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吳敬梓 Wu Jingzi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黃評:一篇主意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齊評:全書主腦。約評:真乃喚醒夢夢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黃評:固係常談,而先生之書非常談也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捨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天二評:無論到手不到手,口裏說說也香。到味同嚼蠟時,已是醒過來了,能有幾人?否則恐甘蔗渣兒尚要嚼了又嚼也。約評:袁子纔先生有詩云:明知過後原如夢,爭奈當場欲上天。此之謂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天二評:無論得不得,嘴裏說說也好。黃評:自有天地以來於今為烈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嵌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黃評:高人隱士非必定取王冕,以正文托之明代,時世相近耳在諸暨縣鄉村裏住。七歲上死了父親,天二評:據曝書亭集,王冕傳,父命牧牛隴上,潛入塾聽村童誦讀,暮亡其牛,父怒撻之。不云早孤。此處不可以誣先賢。豈傳聞異耶?明史傳與朱集略同。平步青:如本傳,則敘次不能一綫。故云父歿,非誣先賢,亦非傳聞異也他母親做些針指,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衹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傢,衹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傢夥,當的當了,賣的賣了,衹靠著我替人傢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人傢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衹在明日就要去了。”黃評:是小說入手法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著,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傢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齊評:出語便是不凡。天二評:善體親心,是謂孝子。情願放牛的也多,衹無底下兩句。黃評:此句必不可少”當夜商議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隔壁秦老傢,秦老留着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給王冕,指着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緑草,各傢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衹在這一帶玩耍,不必遠去。天二評:好所在,我亦欲從王先生遊。黃評:好世界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衹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傢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黃評:閑處寫得入情口裏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天二評:簡淨。黃評:慈母”王冕應諾,母親含着兩眼眼淚去了。天二評:讀至此不知何以墮淚
  王冕自此衹在秦傢放牛,每到黃昏,回傢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傢煮些腌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傢,遞與母親。天二評:讀至此不知何以下淚。約評:我亦要墮淚。黃評:寫王冕之孝,蓋未有不孝而可稱名士者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蔭樹下看。天二評:我見掃室延師而學生與書為仇,其材乃不及王先生所放者不知凡幾。噫嘻!約評:闖學堂的書客,衹怕無甚麽好書買。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着實明白了。天二評:着實兩字見不是當口頭說話。黃評:加着實二字,以見王冕學之所由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緑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佈,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黃評:畫不出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黃評:如見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緑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緑得可愛。齊評:寫眼前景物透亮之至。似俗而甚雅也湖裏有十來枝荷花,黃評:入學畫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天二評:畫所不到。此文人之筆畢竟高於畫傢王冕看了一回,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圖畫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齊評:正所謂天下無難事,衹怕有心人。天二評:此句宜正告天下後世沒志氣的人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衹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天二評:那裏仿來這些雅興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黃評:何其風雅,但不可開口耳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鬍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齊評:非大老不開口,是此書行派。天二評:開口就是一尊大神佛。黃評:不料其開口便俗。卻是先生著書本意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天二評:據傳,冕北至燕,翰林學士危素居鐘樓街,一日騎過冕,冕揖之,不問名姓,忽曰:公非住鐘樓街者耶?此即藉其事影射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齊評:賣屋也講勢利,可謂奇談前月初十搬傢,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天二評:已伏後文。黃評:雨後郊遊小飲,極是雅事,不料開口一俗至此。卻難得一副筆墨寫得雅俗各見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傢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黃評:此必是謊前日小婿來傢,帶二斤乾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天二評:鹿肉為證河南知縣是實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傢寫一封字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傢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吃糧食。天二評:危老是鄉戶驢豬都總甲”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鬍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纔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齊評:鄉下人講京城口氣真是如此。直映到後數十回五河縣人說彭鄉紳站在朝廷暖閣裏辦事等語。天二評:鬍子半日不開口,果然一開口又高出胖、瘦二人之上。黃評:閱此能不噴飯否?一部書皆用此訣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天二評:牽了牛回去,冷極。蓋王先生不曾聽也,衹是牽牛回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嚮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黃評:元章善畫梅。此不過藉荷花引出時知縣耳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顔色無一不像,衹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纔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傢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天二評:全書諸名士開山祖師,卻又非虞莊杜諸人所及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黃評:此兩層皆正文反面終日閉戶讀書。齊評:求官交友不過富貴功名四字中事耳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乘一輛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裏唱著歌麯,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玩耍。天二評:此元章實事,見本傳。固是目空千古,然安知無藉此邀名者?不足為訓。約評:此段卻未免有些做作。黃評:此皆王元章實事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衹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黃評:寫秦老以襯元章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齊評:秦老亦復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裏坐著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衹見外邊走進一個人,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幹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傢。天二評:秦老衹身分是如此,若說亦是高人則成俗筆矣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麽?”秦老道:“便是了。親傢,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副花卉册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逕來尋親傢。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天二評:親傢面上賣一個大人情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並送來。”秦老在旁,着實攛掇。黃評:自是好意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衹得應諾了。天二評:本不願畫也。黃評:因此屈不過情,非元章昧昧回傢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剋了十二兩,衹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册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
  危素受了禮物,衹把這本册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傢致谢。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册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天二評:新舊不識,眼色平常。黃評:題詩在上面,不寫年號,又無名字,是不願畫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黃評:輕之甚危素嘆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然不知,可為慚愧。齊評:此二語抑何高也,合下二語寫之,可謂麯盡神吻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天二評:不信危老能作此語。然但以名位相許,是此兄胸中見識未蒙明鑒。黃評:寫危素自不俗,然但以名位相許,便不知王冕,又不得謂之不俗,貳臣心胸不過如是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麽?”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傢,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嚮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黃評:大非所料”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齊評:三字的是頭役口氣,抑何摹寫入神至此。約評:是,是,不敢不敢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纔是!天二評:看他理直氣壯如何走到這裏,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黃評:寫差役實是差役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麽?黃評:先說請,此又說“叫””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天二評:此等說話,危若先生、時知縣尚不懂,無怪翟買辦發急。約評:王冕對翟買辦一篇話,是從閔子翁蹇費宰一節脫來”翟買辦道:“你這說的都是甚麽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齊評:真是聞所未聞這不是不識擡舉了?天二評:君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則不往見之。黃評:如此不識擡舉人卻難得”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傢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什麽?”黃評:寫秦老卻又正當如此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幹木、泄柳的故事麽?我是不願去的。黃評:一句話即見元章自處之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拿甚麽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傢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傢回縣裏,不要說王相公不肯,衹說他抱病在傢,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齊評:是當衙門人衣食飯碗。天二評:頭翁聲口。約評:可見衙門的規矩利害。黃評:如聞其聲彼此爭論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要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黃評:不知段幹木當日曾如此否?一笑方纔應諾去了,回覆知縣。
  知縣心裏想道:“這小廝那裏害什麽病!想是翟傢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黃評:自命為虎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天二評:知縣可謂盡心焉爾矣。黃評:果然怕虎不敢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齊評:一反一正,做知縣人遇事都如此細心又想道:“堂堂一個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道:“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麽做不得?”齊評:面面都到。天二評:有此三折,見得下鄉非易。就一個鄉民身上博取能員名宦,其志量不小。約評:惡劣令人欲嘔。黃評:尚知好名。今也則無當下定了主意。
  次早傳齊轎夫,不用全副執事,衹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鄉裏人聽見鑼響,黃評:敲鑼求賢,宜賢之嚇走矣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衹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裏面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傢了。從清早裏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天二評:好在不問何人。黃評:其母如此聲口,聞鑼聲避去可知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裏傳你傢兒子說話,天二評:案傳云,高郵申屠駉任紹興理官,遣吏自通。謝不見。乃造其廬,執禮甚恭。歲餘投書謝駉東遊。是豈即其人歟?平步青:諸暨縣令,據傳乃紹興司理高郵申屠駉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裏,我好去傳!”黃評:妙在總謂之“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傢了,不知在那裏。”說畢,關著門進去了。天二評:與乃郎之“牽了牛回去”同。黃評:火熱還他冰冷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傢裏,請老爺竜駕到公館裏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後來。
  屋後橫七竪八幾稜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裏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天二評:令我宛然身到王先生所居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裏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麽?他在二十裏路外王傢集親傢傢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傢。”黃評:此亦王冕所教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天二評:與翟買辦變臉相對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嚮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擡舉,再處治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並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傢。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纔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黃評:秦老所見衹如此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裏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麽要相與他?天二評:說出本懷,見非浪學泄柳、段幹。約評:王先生此處稍露圭角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嚮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黃評:見機衹是母親在傢,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天二評:人子聽者,若犯了罪,便自己躲避也要纍母親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齊評:秦老識見不俗,卻尚未能深知元章所以高絶。作者用筆細如毫發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傢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天二評:秦老卻難得。鄉農中有此義人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傢去,取了些酒餚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纔回去。天二評:真有情人,非泛泛應酬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裏大站,七十裏小站,一逕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捨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衹得租個小庵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裏有幾個俗財主,石史評:俗財主當算識者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不耐煩,黃評:如何耐得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裏,天二評:大牛乎,此王先生之總角交,不為辱沒富翁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天二評:傳云,燕京貴人爭求畫,乃以一幅張壁間,題詩其上,語含諷刺。此亦影射其事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纔坐在那裏,衹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饑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决了,田廬房捨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黃評:此等事官府幾曾管過?衹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嘆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齊評:喟然而嘆,胸襟可想。天二評:此亦見本傳。禹河本是北流,後世南流者皆非故道,天下治亂豈關於此我還在這裏做甚麽!”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舊回傢。入了浙江境,纔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黃評:撇去二人最妙因此放心回傢,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嚮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一包柿餅,天二評:山東人事拿過去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作官。天二評:做官不消學問,學問又何必做官做官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齊評:不愧元章之母。天二評:知子莫若母。黃評:非此母不生此子。正對後文匡超人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閉。”天二評:非此母不生此子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號,哭得那鄰捨之人無不落淚。虧了秦老一力幫襯,製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
  到了服闋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衹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都市並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衹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裏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面皮,三綹髭須,真有竜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嚮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裏是王冕先生傢?”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裏便是寒捨。”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下馬,屯在外邊,把馬都係在湖邊柳樹上,天二評:本以係牛,今忽係馬,牛若曰不虞君之涉我地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裏,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天二評:數語亦落落大方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天二評:漢高、光武未必能作是語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齊評:言簡而盡。天二評:案傳,冕隱九裏山為鬍大海所執,大海問策,冕答雲雲,此藉為答太祖語不見方國珍麽?”黃評:此非正文,略寫已足吳王嘆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幹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面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天二評:雖蔬食菜羹,未必不飽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衹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嚮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天二評:非瞞秦老也,蓋有難言者。約評:非難言也,衹因鄉間眼界小,恐哄動衆人耳,如此纔是真隱說著就罷了。黃評:好,亦是省筆之法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個個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裏,回來嚮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天二評:案餘忠宣墓在安慶西門外,不當雲和州。平步青:雲林子偃,官和州學正,後人因有謫和州守餘墓之訛我帶了一本邸鈔來與你看。”王冕接過來看,纔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餘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齊評:宰相見識,惜乎明祖不得聞其語也。天二評:藉危素事搭入八股取士,便捷。據傳,冕在鬍大海軍中,太祖授以諮議參軍而冕死。危素之謫與八股之行皆在其後,此特藉以了前案及映起全書許多時文鬼耳。然古來榮祿開而文行薄,豈特八股為然。黃評:作者本旨說著,天色晚了下來。
  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天二評:欲寫怪風卻先寫明月,此文傢烘染法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嚮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颳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衹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嚮東南角上去了。天二評:文麯星耶?若是其小乎?接上文有厄而來。黃評:可知亦“且夫嘗謂”之人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傢夥,各自歇息。
  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徵聘王冕出來作官。初時不在意裏,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並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天二評:省筆。黃評:亦省文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彩緞表裏,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麽?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黃評:此影正文之徵闢秦老道:“他雖是這裏人,衹是久已不知去嚮了。”天二評:真情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傢,推開了門,見蠨蛸滿室,蓬蒿蔽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嘆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天二評:故秦老不知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於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於傢。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齊評:不背母訓,真是高人。天二評:此亦竹垞翁贊中語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
  【臥評】
  元人雜劇開捲率有楔子。楔子者,藉他事以引起所記之事也。然與本事毫不相涉,則是庸手俗筆,隨意填湊,何以見筆墨之妙乎?作者以史漢纔作為稗官,觀楔子一捲,全書之血脈經絡無不貫穿玲瓏,真是不肯浪費筆墨。
  “功名富貴”四字是全書笫一着眼處。故開口即叫破,卻衹輕輕點逗。以後千變萬化,無非從此四個字現出地獄變相。可謂一莖草化丈六金身。
  穿闊衣,戴高帽,嘆黃河北流,都是王元章本傳內事,用來都不着形跡。
  功名富貴人所必爭,王元章不獨不要功名富貴,並且躲避功名富貴;不獨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貴,元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貴。嗚呼,是真其性與人殊歟?蓋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種不食煙火之人,難與世間人同其嗜好耳。
  翟買辦替時知縣辦事,時知縣替危老師辦事,各人辦各人的事,元章非其註意之人也。世有窮書生得納交於知縣,詡詡然自謂人生得一知己死可不恨者,安知其不因危老師而來也?黃評:妙。
  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書中諸人之影子,其所談論又是全部書中言辭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關係。 黃評:妙批。
  學畫荷花,便有雨霽湖光一段;將謫星辰,便有露涼夜靜一段。文筆異樣烘染。
  秦老是極有情的人。卻不讀書,不做官,而不害其為正人君子。作者於此寄慨不少。
  【天二評】
  據無名氏《保越錄》,王冕在鬍大海軍中曾獻策攻越城。豈傳聞異辭耶?
  《廣輿記》:王冕字元章,諸暨人。一試進士舉不第,焚所為文。讀古兵法,着高檐帽,被緑簑衣,履長齒木屐,係木劍。或騎黃牛持《漢書》以讀。人鹹目為狂士。晚隱九裏山,結廬三間,題曰梅花屋。生平工畫梅,人爭求之。此與《曝書亭集》大同小異,然據其所為,亦開名士之習,故《外史》述之以弁首。
  《明史》傳云:屢應舉不中。又云:嘗為泰不花所薦。朱集同。
  據《明史》傳,嘗仿《周官》著書一捲,曰:吾未即死,持此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緻也。則非果於忘世者。黃南雷作《明夷待訪錄》,亦其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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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會校
關於會評
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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