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钗头凤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自己,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钗头凤"这首词是在一出话剧里。那个话剧就叫《钗头凤》,是一九四六年,由国民党的第十一战区司令部话剧团演出,女主角唐婉是由演员唐若青扮演的。
我并没有机会在剧场看戏,我是在家里的一个破旧的话匣子里听这出话剧的。而这个话匣子是二战中日本宣布投降后,住在北京的日本军人家属仓惶回国,廉价出手的。话剧是倒叙写法,一上来就是陆游吟哦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十二岁的我立即感到了这首词的震撼力。我出神地聆听着忘记了一切。我还记得唐若青的嗓子有点沙哑,有一种特殊的磁性。顺便说一下,抗战过程中国政府十一战区建立了话剧团,而这个话剧团的文艺工作者是很进步的。
就在听到最最动情处的时候,突然停电。我几乎发了疯。我忽然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小胡同小绒线胡同的东口插入一个大胡同:报子胡同,而报子胡同的东口有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有一扇高高的后窗户向着街道方向开放,我常常在走过那里时,听到从后窗中放送出来的广播声,声音质量比我在家中听的话匣子好多了。我也坚信,我们的小胡同的停电,不意味着那边的大胡同也停电。
我飞一样地跑向报子胡同东口,我走到那扇我从中听到过曹宝禄的单弦、赵英颇的评书、孙敬修的故事的高高的后窗下面,我期待着话剧的广播。然而,杳然无声。至少对于我来说,从这次,这个给过我艺术的欢乐的后窗,不复存在了。
这是我平生未圆过的梦境之一,此外例如还有我曾梦到过自己演奏乐器,梦到过自己驾驶汽车……这些,都是我此生的遗憾。
至今,我没有看过听过一部完整的描写陆游与他的表妹的恋情的戏剧。
但是我去了两次绍兴的沈园。第一次是一九八九年,由绍兴市副市长李露儿同志陪同,阴雨绵绵,草木低首,如同为陆游唐婉的遭遇而哭泣。来到这里我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刻在照壁上的陆游与唐婉的词更加感动。当绍兴的同志告诉我当今的沈园修复得太粗糙的时候,我一再为沈园辩解:不粗,很好,很动人。
这一次,我仍然提出要去沈园,而绍兴的人说,现在的沈园比我当年看到的那一个又扩大了。
那次是上午,这次是黄昏。那次是阴雨,这次是晴天。沈园有一口双眼井,解放后在双眼井中修起了一面墙,墙的一端改成了人民公社的菜园。这个故事也很有趣。诗人陆游与他的爱情是神圣的。农民的种菜劳动也是神圣的。我相信经济发展得很好的绍兴人的蔬菜供应一定很好,不需要占用半个沈园栽辣椒苗了,那就把这一小块地面还给历史与文学吧。
这也算圆了我的半个多世纪以前想听完话剧《钗头凤》而不得的一点心愿吧。
七、祥林嫂
如同绍兴的市委书记王永昌同志所说,绍兴本身就是一个人文历史的博物馆。而这些脍炙人口的文物景点的修复修缮,都与发展旅游文化的思路有关。没有一个良性的循环,上哪里找钱去干这些事?
而且有扩大扩容和升级增量。绍兴县就修起了鲁镇。很大一片地方,邻近鉴湖,修成了鲁迅小说中的鲁镇模样,使鲁迅的小说虚构变成了实在的景观。阿Q一溜歪斜地走过来了,他受到旧警察的敲诈,他给不出钱来,便被带到了大堂,以"乱党"的罪名要了他的命,而他还在耿耿于画押时的圆圈没有画圆。
这是演出,这是对于鲁迅的纪念和重温。这令人感慨万千。你难以相信,几十年前,中国、中国人是这样的。
而更令我触动的是对面来的披头散发的妇人,她拄着拐杖,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我真傻,真的……阿毛……"念叨着"到底有没有来世……"
当然,是祥林嫂。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祥林嫂的形象给了我那么大的冲击,我立即热泪盈眶,不止盈眶,而且夺眶而出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忘不了祥林嫂。
我从小就特别感动于祥林嫂这种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物,对于这样的人的同情决定了我的一生。我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长辈自己的姐妹。一九八○年我第一次到美国,曾经在使馆帮助下在爱阿华放映夏衍改编的电影《祝福》,一位台湾背景的艺术家看完后对我说,他真的再不敢看这类片子了,这样的电影看多了非变成共产党不可的。
八、鲁迅故里与柯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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