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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学堂教习人格都不信(1)
柏杨 Bai Yang
文和平先生在台北《自立晚报》上,曾要求孙观汉先生多多介绍美国的风土人情,所以孙先生在《菜园里的心痕》里,报告了两件家庭小事。这虽然是两件小事,但它显示的意义却使人心情沉重。第一件小事的主角是他的大公子孙世亚先生,第二件小事的主角是他的二公子孙世乐先生,还有孙先生的美籍妻子劳娜夫人。
先说孙世亚先生,他今年已大学堂毕业啦,但在他还没有毕业前,却很稀松平常地做出一件使中国人死都不会相信的事。那就是,他回到自己家参加了学期考试──由我这个第三者插嘴,可能把读者老爷说得比酱缸蛆都胡涂,还是照抄孙先生的原文吧。
孙先生原文曰:
“记得去年暑假,因家里有事,世亚必须提早一天回家,可是校中还有一课没有考完,怎么办呢?他就把考题从三千哩路外的学校带回来。第二天,他到本地一个图书馆,找一个清静的座位,看着手表,在教授限定的时间内,取出考题应试。等时间一到,他就自动收起考卷,用航空信寄给教授。当天晚上,我问他考得如何?他说大概还好,就是有一题目他没有答详尽,但他说没有关系,因为他平时平均成绩尚好,大概仍可得到A的成绩。我开玩笑地说,要不要我帮忙。他笑着摇摇头,正经地回答,那是不许可的。他说他们学校考试,大都不到教室去考,考卷由教授发给后,任何人都可到任何地方时间,在规定的时间内交卷。”
孙先生特别声明,他并不能断定没有人作弊,但今年孙世亚先生那一班,却有四分之一的学生没有毕成业。
呜呼,这种事情,拥有五千年传统优秀文化,自称为礼义之邦的中国,以及可敬的黄帝子孙们,能做得到乎哉?假定有这么一个学生,真的恪守规范,来一个硬碰硬,他的结果是啥?我敢给玉皇大帝赌一块钱,恐怕是全中国人都会笑他傻──即令新闻记者,不得不在报上恭维他一阵,但心里照样会笑他傻。而根据中国社会特有的反淘汰定律,包管有人用鼻音讥讽他沽名钓誉兼出风头,他以后不要说在学堂没法立足,恐怕到社会上都站不住脚。
我们只是忌猜兼仇恨之邦,最轻的发作也是互不信任。诚如孙观汉先生指出的,连大学堂教习的人格都一百个摇头,认为他们出了题目后,准会暗度陈仓,一万块钱一题卖给学生。于是有“入闱”焉,有“封关”焉,像抓了一批小偷,拘禁在房子里,戒备森严,以防越狱。不但不觉得丢人,大家还扬扬自得,努力宣传,哎呀,都来看呀,这一批没有人格的家伙拆不成烂污啦。
柏杨先生想当年在美国跑码头时,房东老爷的十二岁儿子报名参加“儿童车比赛”,规定必须用孩子自制的小车,第一奖可以得到三年的奖学金,大概四千美元,这是一个庞大得足可以使穷小子昏了头的数目。于是乎,瞧那孩子忙吧,三更半夜还在地下室叮叮当当敲个不停,有一次一锤下去,非常正确地敲到手指上,哎哟了一个钟头之久。
在该小子手指头红肿期间,房东老爷只忙着替他包手指头,竟没想到帮帮他把儿童车钉好。我一看就有气,知道他们立国的历史太短和文化太稀之故,就自告奋勇,要帮他钉。想不到该小子不识好歹,一口拒绝,说委员会规定得明明白白,一定要自己做的才算,任何人不能插手。我老人家曰:“你这个夷人,真不开窍,我替你做啦,谁都不知道。”该小子曰:“迷死脱柏,这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的问题,只要你插了手,就是背信。”我大怒曰:“你怎么知道别人家的大人没插手?”这句话问得大概哲学意义太深,所以使他用困惑的眼睛向我看了半天,才嗫喃答曰:“我当然知道,这是美国。”
呜呼,“这是美国”,伤透了我这个黄帝子孙的芳心,就趁他不备,偷偷地给他把两个后轮钉好,以我这份伟大的天才,当然比他钉得又结实又漂亮。想不到该小子毫不知礼,竟当着我的尊脸,把它拆下,然后重新再钉。天下竟有如此死心眼之人,气得我恨不得马上就揍他一顿。不过,“这是美国”一句话,却烧了我五十年,一个小小娃儿都能做出这种在中国连大学堂教习都做不出的事,而人家委员会竟然也相信小娃儿,我们却连大学堂教习都不信任,思一思,想一想,你说,中国是个啥“邦”吧。
孙先生府上第二桩小事是他的二公子孙世乐先生进大学之战,在台湾,升大学好像一场残酷肉搏,一群群赤手空拳的娃娃兵,向炮火炽烈的碉堡冲锋,杀声震天,死伤狼藉。而洋大人大概没有五千年传统文化之故,所以就轻松多啦。孙世乐先生心里向往两个大学,一曰勃朗大学,一曰康乃尔大学。因为对录取没有把握,他就又申请了家门口的宾州大学。──我这么叙述,有点词不达意,还是抄吧。
孙先生曰:
“(美国)各大学录取学生的时期不一,在今年三月中,他接到宾州大学的来信,被录取在一种特别班次内。据说这特别班是试验性质,只取了天资较高的十名学生,能进去也是难得,宾州大学要他十天之内回信告知是否预备去读。世乐的原意,是希望同时接到三个大学录取与否的消息后,再作决定。但五天过去了,另外的两个大学还是没有消息,于是他写信给宾州大学请求延长回复期限,但宾大的回信说不可能,所以到期的那天的前晚,世乐遇到了做人第一次的重大决定。如果他接受宾州大学的录取,他就不能去他心中要去的大学了。如果他不接受,而以后没有被那另两个大学录取,那他将受到失学之苦,怎么办?他真的不知怎么办?他母亲也不知怎么办。他来问我……我告诉他,无论他怎样决定,他一定会受到我的全力支持。同时我又加了一句,我说:如果接受了宾大的录取,他就不能背信。其实这些话是多余的,世乐心中的纷扰,就是出于他绝对认为背信是不应该。否则,他可先接受了,以后再托故不去的。他那晚大概没有睡好,第二天,他打了一个电报拒绝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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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北岳文艺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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