就成了运军的责任。我们从很多文件上看到,粮船遇到风暴漂没,运军有负责赔偿的记载。有时追究责任及于总旗、小旗,亦即下至连长、排长,有些文件还提及运粮的军官负不起责任卖男鬻女,甚至削发为僧。
这种体制威权总是由上至下,所有各阶层都要规避责任,所以最怕变态,因为一改则全部都要改。我们也看到有些文件上提到土地变形,以前记载在文书上的土地被水冲去,可是应缴纳的钱粮无从注销,即使以前应纳粮的人不在,邻居乡里也要集体负责。
1580年张居正以万历皇帝的教师的地位秉政,用年轻的皇帝的名义实施全国丈量,把所有的土地重新清算一次,准备与民更始。可是张自己在1582年死去,于是文官集团里发生一次"翻案"的运动,以前称张居正为能臣的人都被排斥,以前和他作对的都算好人。凡是丈量清出土地的人都被称"掊克",亦即是以少报多欺负老百姓邀功。群情如是,万历皇帝也只好发下诏书,将这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所主持丈量的成果推翻,以后到清朝康熙皇帝想实施全国丈量也没有成功。明朝土地之底账一直用到民国时代,有中外书刊证明。这样也可以窥见中国改制的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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