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秋水堂论金瓶梅   》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Tian Xiaofei

  (第二回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
  一、叔嫂之间的张力
  虽然一喜一惊,但金莲对武松的本能反应和西门庆居然不谋而合:那便是这人必然有"千百斤气力"。金莲和西门庆两个人物,其实乃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耳。这一点,毋庸不侯多说,读者自可领略。但是如果我说:金莲和武松,其实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知又有多少读者会首肯呢?
  金莲在第一回中以"真金子""金砖"自许,叙述者也说"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同情金莲、武大之不般配。而在第二回中,武松搬来同住,金莲"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后来,武大说武松劝他的话乃是"金石之语"--再次以金子许武松。武松不好财(把五十两打虎的赏银分散给猎户),金莲亦不重财(典当自己的钗环供武大赁房)。武松自称"顶天立地男子汉",金莲自称"不带头巾的男子汉"。武松能杀虎而金莲能杀人。金莲与武松,真是棋逢对手,遥相呼应,两两匹敌。二人但凡相遇,总是眼中只有彼此,旁边根本容不下旁人。武大其人,完全只是二人之间传电的媒介而已。兄弟二人之间,亦完全只是靠一个女人维系其充满张力的关系。
  写金莲挑逗武松,又何当不是武松挑逗金莲?比如大雪诱叔一段,金莲间武松为何没有回家吃早饭。武松答以早间有一朋友相请。这也罢了,却又补上一句:"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则难道回家来便"耐烦"么?金莲请他"向火",《水浒传》里武松只简单地答道:"好。"而在《金瓶梅》里他却答说:"正好。"虽然只多得一个"正"字,味道却似不同。武松又问:"哥哥哪里去了?"这话问得也是稀奇:武大每天出去卖炊饼,难道还有别处好去不成。这也该算是没话找话罢。后来被金莲让了两杯酒,他也就"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金莲"欲心如火"(别忘了两人都在烤火也), "武松也知了八九分(按《水浒传》仅作"知了四五分"而已),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这已是第三次写武松在金莲面前低头也。第一、第二次在第一回初见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烧,只把头来低着。"可见武松眼里心中都有一个妖烧的妇人在,不止是一个嫂嫂也。后来一起吃饭,金莲一直注目于武松,"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武松在金莲面前每每低头,也正像后文中金莲在西门庆前每每低头一般。武松的这种低头,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是"老实",我却觉得正好说明武松不是天真未泯的淳朴之人。只要想想在《水浒传》中武松是如何诱骗与打倒孙二娘的,就知道武松是个"坏小子",与其他水浒好汉比,如林冲、鲁智深、李建都截然不同也。
  武松的行为言语,处处与金莲对称和呼应。金莲以自己喝剩下的半盏残酒递给武松,武松"夺过来泼在地下"就已经说明态度了,又何必"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呢。"嫂溺,援之以手",还只是"权也"(徒权之谓),又如何禁得"把手只一推"乎。而"把手只一推"者,想必推的是妇人的肩,与上文金莲"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 恰好两两映衬。金莲之"匹手就来夺武松的火著",也映照武松之"匹手夺过来"金莲的酒杯。就连后来武松临行时吩咐金莲好好做人、告诫金莲"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绣像本无后一句),也仿佛是在引用金莲挑逗他的话:"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二对嫂嫂的话印象何其深乎。金圣叹唯恐读者错过此处的呼应关系,特意评论说:"恰与前言相照得好。"
  武松去而复来,又带来酒食,武大一句问话都没有,还是金莲来问武松:"叔叔没事坏钞做什么?"武松对金莲说:"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水浒传》作"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随后又是金莲说:"既如此,请楼上坐。"这一段话,写武大一言不发,真是虽生犹死,也是为了再次衬托武松与金莲之间的针锋相对。
  二、命运的偶然性
  武松临出差前,叮嘱武大"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最后又特地嘱咐一句"在家仔细门户"(此句不见于《水浒传》,只见于《金瓶梅》)。然而金莲与西门庆的姻缘却正由于金莲拿着叉竿放帘子、叉竿被风吹倒而打在西门庆头上而起。最终杀武大者,王婆也,西门庆也,金莲也,亦是武松也。设使武松如韩二一般与嫂子通奸,又设使武大如韩道国一般置之不理,武大、金莲、王婆、李外传都未必死,然而武松是豪杰,"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 于是乎武大死也,李外传死也,金莲死也,王婆死也,西门庆亦死也。人之生死,的确是由性格决定:不仅由自己的性格,也由他人的性格。《金瓶梅》作者设置韩道国一家作为武大一家镜像的用意,部分便是要向读者展示:可怕的结果不必一定来自乱伦的恶行,也来自不肯乱伦的道德行为。其实,没有人可以责怪金莲之不爱武大、不满足于武大,
  连叙述者也叹息说"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没有人可以责怪金莲之爱上"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但同样也没有人可以责怪武松不屈从于金莲的魅力--惟有绣像本评点者直言不讳地说:"吾正怪其不近人情"--然而在情欲方面表现得不近人情处,正是在兄弟伦理上近人情的表现(人不仅仅只有动物本能耳)。《金瓶梅》通过武松的叮嘱展示给我们的,一来是命运的偶然性(使得武松的好意叮嘱反而成了把西门庆与金莲带到一起的契机);二来是一系列极为无奈的情景,是人性与人情所不能避免、不能压抑、不能控制的情境。正因为无奈,所以读者需要的不是判断、遗责、仇恨、愤怒,而是慈悲。
  三、红、绿、白、金掩映下的死亡阴影
  第二回,先从金莲眼中,看出了西门庆的容貌与打扮,然后又从西门庆眼中,写出金莲的相貌。我们至此才看到"这妇人"原来有一双"清冷冷杏子眼儿"。而金莲身上穿的那件"毛青布大袖衫",也许是她在书中最寒素的一次打扮了。饶是如此,还是引得西门庆回了七八次头,可见秀色天然。至于第一回中,武松穿红,暗示着他的暴烈与金莲的血腥结局;第二回大雪诱叔一段,世界一片茫茫白色,二人暖身的火炉既象征金莲旺盛的情欲,也象征了武松的愤怒与暴力,而武松偏偏穿一领鹅哥绿纷丝钠袄,则暗示其人的生冷无情。红绿前后辉映,文字极为妩媚。
  武松踏雪回来一段文字,与第八十七回武松流放回来假称娶金莲一段文字遥遥相对。此回写金莲"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而叔叔也确实"寒冷")后来又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门,后门也关了",以便引诱武松。八十七回中,金莲已离开西门府,在王婆家里待嫁。这时的金莲,已经与昔日的金莲,判若两人,然而,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她再次站在"帘下",远远地看到武松走来。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几乎要使得我们也忘记了一部大书横亘于两幅帘子之间,只有金莲慌忙的躲避,使我们骤然记起武大之死、武二之流放这一系列黑暗事件。然而,的确有一样东西,是一直没有改变的:那就是金莲对打虎英雄不自觉的迷恋(以及她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对武大的全然忘怀),这迷恋与自信与忘怀,使得她盲目于武松心中的仇恨,听说武松要娶她,居然不等王婆叫她,便从里间"自己出来",为武松献茶。而武松在杀金莲、王婆之前,也"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栓,后门也顶了"--正是金莲在大雪天引诱武松时的情境。在似曾相识的恍悔迷离中,金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本书起自秋天,下一个重要的日子,便是十一月的冬雪〔 这是书中第一次写雪),再下一个重要的季节,便已经是三月"春光明媚时分"了。雪的寒冷洁白,映出武松的冰冷无情,反衬金莲如火般灼热的情欲和武松怒火之暴烈;春光明媚,则映出金莲、西门庆春心的摇荡。然而,即使是在春天的明媚光景里,依然有着死亡的冷冷阴影:西门庆在街上游逛,被归于"只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心中不乐,出来街上闲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首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而西门庆的行头打扮,引入注目的是他手中一柄"洒金川扇儿",试问扇子何所从来?乃头年九朋那死去的朋友卜志道所赠也(第一回中西门庆提到"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正是)。打死山中猛虎的那个人虽然去了,第一回中交待的两个新死鬼魂,却在西门庆与金莲头上牵绕不去。诚如孙述宇所言:"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第间事,不知床第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独特关心的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选集】千古一奇梅
作者简介前言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簪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春梅姐正色闲邪
No.   I   [II]   [III]   [IV]   [V]   Page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