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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王蒙活說《紅樓夢》 》
寶玉摔玉
王蒙 Wang Meng
《紅樓夢》第三回描寫寶玉第一次與黛玉見面:
(寶玉)……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衆人不解其語 ,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駡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衆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駡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傢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麽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衹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着,便嚮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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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寫得超常。一個少年見了另一個少年,發現對方有一種什麽好東西,而自己沒有,因而哭鬧,這可以理解,因為人有私有占有的欲望。但因為自己有而對方沒有便“無私”地鬧了起來,這不可理解。
超常,所以絶妙,妙卻難解,難解,就更妙。如果是那種單薄的情節處理,受了委麯哭,得了甜頭笑,還有什麽捉摸頭呢?
此章作了鋪墊,先說是寶玉“有時似傻如狂”“行為偏僻性乖張”,還說他是“登時發作起癡狂病”,如此這般。
但我們看一看,寶玉並非見人就問人傢有無玉,更從未在人前摔過玉。摔玉的情分與癡狂並不是每一個接觸過寶玉的少女都能得到的。這麽一想,你就為之感動,為之淚下了。
是的,這是宿命,這是前世的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的還淚之情所註定的。它無法解釋也不必解釋。寶玉愛黛玉,這是不能討論的。愛情如電如雷霆,如瘋狂如冤孽如病痛,它的強度甚至超過了生與死。他見了黛玉,他能不鬧嗎?他能踏實嗎?他能正常嗎?
見到自己的所愛就如同見到了自己的前生、現世與未來,如同見到了自己的靈魂、形影與存在……他能不要求對方與自己保持完全的一致嗎?
如果依弗洛伊德的說法,小女孩見到男孩的身體,會誤以為自己缺少了什麽,那麽男孩見到女孩覺得自己多餘了點什麽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這個問題上,曹雪芹的文學比弗洛伊德的科學更多了一些對於女性的體貼,比弗洛伊德的科學多了點人文,是不是呢?
……這仍然不能完全解開摔玉的故事,我們還將繼續分析下去琢磨下去。這裏要說的是,從青年修養的角度上看,我們應該告訴下一代人對愛情也可以采取更加務實的態度。而某個人,如果他或她經歷過類似寶玉與黛玉式的迷狂的痛苦的愛情,他或她嘗到了哭玉摔玉式的滋味,我們有理由為之感嘆,既然上蒼給予人類男女的分別,給予了人類以感情和靈性,那麽他或她有福了,他或她算是貨真價實地活過了也愛過了。
順便說一下,賈母臨時編撰的黛玉的莫須有的以玉殉母的故事確實大近情理,賈母這樣好的虛構能力,比後世那些毫無想像力,衹會寫自身的一點室內劇肥皂劇式經歷的作傢要更適合搞創作。有一位也不甚年輕的朋友一聽到“搞創作”雲雲便痛不欲生(可能以為這樣說褻瀆了文學吧),如果他又要痛苦,衹得請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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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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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與玉 | 關於書名 | 通靈寶玉 | 寶玉摔玉 | 你的脖子上挂着什麽 | “弄性”和“常情” | 聚到最後一刻(1) | 聚到最後一刻(2) | 泛愛:為藝術而藝術 | 專愛:為人生而藝術 | “前佛老”情思 | 零作為 | 愛就是病 病就是愛 | 辯證而矛盾的幻想(1) | 辯證而矛盾的幻想(2) | 結語(1) | 結語(2) | 天情 | 自由與轄治 | 戀愛至上 | 唯一“知哀” | 精神酷刑 | 黛玉的煩惱 | 意淫即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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