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莊子講記   》 第四篇 人間世      南懷瑾 Na Huaijin

  我們再強調一下,《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第一篇是《逍遙遊》,講人如何解脫,如何變成一個超人。由解脫變成超人以後,說到形而上道的齊物,萬物不齊不能平等,《齊物論》講如何達到形而上的萬物齊而平等。然後,才能夠懂得做一個人如何養生,如何使這個生命有價值地活着,這是第三篇《養生主》。懂得了養生以後,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間。人世間這個名詞,我們在文學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莊子提出來的。下面,我們就講內七篇的每四篇:《人間世》。
  顔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竜逢,紂殺王子比幹,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顔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麯,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麯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麯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鬍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顔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顔回曰:“回之傢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顔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絶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從謚法說起
  
  顔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
  這個故事也是假托的寓言。顔回一度想到衛國去教化衛靈公,歷史上有沒有這個事實,查不到。我們知道,孔子同衛國關係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衛國度過的。我們這個歷史文化很妙啊,中國歷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個名稱叫“謚法”,一個人這一生做人對不對,死後公擬的謚號叫做“謚法”。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連皇帝都逃不出謚法的褒貶。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現在不保留了。中國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這個謚法,怕他死後留下萬世的駡名,甚至連累子孫擡不起頭。因為這個謚法,也就是死後的一字之定評;它永遠都沒有辦法可以改變。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議,或史官做評語,像漢朝的文帝、武帝,稱謂“文”“武”,都是謚法給他們的謚號。“哀帝”就慘了,很悲哀;漢朝最後一個皇帝謚號“獻帝”,他亡掉了漢朝,也含有把天下獻出去了的意思。這是曹操給謚的。哀帝獻帝當然不是這樣解釋,但是也可以這樣說。漢朝的“靈帝”,戰國時衛國的“衛靈公”,謚一個“靈”字,有點神經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謚號用神經的神,他有點神裏神氣的。像歷史上的周文王、漢文帝、唐文宗,謚號能夠得上一個“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據謚法解的記載,稱文的有下面幾種:一、經天緯地,二、道德博聞,三、勤學好問,四、慈惠愛民,五、民惠禮,六、賜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陽明謚號“文成”,清朝的曾國藩的謚號“文正”,那都是最難得的。死後的評語夠得上稱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歷史,縱橫十萬裏國土,雖然有幾億的人口,其中卻數不出來幾個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這是中國文化中謚法的謹嚴,所以中國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標,也要對後代負責;不但對這一輩子要負責任,對後世仍舊要負責任。因為誰都沒有辦法逃避歷史的公平,對了就對了,不對就是不對。所以中國人說,作人做事要有對歷史負責的精神,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現在通過衛靈公的謚號,就可以瞭解了衛靈公這個人,這位歷史上的諸侯,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衛國的皇帝,很不錯,並不太壞,但就是本身有點吊兒郎當的。可是他用的幹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衛國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顛沛流離,可是在衛國住得很久,因為有蘧伯玉這一班人招呼照顧。齊國的賢相晏子,一位歷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沒有辦法住在齊國,同時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齊國,想辨法要孔子走,這是歷史上的一個秘密。為什麽呢?晏子怕孔子在齊國住久了要出問題,別人想謀殺孔子,晏子身為宰相也不能保護周全。所以孔子在衛國住的時間很多。但是因為衛國的皇帝是衛靈公,也很難弄。
  
  顔回想作王者師
  孔子的學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顔回,莊子就藉用孔子與顔回的對話來講這個故事。
  顔回有一天嚮孔子請假,他說我想不當學生了,要離開這裏出國去。孔子問顔回要到哪裏去?顔回說準備到衛國去。孔子和衛國交情很好,就問顔回:你到衛國去幹什麽呢?顔回講了個道理:我聽人傢說,衛國的皇帝衛靈公,“其年壯,”他四五十歲,正當壯年之時。一個人到中年,月有可為,這是壯年的可貴。“其行獨”,但是,聽說衛靈公的行為做法,非常獨裁,自以為是。“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他對於國傢,治理得很隨便,因為他太聰明,又壯年,想到怎麽辦,就怎麽辦,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過錯。
  這裏是說衛靈公,其實我們做人做事都是這樣,衹需要把國字改了就行了。有時時我們在傢裏,“輕用其傢,而不見其過”。開公司,做事業,或做生意,“輕用其商,而不見其過”。不論大小都是一樣,不考慮,想到怎麽做就怎麽做了,自己沒有反省自己的過錯。
  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由於衛靈公正當壯年,壯年的人呀,有勇氣,有衝勁,而智能若不夠,經驗不夠,因此“輕用其國”。作為一個國傢的領導人,封建獨裁,憑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毫不考慮自己的錯與不錯,結果老百姓受罪、受難,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衛靈君這樣一搞下來,像火燒一樣,把海洋的水也燒得幹,這個國傢太危險,“民其無如矣。”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顔回對孔子講:老師呀,你平常教育我們:“治國去之,”好的國傢就不要去了。為什麽?好的國傢,去了光吃現成飯,當個公務人員,拿高薪水,沒有意思。“亂國就之。”大亂的國傢要去,去治世做人。顔回說,這是你教育我們的呀,現在衛國很亂,毛病太多了,衛國的老百姓很可憐,我去了要救他們的國傢,把它的病治好。“醫門多疾。”病人在哪裏看得到?你去好的醫院好的醫生門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顔回說,我想把從老師這裏學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積地宏揚。拿佛教的說法,我去度衆生;拿儒傢來講,我到那裏去救世救民。
  註意啊,顔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過來的呀,我們青年人的思想,衹要我一站出來,哇!天下事一定有辦法。哪一點看不慣,哪一點不對,可惜了,我沒站出來,衹要我一站出來,早就有辦法了。我們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這個想法。這一段我們特別要註意,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為國傢、為天下的熱情,尤其青年人的熱情是很歷害的。陸放翁有一首名詩:“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與伯仲間。”這首詩現在的中學課本有沒有,我沒大留意到,過去我們在七八歲小學生的時候就念了,現在好象是中學、高中在念,將來恐怕要到研究所纔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這樣,對人世間的艱難困苦一點都不瞭解,所以那個氣宇呀,好象天下國傢的事,衹要我一出來,就有辦法,是“北望氣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個時代都一樣。陸放翁所處的那個時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戰,國傢處於戰爭時期,他於是有復國的思想,所以當海軍,“樓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樓船”就是所謂的每軍了。又想學陸軍作戰,“鐵馬秋風大散關”,“大散關”在中國靠近西北的高原。後面四句則說到年紀大了,頭髮白了,一無所成的感慨。陸放翁的這種報效祖國的心情,是一個亂世時代的兒女,尤其是受過教育的有志氣、有抱負的青年,都有這種氣概。古今一例,可以說古今中外一例。
  那麽,這一段描寫的顔回也是抱這種氣概,這種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來作為一番。莊子站在道傢的立場,藉用孔子的嘴巴就訓話了,孔子教育顔回的這一段話,就是教訓天下所有的人。
  
  道不欲雜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這個“嘻”,應該這樣念:“嘻……”孔子拉長了聲音幽默顔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殺掉,不但教化不了衛靈公,而且你這條命還會送掉。
  “夫道不欲雜,”這一句話很重要呀。這個“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則。天地間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種事都一樣,處於人世之間作人的道理,不能亂,要精神專一,有始有終。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門深入,方法不要學多了。方法學多了,你沒有那個智能,不能融會貫通,一樣都無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樣。“雜則多,”欲望多了,一個知識分子懂得多了,而不專一,博而不專;“雜收多,多則擾,”睏擾了自己,也睏擾了人傢; “擾則憂,憂而不救。” 思想復雜了,煩惱太多了痛苦太大了,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能夠救人傢嗎?還能夠救天下國傢嗎?
  我們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這個毛病。這是我們大傢自己的經驗,等到老年人的智能成就了,已經來不及了,不但沒有勇氣了,連躺下來睡覺的力氣也沒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氣,但那個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無辦法。如果說有代溝,這個代溝是沒有辦法的。我常常有個感想,假設能把這兩種結合起來,一個人能具備了年青人的勇氣,老年人的智能,那真是天下事不足為也。結果我們做不到,每個人的人生都犯了這個毛病。千萬註意啊,孔子教育顔回,“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教。”這也是對大傢的一個警告。
  
  存己而後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中國傳統文化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註意呀,各位青年同學,孔子這裏講的是青年人的修養哲學。先能夠自救,自己先站起來,再輔助別人站起來。等於學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後來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麽能夠救別人?可是人年青的時候總犯一個毛病,自己還不會爬,就想去輔助別人站起來,覺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幾十年經常跟年青的同學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為跟不上年青人就會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着年青人學習。幾十年的經驗覺得,年青人永遠跟不上我們,問題是什麽?因為我們把他們的長處已經學到了,他們還沒有把我們的經驗學走。所以年青人能夠“存諸己”而站起來的,非常難。還是有這種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能、能力都非常強的人。中國的傳統文化,在莊子筆下寫出來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這個原則,不衹道傢有,儒傢孔孟思想主張“立己而後立人”,這個立,先求自己站起來,然後輔助別人站起來;道傢是“存己而後存人”;佛傢呢,“先求自度,然後度他”。所以古今中外聖賢的哲學是同一個路綫,沒有兩樣的。
  “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這個“未定”要特別註意,我經常同許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談了大半天,我告訴他們,你有個大問題,儘管活了幾十歲,你自己的人生觀沒有定下來,沒有人生的方向,沒有確定自己活着究竟要做一個什麽人,究竟要做一個什麽。很少有人一輩子確定了方向,都是跟着環境在轉,這就犯了莊子所說的“所存於己者未定”的毛病。一個人對於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沒有確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身,也即是人生的哲學。譬如說我要做一個睡覺的人,衹要有覺睡就好了,其它什麽都不管,也總算確定了一個方向。哪怕沒有飯吃,睡得餓死了,也算不錯嘛,因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後給他一個謚號,也稱為“靈公”,或者稱為“神公”吧。就怕連這樣神經性的人生觀都沒有確定,跟着環境轉,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選擇一個職業,不管哪個職業,反正為了自求生存,當皇帝也是職業,討飯也是職業,皇帝和討飯相去那麽遠,衹是職業的不同,不是事業的不同。中國文化的事業是什麽呢?孔子在《易經·係辭》上講的:“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舉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舉”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夠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從而天下社會有一定的安定,這樣的成就叫做事業。所以一部《二十五史》裏面,雖然有許多帝王將相狀元,現在我們腦子裏記不住二十個,原因是什麽?他們沒有事業在人世間。當皇帝幾十年馬馬虎虎就過去了,也就是個職業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當皇帝,我對歷史上這類皇帝有個專門的名稱,我叫他們“職業皇帝”。他們天生就是要當皇帝的,那沒有辦法,誰叫他們“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個笑話,一個人去做縣長,卻字都不認識,有一次寫七這個字,七字應該身右邊彎,他身左邊彎,站在譢的衛兵說:“大老爺叿,七字寫錯了,七字嚮這邊彎,你怎麽嚮那邊彎?”大老爺聽這當兵的說他寫錯了,這下受不了啦,把筆一丟:“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還是當兵,我還是做官。我寫錯了字,沒有關係。”那些職業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們在歷史上沒有貢獻。
  為什麽一個人對歷史沒有貢獻呢?即“所存於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觀沒有確定。一個人的人生觀確定以後,富貴貧窮都沒有關係,有地位無地位,有飯吃無飯吃,有錢無錢都一樣,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價值。所以孔子告訴顔回:“所存於己者未定,”你對於自己的人生觀都還沒有確定,自己的學問道德修養都還不夠,自己都還沒有站起來,“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你哪裏有空直接去暴露別人的錯誤啊!
  
  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孔子對顔回說:“且若亦知夫”,這幾個字看起來毫不相關,好象古文亂七八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並且你也知不知道?“且”,並且;“若”,就是你;“亦”,也;這個“夫”就是起問號的作用了。“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並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過份,過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於說一個杯子裝水,把水裝得太滿了就溢出來了。所以道德有個範圍,超過了這個範圍,就叫“蕩”得過份了。你認為自己有學問,有智能,你聰明過頭了,聰明過頭就是笨,真聰明不會太過頭。憑你一點點聰明就去教訓人傢,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兩個字是分開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經》,上篇講道,下篇講德,道是體,德是用。魏晉南北朝以後,到唐宋之間,纔把兩個字連起來,變成一個名詞叫“道德”。古人所講的德和現代人道德兩個字連用,其內涵是有差別的。後世人,尤其現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窩囊差不多。所以講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臉,我右臉還要送過去,好象這下纔合於道德。這個道德用得不好,就變成了窩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這很難講。古人所講的道與德的用法,不是後世這種觀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範圍的。這個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樣,為什麽呢?所以說讀中國古書很睏難了,假如按中國古書的說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註解還好些,越註解越糊塗,怎麽“德者”就是“得也”呢?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說,有人口口聲聲講仁義道德,那就得拿點仁義道德的成果出來,不然就是空話,空話
  沒有用。用一句古詩來講:“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處,勞苦功高有成果了就德,所以稱為功德。所以,你說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講,你做出來,“事到有功方是德”,這就是道德。那麽我們現在對德字就有這麽一個瞭解了。
  “德之所蕩”,“蕩”就是超過了,講道德沒有錯,不過不要超越道德的範圍。我常講一個故事,有一位同學,夜裏開計程車,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為他又吃素又學佛,講道德的,看到那個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憐,想到這個社會好亂啊,想着想着就開過去了,忽然轉念一想,這不是學佛的心腸,馬上就把車倒退回去,把那個被打的人弄上車,送警察局送醫院。當時他這一段事情是記在日記上的,(因為我規定同學們寫日記,記錄自己每天做了些什麽事。)我看到這一段,就拿起紅筆寫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記裏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傢屬找到這位同學,說人是你打傷的……後來麻煩透了。所以這位同學說好事難做啊!我說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這樣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會,做好事是應該,但要有智能地去處理。“德之所蕩”就是這個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標準,也有它的做法,你超過了這個範圍,道德就變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嚴重了,非道德認不清楚究竟是道德還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還有商量餘地。這是個邏輯問題。
  所以孔子說,並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智能太過份,太聰明,聰明過了頭就是笨了。等於剛纔舉的例子,那位開計程車的同學,經常做好事,結果找來麻煩,給我駡了以後,做好事小心一點了。他本來做好事很熱心,結果弄得煩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
  “德蕩乎名,”反過來說,一個人的道德修養,為什麽不能守本份呢?受一個心理的影響,爭求虛榮的知名度。為了一個名,可以不擇手段去做,超過了道德的範圍,這就是“德蕩乎名”。讀書人想立大功成大業,心理上因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範圍,把人生行為的標準都破壞了。這種故事在歷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國人有句話:“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我們有時候讀史書真的讀得流眼淚,替古人着爭呀,古人當時不這樣做就好了,可他偏要這樣做。其原因呢?“德蕩乎名”,因為名心的趨使。
  “知出乎爭,”“爭”就是好勝。智能越高,知識越高的人呀,意見越有害。我們真懂了歷史,懂了人生,讀了《莊子》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讀書人教育受得多,學問越高,意見越多,有時候越難辦。越是知識分子,越要爭名爭意見,固執得很有害。所以古人說,普通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常常為欲望而吵架,欲望滿足了,就不吵了,知識分子不是為欲望,欲望滿足了也要吵,意見之爭!為了意見的不同,而彼此間不得了。用現代的說法就是:知識意見的戰爭比什麽都可怕。歷史上歷代的“黨禍”,看了令人傷心呀,統統狠了“德蕩乎名,知出乎爭”這幾個字的毛病。這裏面就牽涉到名心的問題,名心並不一定是在報上有個知名度,這個名包括了戰國時期的名理這學,也就是邏輯意見和觀念的差別。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人為了求名,不擇手段去做,為名所睏。人類自己的知識技巧,成了鬥爭的工具。所以為了榜上有名,不是為了真正的學問讀書,這就是爭鬥心理的開始。我們看到,歷史上真有學問的人,不是為了考功名出來的,他為了自己讀書,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從唐朝以後考試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間,一般人讀書人衹曉得八股文章,已經不曉得真正的學問,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個真實的事情,有個考取功名的舉人,突然有一天問朋友:“孔子當年是哪一科的舉人?”還有一個人,已經考取了舉人,跑到同年傢去,(過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學)同年的書桌上擺了一部《史記》,他就問:“這個《史記》,我沒看過呀,是司馬遷着的嗎?司馬遷是哪一科的進士呀?”所以這種學問知識呀:“知出乎爭”。
  所以莊子藉孔子的嘴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這是人生的名言。我們看看人類的歷史,尤其是中國的歷史,數千年來每個朝代,在皇帝面前黨派意見的紛爭,都犯了這兩句話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經把名心抹平了.無所謂名不名,這個很難。莊子下面會提到,“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人傢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馬,也好,人把虛榮心去掉了,呼牛呼馬而能依人呼,隨便你叫。所以清人劉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詩:“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衹影走江湖。鳶飛魚躍藏真趣,緑水青山是道圖。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識迷徒。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到了這個境界,纔算沒有名心。我們看到中國佛傢和道傢,把名看破了,那麽名字也不要了,衹取個法名來代替,結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爭了,為了法名爭得好有害,這個就是名心之難去。
  “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所以為了求名成功,為了好勝而求知識,這兩樣都是殺生的武器,它殺人不見血,破壞自己的生命。這不是道德的行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盡頭。
  孔子駡顔回的話還沒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這個字的毛病,尤其知識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識,把道德的規範看得很嚴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強。佛學中有五種見,見就是觀念,有一種叫禁戒取見,自己牢牢地立了一個戒條,認為違反了這個戒條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個旁門左道的“鴨蛋教”,是光吃雞蛋不吃鴨蛋,還是光吃鴨蛋不吃雞蛋,我記不得了,反正是認為吃了別的就怨了戒。這就是把自己以為是道德的東西,固執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為的道德,其實是錯誤的。這叫邪見,也叫禁戒取見。“未達人氣;”許多人的道德修養很好,所謂方剛的人,很方正,很剛強,覺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圓者就是圓者。道理講得非常對,可是他實在是“未達人氣”,對人生的氣味,生命的氣息都不懂,他自己雖然也是個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顔回是孔子學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當然道德很好。不過孔子講他“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其實孔子沒有講這樣的話,是莊子藉孔子的嘴講的,也許是孔子講過,衹有莊子聽到,我們沒有聽到,那不管了,反正莊子是藉題發揮,道理是有錯的。
  孔子說:顔回你這個傢夥呀,自己認為學問好,人方正得比木頭還要方,比冰塊還要冷冰冰的,個性又那麽倔,自信得很,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顔回你不過二十幾歲,“名聞不爭,未達人心,”也就是現代人講的你電視都沒上過,報紙上也沒登過你,沒有知名度,社會上誰也不知道你,你以為你算老幾呢?誰曉得你有什麽了不起呢?你突然哯去把仁義道德這套學問說給衛靈公聽,要教化衛靈公,勉強用“仁義繩墨之言”,這一套理論,這一套方法,暴露衛靈公的缺點錯誤,你不是當面讓他下不了臺嗎?你想想着,他還會喜歡你嗎?絶不會認為你是對的呀。所以,孔子告訴顔回,你這樣搞不但不討人喜歡,沒有一個人認為“其美也”,都討厭你,不贊揚你,這種事情太糟糕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講別的,我常常被學生教訓了,以前在大學時有,最近也有。在大學上課時,有同學下課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師,怎麽怎麽……”講了一大堆理論,我說你講得都對,讓我想想看,過幾天答復你。等到過作天課上完了,他也不講了,我也不問了,因為他慢慢懂了。最近還有個學生跑來告訴我:“老師啊,你這個地方那麽多聽衆,你要加以科學地管理。”我說:“是是是,你看怎麽管理,你幫我設計一下好不好?”“好!我幫你認計。”幾天後我讓同學請他來,然後告訴他,這裏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有怎麽怎麽的,請你計劃一下,那麽多聽衆怎麽科學管理?他最後告訴我,這個地方好象沒有辦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說:“哦!看來我還是沒有錯,大概你還要慢慢學吧。”這都是事實啊,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並不完全都錯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見,但是沒有多大用處,因為好意見衹有那麽一點,不能成其為整個的全體。等於年青人寫的文章,有時候“有好句無好文”,好的幾個句子有,但構成全篇都好就難。寫文章做詩,我捫每個人腦子裏都有靈感,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經常能冒出幾句很美的話,但寫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詩就不行了,學力不夠!年青人有好意見要貢獻給社會,註意不要犯一個錯誤:“人微言輕”,自己沒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話變得沒有份量了,話說出去起不了作用,這是需要知道的。當然這樣會把人學滑頭了,其實這是要知道處世的方法。這一篇《人世間》,莊子告訴我們為人處世的方法,衹要不嚮壞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個好處:人生的藝術,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菑人”是什麽?倒黴鬼。孔子說:顔回你去見衛靈公一定要倒黴。為什麽?你講他的不對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話的“觸黴頭”,你去把他倒黴的事都抖出來了,觸了人傢的黴頭,你也變成倒黴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轉來是你黴,不是衛靈公倒黴。你願意去做個倒黴鬼嗎?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
  並且你去了以後,你當然喜歡好的忠臣,衛國的壞人你一定攻擊得很厲害。我告訴你,你這樣“惡用而求有以異”,這樣的作法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兩樣。人誰不喜歡好的一面,討厭壞的一面。你叫任何一個人來問:你喜歡交好人做朋友,還是喜歡交壞人做朋友?一個小孩子都可以告訴你,我喜歡交好人做朋友,决不願交壞人做朋友。
  
  皇帝也為難
  我們看了歷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姦臣,在歷史上看來是姦臣,在當時看不是姦臣,姦臣是那麽容易看出來的?看出來還叫姦臣?所有的姦臣在當時做得比忠臣還要好,姦臣不是都做壞事的喲,也要做好事的。歷史上姦臣本事大,拿唐朝來講,唐明皇很了不起,他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後來用了一個壞宰相叫李林甫.用了十九年,唐明皇逃難,楊貴妃吊死,安祿山造反,等於說是李林甫害的。唐明皇逃難騎在馬上的時候,當然皇帝逃難像慈禧太後一樣很可憐了,肚子餓了老百姓給她一點紅薯吃,吃了以後問:“這是什麽東西呀?這麽好吃?!”唐明皇也有過這種事,當時身邊左右沒有人,衹有一個故臣跟着,這個半大的大臣就問:“皇上,你也做了幾十年皇帝,哪幾個宰相是好人?”唐明皇就說哪個哪個是好人,跟在旁邊的臣子一聽,皇上一點都不糊塗:“皇上你都很清楚呀?”“我當然清楚了,李林甫這個傢夥是個壞透了的人。”“皇上你也知道他壞啊?那你怎麽還用他呢?用得把國傢都亡了。”唐明皇說:“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誰呀?”這句話大傢不懂了,當了領袖就會懂。譬如幹隆用和珅,大傢都說皇上不該用這個人。幹隆也實在了不起,衹有這麽一個壞人在身邊,皇上也要玩啊,也有不好辦的地方,譬如皇上想吃香蕉,這種事總不好叫大臣、將軍去辦吧;下一個條子,算不定今天集市上就要爆炒,五十塊才能吃到一根香蕉。跟和珅一講,一毛錢就買到了。皇上偷偷一吃,也沒有人看見。皇上吃東西也是不能當着大傢隨便吃的,當皇上很苦的。所以大傢講和珅的不對,幹隆明知道和珅是壞人,但他說:“你們真是不懂,皇上不好當,好人我都用了,你們總要留一個壞蛋給我玩玩吧。”當皇帝的說這個話,真是說絶了,你們老是叫我一天到晚當皇帝,坐在那裏作菩薩,這個日子很不好過呀!
  
  難堪人情
  孔子繼續訓話:
  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
  顔回你跑去見衛靈公,寫個報告拿個名片,在門房那裏登個記,見不見得到還不知道呢。除非皇帝有詔書,命令你去見他。“詔”就是皇帝的命令。皇帝沒有下詔書要見你,你跑去見皇帝,皇帝左右的這一班政治上的大臣,現在不是什麽“長”,就是什麽“員”,古代的官職是尚書,大夫等等,左右大臣看到你這個年青人,尤其曉得你是我孔老二的學生,妒忌心就來了,“王公必將乘人而關其捷”,乘機會就鬥爭你,就整你,這是必然的。譬如孔子周遊列國都被擠走了,孟子去見梁惠王也被擠跑了,就是“王公必將乘人而關其捷”。所以古人有句名言,也是我常告訴同學們人生哲學的道理:“士無論賢愚,入朝則必遭讒:”一個知識分子、讀書人,不管你好與壞,賢人或者愚人,衹要你進朝來,大傢就妒嫉。等於現在青年同學,剛剛大學畢業進入公司,你一個新的小職員進來,老的同事一定“斜眸而視之”,眼睛斜着看人一看,總要整你兩下的,雖然不整你呀,也要看看你,稱稱你的份量。“女無論美醜,入宮則必遭嫉。”女性不論漂亮不漂亮,衹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一寵幸她,其它宮女就妒嫉了:這要命了,給她搶走了。
  古今歷史上這類事例很多。宋朝歷史上有個宰相叫呂蒙正,他沒有得志的時候,兩夫妻窮得一塌糊塗。過年祭竈神,所謂一柱清香一縷煙,什麽什麽送竈神上西天就是他作的,他說現在的文章不值錢,所以菩薩上天你儘管上天,我也衹有點一柱香來送送你,因為沒有錢來拜你。那個時候他自己去砍柴謀生,帶點便當帶個鬥笠,碰上下雨就接點雨水泡便當吃。後來當了宰相,有一次下雨出門,譢的參謀雨傘沒打好,雨滴到手上,手就貴了,他就駡參謀怎麽這麽不小心,回到傢都還在發脾氣。夫人就說:相公啊,想當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時候,雨水泡便當吃,手都不會青,怎麽現在一點雨就滴青了?夫人一講,呂蒙正傻了:啊!人不能富貴,富貴會墮落,自己已經墮落了。呂蒙正當宰相第一天上朝,宰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了,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官武將排成兩排站好了,他最後再走進來,旁邊有人駡:“什麽窮小子,倒當起宰相來了。”呂蒙正聽到了也不管,一直朝前走過去,後面跟着的人聽到了,對他說:“誰講的?看看。”“不回頭看。”開會下來那個人就問:“人傢駡你,你怎麽叫我不要回頭看?”“第一次上朝嘛,人傢總是有點不高興,駡一句也是有的。我們修養沒有那麽高,你回頭一看知道是什麽人駡的呀,心裏就忌恨了,將來在一起做事就不好辦了。所以是什麽人駡的,就不要管了。”這就是道德的修養,年青人要記住。所以呂蒙正在宋朝始終做太平宰相,國傢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說,一個人到了某一個階段,不要說是做官,你到公司做一個小職員,老職員都還要看看你的,“必將乘人而關其捷,”跟你鬥一鬥,看看你敏捷不敏捷,靈光不靈光。
  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
  孔子說顔回你一到建國呀,衛靈公左右的人一定找機會跟你鬥一下。“而目將熒之,”每個人看到新來的,那個眼睛怎麽樣呢?瞄他一下,看別人過去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表示怪相,‘哼’的一聲,“而色將平之,”色就是態度,表面上的樣子還很好看,“啊,老兄好,請坐嘛。”心裏頭兩樣,眼睛也兩樣。表面上對你講得很好聽,轉過來就講:“老王啊,你看那傢夥怎麽怎麽……”一定是“口將熒之”。“容將形之,”然後下來以後,大傢就批評開了,今天一個新簽到的,這個傢夥楞頭楞腦的,不知道他耍什麽寶。“心且成之,”心裏面成見就來了。這裏寫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真是寫得透頂了,連細節都描寫出來了。處在人世間這個社會環境裏,經莊子這麽一描寫啊,皮都剝掉了,這些內容好難看啊,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所以你到了衛靈公面前結果是什麽呢?孔子好象有神通似的早已經看到了,等於以火去救火,火越燒越大,用水去救水,水越流得厲害。拿現代話來說,顔回你太多事了。孔子說我告訴你,上面形容的大傢對你“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眼睛斜看看你,表面上的顔色好象還客氧,“口將熒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嘴裏評論你,心裏産生成見,最後形成一個很不好的書面,這對你有什麽好處呢?沒有好處。這樣順着發展下去,你的前途有限,後患無窮。如果你不信我這個老師的好話,你必定死於暴虐的皇帝面前。“暴”不是暴露,是暴虐的意思。
  我們要知道,孔孟儒傢的話等於是幕前的。譬如今天我們開會,或者結婚的禮堂,戲劇的前臺,幕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要莊嚴肅穆,這是儒傢。道傢不是這樣,道傢專門拉開幕後給你看,幕後一拉開不能看啊,什麽垃圾啦,雜物啦都在裏面,所以道傢老莊的話就等於幕後。那麽道傢講的道理對不對呢?也全對。幕前幕後我們都要懂,如果不懂的話,學道傢會學壞了。懂了幕後,纔知道站在幕前應該怎麽站。所以儒道兩傢一定要透徹了,纔懂得人生。
  
  活不長的忠臣
  且昔者桀殺關竜逢,紂殺王子比幹,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孔子說歷史的經驗。夏朝的忠臣關竜逢,因為遇到了桀這個暴君,被殺了;紂殺了王子比幹,王子比幹還是紂的叔父呢。這兩個人在我們歷史上稱為大忠臣,為什麽忠臣都保不住命呢?因為“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們自己本身道德好得很,對於部下都很愛護,對老百姓也好,但是,對下面好,就違反了上面的意見,所以這一條命就送掉了。可以說,這都是不通,衹曉得做好這一面,另一面沒有處理好。所以,夏桀王和商紂王“因其修而擠之”,你認為你自己講究道德,我就拿道德殺掉你。中國的古代歷史上這類事很多,皇帝發了脾氣:“你想當忠臣呀,好!我就成全你了。”就這樣殺掉你。這些忠臣被殺的原因,就是“好名者也”。願意因道德而死,在歷史上留一個名。古代很多忠臣都是這個思想,死了不要緊,我要對歷史負責,在歷史上留個名。“好名”這個“名”,不一定完全是名譽的名,是認為我這樣就是正的,你那樣是錯的,為觀念而死。“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還是不懂人生,不懂這個人世間。
  譬如紂殺王子比幹,歷史上記載紂的武功之高,那不得了,九條牛一手就可以擋開,他又聰明,文也好武也好,作對都懂。你要曉得,凡是壞皇帝壞領袖,第一流的壞人,不論中國外國,都是絶頂聰明的人。聰明過度而又沒有道德的修養,就變成了壞人。世界上的人是很怪的,聰明人跟滑頭人是兩隔壁,老實人跟笨人也是兩隔壁,像從前的榻榻米衹隔一層紙。所以既老實又不笨,既聰明又不滑頭,那就是聖人。王子比幹是忠臣,給紂講這樣不可以那樣不可以,紂聽得很煩,就說:“叔父啊,你這樣子好象是聖人。我聽說普通人的心衹有七個竅,聖人多一個竅,你既然是聖人,那就把你的心拿出來讓我看看。”據說有道德的人的心窩子有一個洞,因為特別聰明所以多一個竅。就這樣把王子比幹的心挖出來給殺死了。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上面講了歷史上的兩位大忠臣,這裏講到歷史上的兩位皇帝“堯”和“禹”。孔子告訴顔回,這兩位賢仁的皇帝也用過兵,換句話說也打過別人,侵略過弱小的民族。戰爭一發動了有什麽壞處呢?國傢打窮了,老百姓死了很多。國傢的戰爭連綿不絶,為什麽呢?因為他們有要打到天下一統這麽一鉬個觀念。這都是為觀念所蒙蔽,為思想所蒙蔽。歷史的經驗你難道不懂嗎?你沒有聽過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天地間的道理,是非善惡的觀念就是“名實”,“名”就是名理,邏輯的意思;“實”就是實際成果。歷史上的聖人明君,都不能完全做到道德的標準,何況顔回你呢!
  
  端而虛勉而一
  孔子一大頓訓話,大概把顔回訓得昏頭昏腦的,不過孔子很會做老師,訓了以後還要安撫一下: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上面孔子都是講人生作人的道理,現在孔子告訴顔回:你既然有勇氣去拯救人傢,你一定覺得自已有所成就了,那麽把你的成就報告給我聽聽看。
  顔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顔回講自己的修養:“端”,形體一天到晚很端正,打坐已經得了定了。“虛”,心裏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達到空的境界;“勉而一,”衹有正念永無存在,專一。由開始心裏亂七八糟思想,然後慢慢勉強把它空掉以後就專一,衹有正念存在。其實,諸位學佛的衹有“阿彌陀佛”這一念;信上帝的衹有“主啊,上帝啊,你保佑我”這一念,就是“勉而一”。顔回修定的功夫已經到了這六個字的程度,了不起哦,很高了。顔回說,我憑這個修養去感化人,總行吧?顔回被孔子駡了一頓,心裏並沒有太服氣,我這個成就已經不錯了嘛,老師還不放心,不讓我出門。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孔子嘆口氣說:這怎麽行啊!憑你這一點修養還不行。註意哦,這裏完全是講內在修養、打坐修道的功夫。顔回修養達到了“端而虛,勉而一”,四肢身心都端端正正,換句話講,氣都充滿了,煉精化氣煉氣化神,心裏衹有一個正念存在,這個正念是無念,空的。孔子說這是“夫以陽為充孔揚”,用陰陽來代表,這是陽極的境界,所以身上的氣機氣脈都亢起了,都在流通了。人的正念不能柔和下來,沒有亡形亡心,陽剛之氣不能轉為陰柔,身體沒有柔化,“孔揚”,充實更充實,越來越大,太陽剛了,過剛則折。這不是道,這個境界是一步過程。所以外面的氣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壞,還沒有定。衹有陽剛沒有陰陽和合,沒有達到中和的境界。孔子說,你達到了“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這個境界,還不是修道的究竟,沒有到達最高處。你這個境界看起來,好像比一般人有道,一臉的正氣,拿我們現在的話講:唉喲!打坐的人紅光滿面吶。實際上是血壓高了,再厲害一點就腦充血了,最後沒有病就死了。紅光滿面不一定是道哦,那就是“以陽為充孔揚”,太陽剛了,所以“采色不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來,你是有一點了不起,還可以打一分二分的健康。孔子說,你憑這一點修養,這一點本事,好像有了感通了,以為有道了,想去追求和人傢心念上感通,想和人傢心心相印,不行啊!你的功夫衹是初步的修養,拿後世來比方,這是漸修的功夫,而非禪宗的頓悟,你這樣漸修的小功小夫的小道德,想去感化別人,那怎麽行啊?而且漸修的功夫你都沒有完成,何況頓悟的大道呢?
  註意喲,達到顔回這一步修養的人,不管學瑜珈,學道,學佛的都很多,都在那裏“采色不定”,閉眉閉眼,煞有介事,做起一副很有道的樣子,然後都要去教化人。這一套就是孔子所寫的顔回走的路綫。所以孔子說,你到這個程度固執而不變化,固執這個就是道,永遠不會進步了。這還是外道,外表上看起來像是有道之士,內在並不對頭。你憑這一點本事,也想出去為帝王之師啊?不行的。
  
  內直外麯成而上比
  顔回被孔子當場一駡,有點領悟了:
  “然則我內直而外麯,成而上比。
  那麽我修道的功夫,修到不表現出來的程度,內在方直而外面麯成,這就中儒傢所講的“外圓內方”,外面圓融一點,和人傢接觸和譪一點,裏頭還是修我的道。慢慢地彼此嚮形而上道走,這樣總可以吧。顔回提出三個要點:“內直”,裏面修道,直心是道場;“外麯”,外面圓滑一點;“成而上比”,彼此慢慢升華。
  其實顔回進步很大喲,下面孔子又批駁他。孔子引導顔回進步,他就是莊子引導後人在修道上進步。
  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
  孔子說:“內直”是對,腦子裏面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沒有雜念,沒有妄想。這是初步的功夫。儒傢所講的“清明在躬”,永遠是清明;拿佛傢來講,心裏是空的,清清靜靜,這就是“內直”。學佛第一步,直心是道場,這纔叫修道。“內直者,與天為徒。”這樣纔可以天人合一。“與天為徒者,”效法天了,就是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那麽,看人世間一切平等。古代的皇帝叫天子,把皇帝和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富貴貧賤都不相幹,衹曉得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人都是天下的人。既然達到了人境界的平等,那內在的修養已經到萬緣都空了,等於佛傢說“人無我”的境界。孔子接着說:“而獨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那麽,你心裏既然常常是空的,又何必要人相信你的意見,聽你的話呢?你是要求人傢認為你對,還是要求人傢認為你不對呢?對與不對兩邊,都是落偏見了嘛,既然有了偏見,你內在修養就已經不“空”了嘛!就已經不“直”了嘛!
  孔子是真正的因明邏輯大師,他兩邊一論辯,顔回這個境界的缺點就暴露了。常常看到青年同學剛剛得了一點清靜境界,雖然在老師面前不敢多講,
  但我看那個“采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樣子,當着我的面裝出那個老實相,一背人的時候,他很想出去教化人傢,想把這點空傳給人傢,就是這個錯誤。你既然還有個東西要傳給人傢的話,已經不空了,不空了那已經不對了嘛。註意啊!“若有所得者,不改作此想。”現在不是我說的,是莊子說的。
  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
  如果是這樣的話,高明人的眼睛一看,衹不過是不懂事的小孩而已。猶如禪宗祖師駡的“得少為足”,得了一點點,以為自己了不起。等於窮人一得寶就發瘋了,中了一張奬券就進了精神病院,也就是這種味道。“是之謂與天為徒。”就是現代話轉了彎地駡人: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了一點。天真是好聽的了,天真的貶意就是幼椎了。有時候我們不好意思說人傢幼稚:唉呀,你好天真!人傢還聽得很高興。所以轉彎駡人的藝術有時是很好的。這是孔子批評顔回天真的一面。
  外麯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麯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
  怎麽叫“外麯”呢?自己有高度的修養,可是衹好外面將就一點,“外麯”也就是“與人之為徒”,和一般人一樣,“擎跽”就是皇帝上朝,見到人行禮鞠躬,“麯拳”就是學佛的人,見到人兩手合掌,學印度人的禮貌。因為人間世的這個禮貌,大傢都是這樣,不能不做。你到一個地方,人傢都是講這種禮貌,你不照着做就錯了,就有毛病給人傢挑剔。有句俗話:“上了哪個坡,就要唱哪個歌。”到哪個環境就要跟着哪個環境學,你到美國去,衹好見到人就拉手,有些地方以吐舌頭為禮貌,你就衹好像吊死鬼一樣,把舌頭吐得長長的,雖然心裏不願意,那個壞境是這種禮貌,你就要照這個規矩。“是之謂與人為徒。”拿現在的觀念講,“與人為徒”就是社會上一般人走的路子。
  《人間世》這一篇到目前為止,是講顔回要出來為王者師,所謂王者師,就是歷史上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這一類人物,要改變人主,改變領導人的思想作風,引發了孔子對顔回的一番教訓,孔子的教訓還沒有完:
  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
  這是孔子答復顔回上面提出的第三點問題。怎麽叫“成而上比”呢?彼此使人升華。“與古為徒。”專門效法古道而行。譬如說我們聽到提倡中國文化的口號,我常常講中國文化是什麽?是青菜炒蘿蔔呢?還是故宮博物院的畫呢?還是孔子?都講中國文化,講的人莫名其妙,這等於是莊子在《齊物論》中講的“吹萬不同”,風吹到洞穴裏嗚嗚地叫,沒有什麽意義。中國文化是否鼻子斜眼睛的呢?還是正鼻子正眼睛的呢?大傢誰能夠下一個定義?我看非常難下。
  我們看通史上有很多人“成而上比”,拿許多現成的事實批評很難,所以要看歷史上的奏議、諫書。談到這裏,我們先岔過來啊,我們要瞭解中國文化,不是口頭說教似地拿一點孔孟之學,就代表了中國文化,這個問題差別很大。尤其我們想瞭解中國的歷史,《二十五聽》都念完了,還是不行的,沒有懂中國歷史,還必須要看歷史的反面文章纔行,歷史的反面文章不是正史上所能看到的。反面文章看哪裏?就看歷朝的奏議、諫書,在當時是大臣提出的建議和報告。這些奏議、諫書相當於現代報紙的社論,像十九世紀初、中期英國《泰晤士報》,那種足以對世界政治有影響力的社論。歷代名臣一些嚴重的奏議諫書,就是和皇帝持反對意見。今天一邊寫報告,一邊寫遺囑,把棺材買好,第二天奏議一上去,算不定就要殺頭。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為了國傢,為了老百姓,為了對歷聽有一個交待,以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用生命換取千秋,對天下國傢負責,對歷史負責,這是中國文化史一個知識分子的教養,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明朝以來,讀書人受宋朝理學的影響,到了國破傢亡、社會變亂的時候,以生命換取千秋的特別多,我經常看明朝的歷史,但有意思的是,明朝自從朱和尚朱元璋當皇帝之後,他的子孫沒有一個夠得上當皇帝,現在想想,那些皇帝衹配到酒店裏當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說當皇帝,當老闆的資格都沒有。可是在明朝,許多知識分子為了國傢天下,為了歷史,他們的奏議諫書,乃至他們的所作所為,其忠貞之氣特別多。所以明朝兩百七十年間的歷史,準確地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生命的認識,對生命貢獻的精神。
  現在回到莊子本文:“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古人上奏議,對一件既成的事實,要討論它的時候,怎麽寫呢?現在年青同學寫社論,寫批評的文章也要註意,“成而上比者”,引古證今,把過去的歷史事實,拿來作比喻和說明。所以莊子藉用孔子的話教訓顔回,你假如出去當王者之師,說話“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這樣好不好呢?這種作法乃人臣之道。這裏又要岔進來了,在中國文化中有三道,君道、臣道、師道。中國的孔子,印度的釋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師道的路綫;堯舜禹湯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綫;歷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綫。這三道是中國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標。君道是領導的哲學與藝術,等於你現在赤手空拳白手起傢當一個公司的大老闆,如何領導人,如何包容人,如何能好人壞人一起用,有本事沒本事都使他們動起來,這是君道的修養。臣道包括了領導的藝術,不過,比較有承上接下的哲學與藝術。至於師道又另當別論。孔子告訴顔回,你走的是臣道的路綫,你引古證今,“其言雖教,”這個“教”讀效,意思是效果,你所建議的道理雖然發生效果,可是行不行呢?不行,“謫之實也。”你對於帝王,還是有諷刺,責備的意味,他還是受不了。
  
  唐太宗和魏徵
  近幾十年,臺灣很多人喜歡看《貞觀政要》,大傢看這本書津津有昧,很有興趣,可大傢忘了,看這本書是要學會怎樣去做皇帝,怎麽樣去做領袖呀。《貞觀政要》記載中,唐太宗對於大臣的意見,不論正面反面都言聽計從,顯出唐太宗的偉大。大臣魏徵,以糾正皇帝的錯誤而聞名,以唐太宗的英明有時候也受不了。據記載,唐太宗喜歡養鳥玩,一個大英雄到了天下無事的時候,精神沒有寄托,玩玩鳥,等於我們老百姓養白鴿玩玩,這也沒什麽。一天唐太宗正在玩鳥,魏徵來了,唐太宗曉得魏徵看見了一定要講,當皇帝怎麽能跟小孩子一樣玩這一套?就把鳥往懷裏一塞,魏徵已經看到了,他也不講,本來有事幾句話就可以報告完,可他偏找些
  國傢大事來給皇帝講半天。等魏徵走了,唐太宗拿出懷裏心愛的小鳥一看,早已魂歸奈何天了。唐太宗那個氣啊,回到後宮大發雷霆說:“我非得把這個田捨翁(鄉巴佬,指魏徵)殺了不可。”獨孤皇后就問:“皇帝今天又受了哪一個大臣的氣啊?”“還有誰啊,就是那個魏徵。”皇后一聽,不說話了,立即換了大禮服嚮唐太宗行禮道賀,唐太宗說有什麽可賀的?皇后說,唐朝有魏徵這樣的好大臣,又有你這樣的好皇帝,這是有史以來沒有過好現象,國傢的興盛是可期的,這還不可賀嗎?幾句好聽的話一說,於是唐太宗息怒不談了。以唐太宗這樣氣量寬宏的人,對魏徵的意見,樣樣接受,尤其這一次,唐太宗還氣得要殺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徵一把,這個老頭兒的頭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後來魏徵死了,唐太宗還是藉個題目把他的墓碑給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徵高麗失敗後,纔又想起魏徵若在,必不會有此失。因此又樹立起他的墓碑。作一個領袖,能夠真正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達到了“空”的境界,不“空”做不到。所以孔子告訴顔回,你嚮皇帝引古喻今,雖然起到了效果,但他心裏面還是感到你在諷刺他。
  
  江水東流去不回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顔回說:我拿歷史的經驗來說明現在的事實。不是我的意見,是古人的意見我取來用而已。歷史上很多大臣講話很有技巧,這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如果我像這樣,雖然講話直一點,但不能算毛病吧。那麽以這種辦法來為人臣之道,可不可以?
  有些人提倡中國文化,講復古,“與古為徒”,教化理論上對,但是這個話有毛病。歷史永遠嚮前延伸,時代不同,古人有的我們今天不一定做得到,而今天我們有的不是古人所有的。孔孟思想不是那麽復古的喲,大傢一提到了孔孟思想好象就是復古,這是讀書沒有讀通嘛,你翻開孔子的孫子子思着的《中庸》看看,《中庸》上說:“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今世作現代人,你硬要復古走古人的道路,“如此者,災及其身也。”不是瘋子也要被送進神經病院,是要出毛病的,有災難的。孔子在《易經》中說:“時哉,時哉,於是協行。”要把握時代,跟着時代走呀。莊子也說:“古之有也,非吾有也。”歷史不是回頭的,“江水東流去不回”,像我們走路一樣,前面這一步不是後面這一步,不同的。所以,“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這是要不得的。
  仲尼曰:“惡!惡可!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鬍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惡!惡可!”第一個“惡”是形聲字,相當於嘆氣“哎!”“惡可”就是俗語“那裏可以呀!”你這樣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孔子在教顔回如何做人臣之道,如何行師道。為政之道,也就是我們工商業時代,領導一個公司,做一個事業,辦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簡化。老子也講過:“法令滋章,盜賊多有”,規章越多,法律越嚴密,人犯法的機會越多,漏洞越大,處理法律之間,沒有辦法周詳,這就是“太多政法而不諜”。“諜”不是間諜的意思,而是表示語言沒有辦法解釋得那麽周詳。“雖固亦無罪。”雖然說我依法辦事沒有什麽錯。我們看到,有的大學生畢業當公務人員,辦事的確很認真,他拼命根據法令條規來辦事,這種不負責任的作法,就是“雖固亦無罪”。我本身硼會犯法.,辦錯了事,“咦,我當時按第幾條第幾款辦的呀。”但是沒有盡心為天下為國傢,衹做到自己沒有犯罪,不是盡忠於國傢。雖然如此,充其量當一個混飯吃的公務人員而已。拿教化來講,這不是大政治傢教化天下之民的行為,違反了教化天下的原則。一個大政治傢就是師道中的大教育傢,其教化的作用,影響一個時代,影響一代的歷史。“猶師心者也。”什麽叫“師心”呢?就是自己主觀認為自己很高明,什麽人的意見都不聽。後世文學上用的“師心自用”這個成語,有的同學寫成公私的私,那是另一個意思了,也可以用,但成語則是“師”,就是對自己心裏的思想主觀上認為很高明。
  顔回本來想出去教化衛靈公,結果被老師駡得一無是處。
  顔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顔回說:完了,我跟老師學的滿肚子學問,被這麽一批駁都沒有用,再進一步我就不懂了,請指示一個方向。
  孔子下面從外用之學講到內養之學,由外王之道講到內聖修養。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
  孔子說:“齋!”我們大傢知道這個齋,吃齋吃素。古代的禮貌,齋戒沐浴,要洗個澡換了衣服,外表上幹幹淨淨,衣服還要用香熏一下,包括了吃素。孔子說你要進一步學呀,先去“齋”,先清了心,然後我告訴你。你現在一叫我教,我就教你嗎?等於有人間佛法,匆匆忙忙地趕來,“老師啊,我要問你問題。”“我沒有空。”“老師那不行啊,我衹有那麽多時間,我要走啊。”或者,“我南部來的。”“我美國來的。”“下午兩點飛機要走啊。”好象我欠他似的。現在這種人很多,很討厭,我們也習慣了,要是年青的時候,眼睛一閉,早就理都不理了:“你走你的,和我有什麽相幹?”所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以有為的心來求道,以功利思想功利主義來求道,那麽容易呀?“易之者,嗥天不宜。”“嗥天”就是上天。太容易傳給你道呀,上天是不許可的,是違反天道,違反自然的規律的。
  
  心齋
  顔回曰:“回之傢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顔回跟我們的觀念一樣,一聽就說:“老師呀,我傢裏窮得不得了,不飲酒不吃葷已經幾個月了。我這樣不是天天吃齋嗎?”孔子自己也有這個經驗,“三月而不知肉味”。要知道,不吃葷不代表不吃肉喲,那是兩回事。葷是指五葷,又叫五辛,蔥、大蒜、大蔥、韭菜、辣椒。佛傢五葷都戒。為什麽呢?這一類東西吃下去,刺激荷爾蒙的生長,尤其刺激性荷爾蒙的興奮,對修持很有妨礙。中國古禮和印度古代文化一樣,不吃葷是指這五種東西刺激太大,並不是講不吃肉。不過如果真持齋,當然包括了不殺生不吃肉。你們在座學佛的註意啊,真正的持齋是怎麽樣,現在孔子有個道理: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孔子說你這樣怎麽算持齋呢?這是宗教的形式,拜一拜用,外部擺樣子的,好象已經齋戒沐浴了,這是假的。真正的持齋,叫“心齋”。這個要註意了,學佛的人到戒定慧三學成就,不過是“心齋”而已。今天我們站在莊子的立場上,就等於當莊子的律師一樣替他辯護,把佛學儒傢一概辯下去了,他們是被告,原告是莊子。莊子所代表的中國文化說的“心齋”,就是佛傢的修戒、修定、修慧,乃至於修到九次第定,證得菩提,不過是“心齋”成就而已。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顔回間:什麽叫“心齋”呢?孔子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方法等於是止觀法門,等於密宗黃教宗喀巴大師所提倡的,走的奢摩他、毗婆捨那止觀的路綫,也就是中國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師提倡的小止觀六妙門。研究一下就很奇怪了,莊子那個時候,佛教絶對沒有傳入中國,但他們修行都是同一個法門,這就是《列子》上面提到的:“西方有聖人出焉,東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莊子藉孔子的嘴傳止觀的法門:“若一志,”“若”就是你,你如果心念專一起來,不要亂。“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不要用耳朵來聽聲音,而用“心”來聽。如果藉用佛法來做比較,就是《楞嚴經》上所講的,代表觀世音菩薩的觀音法門:“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耳朵習慣於聽外界的聲音,不用耳朵來聽,把它回轉來,“返聞聞自性”,聽自己內在的心聲,內在的心聲不一定是心髒血液流行之聲啊。你要曉得,我們靜下來,譬如打坐的人,你以為是在打坐呀,莊子下面都說了,那是心裏面在講話,在開討論會,“不曉得這樣對了沒有?”“嗯,剛纔很像,可惜了,動了念頭。”“不動念頭,啊,差不多了,已經成佛了。”心裏頭都在講話,所以要回轉來,“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那麽“心”怎麽靜得下來呢?“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這個“氣”就是後世說的息,修止觀的數息。息是什麽?實際上我們一呼一吸之間,有很短的一段是不呼不吸的,這個之間很難把握住,這個叫息。莊子沒有用息這個名詞。
  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聽止於耳,”耳朵不起作用了,聽覺停止了,和外界脫離了關係,所以叫他也不聽了,入定去了。不像我們一般人,耳朵都嚮外面聽聲音。“心止於符,”心裏面什麽念頭也不動,自然和“道”符合了。用中國古有的名詞,叫與“天心”符合了。“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這個時候,呼吸之氣是空靈的,等於沒有呼吸了,身心內外一片虛靈。“虛”是內心虛靈。什麽叫“待物者”呢?跟外面物理世界還是相對有待的。換句話說,昨天我們上了唯識課就知道,這個時候意識上的清靜,看起來好象空了,這是你意識上偏於空了,外面還是沒有空呀。你空了我不空,我還站在你的前面,太陽照樣從東邊升起來,西邊落下去。都還沒有空呀。所以,雖然身心內外一片虛靈,還是跟外面物理世界相待的。但是,第一步的修養,先達到內心的虛靈也就對了。“唯道集虛。”註意,這個“集”字務必要圈起來。“集”就是纍積,你把內心虛靈的境界,練習越久了,纍積越久了,那麽達到形而上的道也就快了。“虛者,”內心虛靈,你能夠做到內心意識不動,心靈很凝定,耳根不嚮外聽了,完全是返之內在了,“心齋也。”這個纔是內心真正的持齋了。
  我們許多學佛的人受了“八關齋”戒,“八關齋”的“齋”就是內心虛靈,達到內心虛靈叫“八關齋”的成就,這個樣子纔叫真正的持齋。不是說過午不食就是持齋了,完全不是。為什麽“八關齋”是過午不食呢?過午不食使人身體的氣息容易虛靈,容易達到“心齋”的境界。所以莊子藉用孔子的嘴所講的這一段,不論儒傢、道傢、佛傢、密宗、天台宗、華嚴宗,隨便那一樣,你融會貫通了,一通而百通,同一個道理不同的表示而已。你到了“心齋”這個境界,初步的閉關可以了,不到這個境界不能閉關的啊,閉關會發瘋的。
  孔子這一段講了“心齋”的道理,內聖修養的第一步傳了顔回。但是我們要註意啊,孔子傳給顔回“內聖之道”這一段,為什麽不放在第一篇《逍遙遊》裏面,也不放在《齊物論》和《養生主》,偏要放在內七篇的第四篇《人間世》裏面,什麽理由?很多同學想學禪宗參話頭,這就是禪宗,這就是個話頭。青年同學參話頭,喜歡打妄想用心思,參話頭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你不妨在這裏用一下,去研究一下是為啥?我們出個題目放在這裏。
  
  波飛太液心無住
  
  顔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顔回聽了孔子傳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過文章沒有記載。顔回嚮孔子報告:老師教我的這個方法,我開始上坐時“未始得使”,很不習慣啊,那個呼吸和心合不攏來啊,耳朵叫它不聽它偏要聽,尤其流行音樂一響起來,我打坐不想聽,可心已經跳舞去了,肩膀都搖起來了,那時候還沒有入道,我還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氣合一了,那時候心也沒有,呼吸也沒有,忘掉我自己了,這是不是達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
  孔子一聽顔回的報告說:你已經進門了,功夫達到無我的境界,但也衹是進門而已,但是還沒有到傢,內心的感應還會有。雖然你很空靈,有個人逗逗你還會動念,這個清靜,這個空是靠不住的。你們諸位學佛、學道、學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們大傢平常打坐,瞎貓撞着死老鼠的時候,這種小小境界偶然都經歷過,但是不能永恆,有時候碰到了就有,兩腿一放就沒有了。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來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達不到這個境界,比男女愛情上的追求還痛苦,對不對?有時候身體健康時有這個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衹曉得痛苦,心裏就不曉得空靈了。所以不行啊,這叫做“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還是受外面這些名和物所牽引。“入遊其樊”,進了這個樊籬。這個“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還能夠牽引動你。
  入則鳴,不入則止。
  外境界一來的話,引用佛學唯識學上的一句話:“境風吹識浪”,外境界的風一來,你的心波就動搖了。我們常常提到袁世凱兒子袁剋文的詩:“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袁剋文也是學佛的,他講人的心念是“波飛太液心無住”,華池太液,是道傢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水。修煉傢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水,鼎沸波揚,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波飛”就是“境風吹識浪”,外境界一來,把心裏面的波浪吹起來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來是“雲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夢欲騰”,那個夢啊,自己好象要飛起來了,自己都控製不住了。這兩句詩是講袁世凱想當皇帝是不對的。據說袁世凱一看兒子的詩氣死了,大駡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同學們應背住這兩句詩,這是無上上咒,心裏動念的時候,把這兩句詩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無感其名”也就是這個道理,外界“境風”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靜境界沒有了。
  “入則鳴,”外境界一進來,心就引起共鳴了。佛經上講,頭陀行第一的迦葉尊者,禪宗的第一祖師,他入滅盡定的時候,天人奏音樂,習氣深處貪愛音樂的根本發起了,他一邊閉眼盤腿打坐,一邊不自覺地打拍子,搖了起來,坐在那裏跳舞。我們同學中有許多打坐氣脈動了搖啊,算不定也是音樂聽慣了在點頭。迦葉尊者多生纍積愛好音樂的習氣沒有改,這個習氣是帶入業力第八識阿賴耶識裏面的,滅掉很難。所以《維摩經》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來,落在大阿羅漢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薩身上,粘不往就掉下來了。維摩居士說,一切大阿羅漢,八十八結使斷了,但餘習未斷,剩餘那個根根的一點習慣還沒有斷。雖然見色而不愛色,此習氣的根沒有拔,平常守齋硬是綳起來不敢動,目不斜視,好象已經空到傢了,實際上那個習氣的根一爆發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薩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為習氣已經斷了。
  外境界一來就引起共鳴,“不入則止。”你在山頂上,外境清靜,不要說看不見人,也看不見鬼嘛,你覺得我現在好空啊!然後看世界上的人,這些衆生多愚癡啊,忙忙碌碌地,像我這樣多清靜啊!這是自欺欺人的空話,稍一引誘,你下山以後比普通人還壞。
  
  為而不為
  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內證的功夫修養要做到什麽?“無門無毒”。真正得道的人,沒有一個法門,什麽練氣啊,看光啊,觀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釋迦牟尼佛在《楞伽經》上說到,佛法最高處是“無門為法門”。“無門”等於佛學講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沒有了。“無毒”,這個“毒”是古代藉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個方法來對治妄想,對治煩惱,什麽都沒有。我們的身體就像一個房子的空殼子一樣,而生命藉住在這個空殼子裏遊戲,“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夠到這個樣子啊,修養功夫差不多了,但這還不是到傢哦。莊子在這裏藉用孔子的嘴說的話,當然是不是孔子的話不知道,至少在別的書上沒有,莊子記載下來。下面孔子再進一步講內證的修養:
  絶跡易,無行地難。
  我們走路,走過的地面一定有腳印,有蹤跡的。作小偷的,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為了化驗不出腳印可以穿襪子,乃至功夫最高強可以像武俠小說一樣,飛行絶跡,踏雪無痕,走路在地下沒有痕跡,這當然很睏難,也可以練得到,所以“絶跡易”。兩腳不踏着地在空中飛就很睏難了,總是要有一個“行地”,等於總要在地上走。就是達到在空中飛還是在“行”啊,《逍遙遊》上列子“禦風而行”,莊子說這有什麽了不起,他還是要騰空駕雲在空中飛,對不對?雖然我們有最快速的飛機,假如坐宇宙飛船四個鐘頭可以環遊世界一周,縱然了不起,還是要進入宇宙飛船才能飛。可你坐在這裏,一念之間可以環遊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們處世作人做到不着痕跡,就是佛傢說的不着相,不着相還容易,做到了不着相還不是最高明,“無行地難”,你還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這就很難。出來到社會上,或者做生意也好,賣菜也好,開垃圾車好,當皇帝也好,你出傢也好,出傢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麽樣做來,就是這七個字:“絶跡易,無行地難。”
  上面我們出了一個問題,現在莊子已經自己答復了。一個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須在人間世裏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練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練修出的道才能稱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還不是最高,也不過是“絶跡易,無行地難。”所以禪宗認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難了。當然並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變成魔,要佛魔兩邊都不住,有時候衹是偶爾玩玩。
  
  自欺欺人 被人欺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
  我們出來做事,假如做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是“為人使”,聽人傢指揮,聽命辦事,“易以偽”,還容易做假,還容易有辦法推得掉,還可以用手段。明朝末年有一個讀書人,叫什麽名字我忘記了,他講人生的境界,那真是說絶了:“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活了一輩子衹做了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被別人欺。”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這三件事,逃出了這三件事就跳出了三界外。你說我在山上隱居打坐,衹要有青菜蘿蔔有吃的,什麽都不求,你以為對了?正在那裏自欺;或者像我們一樣坐在臺上,又講《莊子》又講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啦,上面兩樣都不幹,自己規規矩矩拿薪水吃飯,是被別人欺。換句話說,“為人使易以偽”就是自欺,欺人,被別人欺。
  “為天使難以偽。”可是為天為道啊,沒有辦法做假。修道的人,自己對自己負責,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聖賢教主的話,也不能輕易附言,沒有求證到的,還要求證一番,究竟他是說對了還是沒有說對?就像宋儒說的話:“六經皆我巨註”,就是四書五經都是我的註解。一個真正學佛的人,三藏十二部,什麽顯宗密宗,不過是給我做註解而已。必須要自己求證到是真的,不然的話,你還是被人欺。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
  孔子做個比喻:“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你應該聽到過,有翅膀的東西會飛,你總從來沒有聽到過,不要翅膀而能飛吧。不要翅膀而能飛,這個就是密宗了。我們沒有翅膀,大傢都知道,你不要稀奇噢。我們有一個不要翅膀的,在心裏頭經常飛。剛纔引用袁剋文的詩:“雲起魔崖夢欲騰”,我們有時候心裏的妄念想登天,飛得好厲害啊,這個就是沒有翅膀會飛的。所以夢中的富貴,夢中的空花,愛怎麽想就怎麽想,這是很可怕的。到了最高處的境界,“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孔子說:你聽到過能夠透過知識學問而知道道理,你總從來沒有聽到過,到達了一切無知纔是大智能的成就吧。所以我們要註意啊,以無知而知,纔是大知。孔子在這裏,完全是講內在修養的功夫。
  《莊子》這一段,影響中國文化産生了兩個東西。第一是影響了道傢的隱士思想。我經常說,中國文化裏頭,真正發生作用的是道傢的隱士人物。三代以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沒有哪一個時代沒有這種人物。時代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他們出來了,但是做完了就走了,隱姓埋名,歷史上也看不見。這一類道傢的隱士人物,就是受“絶跡易,無行地難”的影響,真正做到了“無行地”。第二是影響了許多近於隱士之間的名士。歷代有許多的名士,譬如像宋代陸放翁這些人,還出來做了事,而真正的名士派,有學問有修養,始終不出來。官也不要做,一輩子玩玩,清淨一生,這一類人受道傢老莊的影響最大。這是中國文化另一面,因為有這一面,纔産生了中國民族文化自然超脫的一種特性。我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人,乃至沒有職業,沒有階級,像顯明法師講經的時候,有幾位老先生來,我非常註意那些人,幾十年我始終看到他衹穿那麽一件衣服,滿頭白發,怪裏怪氣,你們覺得怪裏怪氣,他的眼睛好象沒有光彩,就是誰都沒有看到,誰也不在他眼裏的那個味道。所以我拼命給這些人拍馬屁,因為怕他看不起我。(一笑)。中國文化的這一面,這一類的人非常多,這是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們中華民族很難。中國古代社會有很壞的一面,也有很高的一面,有很多人“絶跡易,無行地難”,都做到了。
  
  虛室生白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這個老師教顔回啊,已經把全部都傳完了。這是大密宗,也是大禪宗。“瞻彼闋者,”看到那個圓滿清淨的地方。“瞻”,就像我們看東西一樣,遠遠地看到了,“闋”,就是那個圓圈,這是形容雲“虛室生白,”“虛室”不一定是講房間,指內心裏頭,“生白”,閉上眼睛身體裏面一片亮光,都在光明中,所謂自性的光明發現。往往有許多人夜裏在房間打坐,電燈也沒有開,什麽亮光都沒有,突然,張開眼睛發光了,房間裏什麽東西都看得清楚,這一類也是“虛室生白”,但是還不究竟,要內在到了自性發光,身體內部五臟六腑每一部份,自己都看得很清楚,等於白骨觀修到了傢的人。“瞻彼闋者,虛室生白”,自性的光明發生,空靈到了極點,這個時候得了四個字:“吉祥止止。”造就是大止觀,大定。為什麽用兩個止呢?上面一個“止”是動詞,修止修定修到這裏,已經得止了。第二個“止”是名詞,真正得定了。“止止”纔是定,還沒有談觀。所以修摩訶止觀的,學密、學禪、學道的註意,不到達這個境界妄念停止不了。“吉祥”就是大吉大利,而我們後來變成是“皇上吉祥”了。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我們大傢打坐,內心沒有到達“止止”的境界,是坐在那裏開運動會,心裏頭在跑:“唉喲!這個念頭糟糕,我怎麽又想鈔票。”“某人欠我十塊錢,哎呀,想起來啦。”我們打坐坐禪,叫莊子來一看:嘿,你們坐在那裏,是心裏頭在開運動會啊,“是之為坐弛”。“坐弛”這個名詞是莊子提出來的。
  
  中國文化內聖的道統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
  我們平時修持修養,眼睛喜歡嚮外面看,耳朵喜歡嚮外面聽,真正修養做到了,眼睛對外見而不見,看到了跟我不相幹,用佛學的話來講,就是內心意識不起分別;耳朵聽到聲音,在鬧市中車鳴鳴馬嘯嘯,隨便你怎麽吵,沒有聽見。所以佛經上講,有一天佛在恆河邊打坐,一行做生意的商隊用車馬馱着貨品過河,那個車聲和馬叫的聲音很嘈雜,後來佛出定了,一看地下都是亂七八糟的水,就問弟子們:“這是怎麽一回事?”弟子說:“你不知道啊?剛纔很多車馬經過。”“噢,我一點都不知道。”佛可不是昏沉,跟昏沉有差別,也不是睡着了,是“耳目內通”,眼睛不嚮外看,內觀;耳朵也不嚮外聽,內通。這是觀音法門,就是《楞嚴經》上說的“返聞聞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註意了,你們要是年紀大一點,最好用觀音法門慧覺來修持,可以長壽。為什麽用耳根聽可以長壽?耳根管氣,耳通氣海,耳根也通腎海。
  “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到達了“入流亡所”,眼識、耳根回轉來,進入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忘掉了所聽所聞的境界,即莊子所說的“吉祥止止”,這就是“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怎麽叫“外於心知”?不要起心動念,不用第六意識。而能夠知道天上人間,無所不知。拿佛學的道理講,就是第八阿賴耶轉成大圓鏡智,照天照地。這個時候,把心能夠知道一切,能知之作用,能知之性,能知所知的都空掉了,那個出來的叫“般若”,佛學叫做大智能,大智能能通一切法。到達了這個境界,“鬼神將來捨,而況人乎?”鬼神都站在前面聽你的命令,而況人世間呢?“”,就是停止到這裏,站在你的前面。
  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是萬物之化也,”即《易經·係辭》上所講的“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養到了這個境界,人的生命功能,人的價值到了最高處,宇宙天地的缺陷就可以彌補了。這就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原始的道傢,包括了儒傢道傢合一的道統,是堯,舜、禹三代傳行的法要。儒傢道傢所標榜的,上古三代內聖外王的帝王,內聖修養的關鍵就在這裏。“伏戲”,就是伏羲皇帝,我們的老祖宗,畫八卦的;“幾蘧”,上古的聖人,明王。佛經上說,做治世的轉輪聖王,出世法能夠變成越世的聖人。他們為什麽能夠天人合一,於世間法做帝王,就是因為內聖修養到達了“是萬物之化也”“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個境界。這樣,你就懂了傳統文化的道統,內聖的道統。
  我們的老祖宗“伏羲”“幾蘧”等都得到了這個道統,內聖而外王,其它的歷代的名臣名相,有功業留在歷史上,為什麽他們的成就那麽偉大呢?都是因為他們內聖,內在的修養做到了,然後出來外王。佛傢講度人度世,這個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萬不要說:“你皈依了我啦,拿個紅包給我,聽我念一句阿彌陀佛,我又度了一個了。”你小心,“本要度衆生,反被衆生度。”這是我下山以後到現在,幾十年對自己的結論,下山來本要度衆生,到現在我感覺到反被衆生度了。所以不要隨便講度人。非內聖不能外王。內聖修養必須要做到這一段。
  《人間世》第一段故事到此為止。這個故事我們註意,顔回聽到衛靈公正當中年,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就想去教育他,使他在政治上變成一代的明君。顔回想去做王者之師,就是相當於後世的諸葛亮穿個八卦袍,拿個鵝毛扇想去煽火去,因此嚮孔子請假。孔子說你去吧,去了之後你吃飯的傢夥就掉了,你這一點點修養怎麽行?這就代表了一個人求學問也好,修道也好,犯了孟子所講的“得少為足,好為人師”的錯誤,“得少為足”,稍稍得了一點就滿足了,“好為人師”,等於我們一樣,被人一叫老師馬上就倒黴了,被衆生度了,所以千萬不要隨便當人師。這是第一段的道理。下面孔子跟顔回一係列的對話,就討論假設現在你去,應該怎麽講話怎麽辦。這是教育我們在人間世,不同的環境,不同的身份,應該是哪一種態度。接着孔子告訴顔回,你出去度人,對世界有所貢獻,對社會有所貢獻,必須要內聖的修養做到了聖人的境界,然後出來外用才能夠起作用。不然的話,衹看到現在的人生輝煌,很光明很燦爛。死後呢,五個字:“與草木同腐”。所以我常常告訴青年同學們,歷史上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狀元,你報得出幾個來?他們在當時都是了不起,但過後被歷史遺忘了,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功德留在人間。這是內聖沒有做好,出來外用衹能爭取一時,不能夠爭取到千秋。所以事業是分兩條路的,這些聖人教主們,修道的人,說真的,也在爭哦:爭取千秋,不在一時。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大使難當
  《人間世》這一篇,上面講到顔回欲其入世,為帝王之師,想如何來糾正一個“人主”。“人主”是古代歷史上的觀念,古代所謂的帝王,一個最高的領導人,普通就叫“人主”,現在所謂講大老闆。孔子告訴顔回,想改進這個老闆是不可能的,還不如退而自修。孔子講入世的難,幾乎比出世修道還要難,所以自己要註重自修,這個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來“心齋”這一段。這是《人間世》的第一個故事。第二個故事,“葉公子高將使於齊”,莊子則引用積極入世的人,拿歷史的故事說明人生入世的許多道理。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
  莊子的筆下又寫出了孔子的故事。這一段故事是講外交官的學問,春秋戰國外交官的資料多得很,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辦法,我們將來假如寫一本書,就叫“外交官的修養”或“外交官的哲學”。
  “葉公子高”是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葉”是地名,在民國是河南的葉縣。春秋時是一個諸侯,葉國。葉公子高將到齊國去當大使。大使在中國歷史上稱為“行人之官”,青年同學註意啊,看到古代歷史上說的“行人”,就是現在所謂外交官。我們都曉得中國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國無外交。在一個動亂的時候當大使很難,尤其在古代,在敵我兩國之間處於戰爭狀態,互相為仇敵下當大使的人,反正這個頭啊,是提在手上玩的。莊子這個時代正是戰國時代,這個時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國傢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綫上的戰士,隨時有危險,有時候去了就不能回來,有時當場就被殺掉了。譬如五代時的馮道,幾次當大使,他的詩:“上下一行如骨肉,幾人身死掩風沙”,記載跟隨大使的辦事人員,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中國外國都一樣,這種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葉公子高就來問孔子,“王使諸梁也甚重。”古人有一個禮貌,名字有一個官名,有一個小名。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應該叫。官名,老師,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像葉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來給孔子講話,必須要稱自己的本名諸梁。他說大王派我去當大使,這個責任太重了。大傢都知道蘇武的故事,蘇武牧羊十九年回來後,官職不過為典屬國,等於是現在的外交部的一個負責人,管理附屬的國傢,還不是外交部長。所以在古代當大使,責任太重了。葉公子高說:我擔負了齊國大使這個任命,齊國在當時是一個強國,它對待大使很有禮貌,這還好辦,它並不重視代表一個國傢的大使,那麽我要達到外交的任務,要說動齊王,“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候乎!”“匹夫”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的意志,你想變動說服它都很難,何況一個國傢的領袖。所以啊,我心裏頭很害怕。
  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葉公子高說:老師啊,你平常已經告訴我的話,凡是作人做事,國傢大事乃至朋友之間的個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遠是高興,是圓滿。這就是佛學說的道理:娑婆世界,萬事都有缺陷,沒有一個是圓滿的。孔子也講“寡不道以歡成”,“寡”,就是很少。“不道”,不合於一個法則,不合於一個什麽法則呢?“以歡成”,就是高興地、圓滿地完成任務。一個不平凡的時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務,很少有圓滿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所以人世間作人做事之難。如果擔負一個政治上的任務,外交的任務,或是做個公務員,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務達不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給皇帝殺了,或者給敵人殺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禍害出來,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國的總統給人打一槍。有時候,國傢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說,這下我成功了,在當時非常輝煌,而在歷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則必有陰陽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壞的果報。或者說一個任務給你辦成功了,就會被社會,被人所妒嫉。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能不管成功與失敗,做到沒有後患的,衹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夠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處。
  
  趙宋是第二個南北朝
  我們中國人應該懂中國歷史。中國歷史,尤其是宋朝的歷史很有名。研究宋代歷史,有個最妙的事情,一個領袖,要麽是絶對的軍人出身好辨,要麽是絶對的文人起來也好辦,由軍人而變為一個讀書人,像趙匡胤兩兄弟就難辦,從好的方面來講,天性比較仁厚,雄長的氣魄就比較薄弱。自從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當了皇帝以後,因為曉得戰爭的痛苦,戰爭的殘酷和戰爭的冒險,所以把燕雲十六州在地圖上一劃,他不管了。宋朝的建國,版圖非常狹小,治權所及的地區,實在小得可憐。遼、金、元始終雄踞在北方,西邊有夏國,南邊有大理國。就這樣勉強維持了三百年。所以嚴格地講,至少我不承認宋朝算是一個朝代。如果我們從歷史統一大業的觀點來說,整個南北宋三百年間的政權,衹是與遼、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禮,等於東西晉以後第二個南北朝的局面。我們從歷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發展上,蠻光輝的,歷來的傳統歷史學者,秉承一貫的正統觀念,都以宋朝為主,但是以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精神來看,南北宋與遼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國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遼金的文治,比起宋朝,並無太大的遜色。這一觀點,也許是我對歷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會離譜。尤其希望青年同學們,不要忽略了當時遼金的文化與中國文化大係的關係。
  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以及他的子孫,北方都沒有統一,而且實在也怕統一,不想統一。所以宋真宗,歷史後來給他的謚號叫“真宗”,這個“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當時全國都想統一,他為了不想打仗,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識分子不提出來這個意見,就拼命提倡宗教來迷醉朝野,認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當時最大的顧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開始是試探,結果沒有辦法溝通。宋真宗有一次請王旦吃飯,吃完了以後說:“我看你那個宰相府上啊,傢用也很清廉,有一個小禮物,你帶回去。”王旦帶回來一看,是黃金。王旦考慮了一夜,實在睡不着。皇帝送紅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對,也衹好不說話。後來王旦就宣佈,我老了,天命該退休了。
  
  名臣寇準
  宋真宗那個時候,跟金國處在戰爭狀態。這段歷史是非常有趣的,我們讀歷史要看清楚。當時最有名的宰相寇準提出來,主張宋真宗到前方御驾親徵,這是非常危險、非常冒險的事情。老實說,宋真宗並不願意去,好在他還是接受了寇準所堅持的决策。結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綫,看見金國精銳的部隊,與自己衹隔一條黃河,心裏很害怕,就派太監去看看宰相寇準在幹什麽?派去的太監回來稟告皇帝說,寇準在軍營裏和部下一起打麻將,而且一邊打麻將一邊喝酒,還在叫“哎呀,紅中哦!”他玩得高興得不得了。宋真宗一聽比較安心了,寇準還在玩呢,大概不危險。如果寇準是在那裏辦公,或者拿着前方的電話正在聽,那宋真宗心髒病就要發了。寇準也曉得皇帝有這麽一個心理,所以故意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寇準的這一着,我們讀歷史知道,是很冒險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為國傢,真為天下。可以說寇準的這個做法,非常嚴重,如果搞錯了,不止一個人殺頭,全家都要殺光,而且還要滅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情達到了成功,“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我們看宋朝的歷史,寇準在檀淵之役中,軍事,外交,政治,一手包辦了。檀淵之役是很光榮的一場外交勝利,拿現在的話說,是政治上的大勝利。可是勝利歸勝利,兩國訂的還是和平條約。結果事後,寇準還是始終遭遇宋朝政府一般人的妒嫉。
  歷史上還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張詠,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這一帶的地方首長。寇準當時在國際上聲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臺了。下臺以後,有一次在陝西碰到張詠到中央來做述職報告。寇準就嚮張詠請教。張詠說:“相公啊,你太謙虛了,何必問我。不過,《漢書》的《霍光傳》不可不讀。”寇準奇怪了,《漢書》我又不是沒有讀過,怎麽講這個話?於是馬上回來把《霍光傳》一讀。霍光在漢朝功勞很大,劉傢的天下等於是他一手救過來的,結果《漢書》把他一生功勞說完了以後,《漢書》的作者班固,最後對霍光下了一句評語:不學無術。寇準讀到最後結論,哈哈大笑,張詠在駡我不學無術。那麽這是個什麽學呢?講這些歷史的道理,是我們看了“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這四句。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敗,而沒有後患的,衹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千古名將郭子儀
  我們拿歷史古人來比,衹有唐朝郭子儀一個人做到了。研究郭子儀一生的歷史啊,那的確漂亮極了,對人事的處理高明極了,恐怕在《二十五史》裏頭找不出第二個人。我們歷史上講究一個出將、入相,郭子儀幾次當大元帥,後來唐德宗稱他尚父,這個尚父,衹有周朝周武王稱過姜太公,這稱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當然不是現代所說幹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對尊長一輩的人,才能稱呼的。由唐明皇開始,兒子唐肅宗,孫子唐代宗,乃至曾孫唐德宗,四朝都是郭子儀一手保駕的。有一次在唐代宗的時候,又同唐明皇一樣天下大亂,新疆的回教聯合西藏的回教造反,快要打到首都長安了,
  皇帝又下命令叫郭子儀出來。當時他一支部隊都沒有,跟在身邊的衹有老部下數十個騎士,一接到詔命,他衹好臨時湊合出發,勉勉強強把沒有經過訓練的後備兵,反正連退伍老弱都加以整編,也衹湊了伍千人,去抗拒敵人十萬雄兵。他到了前方跟隨軍的兒子講,這仗不能打,我一個人去敵營,或許還有點辦法。等他騎上馬要走時,兒子一把拉往馬說,爸爸你絶不能一個人去啊。郭子儀把馬鞭一拿,朝兒子拉往馬的手“啪”地一抽,去!就是說你滾開,我非一個人去不可。他告訴兒子,五千人打十萬雄兵,打也是打敗,不打又不行,我去死也衹死一個人,如果一打,大傢統統都沒有了。郭子儀一個人到了前綫,嚮敵人說,郭令公來了。敵人看見這麽一個老頭子,就問郭令公在哪裏?郭子儀就把軍帽一拿,又把身上的衣服解開,手上的武器丟下來,敵人一看,果然是令公。然後兒子不放心,帶幾百人的部隊跟過來。郭令公回頭把手一揮,你們滾回去。就一個人進敵營去了。進去以後,兩個大元帥一拉手,又喝酒又什麽的,幾句話一講,還打什麽?就不打了。不止一次,多少次危急的時候,靠他化解了。當然,皇帝等天下沒事了,又叫他回傢。你要知道,朝中的文臣武將,都是郭子儀的部下,可是皇帝懷疑他,要罷免他時,他就馬上移交清楚,規規矩矩回傢,臉色都不會改一下的。等國傢有難,一接到命令,不顧一切,馬上行動。所以屢黜屢起,國傢不能不有他。
  所以我常常告訴學軍事的,學政治的同學們,應該以郭子儀為榜樣,他的一個很大的長處:肚量大。乃至在皇帝面前最紅的有權位的太監魚朝恩,用各種花樣專門來整他,他都沒有記恨,都包容了,最後魚朝恩沒有辦法,派人暗地挖了他父親的墳墓,他明知道是魚朝恩搞的,也不動聲色。這個就很難了,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結果皇帝為了這件事,特別吊唁慰問,郭子儀卻哭着說,我帶兵幾十年,士兵們在外面破壞別人墳墓的事情,我無法完全照顧得到,現在我父親的墳墓被人挖了,那是果報,誰挖了,就不要問了。你看,有這樣的肚量,量大福大。
  史載郭子儀年八十五歲而終。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後來皆為將相。他有八個兒子,七個女婿,幾十個孫子。傢裏的人口有三千,孫子叫爺爺好,他也不認得是哪一個孫子,反正小孩子來問好,他都點頭而已。王府怎麽進來怎麽出去,他都搞不清楚。他生前享有令名,死後成為歷史上富貴壽考四字俱全的絶少數名臣之一。所以歷史對郭子儀的評議:“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他的功勞比皇帝偉大得多了,而上面沒有懷疑;“位極人臣而衆不嫉,”郭子儀出將入相幾十年,唐朝當時的高級幹部都是他的學生,而他自己沒有驕傲,這兩點一般人做不到;第三點更難,“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他私人生活很奢侈,但上至政府,下至民間,沒有一個人批評他不對,第三點多數人不能做到,而郭子儀做到了,古今往來第一人。
  凡事若大若小,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莊子並非講出世思想,這些都是告訴我們作人處事的道理。這一段話,是葉公子高回憶孔子平常教他的。他說老師啊,你平常是這樣教育我們要“見危受命”,自己的國傢在艱難危險的時候,國傢需要你,你就要去擔當重任。葉公子高現在“見危受命”,但是他私人也很難過。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
  他說我平常生活很簡樸,吃的飲食很簡單,“執粗”,等於說有一點素菜,吃兩個饅頭就夠了,而不要求吃好。下一句話,問題來了。古人的解釋,“爨”字是廚房裏燒火。“無欲清”,不想清涼。燒火燒起來不想清涼,這是什麽意思?古人解釋這句話,說莊子文章的意思就是:我衹想生活清淡,並不想火燒得那麽熱,連人傢來“燒冷竈”都不需要的,乃至一天沒有人來看我,我都很高興,衹想清靜,不求名,不求利。古人這樣解釋,我不同意。莊子是講“吾食也執粗而不臧,”我的生活很簡樸,粗茶淡飯就夠了。“爨無欲清之人。”我雖然做官,廚房做飯,都是我跟太太自己來,也不想找一個幫忙清潔的人。就這麽簡單一句話,給他們東解釋西解釋,越弄越不懂了。“爨”,做飯的。“無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傢來清潔,一切都是自己幹。現在很多公務員的生活,你自己非幹不可,請人請不起啊。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葉公子高說:我並不執着於功名富貴,皇上讓我擔任這個艱難的外交官,這個地位是太高了,可是這個任務多危險呀。我早晨接到這個命令,急得我肝火發了,眼睛也紅了,血壓也高了,沒有辦法,衹好到冰淇淋店買一塊冰片來吃一吃,“飲冰”,因為心裏急得發燒啊,要吃一點冰水清涼清涼。我們要知道,梁啓超寫了一本書,取名叫《飲冰室文集》,就是這樣來的。我還沒到齊國去擔任這個任務,自己先生病了,萬一任務沒有達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我這叫做進退兩難。我雖然是臣子部下,可是我挑不起這個擔子,體能吃不消,情緒吃不消,任務太重了,老師有什麽樣的教導呢?葉公子高嚮老師求助。等於你們辦事一樣,有一點事情就回來找老師,哎呀,我倒是常常想吃冰淇淋,煩死了,一點小事也要問。人傢葉公子高是拿這樣的大事來問孔子。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孔子說,天底下有兩條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義也。”這兩條大戒律,不管出傢在傢都要遵守。第一條大戒,“其一,命也”,解釋這個“命”字就很麻煩,不是算八字那個命,也包含算八字那個命。人生的價值就是這樣,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條大戒,“其一義也”,義所當為的這個義,包括兩個意思,衹要合於真理,即使頭掉下來,都義無反顧。所以像文天祥,嶽飛,該掉頭的時候就掉,毫不客氣。第二個意思,就是人與人之間道義的義。中國這個義字的寫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這個羊代表什麽?吉祥,大吉利。義,我的吉祥,我雖然把生命賣了,但心裏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國講仁義,這個仁字,人旁邊一個二,就是人與人之間。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麽,你也需要什麽,這是仁。義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處,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孔子說,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兒女的要愛父母,愛父母就是孝。爸爸媽媽把我們這一堆又細又嫩的臭豆腐生下來,連屎帶尿一起養大。像我最愛幹淨的人,當抱着孩子玩時,孩子大便、尿“嘩”一下淋下來,這時也不講究幹淨了,也不駡,這就是父母愛兒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經驗都是如此。反過來,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回轉來愛他們,這就是孝。孝的內涵就是愛,愛衹是很簡單的解釋。所以很多同學說自己孝不起來,反正你是愛不起來嘛。中國古人講“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註意,大傢天天叫中國文化,這就是中國文化。一個人對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來為天下國傢獻身,就一定有責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換一句話講,忠是什麽呢?就是孝的發揮,就是擴充了愛父母的心情,愛別人,愛國傢,愛天下。佛傢也一樣,佛經有《父母恩重難報經》,佛也講孝道,並不是學佛的不講孝道。“子之愛親,命也,”兒女愛父母,這是天性,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假如這個兒女對父母不覺得愛,而覺得很討厭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稟賦是壞根器的人,那簡直不可救藥了。
  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父母將他生出來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現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錢,就煩得很。當時我都聽得快掉眼淚了,我心裏頭有一句評論:你父母就不是一對好父母。但是我不能當着學生的面講這個話哦,要註意,這有分寸的,父母再壞也是父母啊,我衹好“唉,唉”嘆了兩句,衹告訴這個學生一句話:“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憐啊。”這個可憐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聽了一聲不響。一二年後,我問這個學生:“你爸爸最近還找你嗎?”“還找啊。”“那你現在對爸爸怎麽樣?”他回答:“那次跟老師談過話以後,老師的話影響了我。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所以我還是對爸爸好了,爸爸總歸是爸爸嘛。”這就對了。孔子講過的,“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這就是人性,沒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時代,所謂中國的五倫,天地君親師。為什麽古代臣對於君要盡忠呢?因為君主在中國文化是民族國傢的一個代表,愛君盡忠,也就是愛國傢愛民族。所以孔子講:“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生在自己國傢的土地上,“無適”,哪一個地方都是我的國傢,“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國去了,你說我不愛我的國傢,看不慣,我逃到別的國傢,老實講,你的心裏還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許多是蒙古的朋友,那個蒙古的沙漠有什麽快樂,當然沒有我們江南好,山靈水秀,魚米之鄉,山是青的,水是緑的,水底下有幾條魚在遊,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裏面的蒙古朋友,講了半天,一想起家乡的烤肉,騎在馬上,一臉的油一臉的灰沙進來,那個味道真好啊,還是愛自己的家乡。你要知道,每個國傢的人都一樣,自己生長在哪裏,還是愛哪裏。“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就是把自己身體逃到別的地方,這個鄉土的感情,還是沒有辦法改變。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謂大戒。
  孔子告訴葉公子高,這兩條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兒女的孝敬父母,“不擇地而安之”,不等時間,不等空間,不等環境,盡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衹能買得起一根油條,我想吃,爸爸媽媽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給爸爸媽媽吃。我衹有這個力量,就盡到這個力量,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說,哎喲,爸爸媽媽,我現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臺北賺了錢,蓋了三十層洋樓的時候,我再來孝敬你們。那已經等不及了,他們已經入土了。
  既然是為國傢就要盡忠,什麽叫盡忠呢?上面有一個任務交待給你了,不管是什麽艱難的任務,沒有選擇的餘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這就是盡忠於職守。等於說你做人傢的夥計,做人傢的職員,老闆交待了一個任務,那你就要規規矩矩辦事。你為什麽要做他的職員?做他的職員就要聽令。既不聽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當老闆,光在那裏理想,這種人是廢人,沒有用。所以大傢要認清楚,人生就是這麽一個人生。
  孔子對葉公子高說,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見性。你瞭解了人生的價值,對於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沒有什麽叫悲哀痛苦,也沒有什麽叫快樂,人生該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環境的好壞,任務的輕重而影響你的心情,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換句話說,現在派給你這個任務,沒有別的話講,衹有一個字打發,去!沒有什麽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無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腦袋就提在皮箱裏上飛機了,毫不客氣。明知無可奈何而必須這樣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輓救不過來,還是一生去救;釋迦牟尼佛也是這樣,要度盡一切衆生,明知道衆生度不盡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這就是道德啊。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個為國傢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有時候的任務是自己並不願意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體都奉獻出去了,這是為國傢為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應當如此的。所以在這個真理之下,沒有時間,沒有工夫給你想着貪生怕死。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為上的了生死,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說你靠打坐,然後瞭瞭生死,死的時候沒有痛苦,打一個盤腿,人傢給你拜一拜,阿彌陀佛,我走了。那還是小乘的了生死。禪宗達摩祖師講的兩門:一個是理入,就是參證,打坐用功;一個是行入。莊子藉用孔子的嘴在這裏所講的,也就是從行門而入,真正做到了,這也是了生死,因為他對生死已經不在乎,把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講的奉獻。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講完了,對學生客氣一番,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麽可考慮的,你就趕快給我走吧。
  
  外交的哲學
  丘請復以所聞:
  孔子說:並且我告訴你一個道理。念這個“丘”要註意了,我們小的時候,不敢這麽念,念了以後,頭上準備起個湯圓了,老師的戒尺一下子朝你頭上敲下來,不管你痛不痛,什麽腦震蕩,沒有這種考慮的。聖人的名字是可以念的啊?你要念“丘”,先給你頭上揪一下再說。那時念“丘”,要念成“某”來代表。寫到這個“丘”字,最後這一筆,下面一橫就不敢寫。聖人嘛,要忌諱。那時對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叫。現在民主時代,我也很大膽地念。現在孔子告訴葉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學了:
  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
  辦外交的人要註意,我們中國外交的歷史經驗有句名言,“遠交近攻”,這可以說在中國的歷史上,國與國之間發生敵對行為的時候,差不多是個不能變更的大原則。不過不一定,看在什麽時候用。孔子現在講的是純粹外交理想的大原則。鄰近的國傢相交,彼此互相要忠實、忠信。“相靡以信”,指私人之間感情相處得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能夠達到比較的坦白。當然,在必須為國傢守秘密的時候,那並不是對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遠交呢?拿感情勸告,但是處處要有信用,要“必忠之以言”。外交是代表國傢,外交官的說話很難,“言必或傳之”有幾個含義,一是意會國傢元首的命令,把元首的意見、意志要表達到。但是有時元首的心情不好,對國事發了脾氣以後,隨便駡另一個國傢的元首是混蛋,外交官就不能嚮對方講,我們元首駡你是混蛋,那就很笨了。另一個含義,就是要把美意、善意轉達到。我們特別要註意,一個外交官的說話,代表了國傢,在歷史上負責任的,兩個國傢都有記錄的,說話要特別小心,因為馬上就會傳開了。所以大使和大使的夫人,一點笑話不能鬧哦,有一點缺點人傢就傳開了,傳開了不是他們兩個丟人,那是代表國傢啊。今天正好田夫人在這裏,知道很多痛苦的經驗。所以,“或傳之”三個字還有這一層意思。
  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你在兩邊調和事情,譬如張傢跟李傢吵架,你在中間傳話,很難傳的。張傢說李傢:他的老子就是混蛋。而你跑到李傢:嘿,張傢說你的老子是混蛋。那麽李傢一聽:哎呀,張傢他祖宗就是混帳。所以“兩怒之言”不能傳。“兩喜之言”呢?也不能傳,過分的希望要求,明知道辦不到,也不能傳。這中間的裁定,非常難。所以第一流外交官的那個嘴巴,那個腦筋,大概是從上帝那裏選來的,講話之漂亮,之美,之動聽,發了脾氣都像聽音樂一樣好聽,這纔是可以當外交官的嘴巴。所以,“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是最痛苦的,不容易做到的,這個衹有當過外交官的人,或者沒有當過外交官,也當過現在叫做公共關係室主任的人。就有這個經驗。
  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
  兩邊都說好話,如過去的媒婆一樣,“必多溢美之言”。譬如說我們元首對你是欽佩到極點了,這個話很難講,太過分了,有時候收不回來的。過分捧人傢,將來不兌現,要命的。“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兩邊討厭的心理不能表達,衹要稍稍加減了一分,已經很討厭了,在外交上絶對有妨礙。總而言之,做外交官在中間替人傢傳話,一字不能改。“溢”就是過分了一點,過分的話不能講。講過分的話就是打妄語,犯了佛傢的妄語戒。“妄則其信之也莫,”“莫”不是完全否定,是仿佛不真實的意思。人都有靈感的哦,你不說真話,打了一點妄語,別人不會相信你的,最後倒黴的是你在中間當外交官的人。
  孔子多會外交啊,你們學外交的,看一看這一段外交哲學。現在外交大學講了半天,這一段你拿去就夠寫博士論文了,再加上心態學啦,言語學啦,第六感什麽的,就是一篇好論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現在寫文章並不難,做論文,小題大做,抓到兩句話,寫個幾十萬字,嗯,蘇格拉底怎麽說的;嗯,丘吉爾怎麽說的;啊,這個是孔丘那樣說的,都把它寫上去,學問淵博的樣子。因此現在天下的文章就是那麽假。
  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老子不用“法言”,用“建言”。所謂“建言”“法言”是什麽呢?中國文化上古人的觀念,古人的名言,可以做格言。什麽叫格言呢?話說到了頭謂之格,格言就是永遠不能變的一個標準。
  孔子說,外交官傳達兩方面意見的時候,做翻譯官也一樣,“傳其常情,”很正規,很平常,“無傳其溢言,”過分的話不能傳,好壞都不能加一點,你能夠做到這樣,能保全自己,也能夠完成了使命。
  這是一段外交官的修養,外交官的態度,辦外交的哲學。我們光盯住這一段是講外交,那就搞錯了,這是告訴我們作人應該怎麽做,平常作人就是如此,你說過分的話,過分的結果,倒黴的是你。不要聽完了,哦,這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需要這樣學,那你就白學《莊子》了。
  下面講一個人生的道理。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
  什麽叫“以巧鬥力”呢?就是謀略學。所謂兵法都是“以巧鬥力”,以寡擊衆,以弱擊強,這個就是最高的謀略,也是最高的兵法。這個“巧”也代表智能,搞政治也好,外交、軍事也好,總而言之,人在社會上相處,都是要用巧,以智能來“鬥力”。用智能用謀略,開始是陽面的,後來必然會走到用陰謀。所以對用謀略的人,我們中國文化始終講是陰謀傢。從歷史上看,陳平幫助漢高祖統一了中國,萬古留名,他一輩子也不過六出奇計,所謂奇計就是陰謀,漢高祖劉邦有六次關係到成敗的决策,都是采用陳平的奇計而成功的,但是我們拿司馬遷的《史記》看看陳平的傳記。陳平自己說,“我多陰謀,道傢之所禁,其無後乎?”足見道傢是最忌諱用陰險的辦法的,“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禍也。”他說自己將沒有後代,至少後代是不會昌盛的。後來果然如此,據漢代史書記載,陳平的後人,到他孫子這一代,所謂功名富貴,一刀而斬,就此斷了,後來他的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要求續封而不可得。註意,現在很多青年喜歡學謀略學,都想學鬼𠔌子,要學就學好的嘛,為什麽跟鬼學呢?不要亂學!所以莊子也說:“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用謀略鬬智的,挖空心思想搞了半天,想故意騙人傢整人傢,好話說給人傢聽,最後害了人傢,自己還在那裏笑。越聰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糟糕了,最後總是害了自己。這還是從陽面上來講,以佛傢來講,這種人最後衹有下地獄去。
  為什麽孔子提出來這一段呢?我們大傢要註意,人生有一點聰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玩巧,自己以為聰明,專門在那裏玩聰明。你要曉得你玩巧,碰到一個誠懇的人你就完了,這個人直直的,笨笨的,你怎麽玩還是那一套,你巧來巧去,像猴子一樣蹦來蹦去,一拳頭就把你打死了,討厭嘛。
  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
  你看喝酒的人就知道了,開始喝酒都很有禮貌,哎呀,我們倆好久都沒喝一杯了,然後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嘔氣,那個感情好得很喲。喝到後來喝醉了,媽啊娘啊,十八代祖宗都會翻出來,然後變成冤傢。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這個道理。“大至則多奇樂。”你看那些喝酒喝醉了的人,越喝越高興,進入了瘋狂的狀態,瘋狂叫“奇樂”,那個樂不是正常的快樂啊,神經受了酒精的麻醉,那是奇怪的快樂,最後還是不好。
  孔子講人生的哲學,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懷“奇樂”。你自己認為這兩天很得意,很高興,用自己的花樣蹦呀跳呀,樂極生悲,說不定你倒黴就在明天。上帝早給你看牢在那裏,閻王更給你登記起來,菩薩是不管事的,閉目在那裏打坐。
  凡事亦然,
  孔子告訴你,一句話:“凡事亦然。”不僅是外交官要註意,作人做事都是這個原則。學佛的人請註意,你們以為這是世法,這都是佛法,屬於哪一部份?“普賢行願品”。這都是真的哦,你們懂了莊子,纔懂得“普賢行願品”。你以為“虛空有盡,我願無窮”,光念一遍就可以呀?願要起行的,行就要懂這些道理,這些都是在行。
  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所以作人做事,你要看到一個原則:人與人之間交朋友,開始好得很,“哎呀,你這個人真好啊,我就想和你做個朋友。”“我這個人脾氣壞。”“沒有關係,脾氣壞,我讓你一點就好了。”尤其男女談戀愛,開始話講得好聽得很,“啊,我就是喜歡你脾氣壞,你正好管我一點。”什麽騙人的話都拿了出來。後來啊,當初認為最美麗最漂亮的,現在想起來就恨,“哼,當年我看到他(她)那一點就討厭。”你原諒他(她),反過來認為你是窩囊相,感情跨了就是這樣。開始是多種原諒,最後是多種鄙視。做事情也這樣,開始沒有關係,衹要你哥子出來擔任這個事,你就隨便,都聽你的,簡單得很。到最後,是越來越艱難了。
  這就是外交哲學,也是人生哲學。這一段話,當然孔子不衹告訴做外交官的人,也是告訴我們大傢。為什麽這一段要放在外交裏來講?凡是一個人,從爬出了媽媽肚子的這一天起,已經開始外交了。嬰兒第一個外交的辦法就是哭,我們就曉得要奶吃了,接着就是笑,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一生出來就辦外交,對不對?問我們外交官(指在坐的),他同意了噢!(一笑)。人一生出來就辦外交的,就哄人的,外交官也哄人,一哭一笑之間,都是辦法,這就是人生。所以莊子把人生的內幕都拉開了給我們看了。然後告訴我們:
  
  言者風波也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風一來,平靜的水面就起波浪,所以叫“風波”,這是講動態。一句話說出來,一句話說不對了,人與人之間就挑出問題來。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有時候世界的戰爭就是因為一句話,或者做領袖的講一聲,打呀!大戰就打起來了。講話特別要註意,一句話是兩面刃,害自己也害人傢,你以為自己會玩嘴巴,你倒黴統統是自己玩嘴巴玩出來的。莊子明白告訴你:“言者,風波也。”不要說犯了口禍下地獄,下地獄誰看見了?你下了地獄我又看不見,你又不發個無綫電來?當時就可以看到,話講得不對馬上就起風波,不要等到下地獄。儒傢道傢佛傢都現身說法,所以口業之重要。人的行為,這一個是事實。事實的結果,對與不對,馬上可以結帳的。一個行動錯誤了,這個事實很危險的。所以要懂得《易經》的道理,《易經》講人生的境界,衹有四樣:“吉兇悔吝,生乎動者”。衹講一句話就是動,做一件事一個行為就是動,動的裏頭,四分之三都是倒黴,四分之一勉勉強強是好。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
  大傢註意,這是莊子的格言。一個人說話,對方聽了為什麽發脾氣?本來人的心底都是很平靜的,因為某一句話不對了,“忿設無由”,心裏的憤怒就沒有理由,沒有來由地被挑動了。為什麽被挑動了呢?“巧言偏辭”。那個講話,有時候偏激,引起了別人的憤怒。別人討厭你是怎麽來的?你不要怪人傢,反省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巧言偏辭”引起的。“偏”就是過分。過分的恭維不對,過分的批評也不對。智能高的人不喜歡聽“巧言”,你要耍些花樣,恭維太過了,他一聽就知道假話;你說不喜歡恭維我就駡,不應該駡的也駡,好不好?也太過了,所以一個人不要玩巧。
  青年同學記住了,古今中外,天下最成功的人,就是老實人。我常常說,你們不要玩手段啊,幾百年來,人類歷史的經驗教訓,玩聰明,玩手段,玩花樣的,一個高過一個,哪一個都不笨,連小孩都不笨,聰明手段都比我們高明。將來這個世界上全人類都太聰明,太高明,都會玩手段了。但是最後成功的人,因為老實,就成功了。尤其是我,就喜歡那個笨笨的老實人,你說他笨,我就是喜歡他的笨。我們太聰明了,自己唯一的缺點是太不老實了。我們同時也想想,問問自己,你喜不喜歡老實人?嘿,每一個人都喜歡老實人,可見老實人一定成功。這是真理。所以頭腦聰明的人,自己要反省了,要清醒了。
  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
  這就叫我們不要殺生喲。那些雞啊、牛啊、豬啊,被殺的時候,不管什麽聲音地拼命亂叫,它也不管這是不是音樂。等於我們人一樣,被人欺負要被打死的時候,媽啊!娘啊!救命啊!什麽怪聲音都出來了。殺生時,任何一個生物,被欺凌到死的時候都非常憤怒,你要曉得,一憤怒那個血都會變成藍色了,當時馬上把血抽出來一化驗,血裏頭就有毒。所以發憤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人平常討厭人傢恨人傢,就是心裏毒的習氣很重。所以,“貪嗔癡”稱為三毒。“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最後死的時候,那一個“心厲”,那一念,變成厲鬼,兇極了。
  為什麽講這一段?一個人,你無禮地逼迫欺負弱小的人,那個受欺負的人,雖然沒有辦法抵抗,這條生命已經交給你要死,但是臨死的時候,要發嗔恨心,嗔恨心一發起來,有沒有鬼?就有鬼!變成厲鬼,要你的命。同學們就要問了,到底有沒有鬼啊?你研究孔子寫的《春秋》,看一看《左傳》,裏面記載鬼神的事好多好多啊。曹操這些大姦大惡的人,臨死的時候,看到以前被他殺的人來索他的命,都求饒了。這是真的哦!鬼神之事就是這樣,你以為偷巧害了別人啊,臨死的時候,“並生心厲”。所以人不會給人傢騙的,最笨的人不過被你騙了一輩子,到了斷氣的時候,他忽然聰明了,“哎呀,我上了當。”這個時候,一念之間“並生心厲”,因果報應就這樣建立了。
  尅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一個人的心理,不要刻薄。歷史上有許多領袖,譬如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但是老實講,崇禎是亡國之君,為什麽?刻薄,多疑。一個當領袖的,刻薄多疑就完了。所以刻薄多疑太過了的人,有不值一談的那種怪心理就起來了,就變成了心理變態。學佛、修道、學宗教的人就是這樣,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要求也嚴格,都犯了“剋核太至”這個毛病。因此,宗教心理病是很難醫的,在西方醫學裏頭,宗教心理病幾乎沒有辦法治療。研究心理學的人,或者研究心理行為的人,或者有研究心理醫學的人,千萬註意。“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甚至於你自己都還莫名其妙地心理變態起來。
  你們修道、學佛、出傢的同學,看起來像個修行人,嚴重地告訴你們,平常我不大講,你們會發現自己常常有一種“剋核太至”的心理。你看歷史上真成功的人,都有豪俠之氣。就現在的歷史,中東的薩達特這個領袖死了,我就覺得他很可愛,他的可愛就不是“剋核太至”,他有流氓氣,所謂流氓氣就是俠氣。你看他講話笨笨的,但是,說了就算數的,那不是假裝的,他可愛在這裏。宗教傢,宋明理學家,儒傢的人,最容易犯“剋核太至”這個毛病。因此你們註意了,做人,是要學儒傢的原理,不能學宋明理學家的態度,那都是神經病。學佛也是一樣,要知道修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傢“剋核太至”。所以往往拿戒行要求人傢,這樣不對那樣不對,你早就自己不對了,已經進入變態心理狀況還不知道,就完了。真的,一點都不欺騙你們哦,我現在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但是我不是佛,這是我今天講的很坦然的老實話。在大雄寶殿,佛那個氣度多光華啊,你再看看佛的一生,哪裏像你們這樣小傢子氣!
  所以我們讀歷史常常發現,歷代秦漢唐宋元明清,有些皇帝那真不是個東西,犯了“剋核太至”的毛病,毛澤東也犯了這個毛病。這三個月以內,我從夜裏一二點鐘開始,到三四點鐘,一夜不過用二個鐘頭,把《二十五史》重讀了一遍。但是以我頭髮白了,也快要入土之人看來,有時候禁不住感嘆,替有些皇帝,有些古人着急:“怎麽那麽笨啦,不要那樣就好了嘛!”結果歷史上,他還是那麽做了。那真是“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啊!實際上讀歷史、演兵書而流淚,不是替古人擔憂哦,往往會替未來的人擔憂,讀歷史讀通了的人會替未來擔憂。所以《莊子》這一段文章,又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同學們說寫論文找不到題目,其實太多了,從中國文化的垃圾裏頭都可以抓出來好題目。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
  作人做事的道理,尤其做官的,做負責人的,連我們這裏王班長都要註意,“無遷令,”這個“遷令”什麽意思呢?《論語》上有一句話叫做“不遷怒”,孔子講顔回最好的修養就是“不遷怒,無二過”,怎麽叫“遷怒”?譬如他正在不高興中,你來跟他講話,嘿,活該你倒黴,“討厭,你走開一點好不好。”他本來討厭的是別人,並不是討厭你。結果他“遷怒”到了你的身上。從人生經驗中知道,朋友之間,乃至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正在對方不如意的時候,去提出問題來談,當然倒黴,這是時機不對。所謂:“薄言往訴,逢彼之怒。”所以,能夠做到“不遷怒”很難。“無二過”,犯了一次錯誤,第二次决不再犯,所謂懺悔者,就是“不二過”。不像有的同學錯了,“哎呀,老師,我懺悔了。”明天又不對,“老師,我又懺悔了。”他永遠在懺悔中,那還叫懺悔?那是悔在懺你了。我們常常看到辦事的,做公務員的“遷令”。譬如我發現有跟我做事的同學,我說:“請你幫我把下面那一本書拿上來。”結果他到了下面對另一人說,“某某人,老師叫你把那本書拿上去。”這就叫“遷令”,已經不對了。做人要“不遷令”。
  “無勸成,”不要勉強人傢的成功。光要求人傢而不要求自己,這就是“過度益也。”過度地要求是不行的。學宗教的人,往往對自己很慈悲,對別人卻過度地要求,很“剋核”,“剋核”就變成刻薄了。像我們有個佛傢師父一樣,為了讓弟子過午不食,到晚上連鍋巴都鎖在櫃子裏了。我就講他,“你這樣不對了,萬一有人餓得胃出血怎麽辦呢?”那就要放鬆一點,裝着看不見了,就是這個道理。因此,
  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做事作人不能“遷令”,自己當主管不能“勸成”,這是兩點不能犯的錯誤。不然的話,做事情就非常危險了。我們不曉得這是莊子說的話,還是孔子說的話,無法考證究竟是哪個說的了。“美成在久,”就是我們平時所講的,好事不在忙。成就好的事情,不是一時做得到的。壞的事情卻容易成就,一成就了以往,來不及改正。所以作人處事要慎重地考慮。
  且夫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這個故事講到這裏,孔子把最後的結論告訴葉公子高。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在物質的世界當中,“乘物以遊心”,抱一種超然物外遊戲人間的心理,就是現在講的一種比喻,“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遊戲人間不是吊兒郎當,是自己心境非常輕鬆,做人非常本份,該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學說的解脫,不被物質所纍。那麽既然做了一個人,對於人世之間人道之間,“托不得已以養中”。孔子前面講天下有兩大戒,一個是命,這個命不是八字的命,是天命。一個是義,義所當為,理所當為,如理而為,如實而為。就是說,人生有它的價值,為了國傢為了天下,乃至宗教所說的為救人救世,明知道這條命要賠進去,如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文天祥被殺頭等等,他們認為很坦然,是“托不得已”,是命之所在,義之所在,不得已而為之。“以養中”這個“中”,就是內心的道,自己修的道。所以誠心修道的人,不一定打坐,他掌握了為人處世之間的原則,就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上面兩個故事,莊子都是以孔子的嘴巴來講的,一個是孔子答復顔回,一個是孔子答復葉公子高。第三個故事又來了,轉了一個方向。
  顔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纔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顔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
  “顔闔”是個人名,這位先生奉命要做衛靈公太子的老師。衛靈公的太子在歷史上,是一個並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戾的人。古代帝王的時代,做為太子的老師,那就是輔助一個新的皇帝出來,責任很大。比如到清朝末年,距今七八十年前的清末,當時還有些官名,如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當然那些太保不是現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當官做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就到了極點,講功名位置,有時候比宰相還大。所以顔闔擔任了這個任務,心裏很害怕,就去請教孔子的一位好朋友,衛國人“蘧伯玉”。孔子有幾位好朋友,一個是齊國的矮子宰相晏嬰,一個是衛國的賢人蘧伯玉。當時衛國很亂,而春秋的時候,衛國不至於亡國,在國際上還站得住,就因為衛國有蘧伯玉等好幾個賢人在輔佐。
  “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
  顔闔講,有一個人,就是講衛國的太子,個性兇殘粗暴,動輒發脾氣要殺人。他天然是要當皇帝的,誰叫他是太子呢?如果我衹做挂名的太子老師,開開會,看看報,抽抽煙,聊聊天,萬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傢好,這麽一來,使他“無方”,不嚮正路上走,將來國傢危險,會亡在他手裏。如果我用正規的教育,有方法有方向地去要求他改進他,他將來恨我,我本身危險,要被殺掉。在中國歷史上,很多大臣名人教育太子,最後都是危險的。這一段故事所講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樣。現在的民主時代,幾乎我們每一個做人傢夥計的,做人傢幹部的,差不多都遭遇過這種心理,你有好一點的意見貢獻給老闆,同老闆意見相反,他又不高興,還會討厭你,但是這個意見不提出來,光拿薪水,良心上又過不去。所以作人做事很難辦。
  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這位太子很聰明,聰明到“足以知人之過”,他看別人的缺點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他永遠沒有辦法看清自己的缺點毛病。這幾句話,我們看了很簡單,《二十五史》上,這樣的皇帝領袖,這樣的皇后皇太後,多得要命。同時這是社會上一般做小領袖的人的通病。差不多也可以說是每個人的通病。顔闔問蘧伯玉,現在遭遇到這樣一個問題,碰到這樣一個老闆,我怎麽辦?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
  “善哉問乎!”我們要知道,後來佛經翻譯的“善哉,善哉”,都是套用《莊子》上來的。蘧伯玉是衛國的老臣。很清楚這個太子,他說顔闔你問得好,這個任務太難了,你必須要“戒之,慎之”。兩個字,一個“戒”字,一個“慎”字,“之”是拉長語氣的,是虛字。就是說,你隨時要警戒自己,隨時要講話處事謹慎。這一篇是《人間世》哦,處處要言行“戒之,慎之”,這是很簡單的人生處事,但是我們一輩子做人做事,就是這兩個字做不到。“正女身哉!”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普通說的思想要純正,要做一個正人君子。怎麽是“正”呢?難道哪個人還是歪着做人啊,誰都是很正的,而且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歪的。尤其在顔闔所處的這麽一個復雜的政治環境裏,要做一個正人君子,還要把事情做好,非常難。
  
  馮道的故事
  看了《莊子》這一段,我們想起有一個人,永遠在歷史上留下了駡名,就是五代之間的馮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馮的朋友在這裏,應該替他申申冤。馮道一生經過唐末五代八十餘年政治,五代五次亡國,他每一次都是站在最高位置,最後還封王。每一個朝代變動,都非請他出來輔政不可,他成了不倒翁。後來宋朝的歐陽修寫歷史,把他駡得一塌湖塗,說他是中國讀書人裏最不要臉的東西,叫無恥之極。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謂“有奶便是娘”,沒有氣節。因為中國讀書人愛講氣節,而且中國讀書人的氣節,最後最高明是白養了一個頭,這個頭最後一定要割下來。如果這個頭還連在脖子上,不行。這是中國文化很特殊的地方,專門教人耍頭的,對與不對,這是人生哲學的問題。結果馮道後來活到很大年紀,自稱為“常樂老人”。我們年青時受老前輩的影響,都知道馮道把中國讀書人的氣節喪盡了。後來,人生的境界經過了,尤其在我們這一代活了七八十年,所看的太多了,我想起來,現在找一個馮道很不容易,再一讀歷史,發現馮道真了不得。如果說太平時代,這個人能在政治風浪中屹立不搖,倒還不足為奇。但是,在那麽一個大變亂的八十餘年中,他能始終不倒,這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那個時候,一個政治的變動中間,豈衹領袖被殺。旁邊左右大臣都要殺掉,可是這個刀鋒决不會到馮道旁邊來,每一個政權更替,每一次大動亂,還非請他出來不可,當然得有他本身的條件,第一點,他本身的行為沒有缺點,至少做到不貪污,使人傢無法攻擊他;而且其它的品格行為方面,也一定爐火純青,以致無懈可擊。歷史上,社會上,不管是上至皇帝,下至挑夫,凡是被人攻擊的,歸納起來,不外兩件事情:一個是男女之間;一個是錢財。這兩件事很難有對證的事,譬如說他貪污,你看到了?看到不叫做貪污。但是馮道大概這兩種毛病都沒有,沒有缺點抓在任何人手裏。他本身非常正,冰清玉潔,沒有嗜好,真的是學佛的。乃至他的兒子買了一條活魚,他一看到,把兒子叫過來,就把活魚放生了。
  你們要研究研究五代的馮道,在亂世中間撥亂反正要做到這樣一個人,太難太難。他一生著作很少流傳,衹有幾首詩,像其中的兩句,“但教方寸無諸惡,虎狼叢中也立身。”他說自己衹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為光明磊落,那麽“狼虎叢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豺狼虎豹裏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獸吃掉。從他的著作上看,他並沒有把五代時的那些皇帝當皇帝,他對那些皇帝們視如虎狼。看到這裏,我覺得馮道真是了不起,大傢要他盡忠,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人,最高就是盡忠道,五代這一段八十餘年的歷史,這個上來當皇帝,那個上來當皇帝,搞了幾年十幾年又下去了,都是野蠻民族外國人來當中國的老闆,他為誰去盡忠啊!所以他說“虎狼叢中也立身”,他自己認為站在狼虎叢中,這是真的下地獄的精神。在五代這八十餘年大亂中,他對於保存中國文化、保留國傢的元氣,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為了顧全大局,背上了千秋的罪名。所以後來蘇東坡同王安石都贊嘆他,蘇東坡講馮道:“菩薩,再來人也。”王安石講馮道,“佛位中人”。說他是活佛。都是宋朝的三個人,歐陽修那麽駡他,蘇東坡王安石贊嘆他,在這點上,我投了蘇東坡和王安石的票,不但投了這一票,而且我在講《論語別裁》時為他伸冤,把這個歷史案子徹底翻了。因此我發現,人有許多隱情,蓋棺不能論定,歷史上很多人的冤枉帶到棺材裏頭的。像馮道,我總算替他翻案了,辯護了。我一輩子做了三次辯護人:一次替馮道;一次替孔子,就是講《論語別裁》;還有一次替關公,在關公的傳記上寫了一篇文章。
  還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馮道當宰相時,有一位青年才子,在他手裏考取,考取了來見老師,馮道衣冠穿得很整齊地出來見這位學生。馮道坐在那裏,把腿那麽翹起,大概地問了一下,結果之間沒有什麽話談了,因為馮道話也很少。這位學生就沒有話談找話談,他因為剛纔低頭跪下來行禮,看到老師腳上穿的鞋子同白己剛剛買的新鞋子一樣,就問:“老師啊,你這雙皮鞋,”手一指腳上,“多少錢買來的?”馮道說:“五百。”“糟糕,我上當了!我的買成一千啦。現在商人好沒有信用,好可惡。”馮道把腿一換,另一隻腿又擡上來,說:“這一隻也五百。”你看這個教育之妙,這位青年才子,懷抱救國之志,你認為自己有本領有學問,性情那麽急躁,脾氣那麽壞,沒有定力,沒有耐心,你何以處世啊!就這雙鞋子上,馮道就很輕微地教育了他。當然還對這位青年說:“天下事,不要那麽急,問話也清楚,做事也弄清楚。”這麽一說,光是五百還不夠,就變成二百五了,就糟糕了。所以我們現在看這一段話,從歷史上找出一個人物,就是馮道,那真是得了莊子的秘訣。
  
  麯則全枉則直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顔闔要去做太子少保,蘧伯玉告訴他做大事業的人,處於雜亂的局面的修養。你形體外表的形狀,跟他接觸在一起,要很親近,“形莫若就,”將就他,可是你的內心要外圓內方。“心莫若和,”你內心要很和平,自已要調和,不能隨便。不能他要做壞事,你贊成做壞事,那就不對了。這兩句話的意思就是,要想改變一個人很難,你外表衹好跟着他,心裏呢,你不能夠隨便,不能跟着他改變,要內方,外圓。這兩句話任何人都很難做到。但是,這兩句話你做到了,還是有毛病。外形跟他同流合污,他要怎麽樣,我也跟他怎樣,要搓麻將,好,陪他打兩圈,三圈就不來;他要喝酒,一杯可以,兩杯就不行了。“就不欲入”,不能深入,恰到好處。“和不欲出”,自己內在心地要光明磊落,要端正,還保持祥和和平、但是,外表不能夠露出來,我要這樣纔對,不這樣不合道理,你的正道還不能夠暴露在外。
  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
  蘧伯玉說,處於這樣一個環境,碰到這樣一個人物,你的外形跟他要永遠在一起,就是學佛的菩薩道裏有個名稱,四攝法裏頭的“布施愛語,利行同事”。“利行”,行為幫助別人,“同事”,譬如這個人打牌的,拿普門品來講,應以打牌身說法而得度者,就現打牌身而度之;應以跳舞身而說法得度者,就現跳舞身而為之說法。應以何身得度,就現何身而為說法,造就是“同事”的道理。“形就而入”就是“同事”。但是形態上是“同事”,你不要真的同進去了,你本來是陪他打牌的,結果你上了癮,你的癮比他還大,那麽你完蛋了,他也完蛋了,你的外表雖然跟人傢一樣,但內在有道德的標準。然後表現出來,他愛打牌,不得已,我衹好陪他玩玩。他愛打牌,我愛打坐,我這一打同他那一打不同,不過呢,我現在沒有辦法,衹好在牌桌上陪着他。但是,你如果為了求知名度,嚮人傢宣傳自己,表示自己有學問有道德,那你招搖的結果就是“為妖為孽”,你變成外道,妖怪了。本來你是正道,為一點名利之心所驅使,遭遇的後果,你吃飯的傢夥就要落地了。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蘧伯玉說,你去這樣的環境,教育這麽一位太子,必須要做到這四點。就是說,他這種太子,天生的八字好,將來一定要當職業皇帝的,你要教育他成為一個好皇帝,對國傢要有所貢獻,他幼稚,“嬰兒”代表幼稚,你也要跟着他幼稚,不能比他高明。不過你在幼稚裏頭怎樣領導他呢?譬如他是幼兒園的一年級,你就是幼兒園的二年級,比他剛剛好一點點,完全跟他一樣就領導不起來了。他說嘿嘿,你就哈哈,大傢差不多,不過我比你笑得好一點,這就夠了。他說嘿嘿,你來一個哈哈大笑,完了,這就不行了。“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無町畦”就是沒有方向,沒有路徑,像田地一樣連邊界都沒有的。就是說,他是傻不嚨咚的白癡一個,那你也就要學白癡,不過你白癡白得好一點點,有時候清醒一下,這樣就能夠領導。“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崖”就是一個山崖,有一個比例。有一個標準,站得很高。這一類的人沒得標準的,不高。明朝朱元璋的後代子孫是很糟糕的,像明朝好幾個皇帝一塌湖塗,描寫得比這個衛靈公的太子還糟,如明武宗正德皇帝,還有比他更差的。他“無崖”,沒有標準,你也跟着他沒有標準。
  你這三點做到了,“達之,入於無疵。”作人做事要通達,要圓融,不要古板,可是一個人太圓融太圓滑,會出毛病的,太圓太滑了,就變成滑頭了。一個人不能變成滑頭,又要做到沒有一點暇疵,這就難了。我們在座的很多人當過領導,當過長官,你把莊子這一套法寶拿到手上,在哪個時代都無往而不利。做到這樣,才能夠不是叫滑頭,才能在這個混亂的局面,混亂的社會,混亂的時代中,把壞的領導人帶上了正道,撥亂而反正。你要懂得,這是莊子傳的作人的密宗哦。這是大學問,很難做到。打坐成佛並不難,老實講,處亂世作人,做到把壞人改正了,尤其是把壞的皇帝老闆帶上正道,比成佛還難。所以佛在佛經上,再三贊嘆治世的轉輪聖王的功德,同佛一樣。其中差別,就是一個悟道,一個不悟道。你不要以為佛經光講出世,佛經大乘法主張入世。轉輪聖王入世行道,佛出世悟道成道,不一定哪個方法就是行道,入世之道更難。所以佛在《華嚴經》上說,唯有十地以上的菩薩,才能做大的轉輪聖王,這個秘密就是指入世之難。
  螳臂擋車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纔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中國文學上有個名言,“螳臂擋車”,就是從這個故事裏出來的。我們在座的有些青年是在都市長大的,恐怕沒有看見過螳螂,那就可以到小動物園,或者到昆蟲協會去看看。我們小的時候,在鄉下常看到。那時做小孩子不會像現代人這麽可憐,螳螂啦,小螃蟹啦,都是最好的玩具,但都是把它們玩死了的。蘧伯玉說,你知不知道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怒”就是憤怒。我們看到,螳螂在路中間,聽到車子嘎嘎嘎響着過來了,那個螳螂發脾氣了,就站起來,把兩個膀子舉起來,那個精神,像力氣很大一樣,要想把車子擋住,哪裏擋得住,車輪過去,它就變成肉漿了。它這樣自己不估量自己,叫做自不量力。雖然如此自不量力,但它還是有勇氣。其實螳螂不一定是有這個勇氣,這是動物本能的反應。
  我們都知道,歷史上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復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經過了二十年的痛苦。歷史
  上記載,越王勾踐有一次出來,看到路上有個癩蛤蟆,越王乘坐的車子過來的時候,這個癩蛤蟆生氣了,就把肚子鼓得好脹好脹,那個威風好大。越王勾踐立刻停車下去,嚮這個癩蛤蟆行了一個禮,左右大臣就問越王這是什麽意思,越王說,我們為了復國,當效法這個蛤蟆的這股英雄氣概。所以,不要看到“螳臂擋車”很愚笨可笑,“是其纔之美者也”,這個勇氣還是很難得。造句話插在這裏,什麽意思?上面一段蘧伯玉告訴顔闔,你輔助這位衛國的太子,應該怎麽樣作人處事,大原則講完了,下面講,如果你不照這種方法去做,非要嚴厲地把他改正過來,等於“螳臂擋車”一樣,最後自己完了。不過完是完了,在歷史上還是留下了一個名。就如宋朝時候,有一個皇太後請老師教育太子,這個太子將來是皇帝哦,當老師的就因為他書沒有讀好,考試通不過,就打了他的手心,因此太子不肯去上課了。這件事皇太後知道了:哼!我們傢裏的孩子,有學問當皇帝,沒有學問也當皇帝,真是豈有此理。皇太後一下子鬍塗了,就不讓太子去讀書了。老師見太了不來讀書,就馬上叫太監告訴皇太後。皇太後命太監帶口信出來,我們傢的孩子,不管書讀得好不好,都要當皇帝,等他當了皇帝,還不是把你的頭要砍掉就砍掉。這個當老師的就讓太監回覆皇太後,有學問做聖賢堯舜一樣的皇帝,沒有學問做桀紂亡國的皇帝。太監把這個話照搬過去,皇太後一聽醒悟了,對啊,送太子出去讀書,就應該聽老師的話。慈禧太後也幹過這一類的事。所以說,還是有“螳臂擋車”這一種事,這種做法衹能做一個忠臣,做一個烈士則不行。
  所以蘧伯玉對顔闔說:你要小心啊,要謹慎啊。你慢慢地奬勵他,對他多鼓勵,“哎呀,這句話說對了。”“嗯,這個也對了。”然後,他都聽得很順耳的時候,有時告訴他,“這個有九分九好。衹差這一點不好,你把這一點改一改,就十分了。”你如果照這樣的方法,去教育他改正他,那麽,你就成功了。這一點,就是我一輩子學不到的,看到有不對了就訓話,哪還會給你慢慢奬勵,實在沒有等的工夫。
  
  養虎的學問
  接着上面兩段一正一反的理論之後,蘧伯玉又講: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你有沒有看過,養老虎的人給老虎喂食,譬如說喂牛肉,寧可煮熟一點,而不敢割一塊生牛肉丟進去,或直接把一隻活物丟進去,否則老虎必須把活物咬死了吃,這樣它就善成了殺生的習慣,而且養成了鬬爭的習氣。同時,“不敢以全物與之”,寧可把食物割開來剁碎,送到它嘴邊就能吃下去。喂老虎一樣東西,你看它用爪子按着又啃又咬,有時咬不下來就發脾氣了。個性壞的人哪,就和這老虎差不多。所以養老虎很麻煩,要對它很瞭解,什麽時間肚子飽,什麽時間肚子餓,它怎麽樣就要發脾氣,怎麽樣纔不發脾氣,這些都要搞清楚。老虎是畜生,動物脾氣都很壞,嗔恨心大,所以就變動物了。老虎與人不同類,但老虎對養它的人呀,蠻好,蠻乖。為什麽?因為給它吃的嘛,養虎人順着它的性情來養。有時候老虎發了脾氣,把養它的人吃了,那是因為養虎人撞到了虎的毛病,老虎的毛病發了,不管你養不善我,照樣吃你。此所謂禽獸。這一段拿給心理翠傢去發揮,可以研究出許多名堂。
  “虎之與人異類”,其實莊子講得很客氣,虎和人不同類,並不是說人比老虎好。人有獸性,獸也有人性。上次在宗教展示中心,有個同學問我,為什麽密宗塑的塑像,多半不是人的樣子,有些塑成人的身體,連着野獸的腦袋,還有爪子什麽的?像顯宗塑的佛像,三十二相八十莊嚴,多麽漂亮,這是什麽道理?找告訴他,很簡單嘛,人性之中有獸性,獸性之中有人性,究竟人性是善良,還是獸性是善良?這是個話頭,你參參看呢?不可知。你不要以為我們人這個樣子,纔叫長得漂亮,讓另外世界的那些衆生看,我們人這個樣子很難看。別的生物長幾十衹腳,我們人衹長兩衹腳,這個樣子多不好看呢!別的生物腦袋後面長有眼睛,也不怕車禍,我們人長的眼睛,看前面還蠻靈光,後面就不行了,所以人這種動物笨得要死,衹能看一面,不能夠看到全面。所以啊,密宗的佛像,有道理在裏面的,是個大話頭。那個同學聽了,有點恍然鑽出來大悟的樣子,是不是大悟了,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
  你看養馬的,喜歡馬的人,馬的尾巴一翹,曉得它要屙大便了,就很快地用竹籃筐接住馬糞。馬糞還是藥呢,也可以作燃料,同時也怕把路弄髒了,所以要用籃筐接住。馬撤尿的時候呢?把海邊大的貝殼取過來接它的尿,馬尿也是藥,也有好處。當然這是古代,現在都不用這些工具了。人愛馬呀,又要給它洗澡,又要給它剪發,又要給它喝酒,又要給它吃豆,愛馬那愛得不得了,比愛人愛得多了。馬我們那樣愛它,它對人也好,看到人來,把頭貼到人身上擦兩下,人就是容易被騙的,馬這樣親你兩下,你就說:這馬好可愛呀!它好愛我呀!結果
  有個蚊虻來吃馬的血,你拿蒼蠅拍子“啪”一下,打到馬身上去。打馬的時候不對,這下馬屁拍在馬腿上,那馬把馬繮咬斷了,把頭一擺,馬蹄子朝你胸口一踢,你就受內傷了,雲南白藥都吃不好的。這個道理就是: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這兩句話也是作人的道理。任何一個人,都有自由的意志,生物也是一樣,馬也好老虎也好都是這樣,“意有所至”,它那個毛病來了,一發作了,人跟馬跟老虎沒有什麽兩樣,他愛好就是那一點,專註在那一點的時候,什麽也轉他不了,這就要研究唯識中第八識阿賴耶識中習氣的根。一個人入迷的時候,你要勸他“回頭是岸”,苦海茫茫,回頭岸在何處啊?你什麽般若呀,真如呀,都沒有用。所以,明知道你愛他,有時候他出於自己的利益需要,就忘記你愛不愛他了。因此夫婦之間,父子之間,兄弟朋友之間,人與人之間很難相處,總之是“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啊!
  我們再看歷史上的大姦臣,譬如宋朝的秦檜,明朝的嚴嵩,乃至清朝的和珅這一些人,他們為什麽一當權就是幾十年?因為他們就懂得“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這個竅妙,皇帝硬是離不開他們。歷史上大姦臣殺了大忠臣,你以為真是被姦臣殺了的呀?根本就是皇帝要殺。如歷史上說秦檜殺了嶽飛,哪裏是秦檜殺的,宋高宗本來就討厭嶽飛,秦檜衹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傢都知道嶽飛的口號:“直搗黃竜,迎回二聖。”這是嶽飛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為直搗黃竜就可以了。迎回二聖以後,宋高宗怎麽辦?二聖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哥哥,二聖回來,宋高宗還當不當皇帝?第二點,當時宋高宗還沒有立太子,而嶽飛偏要涉及內政,天天催宋高宗立太子,這在高宗的想法,認為你嶽飛希望我快死嗎?而且這是我趙傢的傢務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嶽飛偏要回來管造件事。秦檜就知道宋高宗這個心理,宋高宗“意有所至”,秦檜一下子就懂了,皇帝的意思要這樣辦,我給皇帝辦了,皇帝是越來越舒服,嗨,他真懂事。所以姦臣也是很不容易當的。當然我們不要學姦臣,姦臣太懂人傢的心理了。所以做姦臣也好,做忠臣也好,歷史上有句名言,叫“揣摩上意”。上面領導人的意思,你搞不清楚不行,要好好地研究,好好地揣摩。不要說揣摩上面的人的意思,像有的學生沒有把我的意思搞懂,有時候正忙着,你來給我講話,又不好意思駡你,就“好好好”應付兩聲,那個“好好好”,是不大間意呀,你一聽老師答應了“好”,就以為老師都同意了,那我的火就上來了,我的老虎脾氣也發了。所以揣摩上意之難呀!不要說揣摩上意,兩夫妻,兩個好朋友,你真懂得他的意思很不容易,此所謂知己之難。我們懂了這個道理,就可以作人了,可以處世了,也可以做大事業了。所以有些朋友埋怨,自己的纔具是了不起的英雄,就是運氣不好,這些長官不認識我。不是長官不認識你,對不起,是你不認識長官,你不懂得長官“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啊。
  “可不慎邪!”你要謹慎啊。這兩句是重點,最難的,這是莊子在《人間世》傳人道上的密宗。
  三個故事講完了。《莊子》的妙就在於,他東一下西一下,一段一段的故事擺在那裏,都不給你作結論,要你自己去作結論。如果他做了結論,那就沒有價值了。就像一個水晶球擺在那裏一樣,從四面八方去看,角度不同,理解就不同。禪宗後來都是學的這一套。這中間要註意,我現在衹能講到這裏,你們仔細去讀,仔細去參詳,這三段故事,每一段都並不獨立,從顔回開始,三段故事都連帶下來,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地轉接不同,但是,每一段又是單獨的一個故事,這就是《莊子》的千古妙文。現在年青人寫白話文,最時興的都是這個方法,一段一段的,可惜呀,不是《莊子》的文章,是“孫子文章”。上不及老子,下不及孫子,真是兒子,中國諸子百傢的兒子。我們的諸子百傢,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哈!三代都有。
  匠石之齊,至於麯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音mán),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音luǒ)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無用之材
  匠石之齊,至於麯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匠石”這個“石”,古人的解釋有好幾種說法,這不太重要,在古代,衹有對那些專業研究書本的人才重要。有人解釋說,“匠”,是個工匠師,這個匠人姓石。在這兩個字上作文章,寫博士論文,我是不幹的,因為劃不來。莊子的話,十有九都是寓言。反正有這麽一個人,是個工匠頭子,到齊國來選木材,他到了“麯轅”這個地方,看到一棵“櫟社樹”。樓來有人考證,麯轅是孔子的故鄉麯阜。是不是?不知道。“櫟社樹”就是屬於神廟的一棵樹。“社”,在古代是土地壇一類的廟子,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忠烈祠,是代表國傢社稷的一個廟子。譬如我們到日本可以看到,一個石頭打的,上面圓圓的四個洞,那是社稷前面的神燈用的。中國上古的那一套文化,日本還保留着一些。日本人叫做神樹,神木,也就是“櫟社樹”。這棵樹大得呀,可以“蔽數千牛”。數千頭牛夏天在樹下一站,像被涼蓬一樣都遮住了。人手拉手圍這棵樹,有一百圍那麽大。這棵樹高得很,有“十仞”之高,七尺為一仞,就是幾十丈高。後面還有些旁枝伸出來,把旁枝砍下來可以作一個獨木舟,這棵樹的旁枝有幾十根,可以做幾十衹獨木舟。“觀者如市,”我們到日本京都,京都的神社就是這樣,來參拜神木的人多得很。可是這位專門來選大木材的匠石,經過那裏連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就一路走過去了。跟着師傅的這些徒弟,圍着這棵樹就看了個飽,看滿足了一回頭纔發現,師傅並沒有站下來看,已經走到前面去了。於是趕快追到師傅那裏,對師傅說,自從我們拿起斧頭跟你學手藝以來,那麽多年跑遍了江湖大山,沒有看見過這麽好一棵大樹,師傅你連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停都不停,衹管嚮前走。這是什麽道理呢?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音mán),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說:算了吧,你們不要囉嗦了,這是“散木也”,沒有用的木頭。你看那棵樹那麽大,又有什麽用呢?拿來作船吧,放在水裏會沉下去;拿來作棺材吧,埋到地下去沒多久就腐爛了,做棺材的木頭應該是很不容易爛的;拿來做傢具呢,它很快就毀壞了;拿來做門窗,一下雨就容易吸收水分,因為吸水分太重容易長濕氣,它容易壞;拿來做柱頭,要生白螞蟻。這個木頭呀,“百無一用是書生”,和讀書人一樣,沒有一點用處。因為沒有用呀,所以
  它活的年紀那麽大,很安全。匠石給學生上了一課,學生相不相信,不知道。徒弟也沒有經驗,反正是聽了。
  
  神木托夢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音luǒ)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匠石回去後,睡覺的時候做夢,夢見一個白鬍子老公公來了。莊子沒有這麽講,是我加上的。這個白鬍子老公公就講:你這個傢夥算老幾呀,你白天對學生講些什麽狗屁的話,你想拿我和楠木啦,紅木啦,這些最上等的“文木”相比,那你就搞錯了。白鬍子老公公就教訓他一頓:你看那些梨子樹,桔子樹,柚子樹,那些番瓜,紅薯之類,這些都是木頭之屬,草木之類,這些東西,可以開花可以結果,因為它會開花會結果,人們都不許它長高,要它橫着長。剛長高一點,“嚓”一下就把頭剃掉了,葉長多一點,想多留一點頭髮,也不行,要剃成光頭,人類對這些植物多刻薄呀。這是因為它有用,結果大枝被折了,小枝泄氣了。因為它能幹,會開花會結果,所以把自己這個生命搞得很痛苦,“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這些樹專門生長水果給人吃,越生長得多越辛苦,活不了幾年就老了,枯萎了。成了枯木當柴燒。本來樹木的壽命很長,它活不到幾年短命而死,就是被一般的世俗之人害了。“物莫不若是。”你要註意喲,有用的東西,就會把它用死了;你能幹嗎?就會把你能幹死了。所以女同學做太太的,懶一點也蠻不錯,不懶就會很可憐了,就是這個道理。
  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而且我為了修到“無所可用”,修了好多年的功夫纔成功喲,中間人傢幾乎把我砍掉,總算我顯示出了沒有用,纔沒有被砍掉。現在終於修到百無一用了,證果了,得道了,每天被人傢來上香來拜拜。你說我沒有用?這個就是老子的大用處喲!假設我也同那些柚子樹,地瓜等那麽有用,我還長得大嗎?還能活了幾千年到現在嗎?白鬍子老公公又講,而且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人了不起,人和木頭差不多,你是什麽東西?我是什麽東西?大傢都是天地間的一個東西。你專門來砍木頭,你怎麽不看看你自己呀。你給徒弟說的幾句話,把我的密宗揭穿了,密宗就成了顯教。那就完了。你駡我是“散木”,你就是“散人”,我是個沒有用的木頭,你就是沒有用的東西。這個白鬍子老公公就是木頭的神,來駡了這個匠石一頓。
  匠石覺而診其夢。
  匠石被駡以後醒了,這個夢可嚇死他了,就要圓夢,解夢。等於我們同學做了夢,早晨起來就問:老師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然後就給我講夢話。我清醒的人硬要聽講夢話,你說痛苦不痛苦啊?可是這位匠石清醒了,叫來了徒弟說夢話:昨天啊,我講錯了話,得罪了那棵神木,做了個夢。
  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
  徒弟說:師傅昨天不是講過嗎,這根木頭是無用的木頭,既然是無用的木頭,它還會成精,變成一個白鬍子的老公公托夢給你,這好奇怪呀?匠石趕快說:密宗,密宗!這是秘密不要說,不要講,聲音輕一點,怕又被樹神聽到了。然後這位匠石哈哈大笑,說:我告訴你們,這個樹神為什麽托夢給我?他也很寂寞,沒有知己,雖然我駡他一頓,我駡他也是他的知己呀,所以他來夢中給我談這一番話,實際上他曉得我很懂他,因此托我傳話給世界上的人,駡世界上的人都是笨蛋,不懂他,總算有我一個人懂他,托個夢給我,托我做他的宣傳部長去宣傳一下,去幫他再說明一下。你以為他來叫我給他買衹雞拜拜呀?他不是這個意思。這位徒弟剛纔問得對,無用的木頭怎麽會在廟子裏給人傢拜呢?有用的東西要被人砍掉,沒有用的東西更要被人砍得快,沒有用留着幹什麽?但是他不會被人砍掉,他是廟子裏一棵樹,人傢會說,這棵樹呀,是神呀,動不得呀,衹能拜一拜,因此就保存了,所以他活到幾千年。這個道理懂嗎?我們的人生,有用倒黴,沒有用更倒黴,要做到好象是有用,又沒有用,沒有用的大用,譬如一塊木頭,被做成馬桶了,多倒黴呀,另外一塊木頭,結果被雕成菩薩了,我們一天到晚拜它。因為它沒有用,就要做到社神,做不到社神,“且幾有翦乎。”半路就給人砍掉了。
  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壽命,有他保全自己壽命的一套辦法。那個沒有用的人在社會上,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就衹好裝起一副修道的樣子,人傢一看,喲,有道之士!要做到這個樣子,那就行了。然後嚮人傢傳道:“我講了你不懂,為什麽?密宗!”人傢就問:“密宗是什麽?”“嗡啊嗡啊嗡……這是藏文。”再不然,“這是梵文,你不懂的。”人傢奇怪了:“梵文我認得呀!”“這是上古的梵文,你怎麽認得?”像這樣,就行了,就可以保全你自己了。這個人生,玄了。所以學莊子要學壞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真道理。所以,“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他保存自己的辦法,和你們都不同,所以他長壽,永遠站住。然後你稱其萬歲,神,菩薩,還要拜拜。你看看,這多麽高深,多麽遠大,這是密中之密呀!你們怎麽懂呀!
  我們中國文化和外國不同,有所謂諸子百傢,上有老子,中有兒子,下有孫子,還有一子,韓非子。韓非子是法傢,政治傢,他也說兩個故事,和這個道理一樣,這兩個故事也是對當領袖的人講的。第一個故事:古時有一位太子,聲望已經很高了,還要去周遊列國,培養自己的聲望。這時突然來了個鄉下的糟老頭子,身上穿一件破短襖,腋下挾一把破雨傘,言不壓衆,貌不驚人,自稱王者之師,說可以做皇帝的老師,幫助平天下,求見太子。通報以後太子延見,這老頭兒對太子說,聽說你要出國,但這樣去不行,你要拜我為師,處處要捧我,禮敬我,然後到每個國傢,像美國總統什麽的來接你的時候,你要讓我站在前面,國宴的時候,你要讓我坐在上面。我呢?光曉得吃飯睡覺,別人問到我,我也一問三不知。你這樣才能成功。太子問他這是什麽道理?老頭兒說,我以為你很聰明,一提就懂,你還不懂,可見你笨。現在告訴你,你生下
  來就是太子了,絶對不會坐第二個位置,而你在國際上的聲望也已經這樣高了,再去訪問一番,也不會更增加多少。可是你這次出去不同,帶了我這樣的一個糟老頭子,還處處恭維我,大傢對你的觀感不同了,認為你了不起。人傢會說,太子在國際上這麽有名望,真是肯禮賢下士,如此謙虛,到將來不得了;而且這個老師這個樣子,不曉得有多大的法寶,算不定他指頭一伸,世界上的核子彈統統都放不出來了。各國對你有了這兩種觀感,你就成功了。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這是一個故事,《韓非子》裏的故事很多了,都是政治裏最高的藝術。
  第二個故事,有大小兩條蛇,要過街,大蛇想大搖大擺過去。小蛇不敢過去,叫住大蛇說:老兄,我和你商量一下,我們民主時代開一個會,你我這樣過街會被打死。大蛇問該怎麽辦?小蛇說我有個辦法,不但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過街,兩邊的老百姓還要放鞭炮,擺香案,跪下來,然後還要在臺北市給我們修一個竜王廟。大蛇說,如果有這樣的好事,我聽你的。小蛇說,很簡單,你仍然昂起頭來大搖大擺過去,但讓我站在你頭上,慢慢地從街上遊過去。這樣一來,我們不但不被打死,老百姓看了覺得稀奇,一定認為竜王出來了,擺起香案拜我們。然後蓋一座大的竜王廟,把我們送進去,初一十五還有豬呀羊呀,香呀蠟呀,來拜一拜。結果照這個辦法過街,果然當地人看後蓋了一個竜王廟。這個故事分析起來很有道理,所以一個事業要成功,常要上面頂一個所畏的。你們要做了不起的人,頭上都要頂一條小蛇。所以,你們叫我老師,你們諸位都是小蛇,我現在實際上就是那條大蛇。
  這兩個故事和莊子說的“櫟社”神樹是一個道理。所以中國的古書,諸子百傢不能學,學壞了就是個大壞蛋。我們小的時候,諸子書是不準讀的,《三國演義》都不讓看,怕人學壞了。但是,做大有為的人生,做大事業的人,想要做大政治傢,做大外交官,大元帥,大教育傢,乃至做一個大和尚,這些道理都要懂。大和尚就是這棵樹,就會要托夢給人傢,那纔做得好。真的,這是《人間世》的道理喲!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音lài)。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麯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舐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傢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異材
  《人間世》全篇的宗旨,莊子告訴我們怎樣處世作人,方法就是老子講的三個字。“麯則全”,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做人處世的藝術。處世是非常難的,如何做到“麯則全”呢?前面講到櫟社樹,無所可用,等於本地的榕樹,榕樹實際上沒有多大的用處,但往往可以給人乘涼,乃至做廟子前面的標記。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蔌。
  “商丘”是一個地名。“南伯子綦”看見一棵大樹,大到什麽程度呢?“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蔌。”古人所謂“駟”是四匹馬平排拉一個車子叫“一乘”,“千乘”形容大得不得了,有四千匹馬平排起來站在這棵大樹之下,樹葉都把它們遮住了。我們知道,任何植物,樹根有多大,就是樹葉子散開的範圍。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麯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說,這是什麽樹呢?它一定有奇才異能。現在說一個人有特殊的本領為奇才異能,也是由《莊子》“異材”的觀念發揮的。
  擡頭一看,樹的枝幹是歪歪麯麯的,不能做為棟梁之材。古代建房不用鋼筋水泥,全部用木材,尤其古代修建帝王的宮殿,采棟梁之材是非常睏難的。歷史上帝王們修建宮殿就是老百姓的大災難,棟梁之材都衹有在深山老林中纔找得到,千方百計砍下來,要運幾萬裏送到首都去。例如最好的木頭在西康建昌。過去有一句土話:“少不入廣,老不入蜀。”它的意思指廣東風氣比較開放,很風流,年青入廣就流連忘返了。老年人入蜀有個好處,有好的棺材料。因為四川西康一帶有好木,如沉香木,有香的,有不香的,一根沉香木比黃金鋼鐵還重,在水中不會浮起來。帝王們修建宮殿必須用這種木頭,木頭砍下來,要經過很多省,運幾萬裏。為了帝王們享受,老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經濟上的損失不知有多大。
  把這棵樹的根剖開,不能做棺材板。用櫟木做的棺材板很容易爛,很容易生蟲,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塊板,不能用兩塊湊起來,不能有縫,有縫則屍體腐爛了,液體流出來,味道很難聞。舔一下樹葉子,則嘴爛舌爛;聞它的味道,人就會像酒醉後嘔吐一樣,三天都吐不完。這樹大得不得了,卻一點用處都沒有,但它“結駟千乘”,可以做一個大的停車場,有這樣大的好處,是“異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說,這“材”算什麽東西?無以名之,這就叫嫉纔妒能,因為它有特殊的材料,天生的能照應那麽多人,但是它本身有什麽長處?一無所長。“嗟乎”是感嘆,上天生就這麽一個木頭,一無所長但用處大。
  這個故事同前一個故事相似,前面講的櫟社樹一無所用,但卻做了神木。現在這個大木也無用處,但能夠擋住了太陽,能夠覆蓋了天下人,大傢都可以在大樹下乘涼。最偉大的大木就是這樣,最沒有用的大木也是這樣。在人裏面,當皇帝、作孤傢寡人就是這個大木,當皇帝是一無所能,既不能搬磚又不能蓋房。任何本事都沒有,衹有一個本領,你們可以躲在他下面乘涼,因為他有大用,所以不成材。材是專纔。譬如歷史上有名的漢高祖真是這個大木,兄弟三人,就他一無用處,成天喝酒吃肉吊兒郎當的。從表面上看,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他衹有一個本事,會當皇帝。但當他統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寶座之後,很坦白地說:“夫運籌帷幄之中,决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傢,撫百姓,給餉饋,不絶糧道,吾不如蕭何。運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吾擒也。”現在很多青年人想當領袖,你要想一想,自己會不會做造麽一個大木?如果又精明又能幹,連小指頭都充滿了精明的人,你不要想當這麽一個大木了,做不到的,衹能做個學者,或學個電機工程,再不然當一個博士很了不起了。要做這麽一個大木,必須要“異材”,要特別不同。那麽,莊子已經說明了第二層意思,他雖然沒有說木頭作什麽用,但一望而知,點題了,這木頭可以“結駟千乘”,“結駟幹乘”就是天子的本領。
  
  有材則患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傢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國有個姓“荊”的人傢,有一塊好地,種了楸樹柏樹桑樹。當這些木頭長到一把時,兩手相合叫一把,可以用來做抓猴子的機械,就砍了;當長到三圍四圍時,可以用特別漂亮的木頭來做大房子的門框,就砍了;再長大一點,長到七圍八圍時,“樿傍”就是做匾,可以拿來做匾了,貴人富商之傢就把它砍了。
  草木的壽命很長,依中國文化來講,用五行表示,東方屬木,西方屬金,東方是太陽升起方,木代表生發之機,表現生生不息的現象。草木壽命都很長,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斷了,還是可以連續長起來。這些草木應該活得與天地同壽,但是它是有用的材料,長得大一點,小有用處了,隨時就被砍了,所以生命衹活了一半,甚至一半都未活到。無用之材就活得很長。前面講有個大木無用,其實無用的大木最有用,代表了領袖的才能。要做個領袖,真是一無所能,無所長處。但領袖的長處是什麽呢?能包容一切人的長處,假如不能包容,就是臭木頭,衹能放在廟子裏,靠菩薩在前面保衛着,纔活得長久一點,不然就要被砍掉。這個大木不靠菩薩不靠神,因為它自己能包容一切,能蔽蔭天下人,等而下之的材料就用到死,“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這個故事的道理說明,世界上能幹多才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糟塌了,越能幹越多才,越是自己促死。歷史上有名的蘇東坡,就是有用的材料之一,蘇東坡一生遭遇很坎坷,他晚年做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做有用的人:“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無菑無難到公卿。”這是蘇東坡晚年的人生經驗,我讀了以後笑了,天下的如意算盤被他打完了,生兒又笨又蠢,但運氣好,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是打如意算盤嗎?蘇東坡怕被聰明誤了的思想,又被聰明誤了。
  所以莊子下了個結論:
  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古代人的迷信,牛馬身上有塊毛是白的,不吉利。《三國演義》中有這樣的馬叫“的盧”,據說的盧喪主,帶孝的。牛豬頭上有白毛的,小豬的鼻子翹得像犀牛一樣地高,拜拜都不能,也不吉利。人有痔瘡的都不能過河,河神不答應。像過去往浙江普陀山拜觀世音菩薩,女的碰上經期,不能坐船去拜,不然會碰上臺風。如果碰上臺風,馬上就問有女的沒有?有就把她丟下海了,一定是她不幹淨,惹菩薩生氣,所以來了臺風,這是古人迷信。莊子引用古代人的迷信,這些事是符祝,一般說的端公們都知道,認為不祥。莊丁說人認為不吉利,但“神人”認為不吉利更好。如果變馬,寧肯頭上有白的毛帶孝,一輩子沒有人敢騎;如果變豬,寧肯鼻子高高地翹起,不會被人殺了拿去拜拜,會好好地活到老。所以,世人認為不吉利,在上天看來是大吉大利。
  這一段看起來滑稽幽默,但人生被莊子看得透透的。莊子的觀念認為,人沒有認清自己的價值,沒有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人生所謂求名求利求能幹,要聚斂功名富貴的,都是不願意好好地活着,忙忙碌碌地過一生,最後自己賣命得來的功名富貴,功成名遂,自己卻看不見了,像蘋果熟了落地了。這兩個故事說完了,就是莊子在《人間世》中所提的兩個原則。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疏的故事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
  “支離疏”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長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沒有脖子的,兩腮貼近肚臍,肩膀長得比頭頂高,五官仰起,兩髀同腰相連,長得不像個人形。這種畸形的人,我們看見遇,現在這種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電視上的好材料,當名演員。
  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
  支離疏這種畸形的人,正好適合當裁縫。“鼓莢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國有一個習慣,一個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別靈。還有一套特別的方法,教他衹求記憶,不用子丑寅卯,衹要記得就好,所謂“鐵板數”就是教這類人的。過去算命專門找瞎子,瞎子有特長,算得更準。這種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養活十個人。樣子長得不成人形,謀生的技能比誰都好。當國傢徵兵時,免了他的兵役;當國傢徵用勞工時,因為他有殘疾,不用出力;如果發社會福利救濟金,每次他都能領到。他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極了。
  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這個人“支離其形”,長得怪裏怪氣,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們有人對自己一生的學問、道德、修養做到怪裏怪氣,也就是像現在好好的一個人,要去學修道啦,學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離其德者也”,看起來很不正規很不正常,然後人們會說: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為找他沒有用。迷信就是一頂很好的帽子,可以躲開很多的災難,可以讓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說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裏吃不吃素,是不是“心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莊子告訴我們,這個人生這個社會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來很睏難,稍稍帶一點怪,但不要怪過了頭了,就會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於利用“支離其德”,不過要學得像支離疏,好處他都占光,國傢要徵兵役用勞工,他什麽事都不用做,發救濟金卻儘管來領,要做到這個樣子,你就“支離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樣子。我們有些年青人本事沒有,脾氣非常怪,那就變成了翹鼻子的小豬,上祭壇不能用,殺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腸臘肉卻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離疏那樣,這人就有用了。
  講了支離疏這個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們文化歷史上最有名的故事,這在孔子本身傳記見不到,看起來莊子處處在駡孔子,實際上莊子非常捧孔子,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麯,無傷吾足。”
  
  鳳兮之嘆
  孔子適楚。
  孔子到了楚國去。當年楚國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廣西貴州的邊緣,實際上安徽這一帶都是楚國的範圍。據《莊子》上講,孔子到過楚國,一般的記載上,孔子周遊列國,但沒有到過楚國。湖南湖北的朋友經常說笑,我們是孔子不敢去的國傢。孔子到楚國邊境要遇河時,車輪子壞了,叫學生子路去藉個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見一位大嫂的在河邊洗衣服,就很有禮貌地說:大嫂,我嚮你藉一樣東西。話未說完,這位大嫂讓子路等着,就回去拿來了一些釘子、木頭,還有一把斧頭給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說:你不是孔子的學生嗎?你嚮我藉東西,東方甲乙木,你要木頭,西方庚辛金,你要釘子,斧頭,對不對?子路一聽傻了,回來對孔子說:楚國不用去了,楚國婦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經》八卦,我們這一套去賣不開。所以孔子沒有到過楚國。這個故事是兩湖的朋友最先告訴我的。我說這是在駡你們兩湖人。他說怎麽是駡呢?這是吃我們兩湖人的醋,我們兩湖是連孔子都不敢來的地方,所以全國都吃我們的醋。
  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麯,無傷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黴也是在楚國。“楚狂接輿”是楚國一個著名裝瘋賣傻的狂人。狂人並不是瘋子。過去說的狂,就是滿不在乎,什麽都不在話下的味道。道傢的書和《高士傳》都說他姓陸,名接輿,也是道傢著名的隱士,學問人格都非常高。孔子來到楚國,楚狂接輿一聽老孔來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後,電鈴也不按,就站在門口講了一句話:“鳳兮!鳳兮!”這個“兮”字,大傢素來都讀成西。年青時,有一個學問很淵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訴我,“兮”在古音中應讀“啊”。在宋朝,尤其是朱熹註《詩經》以後,都讀成西,搞錯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這個“兮”,等於白話文的“啊”,就是人拉長聲音唱起來的尾音。天下人已經搞錯了那麽多年,那就將錯就錯吧。
  楚狂按輿說:“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鳳凰,鳳是鳳,凰是凰。古人說麟、鳳,有時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絶對太平,兩代有道的時候,就可以見到走獸中的麒麟,飛禽中的鳳凰,亂世的時候就看不見。逭兩樣東西,是中國文化的標志。現在楚狂接輿是用鳳來比孔子,他說鳳啊!鳳啊!你運氣不好,怎麽那麽倒黴,到這個衰世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這是中國文化道傢的歷史哲學。他說孔子希望的人類社會道德的世界,衹有兩個時代有,一個是過去,幾萬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也許幾萬年以後有這個世界,你已經來不及了,“來世不可待也”。等於我常說的世界上衹有兩個好人,一個還沒有出生,一個已經死了。所以我們都是不大對頭的人。
  楚狂接輿駡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個已經過去,永遠也看不見了,一個還沒有來。我們要知道,孔子着的《春秋》,不光講歷史哲學,而且講歷史哲學的批判,這是我們文化上的一部大書。所謂《春秋》講三世,就是對於世界政治文化的三個分類。一種是“衰世”,也就是亂世,人類歷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國史,在二三十年以內沒有變亂與戰爭的時間,幾乎找不到,衹有大戰與小戰的差別而已,小戰爭隨時隨地都有。衰世進步到不變亂,就叫“升平”之世,應該說,如漢唐兩代,衹能勉強稱為升平之世,好一點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堯舜禹時代,還要稍高一點。最高的是進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來,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點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當於西方哲學家柏拉圖所標榜的“理想國”,和道傢思想的“華胥國”,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國,佛傢的極樂世界。根據中國文化的歷史觀察來說,真正的太平盛世,等於是個“理想國”,幾乎很難實現。所以,楚狂接與的意思是,我們的命運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亂世,是比亂世好一點的衰世。你雖然是個鳳凰,鳳凰生在這個衰世比野雞不如。你看這個瘋子啊,人傢孔子是從外國來的,他就站在門口比手劃腳地駡了孔子一頓。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這是歷史的哲學。當“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聖人的時代,聖人的世界。同樣的觀點,我們知道,佛出世的時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轉輪聖王的時代。但化身佛什麽時候來?宗教傢什麽時候投生?當天下亂了,需要救世時,“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所以當聖賢,都是抱着救世救人的心態來受苦受難的。楚狂接輿說,你老孔在這個時候來投生,你能一輩子不受刑法,不被殺頭,保住吃飯的傢夥在肩上不掉下來,已經很了不起了,你還要到處周遊列國,到處傳播文化,救世救人,你這是不想活了。你說這是在駡孔子,還是在愛護孔子?這是歷史上有名的“鳳兮之嘆”,用鳳凰生在不得勢的時代來比孔子。楚狂接輿的理論,一個人生在衰亂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這種事對一個抱着救世思想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個朝代變動之時,不容易活着的就是知識分子。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這是歷史哲學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難了,幸福這東西比羽毛還輕,沒有辦法把它裝起來。拿新的文學來形容:幸福在我們前面輕飄飄地溜過去了。莊子用古文學來描寫,“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所以,永遠是把握不住的東西,這叫做幸福。“禍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禍”,那痛苦,象地一樣不會離開我們的腳跟。換一句話說,人活在世上,幸福是這樣地難以把握,因為它太輕飄,一下子就溜過去了,艱難痛苦這些“禍”像大地一樣,你始終離不開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禍福中。所以楚狂接輿說: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國來呢?你到處傳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觀念到處散布,這衹有我懂。這個時候想出來輓救這個時代,你危險極了。“畫地而趨。”一般人都認為自己很高明,自己劃定一個範圍在那裏轉。讀書人就容易犯這個毛病。人生每一個人都是“畫地而趨”,造四個字就是人自己對自己的譏諷。所以佛傢講解脫兩個字,很了不起!怎麽解脫?不“畫地而趨”,自己不規定範圍,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麯,無傷吾足。”“迷陽”,是土話,是路上的荊棘。實際上,“迷陽迷陽”,也可說湖北湖南一帶的喜歡吃辣椒的,麻辣麻辣,這些東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邊走邊念,“迷陽”不要傷到我的腳。古人很迷信,出門時就要念“迷陽”這樣的咒子。“吾行卻麯,無傷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這些有妨礙的東西不要傷害到我的腳。這四句話,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個結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無用之用
  山上的大樹,天然活在那裏很好,為什麽世上的樹都沒有變成神木,永遠活下去呢?“自寇也;”本身長得太美麗,長得太好了,自己招來別人的寇盜。因為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招來別人的砍伐。“膏火,自煎也;”自身能燃燒的東西在古代叫“膏”,如人、豬身上的油。歷史上記載,古代帝王墓打開以後,裏面的銅燈幾千年不熄,因為那個燈油是鯨魚的脂膏做的,可以點幾千上萬年。動物招來殺身之禍,是因為它身上的脂膏有利用的價值。“桂可食,”“桂”是桂枝,是補品可吃,所以它被砍伐。“漆可用,故割之。”現在的油漆是化學的,古代是漆樹,這種樹流出來的汁液可以用來漆東西,所以它被割裂。凡是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就被人們破壞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着要有價值,其實人生的價值做到沒有用,纔是最有用!纔可以規規距距活一輩子。這是莊子的結論,看起來非常消極,對於人生、社會是諷刺的。實際上莊子很積極,他是告訴我們:“世路難行”。世界上這條路很難走,生命活着要有價值,自己處世要很有藝術,在不同的環境中,自己要懂得怎麽處,否則自取其辱,就完了。“世路難行”是這篇《人間世》的結論。
  《人間世》全篇,由孔子學生中道德品質最高的顔回,想出來救世,想做帝王師開始,被孔子駡了一頓,你哪裏有資格做帝王師?如果你一定要去衛國,這條命卻要玩掉了,你想救世救人,連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不如自救。就教顔回如何修道,做“心齋”,教如何自立然後立人的道理。最後講到孔子本身去。孔子善於教人,卻不善於教自己,所以憂傷悲苦一生。結果碰到裝瘋賣傻的楚狂接輿駡了他一頓,也是恭維了他一頓。孔子之所以為聖人,從哪裏看出來呢?不在四書五經上,就在《莊子》上看出來。聖人之用心,對於天下國傢,“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然知道輓救不了,可是他硬要輓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為聖,就在這裏。所以《人間世》全篇從表面上看起來,好象在譏笑孔子,實際上非常地捧孔子。後世的人,特別是宋明理學家,口口聲聲駡佛傢駡道傢,實際上內容都是用佛傢道傢的東西,很多的觀念都是用《莊子》來捧孔子的。他們也都看出來《莊子》在捧孔子,但表面上,因為宗教的排它性,所以拼命駡佛道兩傢,這在歷史上、文化史上是非常不公平的。
  這個道理就告訴我們《人間世》全篇的宗旨:“世路難行”。並不是世路是不可行的,是可行的。人生要你自己善於處。那麽歸結起來告訴我們什麽東西呢?三個字:守本份。人要守本份,在什麽立場就做什麽事,處什麽態度。大傢進了歌廳就要跟着唱歌,進了舞廳就要跟着跳舞,大傢喝醉了你就要裝醉,大傢清醒起來你也要跟着清醒,大傢都在做工你卻在睡覺,那就不是瘋而是蠢到極點了,他就告訴我們這個道理。
  但還有個大道理也要瞭解:《莊子》內七篇是連着的,真正善於處世的人,世路固然難行,善於行世路的人是什麽人呢?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遙遊》、知道了《齊物論》,然後知道了《養生主》,得了道的人這三個內容都做到了,就是佛傢講的菩薩道,然後再入世,這個入世隨便怎麽玩法,都是他的遊戲三昧。這四篇是連續的一貫的,其宗旨從這個大題目大方向去看,就看得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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