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一枕奇   》 卷一 三回 艳婢说春情文章有用 船家生毒计甥舅无知      华阳散人 Hua Yangsanren

  《浪淘沙》:
  花月一时明,柳眼青青。佳人有意伴孤灯。琅玕偷赠相思夜,带绾西陵。香云笔墨生,龙头老成。故园松菊暗销魂。等得他年风雨静,筠柏双清。
  却说那卢公子着实看顾徐鹏子,时常梯己做些衣服与他,逢时遇节另有厚赏。鹏子得了安身之所,又有些书籍看,到也忘记了日子。那一日陈先生不在馆,公子回家过夜,在同娘子吃夜饭。公子对娘子道:那徐鹏肚里到通,做得好文章又写的好字儿,这蛮子不象个下流的。今日先生不在叫人拿些酒赏他吃去。”娘子道:“原来恁样。”就叫身边一个丫头叫做飞鸿,“你将桌上菜拿两碗,酒拿一壶,送去书房与那徐鹏吃去。”飞鸿应了,想道:“甚样一个徐鹏,相公这等夸奖他?等我去瞥他一瞥,看他是怎样嘴脸。”飞鸿拿了东西,一路来到书房,叫道:“徐鹏,徐鹏。”鹏子答应了。飞鸿道:“相公叫送些酒与你吃,来接去。”鹏子连忙出来接了。飞鸿暗道:“原来徐鹏也还好个模样儿,到象斯文出身,不似家里那些人粗头蠢脑的。我想娘子房里几个用人,都招了那些夯货,我若招得这样一个人,死也遂心了。不如先勾搭上了他,叫他对相公说情愿要招我。相公是心爱他的,料想必肯。”心意已定,只相机而行。正是:
  未遭青眼文章伯,先透朱衣鉴常旨。
  打听那一日公子往那王年伯家吃酒去了,飞鸿寻出一对戒指,一枝耳挖,一条绉纱汗巾,一总包将起来,自家掠掠鬓,抿抿头,走到书房来。但见他:头挽乌丝,面涂红粉。身着青衣,裙布荆钗无赛;腰缠罗帕春葱弱柳堪怜。两脚不大不小高底红鞋;半臂非旧非新,镶边绢面。虽不是玉楼上第一佳人,却也算香阁中无双使女。飞鸿轻轻的走进书房来,只见鹏子在那里写字。鹏子道:“飞鸿姐,你来做甚么?”飞鸿道:“相公不在家,我来顽耍一会儿。”就两手伏在鹏子桌案旁,看他写字。飞鸿道:“你的字到写得精致,不象相公的,一个大一个小七歪八扭的,怪道相公欢喜哩。”又问道:“相公今日王家吃酒,甚时节才回?”鹏子道:“大人家酒席那里就散?要回也要更把天气。”
  飞鸿道:“相公不在家,我替你做伴儿可好?”鹏子道:“这个不敢劳。”飞鸿看见架上四季盆兰盛开,他就走去,折了两枝。一枝插在自家头上,拿一枝走进来,替鹏子簪在髻上,道:“好香花。”鹏子道:“不要乱摘,恐相公回来嗔怪。”飞鸿道:“你放心。有酒不饮是痴汉,有花不彩是呆人。”
  他见鹏子只管写字,全不照他,他便走上前将鹏子背上捏了一把,道:“你不怕冷么?相公昨晚对娘子说,要买布做件棉袄与你穿,你这蛮子到造化哩!”鹏子道:“这是相公恩典,有甚造化不造化?”飞鸿道:“徐哥,我有件人事送你,你好些收着。”鹏子接过一看,见是那三种物件,就依旧放在桌子上,道:“你还拿去,我不敢受。我也无处收放,恐相公娘子查出不当稳便。”飞鸿道:“这是我梯己的物件,怕他则甚?你若说起相公,相公到好巧主儿。娘子房里头几个用人,那一个不摸摸捏捏的?偏见我不肯如他的意儿,所以娘子单爱的是我。徐哥,不瞒你说,你有甚事儿通知了我,我去对娘子说,看有那件不依。”鹏了道:“我也没甚事敢于烦娘子里面,”飞鸿道:“些小物件不肯收,当面来怪人。”就故意走近前,将那包物事拾起来,一把手就抱住了鹏子,这只手将那包物事往他袖子里乱塞,趁势儿捏了几把。徐鹏子反不好意思,只得走了起身,道:“尊重些,恐怕老爷晓得,问罪不便。”飞鸿见他不知局,一骨碌睡倒他牀上,口里哼哼唧唧,唱起俏冤家来了,徐鹏子见他皮缠不过,没法儿打发他出去,又怕人来撞见,故意道:“几乎忘记了,相公曾叫我在书铺里取书去,我要出门。飞鸿姐,你一个儿坐坐,还是怎样?待我好锁门。”
  飞鸿见不是知音,只得爬了起来拾了那包对象藏在袖里道:“恁呆忘八羔子!送你的东西不要。”才出去了。这正是:
  坐怀不乱柳下惠,见物不取杨四知。
  流水落花消息杳,清天明月显心期。
  却说那一日按院到了,要观风。学中领了题目,送来与卢公子做,又是徐鹏子代做了去。原来那按院与卢翰林同年,一见了公子这卷,大加称赏,拔取特一等一名,将文字发刊了,又备了一付礼来拜卢翰林,极口赞诵公子的文字。卢翰林道:“小儿谬蒙称许,其实过夸。忝在同年情谊还求直教才是。”按院道:“小弟非面谀,令郎才气,实是北方翘楚,将来决是英发的。恐怕小弟的批阅,还称诩不荆年兄试取一观。”就叫人送上那观风全卷,亲手揭那两篇,递与卢翰林。卢翰林一看,果然比往日所作不同暗自诧异却又不好自家夸奖得,只得道:“略称题情而已,怎么当得年兄那般赞扬。”作揖谢了。从此以后,凡遇月课、社课、各台观风,但是传题目来做的,没有一遭不是卢公子一等第一名。快活煞了一个卢公子,又快活煞一个卢翰林,并快活煞一个陈先生。两个人只道公子鸳鸯针。。用心攻书,文字骤进,那里疑心别样的缘故?恰是:竽与瑟混他一场,鲢共鲤谁分两样。
  恰好那几时提学道来岁考,卢翰林要打发儿子去考,治酒饯行,极其隆盛。又送许多修金、盘费与了陈先生,叫他相伴儿子。陈先生得意扬扬,摩拳擦掌,极口道公子此去,定又是个一等一名,不消说得。卢翰林心下信了,难道口中还好说未必?只说道:“谢先生教导之功。”那晓得考过了不上几时,就也发案。看案之时,只见卢公子高高考在五等,这五等或者还是提学奉承他令尊的;不然,恐怕六等也就要见教了。卢翰林大怒,呼拿文字来看,道:“这样文章考五等不枉你。为何那日做出这样文字来?”公子道:“那日心下不自在,故此胡乱做了,完场而已。”卢翰林道:“岂有此理!心下不爽利,或者机括不顺,文采不甚发扬些,那里天渊悬隔若此?这事我决不肯信的!”这正是:文章自古有凭据,莫教雷轰荐福碑。
  卢翰林心疑不决,走到馆中对陈先生道:“以儿昨日的考卷,应考那等数上。只是前日那几篇观风社课,何处得来?大相悬别,遂尔如此?”陈先生道:“正也在此委决不下。小弟有一计,每逢三、六、九,便是文期。明日该做文了,午间屈老先生过来,面看他交卷,是非好歹,顷刻分明了。”翰林大然其说。
  次日,果然不等午后,就过书房中来看公子誊清,将文字来大家看了,却又是好的。卢翰林道:“这样文章还有甚话说。为何岁考场中不写出来?”陈先生道:“文字有一日长短,令郎道那日不自在,或者果然。就今日这两篇看来,还是令郎天资颖悟,闻一知十,故尔骤进。终是老先生家风水气运,应得科第蝉联。小弟面上,预有荣施了。设使今日这两篇文字,还学那岁考场中的,不唯老先生扫兴连小弟在此也坐不住了。”
  卢翰林虽然点头,心下终是狐疑。毕竟他做官的人精灵,见识不同,心下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次日坐在一间楼下,叫人去请大相公来。公子被唤来到。翰林道:“楼上有个题目,你上去做一篇文字我看。”公子不敢不遵,随即上楼。卢翰林已自将那楼门下了锁,钥匙带在身上。稍顷,午间又亲自开门,看丫头送饭上楼,下来依然锁了。这正是:
  不是棘围严弊窦,也将家法整文规。
  公子上得楼来,见楼上并无一物,止有笔砚一副,竹纸数张,“四书”一本,题目一个。公子道:“这遭着手了。”不敢有违,只得磨心镂肾,下力去敲推一篇文字。从早晨做到日晚,还要点烛上去,方才写完,亲自交了卷。卢翰林看了道:“这篇文字与那岁考的差不多。”因笑了一笑,点点头道:“这等看来你前头那几篇文字当真是抄写的无疑了。今后你也不必读,止学抄写罢!”公子会意错了,只当说的抄写,就指了徐鹏,前头事父亲已晓得了,不觉的自家招供道:“前头那几篇文字,果然是那抄写徐鹏的。”翰林大惊道:“是徐鹏做的?”公子应道:“是。”翰林就叫人去叫那徐鹏来。那些人那晓甚着数,闻命一片声叫喊:“老爷叫徐鹏!叫徐鹏!”到把鹏子吓了一大跳,道:“老爷叫我则甚?”那些人道:“大爷前日的文章,说都是你做的,故此叫你去。老爷发性哩!你去讨仔细。”
  鹏子暗道:“这事决撒了,怎么样处?”又想道:“场中倩代,怕有罪犯;这私下何妨?难道也问我的罪不成!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怕不得这许多。”就同了众人来见。翰林道:“你也做得文字么?”鹏子抬头见翰林颜色甚和,遂应道:“也胡乱做得几句。”翰林道:“果如所说,楼上现有纸笔,你就将今日的题目做一篇来我看。”鹏子领命,不上一个时辰,早已写了一篇,呈与翰林。翰林看毕,道:“果然不差。你做得这样好文章决不是风尘中人了可实对我说,我自然奖拔你。”徐鹏子始将真姓名来历,并革黜落难前后事说了一遍。卢翰林道:“既是如此,作揖请坐。明日就同小儿一起读书。兄有如此抱负,勿忧贫贱。向来失赡之罪,万望容耍”次日盔了一顶巾儿,又做了一身衣服与徐鹏子换了。家下人俱呼徐相公,不是甚徐鹏徐鹏了。那徐鹏子也感激翰林知遇,时常将南边风气派头,极力诱掖公子。公子受了这番耻辱,也用心揣摩。不一两月,公子果然文章骤进,不是训谎了。这正是:
  鸢肩火色偶飘蓬,昨日侪奴抗衤乇翁。
  不是一番寒透骨,居然千里骋追风。
  却说徐鹏子离家之后,倭寇作乱,浙江一带地方,并无宁宇。经过地方,鼠逃鸦散;未经过的地方,鹤唳风声。大小男妇,东边的走到西边,西边又走到东边。山谷之中啼号不绝,所在地方,皆负担载锅而立。这样流离奔走之苦,真个说不尽的。那鹏子浑家王氏,穷到那等田地,那里还有亲戚朋友来照顾他?只得也背了个包袱,同这些男妇,趁伙而走。恰好走到一个所在,一起男妇坐在那里,王氏看见一个人,甚是面熟。仔细瞪了一会,原来是卫里那个识字。想起来道:“阿伯,你也在这里?”那人道:“你是谁家宅眷?我一时失记了。”王氏道:“拙夫姓徐,叫做鹏子的。”那人道:“原来是徐先生娘子。失敬!失敬!”王氏道:“阿伯也晓得他们一路去的消息么?如何至今不见一封书信回来?”那人道:“娘子,你还不晓得么?说起也是一件新闻。他们粮船到临清地方,失于提防,被火烧了官粮。闻得运官羁候在那地方,早晚要提进京问罪哩。”王氏道:“这样可曾识得拙夫消息么?”那人道:“这是别帮上人回来说的,恰不识得徐先生的行止,不敢谎说。”王氏道:“这样看来,或者有些长短怎处!运官既问罪,他们有甚事?如何至今不见回来?一定是作他乡之鬼了。”王氏说到这里,也不管兵荒马乱,一顿嚎啕大哭起来。那人道:“也不消啼哭,须得个的实人,打探一遭,才知端的。”
  王氏哭着道:“他生长宦门,上无兄弟,下寡男女,一时落薄下来,有谁人肯去打探?除非妾身亲自去才好。”那人道:“你一个妇人,出门甚是不便,我有个道理。这两日有个粮船开帮,管船的是我舍亲,我就去对他说,只要你饭米,不要你搭载钱。共是一块土上人,你便同去同回,这还是可以放心托付的。”王氏道:“千万借重阿伯去说,明早回我一个信儿,这就感谢不荆”那人道:“明早准回你信。”次日,果然那人来回信道:“他日内就开船,你往大埠头舡帮上问李麻子就是。我已与他讲明白了,你快早收拾上去。”说罢去了。这正是:
  一时无远虑,千里别家门。
  前路多风雨,萧萧断旅魂。
  那王氏收拾停当,实时找船帮上,问着李麻子的船。李麻子道:“你是徐家阿嫂么?我舍亲昨日说过了,请上船,今日还要开帮哩。”王氏拜谢了。
  原来李麻子是个游荡不实之徒,年已三十多岁,还不曾娶亲。只有一位母亲,有六十多岁,带在船上,替他烧火煮饭。他头日听那识字说,还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乃至王氏到了,见还是位年少妇人,心下想道:“这妇人也还干净,又少年孤身上我的船来,明是天赐姻缘。开船的头一日,就有利市了。弄他上手松松腰,胜似到埠头三钱一夜嫖那歪娼。闻得他是找寻丈夫的,倘或找寻不着,弄得他燥脾,或者长远跟了我,也未见得。瓮中之鳖,怕他飞到那里去,这不是白白得了一个好浑家!”暗自欣喜。当下安他一个舱口,早早晚晚,小心贴意,问茶问饭,好不殷懃。王氏只当他是好人,十分难得,着实过意不去,那晓得他是肚里怀奸诈的。这正是:甜言蜜语休轻听,义胆贞心好自持。
  过了几日,众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来,竟到舱口问道:“徐阿嫂睡了不曾?”原来王氏自上船后不曾解带,连衣服倒在牀上,略歪歪儿。听见李麻子叫唤,忖道:“这夜间叫我则甚?且不要应他,看他如何行止。”李麻子见叫不应,悉悉索索撬那舱门。船上的门是没有拴锁的,一时被他弄开了,他便挤身进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来钻舱?”李麻子道:“是我。我怜你孤身寂寥,特来陪你睡一觉儿。”王氏道:“胡说!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认错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来就是个缘法,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图快活一宵儿罢。”说罢,就双手来抱祝王氏急了,便跳起身来劈面就抓打。李麻子终是粗人,气力大,一交按倒牀上。王氏叫道:“不好了!强奸良家妇女!”李麻子忙放了手,来按他的嘴被王氏乘势一挣,爬到舱口,大声喊道:“救人!救人!强盗杀人哩!”李麻子慌了,见不是局,忙忙的一溜烟去了。王氏待要声张起来,想道:“在他矮檐下,也要将就三分。我来所干何事?万一决撒起来,怎样开交?我只是坚正自持,不怕他怎样了我。待寻见丈夫,再与这厮打话,还是隐忍为高。”当晚就也不则声了,依旧将舱门紧闭,上牀暗暗的去哭了。这还是王氏正气,有主意,不然,已被小人玷污。这都是妇人轻易出门之过。这正是:
  妇人不可出闺门,容易花开蝶骤侵。
  古云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次日,李麻子也觉得自家没趣,茶水上懒懒散散的,也不来周致了。王氏情愿乐得,也不稀罕他。不几日,船到了临清,大家买神福,热热闹闹的。王氏见到临清对了李婆子说:“阿妈,我上岸找寻一回就来。”同了船上一个小厮,上了岸来,逢店家便问。本地人道:“是有此事。去年曾有一帮粮船,在这里失了火,运官羁候这里半年,后来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王氏道:“他船上那夜曾折耗个把人么?”那些人道:“也坏了几个人。”王氏道:“他请一位姓徐的做先生,不知列位也识得他在与不在。”那些人道:“坏了的人还埋在本地,不曾收尸回去。却不知得姓张姓李。”王氏逐个细细盘问,没有一个人识得。只有后来一个老者道:“记得旧年东岳庙里说有个粮船上落难的人,在那里几时却忘记了他的姓名。小娘子要问详细,须到东岳庙里访那些道士,才见分晓。”王氏道:“这里到庙有多少路?”老者道:“远哩。来回也有四五里路。”那王氏就要前去,那小厮道:“上来盘问这一会,肚中也饿了,且回船上吃碗饭来再走这些远路。你又走得慢,来回要好一会工夫,也要上船去支会他们一声。风水地面,不是当耍子的。”王氏道:“说得有理。”走回船上,对众人说了这番话。众人还未答应,只见李麻子跳起来吆喝道:“放他娘的屁!我撑的是官船,装载的是朝廷漕粮,谁人敢道要行要止的?我又不曾得人三厘半分谁是他家的奴才!莫说大人家、小人家,再要络索些儿,一条绳子捆了,丢在水里去,到海龙王那里告冤状来寻我。老实对你说,我们粮船上人,欠在你恁一条狗命哩。”喝叫把船开了,移在别港去。众人一齐动手,把船修修呜呜的开了。气得那王氏眼直白瞪了,有眼泪也淌不出来。此时漫天无际,孤掌难鸣,稀罕你一个妇人?只得眼睁睁看他把帆扯开了去。
  王氏到了后舱,来对李婆说道:“阿妈,可怜我同你是一处人,你老人家搭救我则个。”婆子道:“你是怎说?”王氏道:“我原是寻丈夫的,丈夫既不要我寻,难道叫我运粮进京去不成?少不得他要打发我先回去。”婆子道:“你意思是怎样回去?”王氏道:“遇着南去便船,搭他载回去就是。”婆子冷笑一笑,又叹了口气道:“我说你这小男嫩妇家,不知出门艰险,我这船是地头载夹的,还有些抓拿,譬如遇着一个便船,把你送将上去,你晓得船上的人,是那个天南地北的?你一位妇人,安顿在那处好?那船上都是好人。你扯不得个直,万一有个歹人,把你卖了几两银子,送下水去,你在那里去叫屈?出门若是恁样容易,男子汉在家的,也没影儿了,稀罕你是个妇人,没脚的蟹?怪道你少年家不晓事体一发可笑了。”说罢叹了一声就睡倒船舱板上了。王氏此时冰冷水浇背,一般,才悔道是自家错了,不宜轻易出门。见婆子话甚是有理“我如今没奈何,只得拼却跟他前去,看他怎样好歹,这一江水,是我结果之场了。”暗自流泪不了。这恰是:
  人情险似太行山,何地羲皇任闭关。
  一日风波惊十二,岂徒出外片时难。
  却说这些人只有李麻子心里难捱,道:“这雌儿弄不到手,明是一块天鹅肉,忍得到只反吊馋了人。我若是再去麻缠他,恐怕学前番模样,乱起来,不成体面;若丢着不去理他,心下又不肯服气。”终日满肚子打稿儿,又想道:“啐!呆了不成?不得人也得银,这样人儿到北边少也值四五十两银子。到前路去将他卖了,我有了几十两银子,怕讨不得个小心贴意的!要这样强头强脑的东西做甚么?”心下主意定了,不几时到了天津。这天津却是安泊粮船去处,大家到了这里,都放了心,终日吃酒嫖妓女过日子。正是:
  满腹思量寻活计,谁知终遇死冤家。
  原来前日与王氏同去问信的那小厮,就是李麻子的外甥,年纪虽小,到也乖巧,有些鞋脚都来央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怜他,每次顺手就替他收拾停停妥妥的,那小厮甚是感激他。那一日道:“徐阿妈,我一件衣服在船篷上拉破了,烦你老人家替我补补何如?”王氏道:“你拿来我替你补。”那小厮也就坐在旁边道:“阿妈,阿妈,你一件喜事,你晓得么?”王氏道:“有甚喜事?”那小厮道:“我对你说,你莫对麻子说是我说的。”王氏道:“晓得,你且说来。”小厮道:“我那麻舅舅将你嫁了这里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是故意装扮来相看你的。看了中意出了三十两银子财礼。我舅舅要他四十两,熬了这两日的价钱,适才那说媒的又来叫麻子去,在那酒店讲话。约定一面交银,一面抬人。”王氏道:“你怎么晓得?”小厮道:“我在酒店里问麻子讨钱买菜蔬,就叫我吃几杯酒。我听得,特来告诉你。你若是去那人家,须要早些收拾,莫待临期慌忙。只是我一向难为阿妈,没有甚报答你的。”王氏道:“恁样我替你缝衣服,你还上岸去打听。有甚话说,千万飞来报我知得,我有好东西来谢你。”那小厮家晓得甚么,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飞也似跑上岸去了。
  王氏暗惊道:“这个恶贼,这样狠毒!倒是这小厮来告诉我,不然白白的吃他骗了。如今我死在这里,无人知见,也是枉死。这是通北京的大去处,前途自有活路头。我算计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即忙收拾鞋脚,带了些盘费。此时天已黑了,船上人都上岸吃酒去了。王氏走将出来,四顾无人,三步两步跳了上岸,不往热闹去处,傍河涯冷静一路,舍命奔将前去。这恰是:
  路当险地难回避,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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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卷一 一回 黄金榜被劫骂主司 白日鬼飞灾生婢子
卷一 二回 新贵惹秋风一场没趣 寒儒辞乡馆百事难成卷一 三回 艳婢说春情文章有用 船家生毒计甥舅无知
卷一 四回 成进士债主冤家齐证罪 说仇人泥犁刀剑总生花第二卷 轻财色真强盗说法 出生死大义侠传心
卷二 一回 一文钱活逼英雄 三杯酒随身缧绁卷二 二回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狱重生故旧灾
卷二 三回 挥金穴上官制下官 侠女娘谈父还成父卷二 四回 举罪废双侠报君恩 化贪痴一门成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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