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志怪 女聊齋志異   》 捲三      賈茗 Gu Ming

女聊斋志异 卷三
  小青傳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傢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一小青字雲。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瞭瞭,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傢人以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遊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
  江都固佳麗地,或諸閨彥雲集,苕戰手語,衆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雖素閑儀則,而風期逸豔,綽約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歸生。
  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麯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遊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尊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已,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間地,必密伺短長,藉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遊,呼與同舟,遇兩堤間馳騎挾彈遊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倏東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婦之戚屬某夫人者,纔而賢,嘗就姬學奕,絶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響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無自苦,章臺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邪?”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及利害耳!”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從容諷曰:“子纔韻色藝無雙,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事,子非會心人邪,天下豈少韓君平。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遂嚮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謝曰:“夫人體矣。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薄,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相顧泣下沾衣。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夫人每嚮宗戚語之,聞者酸鼻雲。姬自是幽憤凄怨,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後亦從宦遠方,無與同調者,遂鬱鬱感疾,歲餘益深。婦命醫來,乃遣婢以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絶,日飲梨汁一小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襟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自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孽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
  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壯,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於傍,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簡書,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璧諸色,縱其想會。
  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取圖供榻前,焚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乎?”
  撫兒,淚潸潸如雨,一慟而絶。時年十八耳,日嚮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餘。徐檢得詩一捲,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
  啓視之,敘緻惋痛。後書一絶句。生痛呼曰:“吾負汝!
  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及再檢草稿,業散失荊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絶句,一古詩,一詞,並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云:“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米顛顛筆落窗外,鬆嵐秀處當我樓。垂簾衹愁好景少,捲簾又怕風繚繞。簾捲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庾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
  絶句云:“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傢。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庾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間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何處雙禽集畫闌,朱朱翠翠似青鸞。
  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嚮秋風鬥羽翰。”“脈脈溶溶豔豔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盈盈金𠔌女班頭,一麯驪珠衆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鄉心不畏兩峰高,咋夜慈親入夢遙。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其《天仙子》詞雲:“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雙裙帶。”與某夫人書云:“玄玄叩首瀝血,緻啓夫人臺座下。關頭祖帳,回隔人天。
  官捨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娣娣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嬈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娣。’於時角彩尋歡,纏纏徹曙。”
  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棲,信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捨吐,亦如尊旨雲雲。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即辱以當爐,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孽誰深。
  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鬆聲。羅衣壓肌,鏡無幹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問絶。
  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泰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綉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竟期相矣,不憂無伴。附呈一絶,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便馳寄。
  “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緑陰床,訪生平於響像,見空幃之寂。
  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冥明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顔,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
  後附絶句,雲:“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餘》。
  張山來曰:紅顔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又曰:小青事或謂原無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也。及讀吳□《紫雲歌》,其小序曰:“馮紫雲,為小青女弟,歸會稽馬髦伯。”則又似實有此人矣。即此傳亦不知誰氏手筆?吾友殷日戒仿佛憶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無從指實,姑闕疑焉。
  普依祠
  粵東女子,往往於未嫁之先,拜結姊妹,誓以十女盡嫁,方與夫同房,名曰金蘭盟。後若有先嫁者,朝拜花燭,夕拒歡床;其夫欲諧伉儷,結束衣束,坐以待旦。三朝即吵歸寧,與之歸則豫,否,或投水,或懸梁,或餒或刎,捨此一命而後己。
  死之日,群姊妹哭盡喪,設牌醮薦,誓不出嫁。亦有一女死而九女俱死者。此等惡風,父母雖嚴加訓誨,而不能革其癡心;有司雖剴切示誡,而不能輓其惡習。
  惟聞香山小黃圃司翟小尹,調理茲土,見石岩上、樹萌下,類多木主,風雨飄零,螻蟻剝蝕,詢之甲長,曰:“誰傢木主,雖無子孫,亦有族姓,鬍為任其拋擲郊野也?”甲長曰:“此乃金蘭會中之女也。一誓千金,之死靡他。當其死時,結盟姊妹以其有義而隆祀之。迨後姊妹俱亡,歲時伏臘,誰記憶之?
  其兄弟子侄皆厭惡之,於是棄諸郊野。日積月纍,故有如是之多也。”翟小尹性本慈祥,始聞其言,深為痛恨,繼想其形,心起側怛。爰損廉創建小祠,飭役於治裏之中,盡檢而入之於祠,名曰普依。陳餚設醮,且為文以祭之曰:“女歸男室,遵禮守常;輕夫重盟,背經壞綱,焉有十女齊作鴛鴦?一言為誓,鐵石心腸,亦知許字,命在高堂。朝拜花燭,夕拒歡床;保茲潔體,結束衣裳。欲歸不與,秉隙懸梁,衆女聞之,同赴陌常烈非所烈,例難表揚;封窆而已,了此癡腸。既無夫婦,何冀後昌,雖設神主,歲時何望?無怪日久,棄茲道旁;號風嘯雨,情殊可傷。昔因倔強,今有湊涼;九原抱恨,追悔莫償。我心惻然,爰創小堂:孤魂無主,憑式有方;默醒愚昧,安樂中央。
  謹具庶饈,束帛焚香;靈其鑒茲,來格來享。敢告。”翟小尹復為置産,添設春秋臘底三祭。此嘉慶十九年事也,迄今已四載矣。鄉鄰無復有投水縊死事。昔者吾友常雲:“某處有房一所,盛傳有縊死鬼,無人敢居。一生曰:‘吾素不畏鬼。’整衾宿焉。睡至三更,聽颯颯有風,視燈火轉碧,燈前立有豔妝絶色婦人。心思是房久空,婦從何來?此即人云縊死鬼也,吾當瞷其如何迷人?逾時,婦近帳前。生啓帳出,假作哀苦狀。
  鬼即持竹圈一,令由圈中視之,內有樓閣殿宇,畫棟雕梁,奇榭麯欄,靈池碧沼,真勝地也。鬼令入,生以手進。鬼曰:‘樂豈手能取乎?’生挑左足進。鬼曰:‘伸頸而入,則樂得矣!’生曰:‘子以愚而受害,緻有不散之冤;吾不受子之餌,替子消冤也。’鬼忽不見,但聞空中啼哭而去。由是此房竟為潔室。此乃生之點醒其愚,而冤魂始散也。”今讀翟小尹祭文,句句皆點醒語,故冤魂自散。魂散則不為祟於鄉,亦不輾轉覓替,何復有橫死之事?可知陰陽一體,無不可以感格之矣。
  姚傢婦
  饒平姚姓,有婦某氏,芳容韶齒,風雅絶倫,伉儷甚篤。
  舉一子,而夫已亡。會閩中有花會之局,以宋時嘯聚三十六人,日標一名,視資本之多寡,勝負總以三十倍為準,由閩蔓延至饒。婦聞之,欣欣然有喜色,冀得重資。不數月,而傢業無存。
  忽想對門屠傢有千餘金,人亦倜儻,不如藉貸,以為翌日賭本。
  遂詣屠門而告曰:“貸予五十金,局勝則加息相還,否則身與子歸君矣。”屠素知婦賢,且利其色,好事者又從旁慫恿之,署券而去。婦歸,夜至夫塚哭而祝曰:“花會害予衣食無資。
  君若有靈,幸以魂夢相助,不然,明日妻與子俱屬他人矣。”
  祝畢,恍若夢夫曰:“子之心予知之矣,明午,予陰助之,可盡出藉銀賭之,當勝。惟將來不免官非耳。”天明,婦如其言,果獲大勝。婦將銀加倍還屠氏。屠氏大嘩曰:“前乃聘金,並非藉用。”頗有強取之意,即鳴之於官。時饒平某令訊其始末,問婦意,婦曰:“願守節耳。”判曰:藉銀而加倍取息,藉藉而強奪人妻,惡等照例法難寬宥。將屠重責枷示,追銀入官。
  起券給婦,嚴禁花會,以除民患。又訓婦曰:“婦人以安室為善,茲爾混入賭場,亦有不合,念情願守節,心尚可嘉,姑免從法。”免之。
  劉嫗
  劉嫗者,所出姓氏及其夫名皆不得知,但相傳籍隸無極雲。
  初,嫗對門黃姓,傢資豐厚。有女,幼字保定柳芳華之子和為妻。柳亦素封,迨芳華死,傢遂貧。和不能具婚資,且難度日,徒步詣黃,冀其念翁婚之情而周恤之。誰知黃聞柳貧,早有悔心,見和往彼,囑閽者拒不納。保定至無極,相距數百裏。和之來,未裹三日糧,衣敝履穿,彳亍門外,冷風刺骨,饑火燒心,進退無路,惟欲覓死。嫗見之,問其所來,和告之故。嫗憐而留於傢,具食焉。又詣黃所,謂黃曰:“貧富命也。富者有時而貧,貧者遂不復富哉?柳郎為君傢婿,不能因其貧而改婚於女。今迢迢遠來,理宜收恤,若以貧而棄之,則為不義,且難逃鄉鄰物議。予睹柳郎,境況雖苦,而相貌清秀,厄運退,自有佳境也。君即不訂婚期,亦宜贈資以遣之。”反復開導,黃終不聽。嫗歸檢篋中所獲錢三百,授令歸。黃女知父有悔婚意,恆涕泣不食,誓不他適。後黃遭盜劫,室中席捲一空。不逾年,又涉大訟,傢遂蕭條。謀質女於西賈,議聘金五十,已交納矣。女聞之,夜遁,垢面乞食而赴保定,詣夫傢與和合卺焉。黃覓女無耗,質財已散用過半,西賈疑其匿女吞金,欲扭黃赴官。
  黃有口難辯,衹得券宅作償而後己。和自女合婚後,傢忽暴富,且登賢書,車馬盈門,較昔年父在猶烜赫也。念嫗舊德,爰命駕詣無極,報以百金;衣裝華麗,僕馬美都,道溢街巷。
  黃夫婦聞之,懊悔自傷。恐其來訂婚期,女已無存,從何答應,閉戶不敢出窺。嫗初不知女已歸和也,亦防其倩嫗傳語,訂期迎娶。遂殺雞為黍,沽酒話舊。細述黃氏傢貧,質女於賈,女遁無跡,深為欷,和但側目而聽,亦不實告,促嫗治裝,載以俱歸,入門見女,大駭。女緬陳其詳,嫗曰:“有此美志,應有此善報也。”女又為嫗製新衣,上下華好。留數目,遣僕馬送之歸。嫗詣黃報女耗,黃私喜女有下落,而無顔見婿,且難入女之門也。因令妻偽為賣花者,偕嫗至和傢。母女相見,而不敢使和知。一日,黃妻方與女坐,和入,不及走避,和怒叱詈。嫗急進曰:“此老身爪葛,賣花者。”和始霽顔令坐。
  嫗急同黃妻回傢。其妻怨夫之不應質女於賈也,緻女不敢認母,終日嘈嘈。嫗念黃妻之無他也,再過和,再三勸導,始由嫗引黃夫婦偕至保定,而認翁婿焉。籲!未來之事難定也。若以目前之境而定終身,則失之遠矣,故史載朱翁子、蘇秦二傳,專就其貧苦輕視之狀後,敘富貴諂迎之況,以醒當世之昏迷。和之事蓋近之矣,故記之。
  夏夫人
  夫人夏姓,東昌人,適同邑虞小思,虞以貿易,衣食粗可溫飽,後以子貴,封夫人。邑有王心齋,宦裔也。有女紉針,自襁褓中論婚於同邑傅孝廉之子阿卯為妻,後孝廉移居,官於閩,音耗久淪,王貧無以為生,貸金於鄰居富室黃氏,作小負販。途中遇寇,資盡掠去。黃積算子母約三十金,黃豔王女紉針,謂王曰:“貸已久矣,當速還!能償即償之,不能,以女紉針質作妾。”王妻范氏聞之,即攜女赴母傢,求救於兩弟。
  兩弟置不理。范氏偕女大哭於途。過虞氏之門,值夏自外來,憫其哀而問之。範嗚咽以陳。夏邀至室,知母子尚未朝食,便為具餐,且許代謀償金,訂以三日。範母子感泣而歸。越二日,夏典質兼至,方滿其數,未敢告諸其夫。至夜,裹金置枕上,以待次日範來相付。誰知盜入,他無所亡,惟紉金去。夏思既無以應範之急,若令夫知,必遭辱詈,冤難申訴,即自經死。
  其夫駭,妻之死由何異?思平日伉儷之情頗篤,並無齟齬之事,寧與鄰居饒舌?正在查問間,適範至,驚泣。虞詢知其詳,方知有措金之事。紉針聞夏之死也,晝夜不食不寢,哭不絶聲。
  夏既殯,紉針出而哭諸墓,一慟遂絶。忽然天雨大雷,擊破夏棺;夏蘇,紉針亦蘇。而北村有馬大者,被雷擊斃,背有字雲:“偷夏氏金賊。”村人鳴於官。官赴驗殮畢,搜其傢,得二十金;又械其妻,追足三十金,給虞領歸。夏仍如數付範,償黃貸訖。紉針留居夏室事夏,恩愛過於所生。無何,阿卯入閩籍,領鄉薦,回裏成婚。後通籍貴官,迎養夏氏,且教其子弟讀書,成進士。人以為天道之昭昭也,而吾為不然。
  夏一夫人,而能聞難必解,見危必救,一言之下,雖千籌百計,必欲踐其諾而後己,是真文夫所為。豈以一雷擊惡人,遂足以報其德哉?蓋天下不示以劫寇,則贓不破;贓不破,則紉針之結,終不得解矣。迨後夏子成進士,為顯官,封夫人,此乃報夏之德也。於此乃見天道之昭昭也。
  鞠烈婦
  烈婦呂姓,掖縣人,邑之士之女也。年十九,歸同邑鞠良棟為室。良棟父名標,為武孝廉。傢本不豐。當婦入門時,孝廉父母在堂,婦事祖翁姑,一如事翁姑。中饋之事,先於妯娌,味必適歡;暇則勤針黹,以佐兩代甘旨。相夫子,以成傢,剋盡婦道,甚得祖翁姑、翁姑歡心。妯娌親戚,鹹相敬愛,無間言。迨後祖翁姑、翁姑相繼逝世,哀痛毀瘠,過於諸婦。未幾分傢,良棟業儒未成,去而服賈,常貿遷百裏外。婦代夫經理傢事,無纖毫廢失。己未春,良棟得伯牛之疾,委頓床褥,刀圭無靈。年餘,大潰。婦侍湯藥,濯垢污,顧寒暑晝夜不少懈;恆籲天默禱,願以身代。謂良棟曰:“妾從君十年,未能為君育子嗣,此不祥婦也。君如不善,妾必相從地下,不作未亡人。”
  良棟瘡創濃潰,痛楚難忍,每欲自盡,以婦侍伺嚴,而未得其間。一夕,婦偶倦,良棟即懸帶梁上矣。婦驚起解救,而已無及。婦引帶自經。傢人排闥入,見夫婦俱殞。正欲移寢,良棟忽蘇,具道婦之生前,誓死相從,及已投環解救狀;語畢而仍逝。時嘉慶庚申五月二十五日,婦年二十有九。此事非異而記之,何也?餘聞之友人,而未知應旌典否焉?記之以發潛光,即旌之而知在一邑;記之播傳天下,且可以勵為婦焉!
  趙潘二夫人
  吳主趙夫人,丞相達之妹。善畫,巧妙無雙,能於指間以彩絲織雲霞竜蛇之錦,大則盈尺,小則方寸,宮中謂之“機絶”。
  孫權常嘆魏、蜀未夷,軍旅之隙,思得善畫者使圖山川地勢軍陣之像。達乃進其妹。權使寫九州江湖方嶽之勢。夫人曰:“丹青之色,甚易歇滅,不可久寶;妾能刺綉,作列國方帛之上,寫以五嶽河海城邑行陣之形。”既成,乃進於吳主,時人謂之“針絶”。雖棘刺木猴,雲梯飛玄鳥,無過此麗也。權居昭陽宮,倦暑,乃褰紫綃之帷,夫人曰:“此不足貴也,”權使夫人指其意思焉。答曰:“妾欲窮慮盡思,能使下綃帷而清風自入,視外無有蔽礙,列侍者飄然自涼,若馭風而行也。”權稱善。夫人乃析發,以神膠續之。
  神膠出鬱夷國,接弓弩之斷弦,百斷百續也。乃織為羅鄃,纍月而成,裁為幔,內外視之,飄飄如煙氣輕動,而房中自涼。
  時權常在軍旅,每以此幔自隨,以為徵幕。舒之,則廣縱一丈,捲之,則可內於枕中,時人謂之“絲絶”。故吳有“三絶”,四海無儔其妙。後有貪寵求媚者,言夫人幻耀於人主,因而致退黜。雖見疑墜,猶存錄其巧工。吳亡,不知所在。
  吳主潘夫人,父坐法,夫人輸入織室,容態少儔,為江東絶色。同幽者百餘人,謂夫人為神女,敬而遠之。有司聞於吳主,使圖其容貌。夫人憂戚不食,減瘦改形。工人寫其真狀以進,吳主見而喜悅,以琥珀如意撫按即折,嗟曰:“此神女也,愁貌尚能惑人,況在歡樂!”乃命雕輪就織室,納於後宮,果以姿色見寵。每與夫人遊昭宣之臺,志意幸愜,既盡酣醉,唾於玉壺中,使侍婢瀉於臺下,得火齊指環,即挂石榴枝上,因其處起臺,名曰環榴臺。時有諫者雲:“今吳、蜀爭雄,‘還劉’之名,將為妖矣!”權乃翻其名曰榴還臺。又與夫人遊釣臺,得大魚。王大喜,夫人曰:“昔聞泣魚,今乃為喜,有喜必憂,以為深戒。”至於末年,漸相譖毀,稍見離退。時人謂夫人知幾其神。吳主於是罷晏,夫人果見棄逐。釣臺基今尚存焉。
  甘後
  蜀先主甘後,沛人也,生於微賤。裏中相者雲:“此女後貴,位極宮掖。”及後長而體態特異,至十八,玉質柔肌,態媚容冶。先主召入綃帳中,於戶外望者,如月下聚雪。河南獻玉人,高三尺,乃取玉人置後側。晝則講說軍謀,夕則擁後而玩玉人。常稱玉之所貴,德比君子,況為人形,而不可玩乎?
  後與玉人,潔白齊潤,觀者殆相亂惑。嬖寵者非惟嫉於甘後,亦妒於玉人也。後常欲琢毀壞之,乃說先主曰:“昔子罕不以玉為寶,《春秋》美之。今吳、魏未夷,安以妖玩經懷?凡淫惑生疑,勿復進焉。”先主乃毀玉人像,嬖者皆退。當斯之時,君子議以甘後為神智婦人焉。
  楊太真
  楊貴妃,小字玉環,弘農華陰人也。後徙居蒲州永樂之獨頭村。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琰,蜀司戶。貴妃生於蜀。
  嘗誤墜池中,後人呼為落妃池。池在導江縣前。妃早孤,養於父河南府士曹玄傢。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歸於壽郟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楊氏女於壽邸,度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內太真宮。天寶四載七月,册左衛中郎將韋昭訓女配壽郟是月,於鳳凰園册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半後服用。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麯》。
  是夕,授金釵鈿合。上又自執麗水鎮紫庫磨金琢成步搖,至妝閣,親與插鬢。上喜甚,謂後宮人曰:“朕得楊貴妃,如得至寶也。”乃製麯子曰《得寶子》,又曰《得革立子》。先是,開元初,玄宗有武惠妃、王皇后。後無子。妃生子,又美麗,寵傾後宮。至十三年,皇后廢,妃嬪無得與惠妃比。
  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後庭雖有良傢子,無悅上目者,上心凄然。至是得貴妃,又寵甚於惠妃。有姊三人,皆豐碩修整,工於謔浪,巧會旨趣,每入宮中,移晷方出。宮中呼貴妃為娘子,禮數同於皇后。册妃日贈其父玄琰濟陰太守,母李氏隴西郡夫人。又贈玄琰兵部尚書,李氏涼國夫人,叔玄皀為光祿卿銀青光祿大夫。再從兄釗拜為侍郎,兼數使。兄銛又居朝列。堂弟錡尚太華公主。是武惠妃生,以母,見遇過於諸女,賜第連於宮禁。自此楊氏權傾天下,每有囑請,臺省府縣,若奉詔敕。四方奇貨,僮僕,駝馬,日輸其門。時安祿山為範陽節度,恩過最深,上呼之為兒。嘗於便殿與貴妃同宴樂,祿山每就坐,不拜上而拜貴妃。上顧而問之:“鬍不拜我而拜妃子,意者何也?”祿山奏雲:“鬍傢不知其父,衹知其母。”
  上笑而赦之。又命楊銛以下,約祿山為兄弟姊妹,往來必相宴餞,初雖結義頗深,後亦權敵,不葉。五載七月,妃子以妒悍忤旨。乘單車,令高力士送還楊銛宅。及亭午,上思之不食,舉動發怒。力士探旨,奏請載還,送院中宮人衣物及司農米面酒饌百餘車。諸姊及銛初則懼禍聚哭,及恩賜浸廣,禦饌兼至,乃稍寬慰。
  妃初出,上無聊,中宮趨過者,或笞撻之,至有驚怖而亡者。力士因請就召,既夜,遂開安興坊,從太華宅以入。及曉,玄宗見之內殿,大悅。貴妃拜泣謝過。因召兩市雜戲以娛貴妃。
  貴妃諸姊進食作樂。自茲恩遇日深,後宮無得進幸矣。七載,加釗御史大夫,權京兆尹,賜名國忠。封大姨為韓國夫人,三姨為虢國夫人,八姨為秦國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然虢國不施妝粉,自炫美豔,常素面朝天。當時杜甫有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官門;卻嫌脂粉涴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又賜虢國照夜璣,秦國七葉冠,國忠鎖子帳,蓋希代之珍,其恩寵如此。銛授銀青光祿大夫鴻臚卿,列棨戟,特授上柱國,一日三詔。與國忠五傢於宣陽裏,甲第洞開,僭擬宮掖,車馬僕從,照耀京邑。遞相誇尚,每造一堂,費逾千萬計,見制度宏壯於已者,則毀之復造,土木之工,不捨晝夜。上賜禦食,及外方進獻,皆頒賜五宅。開元已來,豪貴榮盛,未之比也。上起動必與貴妃同行,將乘馬,則力士執轡授鞭。宮中掌貴妃刺綉織錦七百人,雕鏤器物又數百人,供生日及時節慶。續命楊益往嶺南,長吏日求新奇以進奉。
  嶺南節度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以端午進貴妃珍玩衣服異於他郡,九章加銀青光祿大夫,翼擢為戶部侍郎。九載二月,上舊置五王帳,長枕大被,與兄弟共處其間。妃子無何竊寧王紫玉笛吹,故詩人張詩云:“梨花靜院無人見,閑把寧王玉笛吹。”因此又忤旨,放出。時吉溫多與中貴人善,國忠懼,請計於溫。遂入奏曰:“妃,婦人,無智識。有忤聖顔,罪當死。
  既嘗蒙恩寵,衹合死於宮中。陛下何惜一席之地,使其就戮?
  安忍取辱於外乎?”上曰:“朕用卿,蓋不緣妃也。”初,令中使張韜光送妃至宅,妃泣謂韜光曰:“請奏:妾罪合萬死。
  衣服之外,皆聖恩所賜。唯發膚是父母所生。今當即死,無以謝上。”乃引刀剪其發一繚,附韜光以獻。妃既出,上憮然。
  至是,韜光以發搭於肩上以奏。上大驚惋,遽使力士就召以歸,自後益嬖焉。又加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十載上元節,楊氏五宅夜遊,遂與廣寧公主騎從爭西市門。楊氏奴揮鞭誤及公主農,公主墮馬。駙馬程昌裔扶公主,因及數撾。公主泣奏之,上令决,殺楊傢奴一人,昌裔停官,不許朝謁。於是楊傢轉橫,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曰:“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是門楣。”其天下人心羨慕如此。上一旦禦勤政樓,大張聲來。時教坊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上施木山,狀瀛州方丈,令小兒持絳節,出入其間,而舞不輳時劉晏以神童為秘書省正字,十歲,惠悟過人。上召於樓中,貴妃坐於膝上,為施粉黛,與之巾櫛。
  貴妃令詠王大娘戴竿,晏應聲曰:“樓前百戲競爭新,唯有長竿妙入神。誰謂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上與妃及嬪禦皆歡笑移時,聲聞於外,因命牙笏黃紋袍賜之。上又宴諸王於木蘭殿,時木蘭花發,皇情不悅。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麯,天顔大悅,方知回雪流風,可以回天轉地。上嘗夢十仙子,乃製《紫雲回》並《夢竜女》,又製《凌波麯》。
  二麯既成,遂賜宜春院及梨園弟子並諸王。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鐘念,因而受焉。就按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唯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麯罷,上戲曰:“阿瞞(上在禁中,多自稱也。)樂籍,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耶?”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樂器皆非世有者,纔奏而清風習習,聲出天表。妃子琵琶邏膔檀,寺人白季貞使蜀還獻,其木溫潤如玉,光耀可鑒,有金鏤紅文,蹙成雙鳳。弦乃未訶彌羅國永泰元年所貢者,淥水蠶絲也,光瑩如貫珠瑟瑟。紫玉笛乃姮娥所得也。祿山進三百事管色,俱用媚玉為之。諸王,郡主,妃之姊妹,皆師妃,為琵琶弟子。每一麯徹,廣有獻遺。妃子是日問阿蠻曰:“爾貧,無可獻師長,待我與爾為。”命侍兒紅桃娘取紅粟玉臂支賜阿蠻。妃善擊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聲,雖太常梨園之妓,莫能及之。上命采藍田緑玉,琢成磬,上方造?,流蘇之屬,以金鈿珠翠飾之。
  鑄金為二獅子,以為趺,彩繪縟麗,一時無比。先,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得數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以步輦從。
  詔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衆樂前,將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樂詞》三篇。承旨,猶苦宿醒,因援筆賦之。第一首:“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嚮瑤臺月下逢。”第二首:“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藉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第三首:“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幹。”
  龜年捧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詞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
  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領歌,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麯。每麯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妃飲罷,斂綉巾再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於他學士。會力士終以脫靴為恥,異日,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妃子驚曰:“何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妃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上在百花院便殿,因覽《漢成帝內傳》,時妃子後至,以手整上衣領,曰:“看何文書?”上笑曰:“莫問,知則又殢人。”覓去,乃是“漢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
  又製七寶避風臺,間以諸香,安於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爾則任吹多少。”蓋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語戲妃。
  妃曰:“《霓裳羽衣》一麯,可掩前古。”上曰:“我纔弄,爾便欲嗔乎?憶有一屏風,合在,待訪得,以賜爾。”屏風乃虹霓為名,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可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衆寶雜厠而成。水精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絡以珍珠瑟瑟。間綴精妙,迨非人力所製。此乃隋文帝所造,賜義成公主,隨在北鬍。貞觀初,滅鬍,與蕭後同歸中國,因而賜焉。初,開元末,江陵進乳柑橘,上以十枚種於蓬萊宮。
  至天寶十載九月秋,結實。宣賜宰臣,曰:“朕近於宮內種柑子樹數株,今秋結實一百五十餘顆,乃與江南及蜀道所進無別,亦可謂稍異者。”宰臣表賀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曠古所無無者乃可謂非常之感。是知聖人禦物,以元氣布和,大道乘時,則殊方葉緻,且橘柚所植,南北異名,實造化之有初,匪陰陽之有革。陛下玄風真紀,六合一傢,雨露所均,混天區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為禁中之佳實。緑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雲雲。”乃頒賜大臣,外有一合歡實,上與妃子互相持玩。
  上曰:“此果似知人意,朕與卿固同一體,所以合歡。”於是促坐,同食焉。
  因令畫圖,傳之於後。妃子既生於蜀,嗜荔枝。南海荔枝,勝於蜀者,故每歲馳驛以進。然方暑熱而熟,經宿則無味。後人不能知也。上與妃采戲,將北,唯重四轉敗為勝。連叱之,骰子宛轉而成重四,遂命高力士賜緋,風俗因而不易。
  廣南進白鸚鵡,洞曉言詞,呼為雪衣女。一朝飛上妃鏡臺上,自語:“雪衣女昨夜夢為鷙鳥所搏。”上令妃授以《多心經》,記誦精熟。後上與妃遊別殿,置雪衣女於步輦竿上同去。
  瞥有鷹至,搏之而斃。上與妃嘆息久之,遂瘞於苑中,呼為鸚鵡塚。交趾貢竜腦香,有蟬蠶之狀,五十枚,波斯言老竜腦樹節方有。禁中呼為瑞竜腦,上賜妃十枚。妃私發明駝使,持三枚遺祿山。妃又常遺祿山金平脫裝具,玉合,金平脫鐵面碗。
  十一載,李林甫死。又以國忠為相,帶四十餘使。十二載,加國忠司空。長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小男朏,尚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鑒,尚承榮郡主。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十二載,重贈玄琰太尉,齊國公。母重封梁國夫人。官為造廟,御制碑及書。叔玄皀又拜工部尚書。韓國婿秘書少監崔繤女為代宗妃;虢國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為讓帝男妻;秦國婿柳澄男鈞尚長清縣主,澄弟潭尚肅宗女和政公主。上每年鼕十月,幸華清宮,常經鼕還宮闕,去即與妃同輦。華清宮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有蓮花湯,即貴妃澡沐之室。國忠賜第在宮東門之南,虢國相對。韓國秦國,甍棟相接。天子幸其第,必過五傢,賞賜燕樂。扈從之時,每傢為一隊,隊著一色衣。五傢合隊相映,如百花之煥發。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燦於路岐,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窺其車,香氣數日不絶。駝馬千餘頭匹。以劍南旌節器仗前驅。出有餞飲,還有軟腳。遠近餉遺珍玩狗馬,鬮侍歌兒,相望於道。及秦國先死,獨虢國韓國國忠轉盛。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女監嫗百餘騎,秉燭如晝,鮮裝炫服而行,亦無蒙蔽。衢路觀者如堵,無不駭嘆。十宅諸王男女婚嫁,皆資韓、虢紹介;每一人約一千貫,上乃許之。十四載六月一日,上幸華清宮,乃貴妃生日。上命小部音聲,(小部者,梨園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已下。)於長生殿奏新麯,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麯名《荔枝香》。左右歡呼,聲動山𠔌。其年十一月,祿山反幽陵,以誅國忠為名。
  鹹言國忠、虢國、貴妃三罪,莫敢上聞。上欲以皇太子監國,蓋欲傳位,自親徵。謀於國忠,國忠大懼,歸謂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東宮監國,當與娘子等並命矣。”姊妹哭訴於貴妃。妃銜土請命,事乃寢。十五載六月,潼關失守,上幸已蜀,貴妃從。至馬嵬,右竜武將軍陳玄禮懼兵亂,乃謂軍士曰:“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楊國忠割剝甿庶,以至於此。
  若不誅之,何以謝天下。”衆曰:“念之久矣。”會吐蕃和好使在驛門庶國忠訴事。軍士呼曰:“楊國忠與蕃人謀叛!”諸軍乃圍驛四合,殺國忠,並男暄等。上乃出驛門勞六軍。六軍不解圍,上顧左右責其故。高力士對曰:“國忠負罪,諸將討之。忠妃即國忠之妹,猶在陛下左右,群臣能無憂怖?伏乞聖慮裁斷。”上回入驛,驛門內傍有小巷,上不忍歸行宮,於巷中倚杖欹首而立。聖情昏默,久而不進。京兆司錄韋鍔(見素男也)曰:“乞陛下割恩忍斷,以寧國傢。”逡巡,上入行宮。
  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北墻口而別之,使力士賜死。妃泣涕嗚咽,語不勝情,乃曰:“願大傢好祝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乞容禮佛。”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縊於佛堂前之梨樹下。纔絶,而南方進荔枝至。上睹之,長號數息,使力士曰:“與我祭之。”祭後,六軍尚未解圍。以綉衾覆床,置驛庭中,敕玄禮等入驛視之。玄禮擡其首,知其死,曰:“是矣,”而圍解。瘞於西郭之外一裏許道北坎下。妃時年三十八。上持荔枝於馬上謂張野狐曰:“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緑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初,上在華清官日,乘馬出宮門,欲幸虢國夫人之宅,玄禮曰:“未宣敕報臣,天子不可輕去就。”上為之回轡。他年,在華清宮,逼上元,欲夜遊。玄禮奏曰:“宮外即是曠野,須有預備,若欲夜遊,願歸城闕。”上又不能違諫。及此馬嵬之誅,皆是敢言之有便也。
  先是,術士李遐周有詩曰:“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係羅農。”燕市人皆去,祿山即薊門之士而來。
  函關馬不歸,哥舒翰之敗潼關也。若逢山下鬼,嵬字,即嵬馬驛也。環上係羅衣,貴妃小字玉環,及其死也,力士以羅巾縊焉。又妃常以假髻為首飾,而好服黃裙。天寶末,京師童謠曰:“義髻拋河裏,黃裙逐水流。”至此應矣。初,祿山嘗於上前應對,雜以諧謔。妃常在座,祿山心動,及聞馬嵬之死,數日嘆惋。雖林甫養育之,國忠激怒之,然其有所自也。是時虢國夫人先至陳倉之官店,國忠誅問至,縣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走入竹林下,以為賊軍至,虢國先殺其男徽,次殺其女。
  國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藉我方便乎?”遂並其女殺之。已而自刎,不死。載於獄中。猶問人曰:“國傢乎?賊乎?”獄吏曰:“互有之。”血凝其喉而死。遂並坎於東郭十餘步道北楊樹下。上發馬嵬,行至扶風道。道傍有花,寺畔見石楠樹團圓,愛玩之,因呼為端正樹,蓋有所思也。又至斜𠔌口,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間鈴聲隔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因采其聲為《雨霖鈴麯》以寄恨焉。
  至德二年,既收復西京。十一月,上自成都還,使祭之。
  後欲改葬,李輔國等不從。時禮部侍郎李揆奏曰,“竜武將士以楊國忠反,故誅之。今改葬故妃,恐竜武將士疑懼。”肅宗遂止之。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之於他所。妃之初瘞,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膚已消釋矣。胸前猶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以獻,上皇置之懷袖。又令畫工寫妃形於別殿,朝夕視之而欷焉。上皇既居南內,夜闌登勤政樓,憑欄南望,煙月滿目。
  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徵人殊未還。”歌歇,聞裏中隱隱如有歌聲者。顧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遲明,為我訪來。”翌日,力士潛求於裏中,因召與同去,果梨園弟子也。其後,上復與妃侍者紅桃在焉,歌《涼州》之詞,貴妃所製也。上親禦玉笛,為之倚麯。麯罷相視,無不掩泣。上因廣其麯。今《涼州》留傳者益加焉。
  至德中,復幸華清宮。從官嬪禦,多非舊人。上於望京樓下命張野狐奏《雨霖鈴麯》。麯半,上四顧凄涼,不覺流涕,左右亦為感傷。新豐有女伶謝阿蠻,善舞《凌波麯》,舊出入宮禁,貴妃厚焉。是日,詔令舞。舞罷,阿蠻因進金粟裝臂環,曰:“此貴妃所賜。”上持之,凄然垂涕曰:“此我祖大帝破高麗,獲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歧王所進《竜池篇》,賜之金帶。紅玉支賜妃子。後高麗知此寶歸我,乃上言‘本國因失此寶,風雨愆時,民離兵弱。’朕尋以為得此不足為貴,乃命還其紫金帶。唯此不還。汝既得之於妃子,朕今再睹之,但興悲念矣。”言訖,又涕零。至乾元元年,賀懷智又上言,曰:“昔上夏日與親王棋,令臣獨彈琵琶,貴妃立於局前觀之。
  上數抨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上局亂之,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巾於臣巾上,良久,回身方落。及歸,覺滿身香氣。乃卸頭幘,貯於錦囊中。令輒進所貯袱頭。”上皇發囊,且曰:“此瑞竜腦香也。吾曾施於暖池玉蓮朵,再幸尚有香氣宛然,況乎絲縷潤膩之物哉。”遂凄愴不已。自是聖懷耿耿,但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知上皇念楊貴妃,自云:“有李少君之術。”上皇大喜,命緻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
  又能遊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絶大海,跨篷壺,忽見最高山,上多樓閣。洎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嚮,闔其門,額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緻其命。碧衣雲;“玉妃方寢,請少待之。”逾時,碧衣延入,且引曰:“玉妃出。”冠金蓮,紫綃,佩紅玉,拽風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徵其意,乃復前跪緻詞:“請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金釵鈿合,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忙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
  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决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愛,無自苦耳。”使者還,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及至移入大內甘露殿,悲悼妃子,無日無之。
  遂闢𠔌服氣,張皇后進櫻桃蔗漿,聖皇並不食。常玩一紫玉笛,因吹數聲,有雙鶴下於庭。徘徊而去。聖皇語侍兒宮愛曰:“吾奉上帝所命,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會妃子耳,笛非爾所寶,可送大收。”(大收,代宗小字。)即令具湯沐,“我若就枕,慎勿驚我。”宮愛聞睡中有聲,駭而視之,已崩矣,妃子死日,馬嵬媼得錦衤幼襪一隻。相傳過客一玩百錢,前後獲錢無數。悲夫,玄宗在位久,倦於萬機,常以大臣接對拘檢,難徇私欲。自得李林甫,一以委成,故絶逆耳之言,恣行燕樂。裧席無別,不以為恥,由林甫之贊成矣。乘輿遷播,朝廷陷沒,百僚係頸,妃王被戮,兵滿天下,毒流四海,皆國忠之召禍也。
  梅妃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遜,世為醫。妃年九歲,能誦“二南”,語父曰:“我雖女子,期以此為志。”父奇之,名曰采蘋。開元中,高力士使閩越,妃笄矣,見其少麗,選歸侍明皇,大見寵幸。長安大內、大明、尖慶三宮,東都大內、上陽兩宮,幾四萬人,自得妃視如塵土。宮中亦自以為不及。
  性喜梅,所居闌檻,悉植數株,上榜曰“梅亭。”梅開賦賞至夜分,尚顧戀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戲名曰“梅妃。”妃有《蕭》、《蘭》、《梨園》、《梅花》、《鳳笛》、《玻杯》、《剪刀》、《綺窗》八賦。是時承平歲久,海內無事。上於兄弟間極友愛,日從燕間,必妃侍側。上命破橙往賜諸王,至漢邸,潛以足躡妃履,登時退閣。上命連趣,報言適履珠脫綴,綴竟當來。久之,上親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寵如此。後上與妃鬥茶,顧諸王戲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鬥茶,今又勝我矣。”妃應聲曰:“草木之戲,誤勝陛下。設使調和四海,烹飪鼎鼐,萬乘自有心法,賤妾何能較勝負也!”上大悅。
  會太真楊氏入侍,寵愛日奪,上無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嘗方之英皇,議者謂廣狹不類,竊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緩,亡以勝。後竟為楊氏遷於上陽東宮。後,上憶妃,夜遣小黃門滅燭,密以戲馬召妃至翠華西閣,敘舊愛,悲不自勝。繼而上失寤,侍禦驚報曰:“妃子已屆閣前,將奈何?”
  上披衣抱妃藏夾幕間。太真既至,問:“‘梅精’安在?”上曰:“在東官。”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溫泉。”上曰:女聊齋志異·“此女已放屏,無並往也。”太真語益堅,上顧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餚核狼藉,禦榻下有婦人遺舄,夜來何人侍陛下寢?歡醉至於日出不視朝,陛下可出見群臣,妾止此閣以俟駕回。”上愧甚,拽衾嚮屏復寢,曰:“今日有疾,不可臨朝。”
  太真怒甚,逕歸私第。上頃覓妃所在,已為小黃門送令步歸東宮。上怒斬之。遺舄井翠鈿,命封賜妃。妃謂使者曰:“上棄我之深乎!”使者曰:“上非棄妃,誠恐太真無情耳!”妃笑曰:“恐憐我則動‘肥婢’情,豈非棄也!”妃以千金壽高力士,求詞人擬司馬相如為《長門賦》,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勢,報曰:“無人解賦。”妃乃自作《樓東賦》,其略曰:“玉鑒塵生,鳳奩香殄。懶蟬髟丐之巧梳,間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標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太真聞之,訴明皇曰:“江妃庸賤,以諛詞宣言怨望,願賜死!”上默然。會嶺表使歸,妃問左右:“何處驛使來,非梅使邪?”對曰:“庶邦貢楊妃果實使來。”妃悲咽泣下。
  上在花萼樓,會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賜妃。妃不受,以詩付使者曰:“為我進御前也。”曰:“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上覽詩,帳然不樂。令樂府以新聲度之,號《一斛珠》,麯名是此始。
  後祿山犯闕,上西幸,太真死。及東歸,尋妃所在,不可得。
  上悲謂兵火之後,流落他處。詔:“有得之,官三秩,錢百萬。”
  訪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飛神禦氣,潛經天地,亦不可得。
  有宦者進其畫真,上言甚似,但不活耳。
  詩題於上,曰:“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讀之泣下,命模像刊石。
  後上暑月晝寢,仿佛見妃隔竹間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霧露狀。妃曰:“昔陛下蒙塵,妾死亂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東梅株旁。”上駭然,流汗而寤。登時令往太液池發視之,無獲。
  上益不樂,忽悟溫泉湯池側,有梅十餘株,豈在是乎!上自命駕令發視,纔數株,得屍。裹以錦褥,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許。
  上大慟,左右莫能仰視。視其所傷,肋下有刀痕。上自製文誄之,以妃禮易葬焉。
  牛應貞
  牛肅長女曰應貞,適弘農楊唐源。少而聰穎,經耳必誦。
  年十三,凡誦佛經二百餘捲,儒書子史又數百餘捲,親族驚異之。初,應貞未讀《左傳》,方擬授之,而夜初眠中,忽誦《春秋》,起“惠公、元妃、孟子卒”,終“智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凡三十捲,一字無遺,天曉而畢。當誦時,若有教之者,或相酬和。其父驚駭,數呼之,都不答。已而覺,問何故,亦不知。試令開捲,則已精熟矣。著文章百餘首。後遂學窮三教,博涉多能。每夜中眠熟,與文人談論,文人皆古之知名者,往來答解。或稱王弼、鄭玄、王衍、陸機,辯論鋒起;或論文章,談名理,往往數夜不已。年二十四而卒。今采其文《魍魎問影賦》著於篇。
  其序曰:“庚辰歲,予嬰瀋痛之疾,不起者十旬。毀頓精神,羸悴形體,藥物救療,有加無廖。感莊子有魍魎責影之義,故假之為賦,庶解疾焉。魍魎問於予影曰:‘君英達之人,聰明之子,學包六藝,文兼百氏。頤道傢之秘言,采釋部之幽旨。
  既虔恭於中饋,又希慕於前史;不矯枉以幹名,不毀物而成己。
  伊淑德之如此,即精神之足恃。何故羸厥姿貌,沮其精神,煩冤枕席,憔悴衣巾?子惟形兮是寄,形與子兮相親。何不誨之以崇德,而教之以自倫?異萊妻之樂道,殊鴻婦之安貧。豈痼疾而無生賴,將微賤而欲忘身?今節變歲移,臘終春首。照晴光於郊甸,動暄氣於梅柳;水解凍而繞軒,風扇和而入牖。固可觸憂釋疾,怡神養壽。何默爾無營、自貽伊咎?’僕於是勃然而應曰:‘子居於無人之域,遊乎魑魅之鄉,形既圖於夏鼎,名又著於蒙莊。何所見之不博,何所談之不長?夫影依日而生,像因人而見。豈言談之足曉,何節物之能辨?隨晦明以興滅,逐形骸以遷變。
  以愚夫畏影,而蒙鄙之性以彰;智者視陰,而遲暮之心可見。伊美惡兮由己,影何辜而遇譴?且予聞至道之精窈兮冥,至道之極昏兮默,達人委性命之修短,君子任時運之通塞。悔吝不能纏,榮耀不能惑;喪之不以為喪,得之不以為得。君子何乃怒予之不賞芳春,責予之不貴華飾?且吾之秉操,奚子智之能測?’言未卒,魍魎惕然而驚嘆而起曰:‘僕生於絶域之外,長於荒遐之境;未曉智者之處身,是以造君而問影。既談玄之至妙,請終身以藏屏。’”初,應貞夢書而食之,每夢食數十捲,則文體一變。如是非一,遂工為賦頌。文名曰《遺芳》。
  麻姑
  麻姑,仙人,王方平之妹。漢桓帝時,方平降蔡經之傢,曰:“汝當得度世,故求教汝。但汝氣少肉多,未能即上天,當作屍解。”乃告以要言而去。經後忽身發熱如火,三日肉消骨立,入室以被自覆,忽然失其所在。視其被中,但有形如蛇蛻。後十餘年,忽還傢,語傢人曰:“七月七日,王君復來,當作酒數百斛以待。”其日,方平果著遠遊冠,乘五竜車,前後麾節旌旗導衛,如大將軍侍從。既至,從官皆隱。經父兄參畢,方平乃遣人迎麻姑。少頃,麻姑至,經與傢人見之。年可十八許,頂中作髻,餘發散垂至腰,錦衣綉裳,光彩耀目。坐定,自進行廚,擗麟脯,器皆金玉。
  時經婦新産,麻姑見之,乃曰:“噫,且止勿前!”索少許米來,擲地皆成丹砂。方平笑曰:“麻姑猶作少年戲也。”
  姑雲:“接待以來,東海三為桑田,蓬萊水又淺矣。”方平亦曰:“聖人皆言:海中將復揚塵也。”麻姑手似鳥爪。蔡經私念,背癢時得此爪搔之佳。方平即知,乃鞭經背曰:“麻姑神人也,汝謂其爪可搔背癢耶?”方平去,麻姑亦辭去。
  裴航
  裴航,唐長慶中書生,因下第遊於鄂渚,謁故舊崔相國贈錢二十萬,遂挈歸於京,因雇巨舟裁於襄漢。聞同載有樊夫人,國色也。航無由睹面,因侍婢裊煙而達詩一章曰:“嚮為鬍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儻若玉京朝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數日後,夫人亦使裊煙答詩一章雲:“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京。”航覽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達詩之旨意。及抵襄漢,夫人使婢挈妝奩不辭而去。航遍求訪,竟無蹤跡。後經藍橋驛,因渴甚,下道求飲。見茅屋三四間,有老嫗緝麻其下,航揖嫗求漿,嫗咄曰:“雲英,攜一甌漿來。郎君飲。”航憶夫人詩有雲英之句,正訝之,俄葦箔之下,雙手如玉,捧出瓷甌。航接飲之不啻玉液也。因還甌,遽揭箔見一女子,光彩照人,航愛慕不已,因白嫗曰:“某僕馬甚乏,願少憩於此。”嫗曰:“任郎君自便耳。”良久告嫗曰:“嚮睹小娘子豔麗驚人,姿容耀世,所以躊躕而不能去,願納厚禮而取之可乎?”嫗曰:“老病衹有此孫女。昨有神仙與靈藥一刀圭,但須玉杵臼,搗之百日,方可就吞,若欲娶此女者,須得玉杵臼,其餘金帛吾無用處耳。”
  航拜謝曰:“願以百日為期,必攜杵臼至。幸無復許人。”嫗曰:“如約。”航至京遍訪玉杵臼,忽遇一貨玉翁曰:“近有一玉杵臼,非二百緡不可得。”航乃傾囊兼賣僕馬,方及其值,輒步驟獨攜而抵藍橋,嫗見大笑曰:“世間有如此信士乎?”
  遂許以為婚,女亦微笑曰:“雖然更為搗藥百日,方議婚好。”
  亦於襟帶間解藥付航,航即搗之,每夜猶聞搗藥聲,航窺之,見玉兔持杵而舂,百日足,嫗持藥而吞之曰:“吾當入洞而告姻戚,為裴郎具幃帳。”遂挈女入山,謂航曰:“但少留此。”
  逡巡,車馬隸人迎航,見一大第連雲,朱扉晃目,仙童侍女引航入帳就禮訖。航拜嫗不任感荷!及引見諸姻戚,皆神仙中人。
  一女仙鬟髻霓衣,雲是妻之姊,航拜訖,女仙曰:“裴郎不意鄂渚同舟而抵襄漢乎?”航愧謝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雲翹夫人劉綱仙君之妻也。已列高真為玉皇之女史。”嫗遂將航夫妻入玉峰洞中,瓊樓珠室而居之,餌以絳雪瓊英之丹,體漸清虛,毛發紺緑,神化自在,超為上仙。至太和中,友人盧顥遇之藍橋驛之西,備說得道之事,乃贈藍田美玉十斤,紫府雲丹一粒,顥稽顙請曰:“兄既得道,乞一言惠教。”航曰:“老子云:‘虛其心。實其腹。’”顥猶懵然,復語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液,虛實可知也。”言訖,忽不見。
  許真君
  許遜,字敬之,號真君,南昌人,吳赤烏二年,母夢金鳳銜珠,墜於掌中,玩而吞之,因是有娠而生真君。少小疏通,與物無忤。嘗從獵射一 鹿,中之而斃,鹿母惶顧舐之。因感悟,折棄弓矢,剋意為學。博通經史,尤嗜神仙修煉之術。聞西安吳猛得丁義神方,乃往師之;悉受其秘,日以修煉為事。
  時買一鐵燈檠,因夜燃燈,見漆剝處有光,視之,金也。明日訪售主,還之。晉武帝太康元年,舉孝廉,闢為旌陽縣令,吏民悅服。歲饑,民無以輸。真君乃以靈丹點瓦礫成金,令人潛瘞於縣圃。一日,籍民之未輸者,使服力於圃。民鋤地得金,用以輸納,遂悉安堵。又歲大疫,死者十七八;真君以所得神方拯治之。他郡病民相繼而至,於是標竹於郭外,置符水於其中,使就竹下飲之,皆瘥。久之知晉室將亂,乃棄官東歸。嘗憩於柏林,有女童五人,各持寶劍來見,真君異而受之。既而偕至真君之傢,日惟擊劍自娛,真君知其劍仙也,卒獲神劍之用。既而與吳君遊於丹陽黃堂,聞謀姆多道術,遂同往叩以道妙。姆雲:“昔孝悌王下降麯阜蘭公傢,謂蘭公曰:‘後晉代當有神仙許遜,傳吾此道。’留下金丹寶經、銅符鐵券,授吾掌之以俟子,積有年矣,今當授子。”乃擇日登壇,出孝悌王諸秘,悉傳之。真君方心期每歲必求謁姆,姆即覺之,曰:“子勿來,吾即還帝鄉矣。”因取香茅一根,南望擲之,曰:“子歸茅落處,立吾祠,歲秋一至足矣。”二君還,覓訪飛茅之跡,遂建祠宇;每歲仲秋之三日,必朝謁焉。初,真君往訪飛茅,偶憩真靖,見鄉民盛烹宰以祀神,且相戒雲:“祭不腆,則神怒禍降。”真君曰:“怪祟敢爾?”乃召風雷伐之,拔其林木。明日告其裏人曰:“妖社已驅,毋用祭也。”又見人苦遠汲,乃以杖刺前涸澤出泉以濟之,雖旱不竭。
  渡小蜀江,感江岸主人朱氏迎接甚勤,乃戲畫一鬆於其壁,其傢因之得利加倍。後江漲潰堤,市捨俱漂,惟鬆壁不壞。
  真君往西安縣,行過一小廟,廟神迎告曰:“此有蛟害民,知仙君來,逃往鄂渚矣。”真君至鄂渚,路逢二老人指曰:“蛟伏前橋下。”真君至橋,仗劍叱之,妖蛟驚奔入大江,匿於深淵;乃敕吏兵驅出,遂誅之。時海昏之上繚有巨蛇,據山為穴,吐氣成雲,亙四十裏;人畜在其氣中者,俱為吞吸,大為民害。真君聞之,乃集弟子逐前至蛇所,仗劍布氣。蛇懼,入穴;乃飛符召海昏社伯驅之,蛇始出穴。舉首高十餘丈,目若火炬,吐毒衝天。真君嘯命風雷,呼指神兵,以懾服之,使不得動,乃飛步踏其首,以劍闢其顙。弟子施岑、甘戟等,引兵揮之。蛇腹裂,有小蛇自腹中出,長數丈。甘君欲斬之,真君曰:“彼未為害,不可妄誅;一千二百五十餘年後,為民害,吾當復出誅之。以吾壇前植柏為驗,其枝拂壇掃地,是其時也。”
  又預讖雲:“吾仙去後,一千二百四十年間,豫章之境,五陵之內,當出地仙八百人。此時小蛇若為害,彼八百人自當誅之。”
  蛇子遂得入江。真君曰:“大蛇雖滅,蛟精未誅,恐其俟隙潰郡城。吾歸郡乎!”乃與甘、施二君歸郡,周覽城邑。遇一少年通謁,自稱姓慎,禮貌勤恪,應對敏給。遽告去。真君謂弟子曰:“適來者非人,即老蛟,故來見試也。”跡其所之,乃在郡城江滸,化為黃牛,臥沙磧之上。真君剪紙化黑牛,往鬥之。令施岑潛持劍往,俟其鬥酣,即揮之。施君一揮,中其左股。牛奔入城南,直至長沙,化為人,入賈玉使君傢。
  先是蛟精嘗慕玉之女美,化為一少年謁之;玉愛其纔,乃妻以女。居數載,生二子。常以春夏之交,孑然而出;至秋,則乘巨艦重載而歸。蓋乘春夏大水覆舟所獲也。是秋空還,語玉雲:“財貨為盜所劫,且傷左股。”玉求醫療之,真君即為醫士謁玉。玉喜,召婿出;蛟精覺,懼不敢出。真君隨至其堂,厲聲叱曰:“江湖蛟精,害物不淺;吾尋蹤至此,豈容復藏?
  速出!”蛟精計窮,遂見本形,蜿蜒堂下,為吏兵所誅。真君以法水巽其二子,亦皆為小蛟,並誅之。真君謂玉曰:“蛟精所居,其下深不逾尺,皆洪波也。可速徙居!”玉乃遷高原,其地果陷為淵。真君復還豫章,而蛟之餘黨甚盛,慮真君誅之,皆化為人,詭言曰:“僕傢長安,積世崇善;遠聞賢師許君有神劍,願聞其功。”弟子語之曰:“吾師神劍,指天天裂,指地地折,萬邪不敢擋。神聖之寶也!”蛟黨曰:“亦有其不能傷者乎?”弟於戲之曰:“惟不能傷鼕瓜葫蘆耳。”蛟黨以為誠然,盡化為葫蘆鼕瓜,浮泛滿江。真君知為蛟黨所化,以劍授施岑,履水斬之,無噍類。由是水妖屏跡,城邑無虞。明帝太寧二年,大將軍王敦舉兵內嚮,次慈湖。真君與吳君同往謁敦,冀說止之。時郭璞在幕府,因璞與俱見,敦喜延之飲而問曰:“予夢一木破天,君等以為何如?”真君曰:“非佳兆也。”
  吳君曰:“木上破天,未字也;君宜未可妄動。”敦色變,令璞筮之。璞曰:“無成。”敦怒,令武土擒璞,軌之。真君乃舉杯擲地,化為白鵠,飛繞梁棟。敦一舉目,已失二君所在。
  後二君還至金陵,欲買舟至豫章,而舟人告以乏刺舟者。真君曰:“爾但瞑目安坐,切勿覘視,吾自為汝駕之。”默召二竜挾舟而行,舟漸凌空。俄過廬山頂,至紫霄峰金闕洞,舟人拜求濟度;真君教以服餌靈草,遂得闢𠔌不死,隱於此山。二君各乘一竜,以歸舊隱。數十年間,不復以時事關意,惟精修至道。孝武帝寧康二年,真君一百三十六歲。
  八月朔旦,有二仙自天而下,雲奉玉皇命,授真人以九州都仙太史、高明大使之職,並告以衝舉之日,遂乘雲車而去。
  是月望日,遙聞天樂之音。祥雲冉冉,羽蓋竜車;從官兵衛,仙童玉女,前後導從,乃揖真君升竜車。真君與其父族侍從旰烈、與其母部侍從仙眷四十二口,同時白日拔宅升天,雞犬亦隨。百裏之內,異香芳馥,經月不散。
  劉晨
  劉晨,剡縣人。漢永平中,與阮肇入天台採藥,路迷不得返。經十三日,飲渴甚。望山上有桃實,共取食之。下山,取澗水飲,見一杯流出,中有鬍麻飯焉。二人喜曰:“此近人傢矣。”遂度山,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色甚美,顧曰:“劉、阮二郎捉杯來耶!”劉、阮異之。二女歡然如舊,曰:“來何晚耶?”即邀歸傢。南壁東壁,各有羅幃絳帳。命侍女具饌,有鬍麻飯、山羊脯,甚甘美。食畢,行酒。俄有群女持酒,繼弄絲弦笙簫,歌舞作樂。夜半,各就一帳宿,歡洽如膠。住久,日求還,苦留半年。氣候草木常春,花豔無凋零,歸思更切。
  二女曰:“罪根未滅,使君等至此。”遂指示還路。及歸,鄉邑零落,已七世矣。再往女傢,尋覓不獲。晉太康八年,失二人所在。
  趙飛燕
  趙後飛燕,父馮萬金,祖大力,工理樂器,事江都王協律捨人。萬金不肯傳傢業,編習樂聲,亡章麯任,為繁手哀聲,自號凡靡之樂,聞者心動焉。江都王孫女姑蘇主,嫁江都中尉趙曼。曼幸萬金,食不同器不飽。萬金得通趙主,主有娠。曼性暴妒,且早有私病,不近婦人。主恐,稱疾居王宮;一産二女,歸之萬金。長曰宜主,次曰合德,然皆冒姓趙。宜主幼聰悟,傢有彭祖分脈之書,善行氣術;長而纖便輕細,舉止翩然,人謂之飛燕。合德膏滑,出浴不濡;善音辭,輕緩可聽。二人皆出世色。萬金死,馮氏傢敗;飛燕妹弟,流轉至長安。於時人稱趙主子,或云曼之他子,與陽阿主傢令趙臨共裏巷,托附臨。屢為組文刺綉獻臨,臨愧受之。居臨傢稱臨女。臨嘗有女事宮省,被病歸死,飛燕或稱死者。飛燕妹弟事陽阿主傢,為捨直。常竊效歌舞,積思精切,聽至終日,不得食。待直資服疏,苦財,且顓事膏沐澡粉,其費亡所愛,其直者指為愚人。
  飛燕通鄰羽林射鳥者。
  飛燕貧,與合德共被。夜雪,期射鳥者於捨旁。飛燕露立,閉息順氣,體溫舒,亡疹粟。射鳥者異之,以為神仙。飛燕緣主傢大人得入宮,召幸。其姑妹樊女慝為丞光司亦巾者,故識飛燕與射鳥兒事,為之寒心。及幸,飛燕瞑目牢握,涕交頤下,戰慄不迎帝。帝擁飛燕,三夕不能接,略無譴意。宮中素幸者,從容問帝,帝曰:“豐若有餘,柔若無骨;遷延謙畏,若遠若近,禮義人也。寧與女曹婢脅肩者比耶?”既幸,流丹浹藉。
  女慝私語飛燕曰:“射鳥者不近女邪?”飛燕曰:“吾內視三日,肉肌盈實矣。帝體洪壯,創我甚焉。”飛燕自此持幸後宮,號趙皇后。帝居鴛鴦殿便房,省帝簿。女慝上簿,女慝因進言飛燕有女弟合德,美容體,性醇粹可信,不與飛燕比。帝即令捨人呂延福,以百寶鳳毛步輦迎合德。合德謝曰:“非貴人姊召,不敢行,願斬首以報宮中。”延福還奏,女慝為帝取後五采組文手藉為符,以召合德。合德新沐,膏九麯瀋水香。為捲發,號新髻,為薄眉,號遠山黛;施小朱,號慵來妝。衣故短,綉裙小袖,李文襪。帝禦雲光殿帳,使樊女慝進合德。合德謝曰:“貴人姊虐妒,不難滅恩;受恥不愛死,非姊教,願以身易恥,不望旋踵!”音詞舒閑清切,左右嗟賞之嘖嘖。帝乃歸合德。
  宣帝時披香博士淖方成,白發教授宮中,號淖夫人,在帝後唾曰:“此禍水也,滅火必矣。”帝用樊女慝計,為後別開遠條館,賜紫茸雲氣帳,文玉幾,赤金九層博山緣合。女慝諷後曰:“上久亡子,宮中不思千萬歲計邪?何不時進上,求有子?”後德女慝計,是夜進合德。帝大悅,以輔屬體,無所不靡,謂為溫柔鄉。謂女慝曰:“吾老是鄉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雲鄉也。”女慝呼萬歲,賀曰:“陛下真得仙者。”上立賜女慝鮫文萬金錦二十四匹。合德尤幸,號為趙婕妤。婕妤事後,常為兒拜。後與婕妤坐,後誤唾婕妤袖,婕妤曰:“姊唾染人紺袖,正似石上華。
  假令尚方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華。”以為石華廣袖。
  後在遠條館,多通侍郎宮奴多子者。婕妤傾心翊護,常謂帝曰:“姊性剛,或為人構陷,則趙氏無種矣。”每泣下?惻。
  以故白後姦狀者,帝輒殺之。侍郎宮奴,鮮絝藴香,姿縱棲息遠條館,無敢言者。後終無子。後浴五藴七香湯,踞通香沉水坐,潦降神百藴香。婕妤浴豆蔻湯,傅露華百英粉。帝嘗私語樊女慝曰:“後雖有異香,不若婕妤體自香也。”江都易王故姬李陽華,其姑為馮大力妻,陽華老歸馮氏,後姊弟母事陽華。
  陽華善賫飾,常教後九回沉水香澤,雄麝臍內息肌丸。婕妤亦內息肌丸,常試若為婦者,月事益保他日,後言於承光司劑者上官嫵,嫵膺曰:“若如是,安能有子乎?”教後煮羊花滌之,終不能驗。真臘夷獻萬年蛤、不夜光珠,彩皆若月照,人亡妍醜,皆美豔。帝以蛤賜後,以珠賜婕妤。後以蛤妝五成金霞帳,帳中常若滿月。久之,帝謂婕妤曰:“吾晝視後,不若夜視之美,每旦令人忽忽如失。”婕妤聞之,即以珠號為枕前不夜珠,為後壽,終不為後道帝言。始加大號,婕妤奏書於後曰:“天地交暢,貴人姊及此令吉,光登正位。為先人休,不勘喜豫。謹奏上二十六物以賀:金屑組文茵一鋪,沉水香蓮心碗一面,五色同心大結一盤,鴛鴦萬金錦一匹,琉璃屏風一張,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緑毛狸藉一鋪,通香虎皮檀象一座,竜香握魚二首,獨搖寶蓮一鋪,七出菱花鏡一奩,精金彄環四指,若亡絳綃單衣一襲,香文羅手藉三幅,七面光雄肪發澤一盎,紫金被褥香爐三枚,文犀闢毒箸二雙,碧玉膏奩一合。”使侍兒郭語瓊拜上。後報以雲錦五色帳,沉水香玉壺。婕妤泣怨帝曰:“非姊賜我,死不知此器。”帝謝之,詔益州留三年輸,為婕妤作七成錦帳,以沉水香飾。婕妤接帝於太液池,作千人舟,號合宮之舟。池中起為瀛洲榭,高四十尺。帝禦流波文鄃無縫衫,後衣南越所貢雲英紫裙,碧瓊輕綃。廣榭上,後歌舞“歸風送遠”之麯,帝以文犀簪擊玉甌,令後所愛侍郎馮無方吹笙,以倚後歌。中流歌酣,風大起;後順風揚音,無方長嘯細裊,與相屬。後裙髀,曰:“顧我顧我!”後揚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寧忘懷乎?”帝曰:“無方為我持後”。無方捨吹持後履。久之,風霽。後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悵然曼嘯,泣數行下。帝益愧愛後,賜無方千萬,入後房闥。他日宮姝幸者,或襞裙為絲,號曰留仙裙。婕妤益貴幸,號昭儀。求近遠條館。帝作少嬪館,為露華殿,含風殿,傳昌殿,求安殿,皆為前殿後殿。又為溫室,凝缸室,浴蘭室。麯房連檻,飾黃金白玉,以璧為表裏;千變萬狀,連遠條館,號通仙門。後貴寵,益思放蕩:使人博求術士,求匪安卻老之方。
  時西南北波夷緻貢,其使者舉菇一飲,晝夜不臥偃。典屬國上其狀,屢有光怪。後聞之,問:“如何術?”夷人曰:“吾術天地平,生死齊;出入有無,變化萬象,而卒不化。”
  後令樊女慝,弟子不周遺千金。夷人曰:“學吾術者,要不淫與謾言。”後遂不報。他日樊女慝侍後浴,語甚歡。後為樊女慝道夷言,女慝抵掌笑曰:“憶在江都時,陽華李姑,畜鬥鴨水池上。苦獺嚙鴨,時下朱裏芮姥者,求捕獺狸獻。姥謂姑曰:‘是狸不他食,當飯以鴨。’姑怒,絞其狸。今夷術真似此也。”
  後大笑曰:“臭夷何足汗吾絞乎?”後所通宮奴燕赤鳳者,雄捷能超觀閣,兼通昭儀。赤風始出少嬪館,後適來幸。時十月五日,宮中故事,上靈安廟;是日吹塤擊鼓,連臂踏地,歌赤鳳來麯。後謂昭儀曰:“赤鳳為誰來?”昭儀曰:“赤鳳自為姊來,寧為他人乎?”後怒,以杯抵昭儀裙曰:“鼠子能嚙人乎!”昭儀曰:“穿其衣,見其私,足矣。安在嚙人乎?”昭儀素卑事後,不虞見答之暴,熟視不復言。樊女慝脫簪,叩頭出血,扶昭儀為拜後;昭儀拜,乃泣曰:“姊寧忘共被夜長,苦寒不成寐,使合德雍姊背邪?今日垂得貴,皆勝人,且無外搏。
  我姊弟其忍內相搏乎?”後亦泣,持昭儀手,抽紫玉九芻鳥釵為昭儀簪髻,乃罷。帝微聞其事,畏後不敢問,以問昭儀。昭儀曰:“後妒我爾!以漢傢火德,故以帝為赤竜鳳。”帝信之,大悅。帝嘗早獵,觸雪得疾。陰緩弱不能壯發,每持昭儀足,不勝至欲,輒暴起。昭儀常轉側,帝不能長持其足。樊女慝謂昭儀曰:“上餌方士大丹,求盛大不能得,得貴人足一持,暢動。
  此天與貴妃大福,寧轉側俾帝就邪。”昭儀曰:“幸轉側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則厭去矣,安能復動乎?”後驕逸,體微病輒不自飲食,須帝持匕箸,藥有苦口者,非帝為含吐不下咽。昭儀夜入浴蘭室,膚體光發占燈燭,帝從幃中竊望之;侍兒以白昭儀,昭儀攬巾使撤燭。他日帝約賜侍兒黃金,使無得言。私婢不豫約,中出幃值帝,即入白昭儀,昭儀遽隱避。自是帝從蘭室幃中窺昭儀,多袖金,逢侍兒私婢,輒牽止賜之。侍兒貪帝金,一出一入不絶,帝使夜從帑益至百餘金。
  帝病緩弱,大醫萬方不能救。求奇藥,嘗得慎恤膠,遺昭儀。
  昭儀輒進帝,一丸一幸。一夕,昭儀醉,進七丸;帝昏夜擁昭儀,居九成帳,笑吃吃不絶。抵明,帝起禦衣,陰精流輸不禁,有頃,絶倒。裛衣視帝,餘精出涌,沾污被內。須臾,帝崩。
  宮人以白太後,太後使理昭儀。
  昭儀曰:“吾持人主如嬰兒,寵傾天下。安能斂手掖庭令,爭帷帳之事乎?”乃拊膺呼曰:“帝何往乎?”遂嘔血而死。
  洛神
  太和處士蕭曠,自洛東遊。至孝義館,夜憩於雙美亭。
  時月朗風清,曠善琴,遂取琴彈之。夜半,調甚苦。俄聞洛水之上,有長嘆者,漸相逼,乃一美人。曠因捨琴而揖之,曰:“彼何人斯?”女曰:“洛浦神女。昔陳思王有賦。子不憶耶?”曠曰:“然。”曠又問曰:“或聞洛神,即甄皇后謝世。陳思王遇其魂於洛濱,遂為《感甄賦》。後覺事之不正,改為《洛神賦》。托意於宓妃,有之乎?”女曰:“妾即甄後也,為慕陳思王之才調,文帝怒而幽死。後精魂遇王洛水之上,敘其冤抑,因感而賦之。覺事不典,易其題。乃不謬矣!”俄有雙鬟持茵席,具酒餚而至,謂曠曰:“妾為袁傢新婦時,性好鼓琴,每彈至《悲風》及《三峽流泉》,未嘗不盡夕而止。
  適聞君琴韻清雅,願一聽之。”曠乃彈《別鶴操》及《悲風》。
  神女長嘆曰:“真蔡中郎之儔也!”問曠曰:“陳思王《洛伸賦》如何?”曠曰:“真體物瀏湸,為昭明之精選耳!”女微笑曰:“狀妾之舉止,雲‘翩若驚鴻,宛若遊竜。’得無疏矣!”曠曰:“陳思王之精魂,今安在?”女曰:“現為遮須國王。”曠曰:“何為遮須國?”女曰:“劉聰子死而復生,語其父曰,有人告某雲,遮須國久無主,待汝父來作主。即此國是也。”俄有一青衣引一女曰:“織綃娘子至矣!”神女曰:“洛浦竜王之處女,善織綃於水府。適令召之爾!”曠因語織綃曰:“近日人世,或傳柳毅靈姻之事,有之乎?”女曰:“十得其四五耳!餘皆飾詞,不可惑也”曠曰:“或聞竜畏鐵,有之乎?”女曰:“竜之神化,雖鐵石金玉,盡可透達,何獨畏鐵乎?畏者,蛟螭輩也。”談論良久,神女遂命左右傳觴敘語。情況昵洽,蘭豔動人,繾綣永夕。曠曰:“遇二仙娥於此。
  真所謂雙美亭也。”忽聞雞鳴,神女乃留詩曰:“玉筋凝腮憶魏宮,朱絲一弄洗清風。明晨追賞應愁寂,沙渚煙銷翠羽空。”
  織綃詩曰:“織綃泉底少歡娛,更勸蕭郎盡酒壺。愁見玉琴彈別鶴,又將清淚滴真珠。”曠答二女詩曰:“紅蘭吐豔間夭桃,自喜尋芳嘆已遭。珠鵲橋從此斷,遙天空恨碧雲高。”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贈曠曰:“此乃陳思王賦雲‘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贈,以成《洛神賦》之詠也。”竜女出輕綃一匹,贈曠曰:“若有鬍人購之,非萬金不可。”神女曰:“君有奇骨,當出世。但淡味薄俗,清襟養真,妾當為陰助。”
  言訖,超然躡虛而去,無所睹矣!後曠寶其珠綃,多遊嵩嶽,友人嘗遇之。今遁世不復見。
  有外山王
  明成祖文皇帝,既有天下,惡靖難諸忠,戮及十族;薄海疑懼,盜賊蜂起。帝竊患之,嘗密使爪士,偵察四方;又手招疆臣,隨時剿撫兼施,並許便宜行事。其英謀睿斷,多史册未載。兒時聞野老言:帝初定鼎燕京,山東巡撫某公入覲,陛辭,帝賜畫一軸。某公旋任,展視之。見所畫大海汪洋,重巒疊山獻,中有樓閣,似是宮殿,並無題詠款識。公朝夕思索畫意,忽然有悟。麾下某遊擊,短小精悍,素習機警。公召至,屏去左右,出另紙仿畫一幀,授之曰:“此中有緑林之豪,訪之最確,汝其為我生致之。宜秘宜速。功成不吝厚賞,不則勿歸也。”公令素嚴,某不敢辭,貿貿然袖畫歸。泣別妻子,至登、萊;孑身浮誨,聽其所之。值颶風漂舟,次一山下;捨舟裹糇上山,欲窮其境。經旬,見前山樹木陰翳中,隱隱有樓閣形勢,與畫略肖。疾行十餘裏,至其處,見宮殿一所,巍然類王者居。門外白石鋪地,潔無纖塵。壯夫百數十人,超距擊刺,氣象雄猛。
  見某,叱問何來?內一人曰:“勿多言,第拘去,請夫人處分。”
  遂以索反接其手,驅入四重門內,縶諸檐梧。某惴惴不知何處,自分身死異域,即亦不畏。俄聞呵殿聲,傳言夫人升殿,命將某帶進問話。又入一重門,見大殿左右,武夫數十人皆躬擐甲胄,佩刀劍,屏息侍立。上坐一女子,年二十以來,珠冠綉袍,顔色姣豔,叱問:“何物姦宄,敢犯秘境,汝有幾首,不畏死耶?”某伏地泣陳:“身係客商,遭風覆舟;無意誤犯,罪該萬死!”女子又問:“邦族?”某謂:“晉産。”女子喜曰:“我亦晉産,與汝有桑梓之誼,合是天意。”命左右釋其縛,並令更衣授食,謂:“在此少住,俟主人翁來,籌送汝歸。”
  某頓首謝。左右導至客房,供給精美。惟見諸人行蹤詭秘,無從詰其端緒。時切憂疑,吉兇不能自决。一夜漏二下,將就枕,忽兩婢秉燭叩門,傳夫人命,召某入內室。見夫人頻蹙危坐,某屈膝欲拜。夫人急止之,並賜隅坐。夫人問曰:“汝知此為何地?此間主人翁為何如人耶?”某對曰:“不知。”夫人曰:“主人某甲,固海盜之魁也。此山名有外山,人民多穴居,房捨甚少;物産豐饒,傢給戶足,嚮無統屬。主人翁近以威脅之,令歲供賦稅。
  此山縱橫四萬餘裏,主人宮室凡三十二處,每處或歲一二至,或間歲一至。主人初號有外山主,近號有外山王。其人孔武有力,日行可二千餘裏。明能察遠,身不在此,此間事纖未俱知;即君此來,當已備悉。”因問某:“究為何事?質言勿隱。”某窺夫人意不惡,遂以直告。夫人嘆曰:“我傢大同城內,父富有巨萬。以春日郊遊,被主人飛劫至此。
  今年二十有七,已閱十一寒暑矣。他日君歸,能為寄語父母,感且沒齒。”某起立曰:“倘托夫人福庇,萬一生還,敢不如命!”夫人曰:“主人去此年餘,默計旦夕且至。汝見時,須道其實。主人尚質,稍涉虛言,恐察及隱情,則齏粉矣。切記勿忘!”囑畢,仍命前婢送其歸寢。亡何,西南風大作,聞衆嘩言:“大王行且至矣!”蓋某甲製鐵甲一領,能避五兵,上綴鐵鈴一百八顆,名曰鐵鈴甲。每披甲,順風凌空行,五十裏即聞其聲,使人預知有備。鈴顆重一十二兩。摘鈴擊人,百步之外,百不失一,亦絶技也。時天色微默,新月東上,某伏暗地窺之。見鋪毯張幔,燦列燈燭;夫人華妝,率衆環跽門外。
  但聞空際鈴聲琅琅,自遠漸近。
  約二刻許,一莽男子自空而下。紫而虯髯,貙目鳥喙。脫去鐵甲,內着綉褲襠,足着吉莫靴,仗劍,昂然觀衆,略一點首,夫人率衆環拜,歡呼簇擁入門。殿下鼓樂傖伫,肆筵設席。
  某甲上坐,夫人跪進三爵,起坐左側侍飲。少選,庖人進蒸豚;甲拔佩劍,臠切大嚼。徐問別後事,夫人唯唯以對。又問:“有遠人來未?”夫人謂某月日有某至此。甲笑謂:“我固早料及之。”即命某來問話。某至,但長揖不跪。甲問:“汝居何官?”某憶夫人所囑,直答曰:“忝官遊擊,殊不稱職。”
  又問:“汝來何為也?”曰:“巡撫某公,慕大王威名,欲一望見顔色;故使末將為緻殷勤。”甲冷笑曰:“此燕藩之命,某公焉足知我?”某曰:“末將實奉某公令,不知其他。”甲曰:“汝膽亦非小弱,居然不遠而至。豈謂我劍不利也?”某對曰:“某公將令素嚴,大王所知也。明知違令死,奉令而犯虎威亦死,等死也。違令其死速,奉令而乞憐於大王。倘憐末將之死,肯賜一行,以大王神威,行止可以自由,某公又將奈之何?且大王若去,某公方將結納之不暇,豈敢有他圖哉。果爾,則大王不過一舉趾,而末將即可因之不死;他日餘生,皆出大王之賜矣。惟大王憐之!”甲沉思久之,曰:“汝且退,容細思之。”某拜謝而出,甲亦罷席。越數日,某見甲曾不述及前事,亦不敢促迫,姑耐候之。一日,忽聞甲大宴賓客,為某祖餞。某竊自慶。頃之,使者來召,某喜從而去。見甲冠服立阼階,某至,笑執其手,迎入大殿。殿中凡設數十席,所謂三十二夫人,及部下謀士武夫,濟濟畢集。甲一一指姓道名,某俱與為禮。中一席,某坐客位,甲坐主位,餘席按班環坐。
  甲飛三巨觥相酬,甲飲訖,乃掀髯謂衆曰:“我忝據此山十餘年矣,本期與爾曹共圖大事。今燕藩其署粗定,已洞悉我底藴,我復何望?茲某巡撫使某來通殷勤,是必燕藩所指授。
  已許同某一行,我其不歸也矣。”夫人及衆聞之,皆掩面而泣。甲曰:“我意已决,業許之矣。爾曹毋得多言!惟與爾曹約,此去如某巡撫執禮甚恭,則已;不然,我匝月必歸,再作別計。或未知鹿死誰手?如匝月不歸,諸夫人等,俱聽自便;所環子女玉帛,爾曹可瓜分之。或入海,或入山,各自為計。
  慎勿係念瞻顧,徒自取苦也。”衆默默相視,不置一詞,俱飲不盡歡而散。越日,甲召某登舟,並戒衆勿送。
  比至舟中,則大同之夫人在焉。甲指謂某曰:“是與君同鄉,煩為寄語其父母,好好安置,渠所攜金玉珠寶,一生吃着不荊”某姑漫應之,問甲:“共有幾子?”甲謂:“諸夫人類生而不育,今有娠者尚八人,然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君亦何必多問也?”某深嘆其豁達,於是相與沿途共覽山川形勝。
  甲喟然嘆曰:“實不相欺,我初據此山,聞燕藩抗命,屢欲興一旅之師,前往問罪。既思故王出亡,神器有主,一傢之物,仍歸一傢。天命有歸,豈人力所可爭哉?”及將至登、萊,乃謂某曰:“計日達岸,煩君先馳報巡某公,須從我三事,可則行,否則止。”某請其說。則曰:“一,我登岸後,某公須率所屬文武郊迎於五十裏外。一,我此去即於巡撫署棲止,進署時,我乘輿,某公騎馬作先導,洞開重門,由中道直入宅門。
  一,飲食務極豐腆,每日須擇好梨園,演劇侑觴,所需犒賞,不得少吝。衹此三事,可則行,否則止。”某曰:“諾。”達岸,即先馳報;尋復命,曰:“某公聞大王至,大喜;所約三事,無不惟命是聽。”進署後,某公果執禮甚恭,麯盡綢繆。
  甫匝月,甲忽謂某公曰:“聞諸公子甚佳,願請一見。”公即令六子出拜。甲一一相之,曰:“某清貴,某方面;某民社;某部曹,某卿貳;惟四公子頭角崢嶸,勳業在公之上。”指所佩劍曰:“此出自吳大帝塚中,當日六劍之一,所謂流星者是也。當以相贈。”公為稱謝。甲笑謂四公子曰:“今夜與老夫抵足如何?”公笑曰:“童子何知?合當遣事長者。”是夕,果使同寢。平明甲起,喚四公子曰:“為我謝爾翁,吾事畢矣。”
  拔所佩劍曰:“請以相贈。”遂自剄而死,撒手以劍授公子;頭雖斷,而身不僕。四公子大駭,趨以告公;公喜,以禮殯殮之。據實入告,帝大喜;爵某公以國公,某遊擊超擢總戍,並予伯爵。大同夫人以父母命,歸某遊擊。
  後四公子,由詞館出入將相;以徵虜功,封爵國公。余公子所官,亦俱如甲言。
  吳生
  唐盧竜節度使李公,精星學推算,窮通壽夭,百不爽一。
  有愛女美且慧,公推算當封夫人。非公侯之命,不許占鳳;故及笄猶未字也。有吳生者,固世傢子。素遊惰,而性儇巧;涎欲係援,又不敢遽通媒妁。密以百錢賄日者,為捏造一極貴之格,書於紅箋。乘公出行。故犯鹵簿。公怒叱虞候拘至輿前,厲聲問故。生叩頭曰:“小人以貧睏不能自存,特占休咎於日者,謂貴不可言。自念一寒至此,何由發跡?緣俯觀所評命紙,沉吟猶豫,不虞節鉞忽臨,緻誤冒犯,罪萬死。”公索評箋,推之良然,顔色頓霽;詳詰世族,大喜。命載之後車歸,為薫沐更衣。問:“娶妻否?”對曰:“以貧故,尚未婚配。”公益喜,遂筮吉以愛女妻之。
  一介措大,一旦坐享富麗,頓增驕蹇。左右之人,妒而且恨,交譖於公。久之,公亦察其無他能,陰悔而厭薄之。欲殺之,苦無其法。會吐蕃大入寇,朝廷憂之,詔各路節度使舉將纔。公遂抗疏,特薦婿吳生,固世傢子,素習韜略,可勝將帥之任。疏上,召生告之。生知藉刀殺已,然不敢辭;且佯喜再拜,深謝汲引。及禦旨下,生拜辭公,內與妻訣。
  女固賢淑,以父將不利於婿,心殊不慊,乃勉生曰:“男兒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安知非福?努力為之,不立功歸,勿相見也。君其懋哉!”生曰:“諾。”既至戍所,諭部麯將弁,詰旦登場閱武;有不至者,殺無赦。至期,一一閱畢,各厚犒之。且笑謂諸將弁曰:“爾曹各有所長,果同心戮力,蠢爾蕃虜,何難殄滅。幕府少不更事,頗好馳馬試劍;敢獻薄技,以助諸君一笑!”僉曰:“唯唯。願幸寓目!”少選,數健兒共舁一大刀至,約重千鈞。生乃着戎服,跨駿馬,持所舁大刀,下抑上揚,左蕩右决,輕如揮扇,易若折枝。舞畢下馬,毫不竭力。合營羅拜,歡聲雷動,賀曰:“公神威,真天人也!”
  生命以刀懸諸營門,擇日撻伐。初,生閱武時,吐蕃潛遣諜者偵之。見生舞刀,大驚,舌撟幾不能下,深夜,悄就營門舉之,直如蚍蜉撼樹,牢不能動。諜報吐蕃聞之,相顧失色,君臣籌議,以為不早自量力,強與交綏,是螳臂當車,徒自取死。急上表謝罪,歲歲朝貢,永誓不反。捷聞,朝廷嘉悅。以李公所薦得人,晉左僕射,封代國公。以生徵虜有功,授嶺南節度使,封萬戶候;妻封涼國夫人。至是生得官歸,遂為翁婿夫婦如初。
  後女問生,始知前所舞大刀,以木片飾錫箔為之;又預如式鑄千鈞鐵刀,使懸營門,故令其諜者偵報,以懾其心,而投誠輸款也。
  裏乘子曰:或謂吳生一生工於用詐:始也以詐得婦,卒也以詐得功。亦何狡獪乃爾也。予謂必其命應如此,故天牖其衷,福至心靈。嚮使吐蕃之役,應變無謀,則翁將藉刀以殺其婿,夫且不能終有其妻。匪寇婚媾,能不為生危乎?方入贅時,公雖信命,竟不免為人言所搖;賴女也能賢,安命不貳,安知非福?一言幸中,果爾塞上捷聞;朝中命下,翁既徼寵,妻亦分榮。自是生得官歸,遂為翁婿夫婦如初。
  是蓋有幸存焉。予舊過盧生祠,見題壁詩甚夥,類皆豔羨盧生得遇呂仙,作此一場好夢。予謂盧生若無封侯骨,何能入夢?因口占三絶,以調侃之。有雲:“盧生自有封侯骨,纔得邯鄲夢一常”即此意也。武侯嘗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即命也。否則,命之不猶,而妄希非分。天下之百般姦巧,百般窮者,豈少也哉?況就用兵而論,所謂兵不厭詐。此事即采入智囊,亦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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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大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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