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古本水浒传   》 第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施耐庵 Shi Naian

  话说当时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便欲教他们远走高飞。段孔目说:「不可造次,此刻城门已闭。怎地出得去,依你设算时,不是教人自投罗网,反害了他们也。这里城防近来非常严密,一更过后,凡有过往都要盘查,如何可走。今欲放走二人,须得向巡城使领下腰牌,方好赚开城门出去。」丁九郎道:「恁地却难。我懊悔留了他们,若有长短时,良心上怎好过去!」段孔目道:「说得是,这是你的好意。如今且勿忧急,我自替你设法,先去巡城使那里走一回,遮莫寻得生路。」说罢,教丁九郎且去厨下安歇;自家走出卧房,点亮了一碗灯,妇人随后送出大门,看他去了,掩上门,回进房中坐等。
  却说燕青、史进二人,今晚因喝得酒多,浓浓好睡,待醒来时,听得谯楼正打三更。二人酒量,史进比燕青大两倍,史进酒都醒了,燕青却还带些疲倦。史进眼睛,爬下床来,却来屋后净手,只听得宅外隐隐有声。史进进房告诉燕青,燕青心疑,急从床上起身,移灯照看时,包裹,腰刀,朴刀都在床侧。此刻声音更响,逼近宅外,二人越发心疑,各捻朴刀在手,跨出房门。奔到外面看时,只见人声喧嚷,火把齐明,二三十个做公的,各执长短家伙,早从大门外蜂拥入来,当先一个都头,高叫:「休放走了梁山泊强贼!」丁九郎在厨下草铺子上,正打盹哩,忽被人声惊醒,走出来看时,却撞见那个都头,只一棒打倒地上,喝教绑了。燕青、史进抢出来,火把下,早被众多公人瞧见,喊声:「强贼在此。」就有两个公人扑到,吃燕青、史进一朴刀一个,都剁翻了。二人也知前门难走,掉转身子,史进在前,燕青在后,寻到后门跟首,史进一脚把门踢开,直蹿出去,正待回身接应燕青,忽觉有物绊到脚下,黑暗中疾忙用力一跳,没被绊倒。就这一跳里,史进正自惊疑,只听得发一声喊,两傍亮出火光。嚷着:「走了一个。」燕青却已吃他们拿了。说时迟,彼时快,史进蹿到后门外,燕青接着出来,暗中被绳索一绊,多因醉后疲倦,脚下无力,身子一幌,就被绊倒在地。这后门外的许多手脚,都是预先伏下。且说今夜来拿人的两个都头,一个姓张,一个姓李,本领都很了得。当下张都头引领丁壮,从前门直打进来,不想被燕青、史进杀死两人,抢出后门逃走。张都头连忙追赶,赶到后门外,听说走了一个,便教李都头将燕青拿进屋去;一面引领众多公人,各执兵器高擎火把,随后追踪。史进从后门脱身,向前正走,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回头望时,但见一片火光,有许多人追将来。史进道:「这干鸟人有何鸟用,也来寻事生非。俺怕了不是好汉!」回身执刀立定,那张都头已追近前来,火光丛中,两人交手便斗。不上六七个回合,史进大吼一声,只一朴刀,搠在张都头腿股之上,扑地便倒。众做公的都吓呆了,哪个敢上来拚命。史进扬起朴刀叫道:「无用的鸟人,俺杀你们不如杀了狗,好不值得,俺自走路。」众做公的哪个敢追,任史进大踏步走去。众人回身过来,听张都头在地上声唤,方才将他扶起,又拾起那条棍棒,一步一攧的,且回段孔目家里来。
  只这一闹里,大家都知段家拿下强盗,巡城使也引兵到来,段孔目迎着进内,只见地上杀死两个公人。后门打破,却捉得一个正犯,一个从犯。此事正自不小,须解留守司衙门发落。丁九郎此时方知中了人家奸计,懊悔无及,只对燕青说:「小人累你。」燕青也自无话。哄乱过一阵,看看天色将明,巡城使便押着二人,带了抄获的两个包裹,两口腰刀,又夺下一把朴刀,拥出段家大门,吆吆喝喝,径解留守司衙门而来。不一回,大家到得留守司前,天光已亮,梁中书闻报,获得梁山泊贼人,非同小可,连忙升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下数十个狼虎一般的公人,好不威严。当下原告段孔目上来,当堂告禀一过,只听得厅上下几声吆喝,左右就将丁九郎推到案前,双膝跪下,梁中书把惊堂一拍。喝道:「你这刁顽的贼徒,恁地大胆,你也是公门中人,竟敢知法犯法,窝藏强贼,罪名可就不小。」丁九郎见事已至此,赖也不济,只索招认了,当堂取了供状。又推上浪子燕青来,梁中书喝教揭去脸上大膏药,用水洗刷了,露出白净面皮,毫无疮瘢。又剥去上身衣服,只见满身刺着花绣,如何不是浪子燕青。燕青跪在堂上,任尔百般讯问,只不开口。梁中书无法,喝把二人脊杖五十,取两面大枷钉了,且下在大牢里。所有朴刀一把,腰刀两口,包裹两个,把来当厅看验过,封存入库。段家里杀毙两名公人,着本管官府相验,叠成卷宗,一并归案。梁中书审问毕,一面退堂,一面便传下令旨:「此番捉得贼人浪子燕青,风声所播,难保梁山群贼不来劫救,重蹈以前覆辙;即着合城文武官吏,员弁丁壮,一体加意严防,务使贼人不得再逞。」令旨下去,谁敢不遵,合城大小官员,个个小心着意,城关内外防备得铁桶相似,一丝不漏。燕青、丁九郎下去大牢里,严行监押,真的风也不透,苦得要死。这场公案里最得意的,便是半夜告密的段孔目。当日从留守司衙回去,叫个木匠修补好后门,自有官府派来人役,把两人死屍料理,打扫乾净。段孔目踅入房中,只见那妇人倒卧床上,茶饭一点没有吃,都因昨晚一闹,惊骇得病了。段孔目便来安慰妇人,说:「我这场功劳不小,将来领到赏赐时,同你快活受用。」妇人埋怨道:「谁希罕什么赏赐!你这没天良的,只图自己,不顾别人,奴的一个亲生叔叔,给你一下手就坑陷了。」段孔目冷笑道:「好人儿,说甚傻话。如今在公门中吃饭的,哪个讲良心。」妇人道:「只怕梁山泊好汉寻你报仇。」说罢,双泪交流,翻身朝里睡去,再不说话。就此日一病,病势接二连三增重,医药无效,不到十日,这妇人就此死了。
  闲言且住。再说史进当晚吓退追踪之人,借着天上星光,择路且走,一气跑过去,也不辨东西南北,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到一个所在,四无人声,便行立定。史进歇息一下,趁脚儿漫步过去,迎面一所院宇,不暇细看,就墙头踅转去,隐隐见有几株大树,傍在院墙左近,便走上几步,弯腰摸一摸地上,插了朴刀,一蹲身就傍树根坐下。史进此时觉得倦了,坐定身子,两眼一合,竟自傍着树根,朦胧睡去。睡得正好,突地一阵冷风吹来,打个寒噤,梦中惊醒过来,微微闪开眼睛看时,但觉晓风尖锐,扑而生寒,天色黎明了。史进寻思:「叵耐姓丁的贼,对俺们假意殷勤,中了他的奸计,失陷了小乙哥,此恨如何消得。」眼睛,拔了朴刀,立起身来看时,这里一带黄墙,却是一座道观。此时天光亮了,倒觉进退无主,如何是好?史进在左近踅了几转,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开门声响。抬头看时,一个道士从观中角门里出来,手捧一束正爇着的香,放到山门外的铁炉中,此名点天香,每晨如此,是这道观里的常规。史进见了,急闪到角门侧首,等待道士转身,踏步上前,执刀唱喏道:「行路的借问一讯,这里是什么地方?」道士吓了一跳,张着两眼,直上直下,把史进打量了好半晌,才道:「你从哪里来?起得好早。」史进听说,心里早不自在,便道:「俺自问讯,说甚来去早晚。」道士连忙陪笑道:「是的,请往里面拜茶。」史进更自不耐,大叫道:「你这廝只说废话,俺又不是牛儿,要喝鸟的汤和水!」道士看他气色不对,再不回答,翻身往里便走,走进角门,要紧把门儿关闭。不想史进早大踏步赶上,把门一脚踢开,掉转朴刀杆,对道士夹背一下,打倒地上,道士叫:「救人。」只这一闹,惊动了观中道众,登时拥出三五个人来。史进心头火起,正待发作,猛听得有人叫道:「大郎因何到此吵闹?」史进打一看时,唤他的却是神行太保戴宗。自己不由呆了,没得
  话说。戴宗见那道士爬起身来,满脸泥土,头上磕个大疙瘩。当下且不去管他,只招史进进内,走入一所卧室。史进放下朴刀,坐定了,便问:「院长因何来此,这座道观何名?」戴宗道:「大郎,这里叫做玄通观。观中常持道人孙寿鹤,是俺的师兄,当年一同从师学法,彼此交情深切,款待甚好,俺隐匿在此,能不露一点破绽。」戴宗当下告个大概,也无暇说明如何下山,要紧问史进何以单身到此,燕青怎的不见?史进咬牙切齿,恨了大半日,才从头至尾,告诉戴宗,说:「若不救燕小乙脱险,如何回得山寨。」戴宗大吃一惊,说道:「这事好生难干,大名城非弹丸之地,兵多将众,戒备森严,我与你孤掌难鸣,怎生下得这手?」正说间,只见孙寿鹤走将入来,戴宗替史进通过姓名,彼此相见了。史进道:「边才冒犯道友,休怪!休怪!」孙寿鹤道:「不敢,幸恕小徒粗鲁!」戴宗又走到外面,寻着那个被打的道士,替史进陪了罪,道士也自无话。
  史进因昨宵一场打,又奔跑了多路,肚里饥饿了,就要索酒饭吃。孙寿鹤答应,立刻端正下来,史进吃了一饱。戴宗此时,就将下山因由,向史进备细告说。只因燕青、史进下山以后,过了数日,卢俊义忽感到心惊肉跳,坐卧不宁,心里好生奇怪:「莫非燕青身上有甚变卦?」便将情告宋江。宋江说:「本来吉凶祸福,起伏无常,有的兆头,不可不信。燕青为人机警,保不会生事端,敢怕史进着了火?」彼此做一回商量,宋江便差戴宗速去大名走遭,如有事变,火急报来。戴宗领命下山,到得大名府时,寻遍城里城外,没有燕青、史进踪迹,却撞见玄通观道人孙寿鹤,师弟兄已多年没见面,意外相逢,喜不自胜。孙寿鹤便邀戴宗同至观中。戴宗直说真情,孙寿鹤也告个实况,来这里主持只一年多,当时就把戴宗留下。戴宗到大名的晚上,燕青就吃官中拿去,如今巧遇史进,彼此诉说原由,戴宗方知真有了事变。
  史进当下一股火气,屡欲前去搭救燕青,戴宗只劝回山,却再理会。孙寿鹤也在傍相劝。史进见戴宗不应,闷着一肚皮气,说道:「如此,俺自先走,待回山请得公明哥哥将令,发兵到来,把这城池踏为平地。」戴宗道:「大郎先行也好,我自有神行法,且待赶上,前途相会。」史进心中郁勃,再不多说,起身把衣服紮束一下,藏过朴刀,唱个喏,大踏步去了。史进出了玄通观,也不问路,趁脚步儿行。且喜不曾走错,已到城边。但见两傍排列不少兵卒,手中执着长枪短刀,抡眉怒目,着意行人出入。史进天生英雄情性。他怕什么,在人丛里直闯过去,行若无事,倒也不曾有人留神,安然走出城关。他此时气闷未消,出得城来,只顾赶路,赶到一处,已是申牌时分,肚中又饥饿了,且思寻个村店来买些酒吃。不上半里,早望见一个所在,挑出帘子,正是个酒店,如同大旱得到甘霖,心中好喜。史进走近店门,一脚直跨进去。拣个座头坐了,酒保上来招呼,问要什么酒菜。史进道:「只拣好酒好肉将来吃,有麵做几斤下去。」酒保答应,不一时,一叠连搬上桌子来。史进正饥,如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个饱。吃罢,立起身来,酒保便喊算帐。史进伸手一摸,身边只有几文铜钱,银子都放在包裹里,为了昨夜那事,失得精光。此刻,史进难了,只得走到柜上,说道:「店家,俺因急於赶路,匆忙中不曾携带银子,改日却来算帐。」说罢便走。酒保听说话不对,两手一拦,不让史进走。史进恼了,就在身边掣出朴刀,向柜上一拍道:「权将这口刀抵押!」只见柜内跳出一人,随手抢过朴刀,喝道:「兀!你这汉子,这是谁人开的店,你敢来这里白吃?」史进打一看时,那人八尺以上身材,三十左右年纪,全身皂装,满脸横肉,黑凛凛一条大汉,不是个好相识。史进道:「白吃便怎样?」说着,大踏步跨出店去,酒保抢来,伸手就扯他衣服。史进大怒,转身只一拳,把酒保打倒地上,做声不得。史进就势跳到外面。那大汉见酒保跌倒,大叫:「反了,哪里来这野汉,吃了豹子心肝大虫胆,夥计们,快些来捉这廝!」只听得一声哄应,店中拥出六七个壮汉,各执钂、叉、刀、棍,齐奔史进。史进虽只赤手空拳,却全不在心,待众人奔来时,只见他手脚一起,两三个早跌撞开去,家伙也脱手,没曾动他毫发。只这一打,引得史进性起,大吼一声,就在一人手中夺过棍子,撒花盖顶,逢人便打,如同猛虎咆哮,哪个抵挡得了,一齐倒退。那大汉见夥计们吃亏,心头火发,捻朴刀直奔史进,两人接住便斗。大汉十分了得,二人刀来棍去,在店门外直斗到二十个回合,忽地拍挞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正是:山林魁傑逢强敌,村店孤身惹祸端。毕竟倒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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